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18

  二人说着话,见到路边有客栈,门口却有人大声道:“店已住满,往前走罢。”又寻一家已然客满,连门前屋檐下都有人站。二人遂挪蹭着往前走几步,玉枝见何亮棉袍领子皆湿了,雪水顺发梢滴,不忍道:“领子都透湿了,再走,只怕将你冻坏。”何亮笑道:“四哥也湿了,还顾得说俺呢。”玉枝指住南边道:“那里有人家,落个脚也好,只是怕有人先去了。”

  何亮道:“俺去看看。”一会儿,跑回来,喜道:“一排草屋子,人家让住呢。”

  玉枝闻听,学着何亮腔调道:“你还真会办差呢?”

  二人来到草屋院门前,将门推开进院。何亮叫声‘大婶’,门一响,有人自棉帘后探出头来,不耐烦道:“快进来!站在外面跟雪花亲嘴呐。”玉枝笑笑,将银枪和包裹取下,何亮将两匹马拢进厩里拴住。

  玉枝进屋拍打去雪,又帮何亮扑打。一中年妇人过来,扔来块白布给二人擦脸。那女人煞白一张脸,擦了胭脂,抹着红唇。玉枝道了谢。那女人慢吞吞地道:“客气甚?叫我马大姑罢。”玉枝见屋内摆设不似住家儿,略感奇怪。

  马大姑将二人让到火盆边坐了,问道:“二位少爷待要去哪里?”

  玉枝温声答道:“去边关。”

  马大姑笑道:“去边关做甚?又不打仗,冻天冻地,找个暖和窝待着多好。”

  玉枝笑道;“去见一位朋友。”

  “哟,甚么要紧朋友,得这节气去见?”说着,倒了两杯热茶,端给玉枝何亮。玉枝不过意道:“雪天冒昧搅扰,请大姑谅解一二。”

  马大姑眼瞅着玉枝,笑问道:“少爷没出过远门罢。”玉枝老实作答:“正是。”马大姑拍手笑道;“我瞅你也没见过世面,粉不噜嘟一脸嫩相,吃多少苦都有数。”玉枝即有些不服气,道:“我在京城已待半年余,如何说没见过世面?”

  马大姑笑着叹了口气,道:“幸亏你遇见我。过一阵儿有客人走,腾出屋来给你们住。”

  玉枝道:“无妨,我兄弟二人少待片刻,停雪便走。”

  大姑道:“这雪下起来,就没个停。把人都阻在这大雪窝前,应付不过来。少待一会儿,兰儿和翠儿将那两位生客打发走,你俩就住进去。”

  玉枝闻听,心下生疑:“莫非这是个不净之处?”目光不由往大姑身上溜。

  马大姑从怀里掏出一亮铮铮银酒壶,挨近火盆烤了烤,仰脖喝下一口,眼瞄着玉枝,不急不慢道:“少爷,我知你在想甚,这正是给过往客官找乐儿地方。”

  玉枝再没见过世面,也知此话作甚意思。不由暗骂道:“这死何亮,睁眼往里钻,也不打听妥当。”当即站起身来往外走。

  马大姑瞪他一眼,道:“你待上哪儿去?”

  玉枝回身使一礼,道:“多谢大姑款待,我俩去别处落脚。”

  马大姑一摆手,道:“别傻,坐下。”仍不紧不慢道:“莫说你俩找不到住处,便是找到,也不会比这更好。算你少爷有福,一头扎进我这‘七里香’茅屋。不然,此刻早被人家将银子一遭掳走,还蒙头大睡呢。”

  玉枝瞅着马大姑笑道:“你在唬我?谁有如此胆气敢掳我兄弟俩?我那银枪戳他个透心亮。”玉枝一副老江湖模样。

  马大姑撇撇嘴,对玉枝道:“你这位兄弟快睡了。”玉枝转脸看,见何亮身上湿气已烘干,正昏昏欲睡。马大姑道:“要不,先去我屋睡会儿,等客人走了再挪地方。”

  玉枝赶紧道:“这如何使得?”

  马大姑将酒壶塞到怀里,道:“放心罢,不会给你俩叫姑娘。”说罢,叫醒何亮,道:“去那边屋睡去。”何亮正困得要命,巴不得有个地方踏实地去睡,迷迷糊糊去了。

  马大姑问玉枝年龄,玉枝回答说十六岁。马大姑笑道:“哟,与我儿子一般大,正当是学坏年龄,一不留神,染上股邪气,收都收不回来。”

  玉枝不以为然,道:“大姑这话却差了。也有许多英雄好汉这个年龄便扬名天下,似三国赵云,周瑜,隋朝罗成。”

  马大姑笑着打断他,道:“罢了,你也不必搬弄出这么多人物来。你说,历朝历代,这样人多还是坏蛋多?”

  “自然是强盗坏蛋多”

  “那不就是了,我说得有差么?”

  玉枝哈哈一笑,道:“大姑所言并不确真。还有些不出名可也不是坏人么,加起来,还是好人多些。即便是学坏不定就是这个年龄。”

  马大姑格格笑将起来,道:“傻小子,大姑逗你玩耍,也不必这样当真。你是好是坏大姑一眼即看出,不用非得把自家描画白了方才罢休。倘若你俩同那堆臭男人一个胚子,大姑也不会让你俩进来。”

  玉枝嬉戏道:“大姑又差了,把我等赶出去,岂是待客之道,难道放着银子不想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19

  马大姑笑骂道:“你这小混蛋把大姑看扁了,大姑在这条道上也颇有名声,每日只接十位客人,余下一律挡在门外,横竖急死人不偿命。”

  玉枝闻听,心下有些尴尬,赶紧收住口,不再往下接着说。

  马大姑道:“若不是你那位小兄弟,你此刻必定还在雪里或人家屋檐下傻站着,那里还有火盆烤和茶吃?”

  玉枝好奇道:“不知我这位小兄弟头遭来说了些甚么。”

  马大姑道:“他自家推门进来,掀着门帘子问我,能不能落个脚。我还以为他这小年纪就出来找姑娘呢。”大姑笑了,接着道:“我没给他好脸,往外撵。他说:没有客房不打要紧,只要有个落脚地方给俺四哥,俺去蹲马棚也行。”

  玉枝脸腾地红了,一股酸劲冲过鼻子往脑门上涌,羞愧道:“我方才心里还真错怪他了。”

  “为甚错怪他?”

  “我暗怪他,将我糊里糊涂领到此等地方来。”

  大姑略微嗔怪道:“还说呢,我寻思:哪等四哥还值当孩子央求我?我得见见他。本以为能是个五大三粗汉子,谁知一见面,毛毛角还未长硬呢。我告诉自己,权当自己儿子回来了,大雪天还能不留么?”

  玉枝鼻翼上挂着泪珠,嗤地笑了。

  马大姑看着玉枝叹口气,道:“哎,若当真是我儿子在眼前,大雪天陪老娘喝壶酒,那才叫滋润呢。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玉枝立刻道:“大姑既如此说,我今日权当你儿子,陪你喝一壶。”

  马大姑乜斜着眼,稍显不屑道:“你会喝酒?喝得这满嗓冒烟儿‘十里香’、‘三步倒’?”

