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7
此时的丹冰重新回到曲风身边,心里充满了月光般宁静的快乐。她拍动翅膀,在月光里飞飞转转地跳了一会儿阿波比舞,然后停下来,望着沉睡的曲风出神。
曲风发出轻微的鼾声,还不时吧嗒一下嘴,像个孩子。
丹冰在心里笑了笑,很想偷偷亲他一下,可是看见自己尖尖的喙,只得停住了。
这就是天鹅和人的不同了——不用镜子就可以看到嘴,多么突兀。
相同的,是一样的缄默。
不能把爱告诉自己深爱的那个人的痛苦,在做人的时候已经体会得很深刻了,没想到做了天鹅,只有更加伤心。
只不过,做人的时候,是为了骄傲不肯说;如今做了天鹅,纵然想说,却又不能说了。
然而不说,不等于不爱。永恒的矛盾与痛苦。
她垂下翅膀,初升的快乐如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感伤。
她又想起《天鹅湖》的传说来,中了魔法的天鹅公主奥杰塔不能在白天现身,于是黑天鹅奥吉妮娅冒名顶替去参加了王子的订婚舞会,并引诱王子当众宣布要娶她为妻。小林,便是那只可恶的黑天鹅!
“只有从未许给别人的忠贞不移的爱情才能解除奥杰塔的魔法,让她重新变回人形。”如果向曲风表白自己的爱,并能为他所接受,自己可以回到原身吗?可是,她该怎么告诉曲风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月光下,栀子花的香气宁静幽远。
丹冰天鹅衔着一管口红在墙上慢慢地拖,慢慢地拖,想写一行字来表明身份。她毕竟是人哦,虽然不能说话,可是还记得写字。
红的胭脂在白的墙上画过,触目惊心。因为用嘴终究不像用手那么方便,那些字迹都又大又笨。先写一个“我”字,笔画太繁复,不等写完已经力尽,要停下来呼呼喘息。她是一只受伤的天鹅,体力尚未恢复,何况,对一只天鹅来说,写字,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然后写个“是”字,也很繁复,于是又喘息片刻,再写“阮”——刚刚画了个耳旁,唇膏已经磨秃用罄。
她气馁,看着墙上不成样子的字,索性一顿乱啄,让它更加毁于无形。反正已经不懂了,不如更不懂些。
毁灭罪迹,又有些得意,这是那衰女小林留下的口红呀,这样子把它干掉了,多痛快。
曲风起床时,看到一墙的狼藉,不禁失笑,问天鹅:“是你干的?”不能置信。
天鹅歪着小小的头,用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着他。
他忍不住拥抱她:“你可真是只特别的天鹅。”
丹冰脸红了,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喂喂,人家是姑娘哪,怎么能随便搂搂抱抱的。
红晕藏在羽毛下,看不出。
他站起来,没漱口没洗脸,先倒一杯酒。欲饮,她却又不满了,上前来使力用翅膀拍打他的腿。他笑起来:“你这天鹅,还管我喝酒?”却终是放下了,踢踢拖拖地进了洗手间,连门也不关。
她又脸红起来。这个曲风,真是个邋遢鬼。如果不是做了天鹅,怕一辈子看不到他这副样子,也听不到他的鼾声。这样想,做天鹅也不错。
他出来时,她又向他讨薯片,可口可乐,不能说话,叼着他的裤角拼命向墙角处拽,对着那些可乐罐子包装袋不住点头示意。
他懂了,却并不出去,只打个电话指挥:“小林,你今天过不过来?过来的时候帮我买点可乐和薯片……不,不是我吃,是天鹅……你不信?信不信都好,记着买就行了。”
放下电话,习惯性地坐到钢琴前,弹段曲子庆祝新的一天的开始——只要活着,每一天都是值得庆祝的。
—— 弹的是《胡桃夹子》中的《小雪花舞》,柴可夫斯基作曲,轻快的调子在屋子里蹦蹦跳跳,同阳光中的飞尘嬉戏调情,如溪流飞溅,一路喷珠唾玉,姿态万千。
丹冰仰起头贪婪地听着,久违了曲风的琴声!她忍不住翩然起舞,足尖一点一点,双翅忽张忽合,踩着曲调进退有度,轻灵曼妙。
曲风看得呆住了,眼中有一抹专注的深思,自言自语:“你的舞蹈,让我想起一个人呢。”
她停下来,看着他。
他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像阮丹冰!”
