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3

  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使她比以前更了解他,也更加爱他。可是,她该如何表达她的爱,从而争取他的爱呢?

  紫霞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故事的前半截,却猜不出故事的结局……”

  天鹅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

  曲风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示,他将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将她放飞。他说:她是一只鸟,而他是人,他们不可能一直生活在一起。她的归宿,应该是蓝天和绿水。

  “回到你自己的天空去吧。”他说。他不知道,看不到他的地方,蓝天绿水于她都没有意义,她的天空,只是他。她因爱他而死,亦因爱他而生,从一个舞者变成天鹅,只是为了他,为了爱。

  做人的时候,他拒绝同她长相厮守;如今做了天鹅,他仍然不肯同她在一起。

  他宁可去陪伴一个沉睡的阮丹冰,为她弹琴唱歌,却不肯留下真正的丹冰魂在他身边,相亲相爱。

  无论是舞者还是鸟类,她总是无法和他共有同一个世界。

  至尊宝抱着紫霞在万丈红尘中冉冉坠落,煽情的音乐响起,紧箍咒发生作用,至尊宝头痛欲裂,终于撒开手,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紫霞离开他的怀抱,缓缓飘落,带着无悔的微笑……

  天鹅哭了。

  曲风的舌头渐渐板结,“我不相信爱情”。 他仍在嘀咕着,“小说和电影里把爱情描写得太多,也太神乎其神了,所以我不再信它。因为现实生活中根本看不到。我身边有很多人,男人和女人,但是没有爱情……”

  至尊宝帮助城头的那对恋人时,曲风睡着了。

  幽蓝的电视荧屏是黑夜里惟一的妖娆,而天鹅在他的酣声中独自流泪。

  主题歌响起来,凄怆苍凉,回肠荡气,悲亢中有说不出的缠绵。

  紫霞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她在至尊宝的心里留下了一颗眼泪。

  自己在曲风的生命里又留下了什么呢?

  如果曲风坚持要把自己放飞,自己是没有理由留下的。绿色的雨伞已经一把一把地被小林取走了,栀子花也终会枯萎,到那时,不知曲风会不会把自己忘记。

  总有一天,小林会将自己的痕迹从他的生活中一点点地剔除,直至彻底消失。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到那时,她在哪里?她的爱又在哪里?

  这时候天鹅嗅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同时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噼啪”作响,她回过头,看到门缝里渗出丝丝红光,伴着越来越浓的烟雾,飘摇地,明灭地,同蓝色的电视屏光相照映着,很美,美得妖冶而邪恶。

  天鹅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本能地感到恐惧,然后才懂得分析,接着大惊起来——是火!着火了!大概刚才曲风在卧室里吸过烟,却没有把烟头熄灭——火苗拍着客厅的门,正拼命地要出来,要更加凶猛地燃烧,要主宰整个世界。

  牛魔王煽起的熊熊烈火真的烧起来了!从电视里烧到现实世界来了!

  而曲风还在沉睡。

  天鹅扑向卧室,想切断火源。可是不行,门把手太高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够到,何况,就算够得着,又能用翅膀扭动把手来开门吗?

  她又扑向洗手间,总算洗手间的门没有关严,她立刻跳进浴缸里把自己弄湿,然后再跳回到曲风身上,用翅膀遮住他,并不断煽动,怕烟气使他窒息。

  她既然救过他一次,必定也可以救他第二次。她摇撼着他,拍打着他,用喙狠命地啄他,声嘶力竭地呼叫,欲将他救离险境。他只自沉睡,将一只手在脸边不耐烦地摆一下,不愿她打扰清梦。

  她绝望地扑动翅膀,这是她爱的人呀。他要死了吗?他的命是她拿她的命换的,怎可这般轻抛?曲风,曲风,醒一醒,你真的要我陪你葬身火海吗?死,我并不怕,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可是你,你的命如此矜贵,怎么可以就这样抛掷?

  外面有喧闹声响起,夹杂着刺耳,哦,不,是悦耳的警笛声——消防车来了!可是,为什么水龙还不冲上来呢?他们来得及在火魔将曲风吞噬之前救他脱险吗?她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到消防队员上来。他们来了,他也就有救了!

  她一次又一次扑进洗手间又扑回客厅,把自己的羽毛当作救生圈,烟越来越浓,沙发着起来了,她扑了左扑不了右,火近了,火近了,她不可以让他中招,她可以死一千次一万次,却独独不能眼看着他死在她面前。火已经舔上她的羽毛,窗子大开,她随时可以一展翅轻松地飞出屋外,飞离火海。可是,她怎能抛下他?他在哪里,哪里便也是她的所在,她不会留下他一个人身陷险境。

  她活在他的生命里,纵然她什么也不能给他留下,可是她仍可以让他留下他自己的命。他的命是她救的,他活着,已经是对她最好的回报,除此,还需求什么呢?