  玉枝哈哈一笑,将棉袍脱了,道:“有何可惧?昨夜还喝过大半坛子‘十里香’呢。”

  大姑待要说话,听得有间屋子传出男欢女爱之声,抓起火夹子,冲冲走过去,朝准房门啪啪连打几下,骂道:“别象驴马一样叫唤,再叫,给你们戴上嚼子。”回身来,到何亮睡觉屋里抱出一坛‘三步倒’,手里还抓包东西。

  玉枝将酒接过,放在火盆跟前。大姑把那包东西打开,放在火盆边烤着,原是包腊肉。又取来两只大碗,玉枝将酒筛上,一人一碗。大姑先喝一口,道:“凉了些”,把酒坛子往火盆边挪了挪。

  玉枝擎起碗,笑道:“先敬大姑一碗见面酒。”道罢,咕嘟咕嘟喝了。大姑赶紧递过块腊肉,道:“慢些喝,喝醉了,又遭罪又不能陪老娘说话。”旋即又笑道:“没成想你小子还真有点男人样儿。”

  玉枝哼一声,道:“不过是喝碗酒而已,也值当大姑赞美?”

  大姑呵呵笑了,道:“别给你粉,就往脸上擦,擦多了不好看。”

  不知不觉已连吃三碗,二人话更多了。玉枝道:“我尚且是头遭在这等地方喝酒。若被汝雯知道,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理我。老舵主若知道,必拧耳朵。”

  大姑嗔道:“净瞎说,这等地方怎的?干净男人就来不得?你来坐一个多时辰了,也没变味罢。有话说,荷花开在污泥里,泥巴臭,花却香。人也一样,真是干净人,落到污泥里洗巴洗巴还是干净人。人若一肚子臭下水,坐在香堂里也是臭得难闻。”

  玉枝抱拳施礼道:“大姑此言极是,不啻至理名言。”端起酒来又喝了,已有五成酒意。笑问道:“大姑如何肯在此等地方谋生?”

  大姑哈哈一笑,道:“也不觉怎地,这也是三百六十行中一行罢,地方和营生虽不干净,可那银子白花花,如荷花一般,却是干净地。”

  玉枝瞪着眼睛道:“大姑又差了,这等地方人不干净,银子又如何能干净?

  大姑闻听,不觉有些火气,道:“这银子不是偷来不是抢来不是贪来不是讹来,怎么就不干净了?是那些贱骨头男人甘愿送上门来,还争着抢着送呢,便不干净又怎地?买得回东西都一样。你混小子没生过孩子不知肚子疼,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你当回家试试,揭不开锅那阵儿,给你两银子你能叫爹。”

  玉枝被呛得不尴不尬,满脸通红,兀自冷笑道:“满嘴歪理,不与你计较,我找杜大哥喝酒去。”道罢,拔足出门而去。

  马大姑见状,紧着喊:“穿上棉袍子。”早没了踪影。

  玉枝气息咻咻出来,那雪被风裹住,往身上呼呼飞扑,满天似冒烟一般。玉枝心道:“或许杜大哥也被大雪封阻在此,想是投在客栈里。”因挨家找一遍,掌柜都说未见此人。最后一家掌柜见玉枝穿着单衣,问玉枝是杜老大何许人。玉枝脱口道:“他是我杜大哥,昨晚还在一起吃酒。”掌柜道:“我今早见他过去了,那时还未下雪。”

  玉枝顿时喜道:“杜大哥也去边关了?”

  掌柜道:“此去边关只有这一条路,想是罢。”

  玉枝紧忙谢了掌柜,喜滋滋跑回来,穿上棉袍,提住包裹和银枪往外便走。大姑一把拽住他,问道:“你去哪里?”玉枝挣扯一下没挣脱,道:“我去追我杜大哥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20

  马大姑瞪眼道:“你少来怄我,说几句气话,何必当真?你若不想活尽管走,前边正有一大雪窝子等你,两边好几条大沟,几十丈深。好天好日还有人往下掉呢,何况现在?路都被雪没了,谁走谁死,保准。”

  玉枝闻听,泄了气,重新坐下,咕嘟咕嘟喝了碗酒。本待说句笑,融融气氛,突然想起那封密函。掐指一算,离限时尚有五日。因问大姑道:“此去边关还需几日?”

  马大姑也不理他,只顾喝酒。

  此时,恰有两个男人从房屋里出来,边束腰带边跟大姑打哈哈,道:“大姑要吃嫩草么?”

  大姑厉声骂道:“放你娘臭驴屁,要滚快滚。”

  两个男人没讨好,冲玉枝眨巴一下眼,嬉笑一声,出门而去。玉枝顿觉一阵恶心,如坐针毡一般,将眼去看脚下。

  马大姑冲里喊道:“兰儿翠儿倒腾出一间屋子,这里还有一头小犟驴呢。”只听里边有人应着,呼哩哗啦收拾起来。一位红衣粉裤姑娘走出来,见了玉枝,笑问道:“妈妈,这位小哥在等谁伺候啊?”

  马大姑咳一声,道:“兰儿今日说话待拣着说,这可不是头那样驴,仔细他撂蹶子。”

  又出来一位姑娘,问马大姑道:“妈妈,收拾利落了,是那位要进去?”

  大姑冲玉枝道:“别尽坐着怄气了,快进去歇罢。让你陪着说会儿话,还撂脸子给我。”

  玉枝不动,只顾呼哧呼哧喘息。兰儿过来拉他,玉枝一摔手,道:“我不进那等屋子,睡马棚也可。”

  兰儿愣怔一下,打量玉枝一眼,冷笑道:“哟,真撂起蹶子来,可惜一头好驴拴错了桩。好端端地跑到‘七里香’来做甚么?来便来罢,却又害怕人家说:原来也生就一副贱骨头。撂几下蹶子是为了遮羞?”

  玉枝闻听,险些背过气去,脸也青了,眼也蓝了,抓耳一阵,挠腮一阵,坐不是,站也不是。满脑子空白,不知要做甚。

  兰儿哼着小曲儿,扭着腰自顾走了。

  马大姑瞧见玉枝气得浑身乱颤,赶紧笑骂道:“这死丫头,嘴里长犄角了,一张口顶死人。你也别在意她。”

  玉枝终于缓上一口气来,一言不发,向大姑恭身使一礼,一连倒了三大碗酒,皆一口气喝下。还待喝,大姑一把将碗抢过,摔到一边去,怒道:“我就没见过你这等生驴蛋子,当真会怄人。”

  玉枝抓起包裹用枪挑着,嘿嘿一声怪笑,撩开门帘大步走出去。

  北风刀子一般飕飕剐来。还未及走到马棚,那酒力便烈烈往上涌,腿迈出去,如同飘在空中一般,头却自感重了很多。忙将包裹取下,用银枪支着身子。那里还撑得住?扑地一声,连枪带人一同摔进雪中。

  马大姑情知他会如此,赶紧进屋去叫醒何亮,二人一起,抱头抬脚将玉枝搬拢进屋。已是人事不知。

  但等醒过来,已是第二日傍晚时分。试着一动弹,浑身骨头疼,脑袋一阵阵涨痛。原来正在发烧。何亮蹲在炕头上,一声不响。玉枝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天刚亮么?”

  何亮一下子醒过神来,忙道:“俺娘四哥,你可算醒了。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又发烧又说胡话,下得俺上茅房都不敢去。”

  玉枝笑了笑,道:“是四哥错了,不该喝那么多酒,只怕欲误事了。

  何亮道:“马大姑可真忙活坏了,又招待客人,有给你熬汤发汗。真是奇怪。”

  玉枝问道:“何事奇怪?”