我热爱芭蕾,热爱每一支舞。
看,《仙女》、《睡美人》、《舞姬》、《葛蓓莉亚》、《火鸟》、《奥赛罗》、《胡桃夹子》,当然,还有我挚爱的《天鹅湖》……光听名字已经叫我心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8
胡桃夹子
那些个芭蕾大师,福金,贝雅,乌兰诺娃,巴甫洛娃,诺维尔,古雪夫,塔里奥尼……每一位都是我的偶像。
我以他们的名字自勉,而以你的名字誓志。
你的名字,哦,你的名字,多少次我在风中念起你的名字,于是风也变得轻柔婉转。
风里有我的呼唤,我的心,你听到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屋子很静,静得可以听得见天使的心跳。
弹奏是早已停止了的,可是余音还在,一遍遍绕梁不绝。
屋子太静了。阳光忽啦啦地扑进来,夏日的风暖而微醺,有种喧嚣的气味,急急地涌进窗子,栀子花在叹息,拖着长带子的舞鞋跃跃欲试。
万物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秘密被揭晓。
曲风和天鹅相对凝望,眼光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穿透生灵各自不同的装裹而直指生命的本质。一只长羽毛的天鹅,和一个穿羽衣的阮丹冰,到底有多少相似,又有什么不同呢?
生与死有什么不同?只要真爱永恒。
曲风觉得自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慑住了,心底里有种沉睡的意识被悄悄唤醒,却一时不能明了,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他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像阮丹冰……”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小林的声音传来:“曲风,我昨天把口红落在这儿了,你有没有看见……”
话未说完,已经看到墙上的红印和掉落在墙角的磨秃的口红。
铁证如山。她怒视曲风:“为什么这么糟蹋我的东西?”
曲风笑:“不是我干的,是天鹅。”
“你胡说。”小林半点也不相信,“你不喜欢我,明说好了,干吗这样欺负人?”
她哭着跑了。
屋子重新静下来,可是刚才的神秘感觉已经荡然无存。阳光重新变得慵懒散漫,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栀子花和舞鞋都寂寞,钢琴盖子打开着,却没有音乐——音乐那样生动,制造音乐的琴键却冰凉冷硬。
天鹅踱到窗边望出去,忽然后悔起来。她想起“生前”的自己。一样是痴心而脆弱的女孩子呀,相煎何太急?况且,小林其实也不错呀,至少,她可以照顾曲风。
自己得不到的,不等于不希望人家得到。天鹅走到电话机前,看到上面淡蓝色的一小条来电显示屏,忽然有了主意——
小林茫茫然地走在路上,两只手攥成一团抵在胸前,仿佛那里洞开了一个伤口,有鲜血在汩汩涌出。
无可解释的失败,无可安慰的痛。
她觉得羞,觉得压抑,郁闷得无以复加,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来欺哄自己。
上海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撒谎精,从早到晚几乎一开口就要说点儿无害的小谎,真实是真实世界里不可碰触的核儿,谎言才是日常生活的真相。
然而这一回,几乎已经没有一点点回旋的余地,自欺尚不可以,况且欺人?
只是,她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肯回报爱情的男人。就因为这一点,他就有权这样不遗余力地伤害自己吗?
错爱已经令人难堪,如果这份错误将由众人评判就更加难堪。
到了明天,剧团里每个人都会发觉她和曲风的忽然疏远,没有人愿意相信是她决定放弃他,而只会议论她败给了他。太不堪!也太不甘了!
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心有多么强大,她的自尊心也就有多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
上楼的时候,小林的心思已经由受伤的深度转到了调离的难度上,咬住了嘴唇在想,要不要想办法离开剧团,另找一个实习单位,再不见曲风也罢。可是,该怎样迅速调离呢?