  洗手间也着起来了,房间里除了曲风浑身被她用羽毛打湿,到处都是东一簇西一簇的火苗,栀子花在火中绝望地呻吟,缎子舞鞋已化为灰烬,它们甚至等不到明天就要彻底消失。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除了他的命,她什么也不在乎,只想死一千一万次,只要将他保全。

  一片火海中,天鹅飞舞狂奔,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只火鸟,这时候水龙终于从窗子里射进,漫天花雨般地洒落下来,将希望和重生带给灾难中的幸存者。

  当第一股甘泉冲向天鹅的时候,巨大的狂喜令她忽然心力交瘁,她低下头看着遮蔽在自己翅膀下的曲风,他大概已经熏晕了,没有任何声息。火光中,他英俊的面孔出奇地宁静,像一尊神。

  她终于保全了他,正像当初在舞台上拼力一舞完成《天鹅之死》的收场动作那样,她优美地张开翅膀遮住曲风,心力一泄,昏死过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4

天鹅涅槃

  很小的时候,我便常常听到不同版本的同题故事:三个愿望。

  故事里的许愿者是仙女或者老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许给善良的人三个愿望。

  我的三个愿望是什么呢?

  古代的女子有过这样的回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太奢侈了。

  我只希望,可以常常看到你,听到你,陪在你身旁,已经足够。

  如果生命可以三次轮回,那么每一次我的选择仍是一样,就是为爱生存。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阴天,并没有下雨,可是空气中有种来不及了的紧迫和压抑,那一直堵到嗓子眼来的雨意是比电闪雷鸣更真实更逼着人的。没有下雨,但是要下的,就要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于是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曲风匆匆地赶着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刚才小林来电话说,水儿再次发病,已经送进急救室,医生说,九成九是不会再出来了。发病前,水儿还一直念叨着,说想再见一面曲叔叔和天鹅。

  天鹅……想到天鹅,曲风的心口就一阵地痛。那天,他在医院醒来,救他出火场的消防队员告诉他,他没事,只是醉酒后又被浓烟熏晕,醒了就好了。可是天鹅就……他忙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问起他的天鹅,那个七尺汉子感动地说:从来没见过那么护主的天鹅。窗子大开着,她明明可以逃生的,可是硬往火里闯。他们冲进门的时候,他已经被熏晕了,是那只天鹅伏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火。他从天鹅的羽翼下逃生,可是天鹅,却被烧成一只火鸟,奄奄一息……

  仿佛有千万把重锤一齐对着他的头狂敲,曲风整个人呆住了,顾不得所谓的面子与尊严,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愣愣地流下泪来。

  他是一个人,一个大男人,可是竟要托赖一只天鹅的保护得以求生,那只原该受他保护的天鹅,却反而即将为他丧命!

  他冲到宠物医院,只差没有给医生下跪:“救救我的天鹅,你们说什么都要救好她,我求你们了!”

  老医生们听说了天鹅的事迹,也都感动不已,答应要全力救治,可是对于结果,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看着医生把粗粗的针管刺进天鹅的身体,曲风心都抖了。

  就在这时候,小林打来电话,说水儿病危,希望他能赶来见最后一面。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想着那个美丽的,脆弱的,不久长的女孩子,娇美的容颜有着不属于人间的洁净,黯淡的双眸时时流露出死亡悲悯。看着她欢笑或者叹息,都会让人心碎,宛如捧住一件精美瓷器,担心跌落。如今,她终于是走到尽头了。那百合花瓣一样的嘴唇将永远闭上,沉重的眼睫验证了死亡的到来。

  她的路,到了尽头了。

  她的尽头,是许多人的刚刚开始。

  上天真是不公平。难怪要下雨。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只是压着,压着,等待着爆发。

  每个人都在期待一场豪雨。

  期待一次毁灭。

  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索性毁灭得更彻底些。

  然后有所改变。

  雨停后世界会有一点改变。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水儿来不及看到天鹅,自己来得及看到水儿吗?

  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当天鹅扑在他身上为他承受炙烤的时候,如果天鹅会说话,不知道要说的是不是也是这一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5

  丹冰在炼狱里辗转。

  好大的火呀,烧遍她全身。渴!比任何时候都渴!

  她知道她要死了,可是,这火什么时候能熄灭呢?她是在火焰山吗?还是被牛魔王的芭蕉扇扇到了太阳上去?

  至尊宝抱着紫霞缓缓坠落,飞向太阳。紧箍咒使他头痛欲裂,他撒开手,紫霞便飞了下去,飞到熊熊烈火中了……紫霞是谁?至尊宝是谁?曲风是谁?

  哦,曲风!对了,曲风!

  曲风,火烧起来了,快醒醒,快醒过来了啊!

  曲风怎么样了?他要死了吗?自己要救他的,他被救下了吗?他安全吗?他好吗?

  曲风!曲风!

  眩晕又上来了,好晕,天旋地转。是在跳《吉赛尔》的轮舞吗?那死亡的舞蹈。

  不住地旋转、旋转,仿佛穿上红舞鞋,停不下来。

  是要一直跳到死的。

  死没有什么,可是曲风怎么办?

  曲风!

  为情早殇的维丽丝女鬼们缠住了曲风一起跳死亡轮舞,曲风要死了,要死了。不!不行!他不能死!