  何亮皱着眉头道:“你说大姑累得那样,看那模样儿,还乐滋滋呢。”

  玉枝心里既感激又羞愧,心道:“大姑真是朵芙蓉不假。”问何亮:“你吃过饭了?”

  何亮坐下来,道:“晌午饭没吃。”

  “为甚不吃?”

  “俺不饿”

  “胡说你这么大饭量,焉有不饿之理?你是怕多花四哥银子罢。”

  “不是这样”

  玉枝叹口气,眼泪止不住,一直淌到脖子里,“我如是三天不醒来,你要饿三天?”一掀被子挣扎要下来,被何亮按住。何亮嘟哝道:“大姑不让动,说待一会儿即要出汗。若动了汗就缩回去,还得重来。”玉枝不听,道:“我去弄饭给你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25

  “别逞强了,饭菜送来了。”声落人到,大姑将饭菜搁在炕上,道:“真是一对儿犟驴,这个病着不能吃,那个不病也不吃,都能饿死一块儿。你身上那被子是姑娘们自家盖的,肮脏男人没盖过。别得疑心病,还要去找什么雯呢。”

  三日后,烧终算退下来。玉枝不敢再耽搁,让何亮去探探路,看能否过大雪窝子。何亮憋了三天,闻听,高兴地牵马去了。约半个时辰,回来报说,那大雪窝子正有人过,一个接一个。玉枝不觉精神一振,立刻下来,蹬上靴子。

  一出屋门,便碰上兰儿,当真是冤家路窄。兰儿道:“哟病驴要走了?仔细些,再若病倒,只怕没有这样好驴棚了,自然也没这样好人喂料。”

  玉枝既不生气也无话可说,只对兰儿笑了笑,侧棱着身子过去。见了马大姑,脸先红了,更不知说什么好。

  马大姑笑了笑,道:“人也吃饱了,马也喂好了,雪也快化了,你也该走了。”

  玉枝从包裹里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杌子上,转身欲去。大姑喝一声:“站住”,冷笑道:“你那银子出去买甚我管不着,只是别在‘七里香’花。”

  兰儿走拢来,不紧不慢地道:“他也想在这儿学着使银子,不好使,还不如叫声‘干娘’值钱,从此走出去,也好给妈妈落个念想儿。”

  玉枝听罢,收起银子。双膝跪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扭身去了。

  玉枝和何亮牵着马,胆颤心惊过了大雪窝子,登时松下一口气。何亮道:“俺娘真吓人,好在没人掉下去。”旁边有人接话道:“小子,掉下去的你自然没看见,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拢共两位。玉枝吃一惊,见那人头戴羊皮帽,正在绑马鞍,上前搭话道:“请问大哥,去边关尚需几日?”那汉子看玉枝一眼,道:“三四天罢”。玉枝一算,病了三天,离时限只有两天。紧忙谢过,对何亮道声:“交不得差了,快走!”飞身上马,匆匆往边关赶来。

  好在出去三十多里路,地上积雪早已融化,两匹马便撒开欢,八蹄翻飞,追风驰电一般。第二日,大半过晌已过,玉枝远远看见一座关隘,过往行人络绎不绝。待近些,看到城门上写:五阳关。玉枝大喜道:“莫非此关便是边关?”因向路人打听,路人笑道:“这是个内关,不是真正边关,真正边关正在前边。”

  玉枝、何亮顾不得吃饭,穿关而过。天将黑时,又见一关,上写:金龙关。玉枝哈哈一笑,道:“可算是到了。”眼见守城甲兵即要关城门,二人紧忙催马入城。

  玉枝回头见何亮左顾右盼,双眼不够使,心道:“跟我刚进京城差不离。”便道:“贤弟不必心急看,待交完差,明日领你看个仔细。”

  何亮咋舌道:“俺娘,这要不出来看,白瞎这一辈子。”

  玉枝下马来向路人打听总兵府。路人略加指点,二人轻松找到总兵府前。玉枝上前叩门,出来一护卫问道:“何事?”,玉枝施礼道:“自京城来,有一封密函专呈于总兵。”护卫道:“你是第一次来罢。”玉枝回答‘是’。那护卫道:“于大人在玉虎关,这是韩大人府。”玉枝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问道:“玉虎关?这不是边关?”护卫耐心道:“这金龙关是边关中一关,另一关是玉虎关,北去五十里。”

  玉枝闻听叫苦不迭,想必此时城门已关。不由暗自责怪:早知如此,当进城时先问个明白。遂谢了护卫,与何亮牵马离去。

  何亮见四哥闷闷不乐,安慰道:“四哥你是京城来地,守城官兵还能不为你开城门?俺陪你叫门去。”

  兄弟二人转回城门下,果见城门已闭。玉枝冲城楼上喊道:“守城大哥,请开城门,我俩有要事出城。”听得楼上人声嘈杂,却无一人响应,玉枝不觉怒道:“倘误公主差事,尔等也当同罪。”仍无人理睬。

  玉枝从马上跳下,三步抢上城楼,砰地推开楼门,见十几个甲兵正喝酒。一校尉肩宽腰圆,黑面浓髯,打量玉枝几眼,怒喝道:“吃豹子胆了?敢擅闯城楼,拿下!”呼啦过来几个甲兵要捆玉枝。

  玉枝大声道:“我受公主指派,送呈密函给于青剑大人。”校尉冷笑道:“大宋律令,夜里擅闯城楼者一律斩首。莫说你是个小小特使,太子来了也一样绑。”甲兵当即将玉枝双手捆住。玉枝心下登凉半截,若当真被拿住,必死无疑,暗悔方才应旋身退走,此时只有冒险挣脱了。

  校尉看透玉枝心思,冷哼道:“若敢反抗,视同谋反,株连九族。”玉枝听罢,心下全凉,脑袋一片空白。甲兵将刀架在玉枝脖颈上,无刃剑也摘了去,银子、密函一同掏出。另外两位拢肩缚背,将玉枝绑了个结实。

  校尉将密函翻看一眼,扔到桌上,掂了掂银子丢给甲兵。走至近前,道:“你浑小子既是公主特使,当知擅闯城楼是死罪,如何还梗着脖子往刀下钻呢。”

  玉枝闭上双眼,难过道:“这位大哥,小弟懵懂,不知擅闯城楼当死。今既违犯禁令,便被处死也埋怨不得。只求大哥看在我远道而来份上,将那密函转呈于大人。”

  校尉嘴角一歪,道:“这个不难,你还有甚话一并讲完,我好动手。”

  玉枝心如刀绞,痛悔不该一时冲动,将性命交付于此。况是因罪而被处死,岂不有辱梅家忠良之名?今一死,诸多亲人再难相见,便是汝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千言万语如何说与她听?如此便死,当真不值。尚有何亮,随我初出家门,一路辛苦,并未受半点恩惠,却因我要受牵累,我死也难以心安。心念一动,因对校尉道:“我死无妨,只求大哥莫要难为我那楼下兄弟,他并未违律。”

  校尉道:“看不出,你还是个重义气之人。也罢,我不为难他就是。”

  玉枝心道:“横竖要死,索性再提一请求。”便道:“能否让我兄弟俩见上一面?”