手刚按到门铃上,听到屋里的电话铃一起响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8
是她母亲给她开的门,一边唠叨:“你回来了,刚好,去接个电话,响了几次了,老不见有人说话……这一上午忙的,这电话还捣乱。外面热吗,看你一头的汗……”问着,却并不等女儿回答,又扎煞着两手转回厨房里去了。
小林没有脱鞋就走进去接电话,果然对面是一片空寂。她想也许是有人恶作剧,便也赌气不说话,无精打采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踢掉鞋子,看着屋子里的摆设——早就想搬家了,厌透了每次回家都要低头穿过狭长的弄堂和弄堂里人的眼睛——旧旧小小的沙发,旧旧小小的茶几,小小的电视柜上立着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稀稀拉拉的塑胶花。有时候小并不是可爱,只是一种寒酸,干净的简单的一种寒酸,这也是上海弄堂家庭的共性,越是虚荣就越寒酸,单薄的骄傲与强悍。
上海有地铁,也有有轨电车,上海是不可重复的城市,可是上海的弄堂家庭却是重复得可怕。
所以弄堂的女孩子们都急着嫁,急着生活的改变,哪怕是从这条弄堂嫁到那条弄堂里,至少也有一点点改变。
她们大多不会嫁得很差,不会比自己家里更差。但是当然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弄堂里的天空和道路一样的狭窄,再高的天空也是狭窄。她们能看到的世面也就那么多,能遇到的人也就那么多,能抓住的就更少。
姐姐嫁得也还好,姐夫在银行做事,在浦东分了宿舍,不用再住弄堂房子了,两夫妻薪水都和意,算是小康,可是孩子又得了治不好的病……
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是不是又没人讲话?我就说,好几回了,响了接接了响的,可就是没人应。”
小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电话,便催促几声:“喂,哪位?说话啊!”催了两遍,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渐渐严厉,对面索性“咔嗒”一声挂了。
她好奇起来,按钮查看来电显示,那号码再熟悉不过,是曲风的!曲风?他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来,她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人是静的,然而心跳加了速。天刚刚热起来,百页窗已经早早挂上了,将她的脸映得阴一格亮一格。她坐在那明明暗暗的窗影里,有种恍惚的幽艳。然而渐渐的,一阵一阵的喜悦升上来,升上来,她开始想明白曲风的电话,他是后悔了,示弱了,要道歉,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那个脾气,就像个任性要强的大孩子,明知道错了,也想改,也想低头,可就是不愿意开口说出来,所以才要百般暗示,欲言又止。他是通过这种无言的方式在向她说对不起呢,打了多少遍电话,就是求了多少遍饶,是真心诚意的,这种沉默比说“对不起”真诚多着呢。
母亲又伸出头来:“你过来帮我把这围裙紧一紧……对,就是这样。再把我袖子挽一挽……忙了一上午,都腾不出手来,你姐姐姐夫晚上要过来吃饭……”她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恍惚和心不在焉,只是唠叨着,“你昨天是不是说过要带水儿去公园玩?她打电话来问呢,我说你出去了,怎么这么快回来……我买了西瓜在冰箱里,你要吃自己切……”
电话又响起来,打断母亲的唠叨。小林飞奔地过去,不急着接,先看清楚来电显示,果然还是曲风。
她提起话筒,把声音放得温柔:“喂?”
仍然没有回答。
“是你吗?曲风。”
这一声“是你吗”可谓销魂,然而对方又“咔”一声挂了。他用了这样含蓄的方式表白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和尊重,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看自己有没有原谅他。
母亲还在念叨:“你姐姐说水儿最近又不大好呢,医生说要是再发病,只怕危险。这孩子真可怜,你要有时间,还是多陪陪她,也不知道还能逛几次公园……”
小林已经听不到,她握着听筒,满满的喜悦与温情,曲风是在乎她的,曲风在等待她的原谅,这使她感到一种新生般的快乐。是的,她原谅他了,不生他的气了,她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温柔的大度的勇于原谅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正是他的理想吗?
她提起话筒,勇敢地按了“确定”,然后“拨出”……
接电话的是曲风本人。他听到小林温柔地问:“水儿很想看天鹅,我可以带她来吗?”
他有些惊讶,她刚才不是生气了吗?这么快气就消了?他也有点感动,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自己怎么忍心一再伤害她呢?
于是,他的声音里也有了难得的温柔:“当然,我随时欢迎。”
为了奖励小林的大度,他甚至拨了个电话到丹冰家,委婉地向奶奶道歉,说自己今天下午另有安排,改天再去给丹冰弹琴。
当曲风那声“奶奶”呼出的时候,丹冰几乎要跳起来,哦,奶奶,奶奶!她有多久没有见到奶奶了?奶奶还好吗?自己的灾难,带给了她怎样的伤心啊?!什么时候,才能再重新见到奶奶呢?