  她要救他!要救他!救他!

  曲风!曲风……

  她扑动翅膀,她扬起头颅,她飞起来了!

  热!好热!这是哪里?天鹅湖吗?哦,那美丽的仙境一般的天鹅湖。

  没有看到天鹅在嬉戏,天鹅们都去哪里了?曲风在哪里?

  月亮升起来,群山起伏,仿佛披银戴雪,在月光里温柔地起舞,清风拂动,吟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是曲风在弹琴吗?琴声中,山石青草都有了新的生命,低柔私语,整个世界变得晶莹剔透。荷叶田田间,一枝粉色的荷花映日开放,仙若星辰。

  那荷花刺入眼中,丹冰只觉心里一疼……

  曲风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急诊室外站满了人,除了小林外他大多都不认识,不过猜也猜得出来,年老的一对是小林的父母,年轻的则是小林的姐姐大林夫妇,也就是水儿的爸妈。

  小林看到他,“哇”地一声扑在他怀中哭起来。

  曲风有些手足失措,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家人,这样亲昵未免尴尬,他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轻轻拍抚着她问:“水儿呢?她在哪儿?她怎么样?”

  “她在急救。”回答的是小林的姐姐,那位可敬的憔悴的母亲,她的眼中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医生说,她怕是不行了。早在开春的时候,医生已经说过,她不能再犯病,再犯,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小心了又小心,可她还是发病了,医生说这回大概没有希望了,已经使用起搏器了,可我还是想等着她醒,我总觉得,她不该死,不该就这么死了,上帝把她生得这么美,这么聪明,却不给她健康,我宁可要个丑孩子,只要她健健康康地,让我一直看着她上学,长大,结婚,不要走在我前面……”

  她絮絮地说着,说着那些人间最伤心的话,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泪。

  曲风惊悸地发现,这位母亲的心已经比女儿的身体更早地死去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再懂得伤心。太多次希望,太多次失望,她已经禁不起了,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小林姐姐的同情,并且和她一起诅咒着上帝的不公!

  窗外有雷声炸响,雨到底下来了,闪电一次又一次撕裂阴云密布的天空,把雨水倾盆倒泄。

  姐姐走到窗口,仍然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叹息说:“这么大的雨,就像天漏了一样。老人都说,如果有不该死的人要死了,天就会漏,那是老天爷在流泪……”

  林妈妈忽然受不了,推开窗子对着瓢泼般的大雨放声哭起来:“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替我孙女儿?我已经老了,要死就我死吧,让水儿醒过来吧……”

  “妈,你别这样!水儿已经这样了,你可不能再病倒了呀!”小林扶着母亲的胳膊,也哭起来。

  曲风走过去扶住她另一边胳膊,正想劝慰,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急忙走到一边接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5

  是宠物医院打来的。“曲先生,很对不起,您的天鹅不见了。”

  “什么?”曲风如被冰雪。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已经昏死了,完全没有生气,我们用尽了办法也救不醒,只好打算人道毁灭,可是配好药出来,它却不见了……”

  曲风立刻站起,不顾一切往外走,小林扯住他:“你去哪里?”

  “回家,医院说天鹅不见了,我怀疑她会飞回家去。”

  “可是水儿……”

  “水儿有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曲风心乱如麻,“天鹅只有我一个朋友。”

  “水儿如果醒来,会很想见到你。”

  “你真的相信水儿还会再醒过来吗?”曲风残忍地说,硬生生掰开小林扯住他胳膊的手。

  “曲风,我需要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小林哭着,再一次扑上去扯住他。她顾不得父母姐姐都在旁边看着自己,顾不得面子与矜持,这一刻,她只想抓紧他,依赖他,扑向他的怀中。伤心和无助使她在这一刻变得分外软弱,她需要他的支持。

  可是,他却推开她,狠心地、坚持地说:“小林,我知道你的感受,对不起,这种时候我本应该陪在你身边,可是,我急着回去看天鹅,如果它真的飞走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它很虚弱,在人的世界里孤助无援,它比水儿更需要我……”

  “一只天鹅,再重要,真的比水儿更重要吗?”小林的声音近乎于凄厉:“曲风,你如果现在离开,就永远都不要再见我!”

  曲风回过头,看着她。

  小林站在窗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不管是怎样的兵慌马乱,她出门前惯例是要化妆的,现在满面泪痕,妆全糊在脸上,狼狈不堪而楚楚可怜,眼中有一抹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热情,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曲风!你宁要一只天鹅,都不要我!”

  他们对恃着,曲风在这一刻深深感动,小林的激烈让他看清了她心里的痛和她对自己的热望,可是,天鹅救了他的命,他不能不管。终于,他低低地说:“小林,对不起……”猛回头,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伸出头来,问:“哪位是曲风?小妹妹要见曲风。”

  “水儿醒了!醒了!这真是奇迹!”

  所有人都欢呼着,蜂拥上前。大林在奔进病房时绊了一跤,曲风和姐夫一左一右将她扶起,她往前冲两步,只觉双腿发软,又绊倒在地,索性不再站起,直接两手交替撑地爬过去,抱住女儿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叫:“水儿,你吓死妈妈了!你可醒了!这太好了,太好了!你吃点什么?累不累?哪里痛?告诉妈妈!”