  校尉皱紧眉,冲一小校道:“把楼下那小子也提上来。”

  何亮见四哥上去,一直没下来,正感纳闷,小校下来一说,何亮当时即哭道:“俺那四哥,怎地眨巴眼皮工夫就犯了死罪呢,俺还指望你带俺办差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26

  小校连拉带扯将他带上城楼,何亮跪到在校尉面前,哭道:“求大哥放了俺四哥罢,俺四哥好人一个,怎么也不能杀啊,他还待给人家办差呢。”

  校尉气得苦笑不得,命人将何亮拉到一边,去与玉枝说话。小校伏在校尉耳边低语几句。校尉眼睛一亮,道:“我看看去。”径直下楼来,围着花斑忽雷暴转一圈,哈哈一笑,“果然好马”。足一蹬跨上去,一眼瞅见那杆梨花百錾银枪,顺手摘下,翻身下马,去灯笼下照了照,提着上楼来,瞪视玉枝,凶巴巴道:“这是你的枪?”

  玉枝点头道:“正是。”

  “你从何处得来?”校尉口气硬冷。

  玉枝仰天苦笑道:“此乃我兄长遗物,不想却无用处了。”

  校尉以手抚摩银枪,转身过去,一字一顿道:“你兄长姓甚叫甚。”

  “大哥梅金枝,多年前,于黑水河边阵亡,我是四弟梅玉枝。”

  “当真?”校尉轻声问。

  “自然不虚。”

  校尉将银枪交与小校,目不转睛盯玉枝看,玉枝正心感蹊跷,那校尉扬手一巴掌,掴在玉枝脸上,骂道:“混帐小子,为何不早早报上家门?险些害了你小命儿,叫我有甚脸面去见大哥。”校尉喘着粗气,啪啪,又给了自己两耳光,对小校吼道:“松绑!”

  小校尚不知因何突生变故,但见校尉大哥如此模样,料知是绑错了人,紧忙用刀将玉枝身上绳索挑断。

  玉枝如坠雾乡,情势变化如此之快,着实摸不着头脑。看着校尉焦躁模样,兀自感到奇怪。那校尉突然停下,哈哈一笑道:“真是机缘凑巧,今夜,若换了别人守值,你小子此刻早就脑袋搬家了。”说罢,抓起酒杯,往玉枝嘴边一推,道:“喝下,压压惊,休怪大哥卤莽。”将半杯酒倒进去。

  经烈酒火辣辣往下一冲,玉枝神魂皆归了位,心想,这位大哥必是兄长旧交,见了此枪自然识破我之身份,真是好险。

  校尉不知是兴奋过度还是烈酒使劲,脸色黑红油亮,从小校手中取过银枪,神气活现地道:“当年,此杆银枪打遍三关无敌手,杀过金兵,败过辽将。只是……嗨!”校尉目中显出凄楚之色,仿佛又回到许久前。

  玉枝恭敬相问:“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校尉道:“只叫方大哥便了。方某当年是梅大哥帐前校尉,如非粮草短缺,黑水河一战,我等绝不会陷于困境。若不是大哥领五十骑独挡强敌,五千弟兄只怕都成野鬼了,已十年了……”

  玉枝今日忽地得见兄长旧友,心里反倒极为平静,出言安慰道:“似兄长这般为国尽忠,本是将士本色。人虽已去,然亲朋好友却时常挂念想起,如同活着一般受人尊重。方大哥便不该缠绵过去之事,空自伤感,还应珍重自己,方可令故去之人心安。”

  方大哥点头道:“小兄弟言之有理,大哥我过去那些年,常因思念梅大哥,于城楼上饮酒,屡坏军规,几乎被于大人杀头。后来被逐出玉虎关,幸得韩大人收留,做得守城校尉。”

  玉枝嘿嘿笑道:“依小弟看,大哥在这金龙关,守城校尉当得也马马乎乎。”

  方大哥笑骂道:“混帐小子,怎敢取笑大哥。”

  玉枝记起密函之事,急忙去桌上取来,塞到怀里。小校将银子递过来,方大哥摆摆手道:“银子不必退了,明日去酒楼订一桌酒席,待兄弟回来,给他压惊。”

  玉枝笑道:“这点银子够么?我那包袱里还有几百两呢。”小校笑道:“给梅公子压惊,还要梅公子掏银子,叫人笑话,我们几个凑凑。”

  玉枝道:“不必客气,若是方才喀嚓一刀下去,只怕银子再多也派不上用场,正该拿出请几位喝酒。”言罢,哈哈笑了。

  方大哥叹道:“军饷本就不多,每日又胡吃乱喝。真有个三亲四友来,当真得让人家看笑话。”

  玉枝让何亮打开包裹,将银子悉数取去。方大哥一眼看到那套盔甲,伤痕累累,心里又难过起来。玉枝道:“留下三百两,其余我带走。”

  方大哥道:“也不用摆阔了,留下五十两,其余带走。”

  玉枝做个鬼脸,笑道:“白给银子还有人不要,回头再想要,变卦不给了。”遂拾掇好包裹,提了银枪,径自下楼去。

  方大哥穿上面甲,小校道:“放下吊桥。”复对玉枝道:“我送你俩去玉虎关。”玉枝回身止住他,道:“大哥要务在身,岂可随意离开?况且放走要犯,韩大人怪罪下来,大哥怎能吃罪得起?”方大哥拍了玉枝一下,笑道:“少寻我开心,我让人给你带路。”

  玉枝哈哈一笑,点头称可,离了金龙关,直投玉虎关而来。

  待到玉虎关已是初更时分,带路小校近前叫城,说安阳公主有密函到。守城校尉举着灯笼往下看,也看不分明,遂大声道:“等着,我去回于大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27

  玉枝对小校道:“多谢大哥带路,请回罢。”小校与玉枝道了别,盘马回去。

  于青剑正与几位老友喝茶闲聊,闻知公主有密函到,吓了一跳,平白无故,公主来封密函做甚?急忙辞别好友,穿戴整齐,来到城楼上往下观看,依约看见两位少年骑马立与城下,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何亮答道:“不是何人是何亮。”玉枝闻听笑了,赶忙道:“奉公主特谴,送呈密函给总兵于青剑大人。”声音充沛清亮。

  于青剑便命放下吊桥。二人牵着马进城。玉枝见于大人面容清瘦,骨格清奇,三缕疏须,高鼻薄唇,有些面熟,却记不起何处见过。便拜见道:“梅玉枝见过于大人。

  于大人还礼道:“特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且到驿馆歇息一夜,明早再办正差。”

  玉枝双手奉上密函,于大人接过,验了封印,拢在袖中。道:“特使请上马,我带二位去驿馆。”玉枝如释重负,笑道:“不劳大人辛苦,我二人尚未用饭,待填饱肚子,自行投宿。”

  于大人道:“特使不必推辞,酒肉馆中应有尽有,请随我来。”

  玉枝回头招呼何亮,一同随于大人往城中而来。

  一夜好睡。次日,玉枝、何亮起身来,洗漱完毕,更觉精神清爽。门外有人叩了几下门环,轻声道:“于大人请二位特使用饭。”玉枝与何亮相视一笑,道:“怪不得人们都想往上爬,做大官。单是一个公主特使即受如此礼遇,若是公主亲来,这玉虎关得忙活成甚么样?”

  二人随侍者来到饭厅,各自见过礼,于大人端坐上位,微笑对玉枝道:“特使真好名字。”

  玉枝直截了当道:“大人莫非取笑在下起了个女人名字?”