另一面,她看到曲风难得有心气儿要打扫客厅,也有些百感交集。她知道她的计划成功了,两面接电话的人,都不会想到是一只天鹅拨了那些无声的电话。于是,一个顺利地找到理由原谅了对方的无理从而也就原谅了自己的失败;另一个则惊奇于对方的宽容从而也加倍地报以宽容。但是,当她借一个电话重新联系起两人的情感时,她自己的情感却被冷落了。这算是怎样的一笔账呢?
曲风对天鹅说:“小林把她外甥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们来看看,到底有多漂亮。”
的确让人惊艳。
小林没有夸张,水儿果然是个出奇美丽的女孩子。
那精致的眉眼,那流动的眼波,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可以有多么美丽,水儿就有多么美丽。美得无懈可击,美得令人眩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9
曲风在看到她第一眼时,几乎呆住了,不能错目,喃喃着:“什么叫天生尤物,我今天算见识了。”
可是,那样过分的美丽是要遭天谴的吧?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以至于眉梢眼角,都有一种“每到红时便成灰”的隐隐的寒意,是秋天的枫叶,是黄昏的落日,娇弱得让人心疼,而又艳丽得让人心悸。
想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竟是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曲风一阵恻然,几乎要诅咒上天的不公了。从这女孩美艳得过分的脸上,他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读出四个字:红颜薄命。
丹冰和他心意相通,也对这同病相怜的女孩充满怜惜,忍不住上前倚着她挨挨蹭蹭,流露出无限温存。
女孩大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线难得的笑容,抚摸着天鹅受伤处的羽毛轻轻说:“好可怜的天鹅!”
“好可怜的水儿!”丹冰在心里说,张开翅膀,轻轻拥抱女孩。
小林看着一人一鹅那样亲热地互相拍抚,蔚为奇观。她想不通,这天鹅似乎对每个人都友好和善,为何独独见了她却像有世仇一般,处处为敌?
她对着天鹅拍拍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不料天鹅一扭身,竟将尾巴对准了她。然后将头埋进果冻盒子里狂吮。
小林又恼又笑,说:“唏,这样贪吃又嗜甜,没多久就变成一只肥鹅。”
曲风替她回答:“天鹅又不是舞蹈演员,要那么苗条干什么?”
嘿,真是心声,天鹅更加据案大嚼,肆无忌惮。
小林挥挥臂恐吓她:“你听没听过焚琴煮鹤这个词?”
曲风笑:“这可不行,我这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只有两样宝贝,一个是我的钢琴,一个就是这只天鹅!”
天鹅大喜,“嘎”地笑出声来,鹅仗人势,狐假虎威。
小林做鬼脸:“笑得这么难听!”终于也斗得累了,试图贿赂,“如果你肯改变态度,我可以天天买可乐给你。”
天鹅洋洋不屑,才不稀罕呢,一听可乐就想收买友谊,太廉价了。何况,那些可乐薯片是曲风要她买的,她敢不买!
小林又说:“你是不是喜欢玩口红?我有好多旧的化妆品,都送给你。”
“等下要带水儿去公园,你也一起去吧?”
“你听得懂人话,要不,我给你读报好不好?”
这小女子的想法极其灿烂。天鹅咧开嘴笑,伸长脖子“嘎嘎”地叫。
曲风带水儿进屋找童话书,出来听见,摇摇头:“这是你在笑吗?多难听的声音。”
一连两次被人说“难听”,丹冰有些气馁,过去,自己的嗓音虽然不见得有多么莺声燕语,至少也称得上悦耳,哪会像现在这样,三番两次遭人嘲笑。暗暗出神,想念自己的肉身。但是没想多久,又掉头去对付那包巧克力。
小林悻悻然:“从来没见过有人养一只天鹅做宠物。”
曲风正色:“它可不是宠物,它是……朋友。”
天鹅立刻泪盈于睫。曲风确有真正爱心和灵性,懂得尊重生命,众生平等。她发现自己更加爱他,一点儿不后悔曾为他奋不顾身。
童话书没有找到,水儿软软地央求曲风讲故事。曲风挠头:“讲故事?讲个什么故事呢?”