  小林和母亲都哭起来,林家翁婿彼此拍打对方臂膀,一时说不出话来,连医生和护士都受到感染,笑着向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祝福。

  水儿软弱地倚在母亲怀里,喃喃着:“曲风!”

  她费力地抬头,辗转地寻找,找到了,苍白脸上露出笑意:“曲风,你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儿!”曲风上前握住水儿的手,没有去想为什么她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找他而不是她的父母。

  水儿痴痴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专注的热望,精神踊跃,可是身体不能给予呼应,她虚弱地微笑:“我看到荷花开了,带我去湖边看荷花……”

  “好!好!我带你去荷花!等你病一好,我就带你去。”曲风满口答应着。他站起来,水儿立刻握紧她的手:“你不要走……”

  “不,我不走,我会坐在这里守着你。”曲飞毫不犹豫地回答。水儿初醒时的那个微笑像一根刺样深深地刺进他的内心,使他有种痛入骨髓的动情。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成为他的责任,就是遗弃全世界,也不可以遗弃她。他承诺她:“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走开。”

  水儿满意地笑,忽然举起手来,轻轻拨开垂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微微歪着头,闭上了眼睛。

  那个头一歪的动作,像极了天鹅。曲风大惊,刹时间痛入心肺,不再分得清天鹅与女孩,大声叫:“水儿!水儿!”

  医生按住他肩膀,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稍事检查,对大家说:“她不是昏迷,是睡着了。

  放心吧,一觉醒来,她又是个可爱的水儿了!”

  大林忍不住抱住丈夫,再次喜极而泣,失而复得的狂喜使她没有注意到女儿醒来的种种异状。

  但是小林注意到了,同时,她还觉察到水儿直接叫了曲风的名字,而不是以往的“曲叔叔”,那个拨头发的动作更是妩媚亲昵得诡异,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感,连水儿复苏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6

仙女的翅膀

  我第一次爱上你是什么时候呢?

  记不清,真的记不清了。

  应该不是一见钟情,初遇时的你,轻佻而戏谑,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又总喜欢同人恶作剧,我越生气你就越开心,咧开嘴哈哈大笑,当我是七八岁小童那样逗弄。越理你,你就越来劲,不理你,你就得意;那样子,真是可恶极了。

  不是从幻想开始的——虽然,同事们对你的议论的确曾经引起我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他们说你轻浮,但着实迷人;说你孤傲,却又随和散漫;还说你同我很像,举止言谈,都有一股子“独”劲儿。

  当然也不是从吃醋开始,好像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脂粉香,那么多的翠衫红裙围绕着你,让人见不到你的本心。这样的男人,是唐璜,是死神,是鸦片,我并不想做吸毒人。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因为琴声吗?有人夸你弹得好,你不在意地笑:“我弹得好吗?我倒不明白别人为什么弹不好。”你又说,不是你在弹琴,而是琴在同你谈话。

  你坐在钢琴边的样子,你斜倚着大提琴的样子,你拉手风琴的样子,还有你吹口琴的样子,都帅极了,神气极了,琴和你完全融为一体,那些音律,仿佛不是从琴箱中流出,而是从你身体里,从你的心底里流出。

  每当你弹琴,我就特别想跳舞。舞至死也不悔。

  我爱,你的琴声就是我的红舞鞋呢。而你,就是使我变成维丽丝的死亡轮音。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没有找到他的天鹅。

  那只垂死的,已经不可能再飞起的天鹅自从在宠物医院的手术台上失踪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

  医生说:有灵性的生物在死之前都懂得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身,维持最后的尊严。对它们而言,死亡是神圣而不可侵扰的。

  这使曲风简直发了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他的天鹅会舍得这样离去,不再见他一面。

  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呀,他怎能让她就此消失无踪?不!他要找到她!要陪着她!她活着,他要找最好的医生治好她;她死了,他给她垒最好的墓,像对待一个人,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那样郑重礼葬。

  他跑遍全市所有的湖畔,动物园,禽类展览馆,希望找到天鹅的踪迹。

  但,没有。

  那只天鹅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她能去哪里呢?

  曲风第一次想,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她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来到这世间,好像只是为了陪他,救他,现在,她救了他,便走了。给他留下一笔债。

  他欠她,欠她太多。怎么还?