  于大人摆手道:“岂敢。特使动身前,公主可曾与你说了甚么?”

  玉枝摇摇头,称未曾。

  于青剑点头道:“公主密函中,恩典梅公子在我帐前听差,于某感谢公主看重。只是在此不毛之地听差如同带枷受刑一般,我观公子好似未曾吃过苦,不知公子是否受得住此处狂风恶沙。昨夜,本总兵也为难一阵,若留下公子,只怕公子难以忍受诸多苦楚;若任由公子离去,只怕你我违抗公主玉旨。”

  玉枝不觉一怔,没成想,公主那封密函是诓自家来边关听差。心下有种受骗感觉,昨夜还沾沾自喜呢。欲待一口回绝,又一想,公主缘何平白无故派我来听差?怕是其中有深意。

  于大人见玉枝脸上一阵儿阴一阵晴,料知他心里想什么。复又道:“观公主信中所言,殿下对你也寄予较高期望,一再叮嘱我严加管教,希望你早日磨练成性,堪当大用。”

  后一句未必是原话,但玉枝闻听,心中重沐春风,立刻笑道:“亏得大人点拨,不然,在下还真有种受骗之感。还望大人日后多多指教。想是我这位小弟也可留下听用?”

  于青剑笑道:“若愿留下,自然是好。”

  何亮当即欢欢喜喜拜谢于大人。

  于青剑道:“既然二位有意留下,于某日后也不会薄待。今粮草场缺少人手,二位可到那里当差。”二人想也未想,一口应承下来。于青剑道:“如此,二位用过早饭,去粮草场军需库,领取兵刃和日用之物,听候管事李大人调遣。”

  其实,于青剑也不确知:公主缘何无故派一位少年人来边关。若是有意栽培,欲为他积些功绩,只需派往内关便可捞些名声,何需当真派到外关来吃苦?若是成心在自己身边打个暗桩,也需派个有城府之人来,不致半途露出马脚被人识破。昨夜反复思虑,未知真意,便将粮草场管事李忠叫来,将玉枝安排给他。盖因粮草场毕竟清净舒心些,犯不着让他去守城,整天与黄沙烈风为伴。万一,此少年是公主心腹,枉吃了许多苦头,日后存心为难报复,当真不值。另外,于大人还有他意。

  可叹于大人妄加猜疑。而公主派玉枝来此,真心想让他多吃些苦,百炼成材,雕琢成器。顺便也避了祸端,若还有他意,只有公主内心知道。

  兄弟二人喜气洋洋来到粮草场,登记造册,领取器物。军需库管库耿辉闻听玉枝自京城而来,特意为二人拾掇一间宽敞房屋。

  安顿好住处,玉枝突然想起,那柄无刃剑尚在方大哥手中,急忙去寻来何亮,一起去金龙关取回,正好赴了昨日之约。

  待二人吃完酒骑马回来,已是暮色苍茫。李管事站在粮草场大门外,脸色铁青,对二人道:“请下马。”二人不知已触犯营规,懵懂下马。李管事道:“既然二位应承来我这里当差,就应知道此处规矩。若无本管事许可,一律不得外出;不得在营中擅自饮酒、聚赌;更不可随意取火。如有违抗,轻者鞭笞棒打,重者处死。二位务必牢记。”

  玉枝暗暗叫苦,这个差当不得。若这般,怎可寻汝雯去?自家连兄长埋身之处尚不知,便要被关在这笼子里,岂不要活活憋死?本待辞了差,自在而去,偏偏何亮却稀罕在此当差,一来可领军饷;二是,将来或可做成总兵,让爹娘和姐姐跟住享福。

  何亮弓身施礼道:“小的听从大人吩咐,决不违反军规。”然后,把李管事方才所说军规背说一遍,竟一字不差。

  李管事脸上显出笑来,道:“看来你是块好料,只要肯听话,认真当差,我决不会亏待你。”

  玉枝倒听出些弦外之音,点头笑道:“我俩自当谨记管事大人教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28

  玉枝疾步回屋中,取来一百两银子,塞于李管事手中,道:“区区一点心意,难成敬意,望大人笑纳。”

  李管事一见,不悦道:“梅公子若需外出,本大人自当给你方便,却没有义务代你看管财务。这几日,当真有事要办,可不回营点到。”道罢,将银子退还玉枝,转身去了。

  玉枝没想到李管事会断然拒绝。但见他慨然给了自家几个闲日,心中顿时轻松起来。

  何亮问道:“四哥,为甚要给管事银子?”

  玉枝看了何亮一眼,叹口气,低声道:“我也不愿这般作为。只是,他若当真肯关照你我,再多些银子也值。”其实,玉枝也当真不会办事,任谁也不会当着别人面儿收受人家钱财,何况你还是公主亲派特使。

  二人回到屋中,那天也完全黑透。玉枝点亮灯笼,打开包袱,将银盔银甲挂在墙上,坐在炕上擦拭银枪。何亮拿了自己那杆铁枪比划。玉枝道:“若要使一手好枪,还须勤练不辍,惟有苦练,才出功夫。”

  何亮答应着,提枪出去。寻一块空地,按着套路,认真演练起来。

  次日一早,玉枝背着无刃剑,骑马出营,直奔金龙关。虽有日照,那小北风当真如刀子一般,刮得脸生痛,玉枝随即放下软盔护耳。

  找得方大哥,玉枝向他打听起兄长埋身之处。方大哥听完,也不说话,牵出马来,绑上马鞍,顺大街往北门而去。玉枝牵马在后跟着。

  方大哥行至一熟肉铺前,让掌柜切了一盘牛肉,又到旁边酒铺要了一坛‘十里香’。玉枝随即付了银子,随方大哥出城来。

  二人一直跑出四十余里,方大哥放慢马速。玉枝放眼望去,西北边一处荒岗,乱石横堆,矮树枯草,大大小小坟丘一个连一个。此处地界也有一好名字,名唤:乱石岗。玉枝先自鼻子酸痛起来。

  方大哥在一坟丘前,蹲下来,摆上酒肉。玉枝看那坟包上有些新土,坟前还有两只空盘子和两只空酒杯。那石碑上刻:亡将梅金枝。玉枝双膝慢慢弯下,跪至碑前抱住,低声道:“兄长,小弟来看你了……”一声长哭,喷出千般感念,惊起无数孤魂。

  方大哥也自喃语道:“大哥,我带小四儿来了,你先喝口酒暖和暖和。”将酒倒在坟前,道:“你有话跟小四说罢,他不来,我都没脸见你。”

  玉枝哭得涕泪横流,呜咽道:“兄长,你在此这许多年,小弟却是首次来见你,不知你怪小弟不怪。红英姐年年为你做新袍子,尽放在她屋子里,你知她有多孤单么。你不想回家看看?看看爹和娘那头白发,看看红英姐看看义父义母,看看二哥三哥小妹,看看咱家看看咱在京城那所旧院……你难道不想看么?你如真恋此处,此次小弟也不走了,便与你做伴来。”玉枝用手捧一捧草土撒在坟上,“这里真冷,你受得了么?谁陪你喝酒来?”