  寻找天鹅的时候,他再一次想到阮丹冰。忽然觉得,这只天鹅和丹冰有太多的相似,一样酷爱跳舞,一样高贵骄傲,一样,为了救他而丧命。

  他来到丹冰家,一曲接一曲地弹着钢琴,直弹到十指麻木,把这看成是对天鹅的偿赎。

  他的琴声中,有一种洁净的忧伤,照见灵魂最深处的寂寞忧伤。琴声伴着栀子花香,飞向辽远的天空,那里,没有天鹅的踪迹。

  小林陪着曲风找天鹅。

  她已经原谅他了。因为在他濒临死境的时刻,毕竟是那只天鹅救了他的命;还因为那天在医院,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守候在水儿的床前,同她一家人分享悲伤与喜悦。

  因为水儿,他和她一家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几乎没有任何过程就直接达到了家庭成员般的亲近。

  他终于答应去她家吃饭。

  林妈妈看他的眼神,完全就像对一个准女婿,而他,也很自然地融入到这种气氛中,陪林爸下棋,同大林夫妇谈论水儿的病情,以及在席上顺从地吃掉小林替他布的菜。

  一切顺理成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7

  水儿的重生,把曲风同林家紧密地拉近了,感觉上,他们已经成了一家人。

  可是水儿本身,却越来越让小林感到不安。

  重新醒来后,她比以前更美丽了,美丽的不是五官,是她的神情。

  她的神情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成熟美艳。一种不祥的美艳——天真中带着妖冶,稚嫩中露出挑衅,甚至还有一抹捕捉不住的沧桑。

  种种不可能的神情集中在一个十二岁女童的脸上,所汇集出来的,是惊人的魅惑。

  过去,她美得入画;如今,却只合照水,水波流动,影儿千变万化,抓不住一个准模样儿。

  水儿的美,是飘忽而没人气的,超越凡尘的美丽概念之上。

  她大多时候沉睡,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必定是找曲风,如果找不到,就赌气闭上眼睛不说话;找到了,就痴痴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眼中无限婉转哀伤,让小林从骨子里感到冷悸。

  她变得任性,爱生气,而且不胜烦恼,好像完全不接受自己的重新醒来似的。对人爱搭不理,满脸戒备生疏,连“妈妈”也不肯叫。大林与她亲热,她颇不习惯,微微皱着眉,似乎不知该怎样对待这样充盈的热情。给她洗澡擦身,她竟然害羞,要求自己来,而让母亲回避。

  对待小林她倒是熟悉的,但是眼中有敌意,而且,未免对阿姨的恋爱生活太关心了一些,会忽然问她“你最近还和曲风约会吗?”“曲风喜欢你吗?”诸如此类的问题。甚至有一次,她很好奇地问:“是什么原因使那么多人同时爱上唐璜那样的男人呢?”问的时候,脸上有一丝很真诚的困惑,让小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水儿将曲风比做出名英俊而又风流成性的唐璜也让她觉得新奇。

  因为她小,小林不愿同她计较,对所有的问题往往只是笑而不答,可是心里暗暗犯疑,这些问题关小女孩什么事?而且,她真的是小女孩吗?美丽得这样妖气,又任性得这样特别的小女孩?

  而更令小林不安的,还是曲风。

  曲风明显地被水儿吸引,常常凝视着她的眼睛问:“你到底是谁?这样的美丽!”

  水儿答:“是仙女。”

  “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七仙女吗?”曲风逗她。

  可是水儿答:“不,是塔里尼奥的西尔菲达仙女。”

  曲风和小林一齐愣住。

  水儿说的是塔里尼奥主跳的一段名舞:风流多情的苏格兰青年詹姆斯在新婚前夜梦到一位林中仙子西尔菲达,他迷上了她,跟随她来到林中仙境。可是因为听信女巫的谗言,轻率地将染了药水的白衣披在仙女的身上,她的一对翅膀立刻脱落了……

  曲风问水儿:“是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

  “是我自己。”水儿忧伤地回答,面容哀凄无奈,充满感性,“我的翅膀没有了,我再也飞不起来了。”

  她的话令曲风一阵怆恻,而小林则毛骨悚然,她不明白,这个一向天真单纯的外甥女怎么忽然变得这样陌生起来,总是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她害怕。

  就在这时,水儿忽然抬起头来,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望向曲风:“曲风,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看仔细,我跳舞给你。”

  她滑下轮椅,双臂举过头顶,优美娴熟地做了一个折腕的动作,然后脚尖一点,意欲腾空——可是不行,病痛使她甚至没有站起的力量,她跌倒在地,忽然发起脾气来,恼怒地砸着自己的腿叫:“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曲风心疼地扑过去,抱起她连声劝慰。

  小林却早已看得呆住,不,这不是水儿,水儿的身体里,是另外一个灵魂!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却从西边落下,从不肯改变轨迹。

  太阳落了之后,月亮就升起来。

  月亮是早已经出来了的,虚怯怯地挂在树梢上,只有个淡白的影儿,不很理直气壮地,露出半个脸来侧着身子等候上场,在太阳未曾完全落山之前,是不敢正式亮相的。

  接着星星也都出来,是跑龙套的小伙计,叮里哐啷地,东一簇西一组,不很有队形,可是也都各尽其职地亮着。

  小林和曲风走在星光下,钢筋铁骨的高楼大厦丛林中,他们是两只渺小的蝇。

  渺小而茫然。

  许久,是小林先打破沉寂:“荒凉。”她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8

  “荒凉?”曲风不明所以:“你是说南京路?”