  饶是方大哥早淡了悲情,此刻也被玉枝哭得胃肠翻动。

  朔风低回冢间,荒草漠然相向。方大哥长叹一声,硬心来扯动玉枝臂膀。玉枝浑身僵冷,茫然随着立起,盯着那对酒杯看。方大哥微微惊奇道:“还有谁来看大哥?”

  玉枝猛然又哭了,“必然是红英姐来过了,今年恰是她成亲整十年。”

  回来路上,玉枝隐约感觉红英仍在边关,未曾离去。到得第二日,玉枝未吃早饭,便赶往金龙关。一路想,汝雯若回辽国,须打此关过,除非她舍却近路不走,取道玉虎关。红英姐若还在边关,料想不会舍近求远住到玉虎关去。遂将汝雯与红英一起打听寻找起来,把那金龙关内大一些客栈一一询问,也问过方大哥,都未曾见体貌与汝雯相仿之女,也未有与红英相仿之女,直找到将关城门。玉枝心中大为失望,心神俱疲,怏怏回粮草场来。

  行至营门前,见营门紧闭,门两边一对昏昏灯笼随寒风摇来晃去。玉枝近前有气无力叫了声门。里边略有脚步声,接着,嘎哑哑一阵门响,走出一人来,玉枝只望他一眼,便险险将魂儿吓飞。这人生就一张怪脸,左边脸颊几乎没有肉,只剩一张皮还是后生地,光溜溜没有纹络。右半脸,坑坑洼洼,嘴角却长着胡须,眼睛似两点寒星,盯着玉枝看了半晌。随后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左脸,眼睛有了柔和神采,沙哑声音道:“你便是特使梅玉枝?”

  玉枝见他右边脸竟带出笑意,顿时想起‘蠡城双煞’,头皮一阵发麻,匆忙说一句:“有劳了。”闪身而过,心里自语道:“‘蠡城双煞’也不过如此。”

  回到营房,见何亮正在擦枪,方始稳下神来。何亮抬头见四哥面色苍白,不知出了何事。遂问道:“四哥,一清早出去,就没见你,遇见什么了?从未见你这样害怕过。”

  玉枝吁一口气,道:“那看门老兵险些将我吓死,他看门,一个抵一百,鬼都不敢进来。

  何亮立刻顺应道:“俺娘四哥说得真对。俺刚才在外面练枪,冷不丁他走过来看,吓得俺铁枪掉了都不知道。他还没事儿一般,说了句‘别练了’,打着灯笼走了。俺还真以为见了鬼了呢,这半天才缓过气来。”

  玉枝哈哈一笑,道:“只怕鬼见了他也害怕。好象也没见你神色有变。”

  何亮笑道:“俺脸黑,看不出来。不象四哥,脸一变色就看出来。”

  二人说笑一会儿,玉枝将两匹马喂了,各自安寝。本自劳顿一天,挨近枕头便即睡熟。二更时分,花斑忽雷暴咴咴低叫一声。玉枝激灵醒来,马儿又低叫一声。玉枝自语道:“马儿没吃饱?还是有贼来?”急忙披了棉袍出门查看,并无人影,尚有几处营房亮着灯。玉枝回身去屋里提出半袋熟豆子,倒在马槽一些。两匹马吃了几口便停住,花斑忽雷暴支棱着耳朵,玉枝心中一动:“莫非甚东西惊了马儿?”玉枝提住豆子回屋,闪在门后,静听。

  须臾,但听得微风飒然,一股阴冷之气透进来,花斑忽雷暴又是一声低叫。玉枝恍然大悟,急忙启开天目,闪出门来。果见三个阴间人站在不远处,正向这方张望。玉枝将门关紧,走拢去,打量三人。原是一男二女,那男人持着幡旗站在中间,左边一位姑娘身穿红衣,侧身而立,幡旗一角恰好挡住脸容。右边姑娘身穿白衣,慢慢走近来,开口道:“你即是梅公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29

  玉枝点头,略略惊奇道:“在下正是,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道:“我是谷凌。”

  玉枝听得有些耳熟,问道:“姑娘如何知道在下?”

  谷凌叹口气,道:“你能与我交谈,想必确有道行。但也不晓是否值当我那妹妹千里迢迢来寻。”

  玉枝险些将魂儿惊飞,刚欲问“汝雯怎地?”只听谷凌接着道:“即便是三罗王恩典她投胎到一家豪门大户,最终也被她推了。她这是何苦?你能为她做甚?”

  玉枝心下惊喜万分,一喜,知道方舟又回,二喜,知道来人不是汝雯,想必汝雯依旧安然。当即叫一声:“方舟”,径直走过去,欲拉她那双纤手。方舟既喜又惊,惶惶往后躲,竟不敢抬眼来看他。

  谷凌笑了一声,道:“别假装正经,总算找到,却又麻花下油锅又翻又扭。我们不碍眼,走了。”言罢,叫声‘罗大哥’,一阵风似地去了。

  玉枝看着方舟,心里一阵难过,路途如此遥远,她如何寻得来。不消说,此一路不定吃了多少惊吓和辛苦,阴间似策马雄之人,必定还有。轻轻走过去,握住方舟一双凉手,道:“好生端端放弃那家豪门大户,你何苦呢?”方舟终于抬起泪眼,笑道:“我也不知为甚,你说呢?”玉枝叹口气,道:“若论我心,自然是喜欢你回来又不忍回来。倘是你不能象……其他姑娘一般快乐,我安心得下?”

  方舟复垂下眼帘,低声道:“你想过我么?”玉枝道:“自然想过。有时看见有人象你,我也会多看几眼。”方舟无声笑了,道:“只怕你是借个幌子看人家姑娘罢。”

  玉枝嘿嘿一笑,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到营外说去。”拉着方舟飘然出营。来到一株孤零零大树下站定。玉枝道:“你好似变了些。”

  方舟柔柔一笑,叹口气道:“我也不知来寻你对还是不对,你能否告诉我?”

  玉枝道:“你若放弃转世,正该来找我才对。”

  方舟面色一端,道:“你有一位汝雯姑娘,长得如花似玉,我来了,只怕你会讨厌我。”玉枝闻听,心下百感交集,说不清有多少悲有多少喜。静想片刻,心里一阵绞痛,随即郑重道:“便是与汝雯在一起,我也常念你。想知道我对你如何,你就留下。”

  方舟静静凝视玉枝,语气平缓道:“虽然投胎后,我或许会享到阳间天伦之乐。可在转世前,你如磁石一般,拉住我难以离去。若是有人强力推我一把,或许我当即去了;没有人帮我,单凭我自己,实难走出地府之门,连原先那点欢喜劲儿,也慢慢消失了。也即在一只足已迈出地府那一刻,我才明白,没有你,转世又能怎样?”

  方舟声音暗哑道:“听说你与汝姑娘交好,我心里很难过。也有些后悔回来,只因我一回来,你必会左右为难。其实,我并不怪你,我知你真心待我,本来你我就同心不同路,我怎可怪你?谷凌姐帮我寻到你后,我既热切盼望见你,又希望你别理睬我。如你不理睬我,我即刻走,哪怕转到一平民家也再不回头。岂知,被她拽着来,真相见了,跟上次分离一般无二,满心都是你,再想转身离去只怕难上加难。”两行珠泪,顺方舟苍白脸容急速淌下。玉枝展开棉袍将她裹住,心里叹道:“我只道她难受一阵,转世即好了。不料想,她待我之情,丝毫不逊汝雯。”一阵隐痛袭来,问道:“你这些时日到哪里去了?”

  方舟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内心已畅快,却将玉枝胸前湿了一大块,有些难为情,羞涩笑道:“我辜负三罗王美意,人家很生气,罚我打扫地府莲花池一年。幸亏二罗王说情,才得以解脱。”

  玉枝问道:“二罗王和三罗王都好么?”

  方舟点头道:“都好。二罗王也是因与三罗王谈起你与汝雯之事,被我听到,感到内疚,才不顾地府之规替我说情。其实,三罗王也不是真要处罚我,只想借此让我疏远你。省得我见不到你面儿,只知难过又不敢来寻。如非谷凌姐,我便寻到你也不敢独来。”

  玉枝难受道:“你为我吃这许多苦楚,我如何才能报答你?”

  方舟有些难过道:“谁用你报答,是我心甘情愿这般。”然后又道:“你当真也不容易,既要想着这个,又要惦记那个。”

  玉枝不知方舟在笑话他,兀自道:“你心当真颇通达,竟可谅解我。”方舟嘿地一笑,柔声道:“莫非汝雯事事与你计较?”玉枝笑道:“也不是,只是你比她心路还宽,也没有她那么霸道。”方舟喜得娇笑一声,将脸紧贴在玉枝肩上。

  营中吊楼上,笃笃笃,敲了三声响鼓。

  方舟嘤嘤细语道:“三更天了,你早些睡罢,别累着,我走了。”说罢,欲挣身出来。玉枝抱着她不松,低声道:“这样冷天,你去哪里?”

  方舟嗤地笑了,道:“傻公子,我和你不一样,我自然有安稳地方睡觉。”

  方舟恋恋不舍地看着玉枝,如一支跳动之火,悠悠而去。

  回到营房,玉枝看着窗户,半天没睡,心中乱绞如麻。黑暗中,汝雯和方舟二人面容来回闪动。玉枝心中不觉长叹一声,真盼有人能帮自己理顺一下心绪,排解一二。若红英姐在此,正可向她倾诉。既难入睡,索性穿戴利落,轻轻启开房门出来,漫漫无主游荡。

  不觉间,竟走至大营门口。待看门老军听到有人走动时,玉枝已近在眼前。倒把老军吓一跳,用奇怪目光看玉枝,道:“不去睡觉,到此做甚?”声音沙哑,好似被人勒住一般。

  玉枝经问,方回来神。此刻再见老军已不觉太过可怖,故此,平静道:“初到此处,人地两生,睡不安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30

  老军问道:“好生生跑到边关来做甚?当真是受公主指派?”

  玉枝笑道:“你既非我家人又非我上司,为何这般问?”待欲转身走,老军又问道:“四公子家住何处?”玉枝略感惊奇道:“不成想你竟知我在家行四。”老军道:“闲来无事,听营中兵士闲聊得知。”玉枝心想:许是何亮与人说起。随即道:“我祖籍山东,家住京城。”

  老军看了玉枝一眼,问道:“令尊令堂可好?也同住京城?”

  玉枝感到老军当真有些神奇,相貌虽是丑陋,却颇识礼仪,问话间竟透出亲密之感。当即心生几分喜欢,道:“家父家母现住昆云山风雪山庄,俱各安康。”想及父母,玉枝不禁神往道:“此时节,大雪早已封住山路。家父除看兵书,便与高老爷子喝酒讲笑话。家母每逢下雪,即要念叨,这个孩子冷不冷,那个孩子暖不暖。虽惹得父亲心烦,但,母亲还是笑眯眯念叨。”玉枝说着,眼圈不由红了,不知此时父母是否梦见我在此念叨他们。不再言语,转身走了。

  一连几日,玉枝外出探询红英和汝雯踪迹,皆未有结果。不禁有些心焦,做事也无精打采。这日,吃罢晚饭,坐在炕上又发起愣来。忽然,一个念头闪出来:莫非汝雯本就未来边关,又回京城找我去了。此念一出,心里登时又开一窍,想必红英姐给大哥上完坟,也已回栖云山庄。自家原先所判皆出了偏差?我在此白费功夫?

  恰在此时,玉枝听那房门响动一下,只道是何亮回来,起身去开,一张恐怖脸容迎上来,玉枝不觉又吓一跳,埋怨道:“老军莫非你一定要吓我个半死方才称心?”

  老军索性迈步进来,低声问道:“见你进进出出,满脸官司,五官尽锁在一起,有何心思?”玉枝苦笑道:“这与你有甚相干?你还是去看你营门罢。”老军笑道:“你徒弟何亮替我看着。”玉枝赶紧道:“你别笑,不笑还好看些,一笑,鬼都害怕。你怎知何亮是我徒弟?”

  老军收住笑,眼中透出温厚神色,道:“听别人闲话得来。”

  玉枝笑道:“你只会听人闲话?别人还说我俩甚么来?”

  “说你是公主亲派特使,专来密查粮草失盗一事,还说你吃不得此处苦楚,不会久留此地。有人好心嘱咐我:不得信口乱说。”

  玉枝心道:“我正感奇怪,那些人说话模棱两可,原来对我存有戒心。只是出京时,公主并未对此叮嘱过,粮草失盗也应由于大人过问,我为甚要查?”却又问道:“此处粮草何时被盗过?”

  老军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听别人闲话说起。”

  玉枝哑言失笑,道:“看来,你这人专喜听别人闲话。有甚正话么?”

  老军不觉感慨道:“人世一遭,所说所听大半都是闲话。有时,听别人闲话也是乐趣。”

  玉枝闻听此言,端量起老军那张脸,心里渐生不安,问道:“脸容因何毁成这般?”

  老军沙哑一叹,没有言语。那声叹息在玉枝听来,有一种揪心感觉。看这老军毁容前应活脱脱是位好汉,兴许有家室。现在毁成这般,休说女人,便是男人,也怕是甚少对他有尊重者。不然,也不会白日睡觉,夜里来守营门。别人那惊恐目光后面必定包含鄙视和不屑一顾,他作何感受?但凡有一张正常脸,料想,他也不至于只可听别人说笑。心念及此,不觉同时涌起几分同情几分尊重几分好奇。

  老军见玉枝不再言语,自家盯着墙上那套银甲出了神。玉枝问道:“老军大哥见过这套铠甲?”老军惊了一下,赶紧道:“不曾”。待见到炕头上那杆银枪,老军不由浑身一颤,情不自禁上前抓枪在手,喃喃道:“真是杆好枪!想不到还可见它。”玉枝心生狐疑,忙问道:“老军大哥当是见过此枪?”

  老军脱口道:“见过,此枪比人更值留恋。”

  玉枝闻听心里微感不悦,当即道:“你怎可对我兄长不恭?若无他,此枪也到不得边关,更别说杀敌立功。”言罢,将枪抽回来。

  老军也不以为过,道:“枪虽冰冷,却经千锤百炼,又经热心热肺焐过,极俱血性和刚勇,坦荡无私。而人本有先天弱性,又难经百般锤打,患得患失,便不似此枪一样忠直磊落。”

  玉枝闻听,不禁点头道:“老军大哥所言极是。若是兄长尚在,听得此言,必与老军大哥叩拜相交,结为兄弟。”

  老军点头笑了。玉枝问道:“老军大哥可曾经过战阵?”老军点头称是。“莫非认得我兄长梅金枝?”老军又是点头,随后道:“只是他已死多年,模样难以记起。此枪如何到得你手中?”