  “不,是说水儿。”小林解释,“写《倾城之恋》的那个女作家,她在小说中最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荒凉。形容一个女孩的眼睛,也用荒凉。本来我不明白,荒凉是说地方的,怎么人的神情可以是荒凉的,还荒凉得几千里不见人烟,但是看到水儿的眼睛,我就明白了。她眼中那种感觉,除了荒凉,也真没别的词可以形容。”

  “大概是因为生病,心情不好吧。”曲风安慰。

  小林却摇摇头,纳闷地说:“不会呀,水儿从小就多病,住院都住成习惯了,性格又乖又隐忍,从来不是这么刁蛮沉郁的个性,她眼里的那种空洞,让人看了,从心里往外觉得冷,而且,她对我好像充满敌意。”

  “怎么会呢?你是她小阿姨,水儿一向跟你很亲的。”

  “那是以前。”

  “什么以前现在的?你太胡思乱想了。”曲风觉得小林多虑,“她不过是生了几天病,有点闹情绪罢了,过几天就好了。”

  “走着瞧吧。”小林最后说,抬起头来看天,星星这会儿更亮了,清冷冷地,像一串音符。

  水儿的美丽和妖异越来越令小林不安,一天,她忍不住问姐姐:“你觉不觉得,水儿有点怪?好像突然对跳舞很有学问似的?”

  大林不理那些,只要女儿活着已经喜滋滋,闻言不经意地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曲风教会她的吧。”

  “她和曲风,还真是很有缘的样子。”妈妈也说,“晚上,叫曲风来家吃饭吧。”

  小林答应一声,又问:“医生替水儿检查过,怎么说?”

  “病情暂时稳定,可是要接受化疗。”

  “化疗?” 小林一愣,注意力立刻从对女孩的疑惑转移到关心上来,“她还这么小。”

  大林低下头,声音里满是苦涩:“她的头发会脱落,如果仍不能好转,只怕……不知道这样让她多受罪是好事还是苦差?”

  她心里只有女儿的健康,此外别无所思。

  女儿的意义,是一个叫她“妈妈”的小小孩童,只要她一天叫她“妈妈”,她就一天视她如珠如宝,才不理她是爱了舞蹈还是爱了文学,就算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能说六国外文,背上长出翅膀来,她也依然是她女儿。

  水儿初醒时,还真有一段日子不肯喊妈妈,开口闭口只是要找曲风,找到了,也不说别的话,只握住他,恋恋不肯放手。

  但是后来忽然有一天,她开口叫妈了,是哭着叫的,感动至极的那种哭,叫得动心动肺,就好像她有很多年没叫过而忽然重新找到母爱温暖似的。

  那一刻,大林比任何时候都感动于自己是一个母亲,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女儿,仿佛母鸡护住她的小鸡。水儿是这样地小,这样地弱,这样地孤助无援,她真希望可以替女儿承受所有的病痛,付出一切代价来交换女儿的健康。

  可是,她却无能为力。看着女儿因为化疗而受苦,她的心如刀割,却什么都不能做,惟有袖手旁观。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比任何刑罚都更残酷而难以忍受的。抱着病弱的女儿,她泪流满面,一声声心痛地呼唤:“水儿,妈妈真是没用,真是没用……”

  水儿举起手来轻轻拭去母亲的泪,温软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妈妈呀。”大林看着女儿,又是哭又是笑,“这世界上,一个母亲最宝贵的,就是她的孩子。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的事,可是,我却什么事也不能做,我真是心痛。”

  水儿哭了,抱着大林说:“妈妈,我真没想到,母爱这么伟大。”她依偎着母亲,悲哀地说,“只可惜,我不能长久地陪着你。我知道,我的时间不会很多,妈妈,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还能活多久?”

  听了这一句,大林的心都碎了,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反而要小小的水儿来安慰母亲:“妈妈,别哭,我们可以多聚一天,也是一天的缘分,我真幸运有这样爱我的母亲,妈妈,你后不后悔有我这个女儿?”

  “水儿,你长大了!”大林泣不成声,却从心底里开出喜悦的花来,感动地说,“妈妈不后悔,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不会后悔有过你这样一个女儿,你是妈妈最亲爱的,最宝贵的,得到你,是妈最大的幸福,失去你,是妈最大的伤痛……”

  “妈妈,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太伤心好不好?”水儿的泪和母亲流在一处,“每个人都会死的,死一点都不可怕,很平静,很美,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太伤心,因为,我爱过你,你爱过我,这就足够了,我没有白来一趟,你也没有白疼我一场。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呢?妈妈,我感谢你对我这么好,有你这样的妈妈,我真的很幸运,生得幸运,死也幸运,真的,只要有爱,怎么样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妈妈,不要哭,不要哭好吗?”

  大林抱着女儿,更加泪如雨下,女儿每句话都深深打动了她的心,使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忽然变得这样懂事,怎么能说出这样既感性又理性的一番话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9

  水儿一天天好起来,但仍然虚弱,不能站立,对曲风的依恋,也越来越强。她的苍白的病靥,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会有一丝红晕出现。

  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常常昏睡,可是只要醒来,她仍然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惊艳。

  这天,曲风无法抗拒她不住地央求,终于向医生请允,和小林用轮椅推着她去公园看荷花。

  他们漫步荷塘,引起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注目,小林十分不自在,曲风和水儿却都是我行我素,对人们表情各异的目光视而不见。

  池塘里,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荷花,粉的如霞,白的如雪,而亭亭翠盖如绿云,每有风来,花与叶轻轻摇曳,含情欲语。曲风看着盛开的荷花,不禁又想起往日同天鹅一起来荷塘垂钓的往事,问水儿:“还记得我们的天鹅吗?”