  玉枝顿时记起红英姐赠枪时所言,心里一阵激奋,笑道:“有位美女希望我能成大器,便赠此枪以示激励。”老军双目掠过一丝欣喜,问道:“你那位美女姓甚?叫甚?”

  玉枝不觉笑道:“你这老军,丑里吧唧,打听我红英姐做甚?”

  老军闻听有些恼怒,盯住玉枝看。玉枝依旧无拘无束笑来,目光纯真无邪,并无戏侮之意。老军叹口气,无奈道:“真是个浑小子。”转身出门而去。

  不大一会儿,何亮提住枪回来,鼻子冻得通红。玉枝道:“放着枪不练,怎么去替人家值更?”何亮哈着手,道:“俺正练呢,老军走来对俺讲:别练了。替我值会儿更,我找你师傅说几句话。四哥,他怎不喜欢俺练枪,见了俺练枪就心焦。”

  玉枝沉默片刻,道:“且睡罢,待明日我问他。”

  待到次日晚,二人吃完饭回来,何亮抱住枪在屋中转来转去。玉枝问道:“因何不去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1 21:30

  何亮苦着脸道:“俺怕刚练得起劲,那丑八怪看见就心焦,不许俺练。”

  玉枝嗤地一笑,道:“休得无礼,也许他是个大行家,想指点你一下也说不定。你自去练,他若来,我问他就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何亮练枪所在,何亮将衣袍扎好,先想一遍口诀,然后,呼呼地使起来,当真卖力。

  老军果然又来了,一身酒气,沙哑着嗓音冲何亮道:“你那枪法如何练夹生了?快停手罢,练也是白费劲。”

  玉枝在一旁故意冷笑,激老军道:“莫不是老军大哥也会使梅家枪?”

  老军哼一声,方欲说话,四个巡更兵士走近来。其中一位看了玉枝一眼,对老军道:“看人家练枪倒没有甚么,千万不要信口胡说,让特使笑话”

  老军点头称是。四个兵士便向东边走去。

  玉枝见那人甚是蛮横,不觉为老军抱不平道:“就算没人愿与你说话,你也大可不必对这等人低声下气。此人叫甚?”

  老军笑道:“他叫李昌,是管事乡亲。不必与他一般见识。”遂请玉枝演练梅家枪看。玉枝也不谦让,接过何亮手中铁枪,掂了掂,轻飘飘,不甚得手。疾步回去取来梨花百錾银枪,当中站立,凝神片刻,陡然将银枪使开。那枪使得刚柔并济,磅礴大气。快慢因势而变,强弱随意而发,看似枪形松散,实则法度严谨。一套枪使完,风动不止,威势犹存。

  老军怔愣半晌,又请何亮使来看。何亮也抖擞精神,规规矩矩将套路展示一遍。老军看罢,叹口气,道:“你舞弄得也有模有样了。只是你手中铁枪与木枪没有区别,可唬人却赢不得人。你还没悟到此套枪法精妙之处,你那条枪不过死枪而已。”老军道罢,冲何亮抱歉一笑。何亮扭头看旁边。

  老军又道:“梅公子此套枪法非纯正梅家枪法。想必是因熟而巧,因巧生变,随变而化,神出化入,确是上乘枪法。但何亮若依照此法而练,真正难为于他。方如:刚可站立,便学飞腾,岂不误事误人?”

  玉枝心中惊骇不已,此人是谁?深通梅家枪理又暗藏不露,怀有绝艺,却要隐身此处看守营门。当下,抢一步过去,握住老军粗糙大手,脱口道:“兄长,若非是你,还会是谁?你……你还活着?”

  老军吃了一惊,抽出手来,道:“我不是你家兄长,梅金枝早已死去。莫不是公子想你兄长想出癔症来?”

  玉枝喃喃道:“定然是大哥,不会有差”。玉枝在心里试图将眼前这张残缺不全之脸与记忆中金枝大哥对照,然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兄长那年轻英俊之容与这张脸重叠一起。玉枝茫然道:“请问老军大哥尊姓大名?”

  老军无可奈何道:“实话相告罢,我是位马夫,名唤木冬,先前专门侍奉梅金枝将军那两匹战马。”

  玉枝闻听老军如此说,顿感失望,心想:“这位木大哥对兄长直呼其名,可见关系不一般,此人若真是大哥,料想不会在此憋屈着守粮草场。”

  此后,玉枝事木冬如兄长一般,时常买些酒肉到他小屋一起享用。只那何亮因木冬指点起枪法来不讲情面,对他心存敬畏,不敢亲近。木冬则时常提醒玉枝何亮,做事务必细心,以防出差。起初玉枝尚能耐着性子听,及至后来,便有耳无心应付听。每当玉枝问起木冬大哥那张脸,他便心焦,有一次,瞪眼怒道:“我这张脸无论怎样也变不回去,你何必问来问去,让我不得安生。”玉枝遂也不问。再聚一起时,只论枪法。

  匆匆一月过去。粮草场内外情形与规章玉枝已尽知,惟有红英与汝雯仍旧没有半点讯息。情急之下,玉枝一天偷偷出了金龙关,欲去辽国寻汝雯。待路过兄长坟前时,玉枝再难往前走一步,分明感觉到,兄长那双失望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遂又转回,忧闷地驱马狂奔。幸得方舟时常殷勤开导,柔情劝解,玉枝才又定下心来。

  每次替玉枝化解罢苦闷,方舟心中苦恼却难自排解,又不敢说与谷凌听,只有偷偷垂泪,心中暗对玉枝道:“莫如我也走脱,让你找谁说去?只怕把我化了给你,你也不知我深爱你胜汝雯十倍。”然而转念又想:本是两道人,能有此等缘分相亲已属不易,何必与汝雯争亲比疏?但得他能快乐便好。

  方舟不来见玉枝时,便去姐妹处打听金枝大哥消息。这日,谷凌自己跑去找方舟道:“昨日,我替妹妹问过七罗王。七罗王言道:若是寿终而亡,他那里必有名册。若是暴死或群战群殴而亡,则多半缺魂少魄,无法收殓,只好任其栖身荒野,久之化气而散。不过,黑水河那方有块乱石岗,聚了一群人,常穿甲戴盔,列队操练。七罗王曾嘱咐,不许打扰他们。”

  方舟闻听立刻喜道:“想必梅大哥也在其中。”

  谷凌按住方舟肩头道:“姐姐给妹妹再泼些冷水,那些人魂魄不全,跟傻子一样。只怕到了那里也无法辨认,更无法与他们交谈。”

  方舟听罢,失望道:“难道再无法将他们复原辨认么?”

  谷凌道:“我们这道上没有人会此等法术。我听说,五阳关有位巫婆,善替人收敛魂魄,关内好多阳人都认得她。”

  方舟重又欢喜起来,勾住谷凌笑道:“真得多谢姐姐相助。改日请你看戏。”

  谷凌叹口气道:“谢不谢,是你我情分,我也不在意。我只为妹妹后悔,若那梅公子不能善待你,你岂不委屈死了?便真心相待,又能怎样?无有阳身,也生不得一子半女。”

  方舟闻听此言,心里也感难受,然一想及玉枝那张笑脸和关切情致,由不得心里又热起来:若可与他相守一生,无有子女也也自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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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生死两茫茫》--作者:木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