  “当然。”水儿说,专注地望着曲风的脸,“我听说她被烧死了,是吗?”

  “是的。都是我喝醉酒害死她。我很想念那只天鹅,以前总觉得是我在照顾她,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其实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陪伴我。”

  “你很伤心她离开吗?”水儿问。

  曲风重重点头,认真地说:“很伤心。以后,我都不会再有那么忠心的朋友了。”

  “有我陪你,还不能安慰你的伤心吗?”

  “那不一样的。”曲风说,蹲下身来,顺手揉乱女孩的头发,“你知道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以重复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无可补偿。”

  “比如那只天鹅?”

  “尤其是那只天鹅。”

  “那么,除了天鹅之外,还有什么人是你无法忘记,失去她便不可复得的吗?”水儿忽然抓住他的手,热切地追问,“有没有一份情是你最珍惜的?要长久怀念的?有吗?”

  “水儿!”小林不安地打断外甥女儿的问话,水儿那种奇特的神情又一次令她莫名恐惧——那么热烈而逼切的语气,那么深那么黑的眸子,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黑密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地,如两只蝶,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她哄劝地说:“我们不要讨论这些问题好不好?你还小,感情的事,不是你来关心的。”

  “不,我想知道。”水儿看也不看她,只是摇撼着曲风的手追问:“有吗?有这样一个人让你长久怀念吗?”

  曲风看看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寞感伤。他想起了他的父母,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人,有什么理由谈论恩情和怀念?从小,他就活在卑微和羞耻中,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羞耻,因为寄人篱下的命运而卑微,更因为自己独来独往的个性而备受指责。所有的人,包括把他带大的阿姨,都对他的存在表现出一种既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的态度,好像奇怪这个多余的不该降生的人为什么仍然活在世上。

  阿姨因为善良的本性而收养了他,可是二十年来一直在怀疑自己这善举的正确性,并且从不掩饰她的这种怀疑和后悔,从小到大,他听到的最熟悉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我,你早就小猫小狗一样饿死了,你亲爹亲妈都不要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管这档子闲事儿……”

  直到今天,他每次去阿姨家的时候,有时仍然会听到她老调常弹,从来不忌讳这种话是否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在他们心目中,他同一个被施恩收留的野狗崽子没什么不同,给他一个窝一口饭已经是天大恩赐,哪里还要额外给予温情?而一只狗,又哪有什么自尊个性?

  是的,他没有亲人,只有恩人。这恩,要他用一生一世来回报。回报的方式,是寄钱。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阿姨家了,但是每月领了薪水后都会准时寄钱回去。他们养他二十年,而他已经决定,会寄钱寄到他们善终,以此报恩。只是恩,没有情。

  没有亲情,也没有友情。从上小学一年级起,他就不知道什么是伙伴和朋友,他的成长旅途中,只有敌人,只有对手。他们贬低他,嘲笑他,排挤他,骂他是“有娘生没娘教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凭着自己过人的毅力和灵性从一年级起就年年名列前茅,并且顺利考取奖学金升入大学。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得到哪位老师的格外垂青,因为,他们不喜欢他过于冷硬的性格,而且他太喜欢打架生事了,曾经为了与同学挥拳差点被学校开除。大学班主任死的时候,他去参加追悼会,但是哀乐声中,他惟一的心思竟然是在研究曲调与音响的关系……

  不,他不怀念任何人,他的人生中,就只有他自己。然而这些话,是可以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的吗?她又怎么可能懂得他的无奈?

  他轻轻摇头:“人?我这一生中,属那只天鹅是对我最好的了,比任何一个人都对我好。我还从来没有为失去什么人而伤心过。”

  水儿的眼神忽然就冷了,她的小小的头倚在轮椅上,懒懒地说:“曲风,我累了,推我回去好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50

珍妮的画像

  这是一首我抄来的诗,我把它送给你,代表我最真的心愿: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让我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转

  也仍旧,仍旧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兰田的玉化烟消散 岁月都沧桑成年轮依稀

  我仍然是你红盖头里 挥洒不去的缘分

  还是那五百年前重复上演的 失之交臂的那一幕

  还是烛光剪影里不断憔悴

  纵使泪尽也不肯消逝的 绵绵相思

  总有一种心情是惟一的吧

  总有新娘的羞涩是惟一的吧

  总有走不完的轮回是惟一的吧

  当你牵起梦与真实的骞帷

  那盈盈浅笑的 那脉脉相望的

  是我,是你惟一的、惟一的新娘

  哦,想当新娘的女孩渴望长大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在梦中重现了那夜火灾的现场:

  在梦中,他的天鹅变成了凤凰,积香木自焚重生的火凤凰。熊熊烈焰在她身后瑰丽地燃烧着,她引亢高歌,张开羽翼优美地盘旋,在烈焰中冉冉飞升,高贵、无惧、神圣而忧伤。

  那情形,简直是壮观的。

  曲风心安了,知道他的天鹅已经升入天堂,并在涅中重生。

  他不再寻找天鹅,而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水儿身上。

  医院的病人们常常看到那样一种情景: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牵着个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小女孩在花丛中慢慢地散步,聊天,样子很亲密,既不像父女也不像兄妹,可是很漂亮——男人高大英俊,潇洒得有一点点邪气;女孩娇艳欲滴,然而眉梢眼角带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妖媚,走路时脚跟一点一点的,像鸟,仿佛随时会张臂飞去。如果在月光很好的晚上看到他们,你会错觉是遇到了花仙。

  但是这段日子是曲风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所顾忌地爱,无保留地给予,无用心地付出真情——那样子不计代价不问将来的倾情,曲风从来都不曾尝试。

  教会他真心去爱的,竟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女孩子走在风里,裙裾飘摇,背上的蝴蝶结翩然欲飞。她的脚步轻盈跳脱,不时轻轻一跃,迅捷如小鹿。

  在花丛深处,她站住了,蓦地回首一笑,灿若春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50

  她向他招手,心无城府地呼唤:“追我呀,追上我我就嫁给你。”

  他的心忍不住“怦”地一跳,脚步反而停了。

  她浑然不觉,犹自对他挥着手:“来呀,追我呀!”眼睛里光亮一闪一闪的,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他忽然觉得脚步有几千斤重,不过是几步路,却像走了很久,竟有点不敢正视她的脸。

  小女孩的卖弄风情是不自知的,因此亦发挑逗。她问他:“你到底要不要追我,要不要娶我?”

  他双手插裤袋里,微微地笑:“你还小呢,就这么急着嫁?”

  她手托着腮,斜睨他:“等我长大了,你娶不娶我?”

  他抬头,惊讶地看她,她竟是认真的呢。清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

  慢着,这副神情在什么时候见过的?

  他不自主地恍惚。

  十二岁的未谙世事的天真女孩,她的世界原该充满芳菲,然而癌细胞过早夺去了她的娇艳,小脸开始枯干,头发因为做化疗而大把大把地脱落,让他想起已经变成植物人的丹冰,衷心哀痛。

  然而她还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仍然一心计划着长大后的将来,要长大,要嫁他,要做他的新娘。

  病孩子的世界也是芳菲的。

  女孩在催问:“娶不娶呢?”

  间不由发。他毫无阻碍地回答:“娶。”

  因是回答一个仅只十二岁的小女孩,答得斩钉截铁。

  女孩满意了,却又伸出一只手指:“那么,你起个誓。”

  他握住她的小手,拇指对拇指,对抵着盖一个戳。

  她的手,冷而香,有种异常的娇软。

  他又一次恍惚。

  整个晚上,他都在反思自己的恍惚。不,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且生活中绝对不缺女人。他不是色情狂,更没有恋童癖。可是为什么,竟会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产生难以言喻的情感?

  而且,他看得出,这女孩对他的爱意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孩子气的好玩,更不是儿戏,当她要他立誓,她的神情几乎是庄严而圣洁的呢。是的,她在要求他发誓,要求他诚意,要求他专一。

  哈,专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个词,也是他从不具备的一种操守,现在,居然由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来要求于他了。可是,他竟然答得那样心甘情愿。当时,也许只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所以才会那般干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脆快中,不是也有一种感动在里面吗?那回答,不是敷衍,不是应付,而且的确,是一种 承诺!

  生平第一次,曲风因为“爱情”而失眠了,为了一个,十二岁女孩子的爱情。

  水儿一可以下地行走,便表现出对跳舞的狂热的爱好。

  她对舞蹈的那种热诚和学识让曲风不止一次地惊叹。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给她弹《胡桃夹子》时的情形,也还记得她那笨拙的稚朴的舞步。但是现在,她虽然趔趄,姿势可是中规中矩,俨然久经训练的样子。

  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杨丽萍跳孔雀,水儿很在行地评论:“杨丽萍的舞和别人不一样,她跳孔雀,最美的不是足尖,是手。她的手是有表情的,可以在一静一动间将孔雀的乍惊乍喜表现得很到位,很形象。有种孤寂美。”看到一半,兴致忽发,对曲风说:“看着,我给你扮天鹅。”

  她站起来,双腿不甚动作,只将一双手如穿花蝴蝶般翩然舞动,时而举过头顶,时而绕身盘旋,时而又双臂交叉对折,柔媚婉转,充满表情。

  曲风惊奇地看着,看惯了足尖舞的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一双手也可以舞出这么丰富的感情。他看得出了神。而水儿已经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天真地问:“我好看吗?”

  “好看,从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小姑娘了。”曲风笑,觉得自己像白雪公主后母的那面镜子。

  可是水儿却并不满足,低下头委屈地说:“你却从不肯好好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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