天鹅又轻轻跳起《小雪花舞》来,曲风灵机一动,想起来:“我给你弹段曲子吧,边弹边讲。”他打开琴盖,弹起《胡桃夹子》来,说:“这是一份圣诞礼物——提前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水儿不懂,看着小林。小林亦是不懂。
曲风解释:“这里是一个童话故事,主人公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名字叫水儿……”
水儿叫起来:“和我一样。”
曲风微笑:“对,和你一样……”
那的确是一份美丽的礼物——曲风一边轻轻弹奏,一边缓缓地讲述,而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天鹅一直在跳舞。洁白的羽毛上还带着点点血迹,像漫天大雪中的瓣瓣梅花,扑朔翻飞,飘忽迷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9
水儿屏神静气,目夺神驰,忍不住慢慢走上前,同天鹅一起翩然起舞。憔悴的病容因为兴奋和舞蹈而染上片片红晕,娇艳欲滴。她的舞蹈很笨拙,只是简单地张臂,转圈,有点趔趄,是那种很少运动的人的样子。
丹冰有些叹息,这女孩十二岁,她的年龄刚好和自己的舞龄相当。自己的十二岁,已经可以脚尖点地打十几二十个旋子不换气。
“故事发生的年代并不久远,也许,就在昨天,或者明天,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天是圣诞夜,许多小朋友簇拥在一棵灿烂的圣诞树下拆看礼物,水儿得到的礼物最为奇怪,是一个很丑陋的胡桃夹子。小朋友们都笑话她,可是她自己很珍惜,因为所有的礼物都代表善意和友好,她接受了这份奇怪的礼物,她喜欢这只胡桃夹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把它抱在胸前。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胡桃夹子打开了,现出一个很美的仙境来,有鲜花,有天鹅,有美丽的湖泊倒映着蓝天白云……”
“还有琴声和曲叔叔!”水儿插话。
曲风笑:“是,还有琴声和曲叔叔,曲叔叔弹着琴,天鹅和水儿在跳舞。这时候,疯狂老鼠出现了,它们要破坏这份美丽和安宁……”
水儿停下来,说:“哎呀!”
曲风没有理会,接着讲下去:“水儿的舞蹈被打断了,她说:哎呀。胡桃夹子说:不用怕。他指挥玩具兵和老鼠国打架,大获全胜。然后胡桃夹子就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王子……”
水儿笑了:“变成了曲叔叔。”
曲风也笑:“……胡桃王子拉着水儿的手一起漫游糖果王国,受到仙女的欢迎,在仙女棒的挥动下,王国里所有的糖果都活了过来,变成巧克力人,冰糖葫芦人,棒棒糖人,棉花糖人,水果糖人,大白兔奶糖人……”
“还有跳跳糖人!”
“……还有跳跳糖人。这许多的糖人欢笑着醒来,好像睡了一百年那么长,因为是水儿使它们醒来,它们非常开心,非常感谢水儿,都纷纷过来对她敬礼,邀请她参加它们的轮舞。水儿和糖果人儿们一起唱歌跳舞,连空气也变得快乐而甜蜜……”
故事讲完了,水儿停下舞蹈,凝视着曲风渴望地问:“是真的吗?真有那样一个甜蜜的仙境吗?
“有啊,就像现在这样。”曲风仍然弹着琴,用眼光示意一下天鹅。
天鹅已经收拢了翅膀,正安详地倚在水儿身边。当她高高地扬起头,就刚好和水儿一样高。水儿拥抱着她,脸上仍然红红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可怜的孩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小林激动地鼓起掌来,对天鹅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作对了!我要给你买很多的可乐奖励你。”
水儿奇怪:“天鹅也会喝可乐吗?”
小林便要天鹅表演给她看,天鹅又不悦起来,她是一个舞蹈演员,跳舞是本职,可是表演喝可乐吃薯片?哼,不知这女子的空脑壳里净想些什么!
曲风拦阻:“小林,你总是把她当成一只普通的鸟对待!”
“可它本来就是一只鸟嘛。”
“我可不这样想,我跟你说过,我当她是朋友。小林,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的朋友。”
小林微微发愣,她很少见到曲风这样认真地说话,为了一只天鹅。
水儿仍然沉浸在童话故事里,轻轻地说:“我好想也有那样一只胡桃夹子呀。”
曲风望着她的眼睛:“当你闭上眼睛听音乐,静静地欣赏,静静地想,想像你已经有了那样一只神奇的胡桃夹子,那么,在今晚的梦里,你就会真地拥有它。”
“你保证吗?”水儿也望着曲风的眼睛问。
“我保证。”曲风答。
一种奇特的友谊在他们之间迅速地产生。小林动容地看着,这流丽的乐曲,这优美的天鹅的舞蹈,曲风的真诚和水儿闪亮的眼睛,她心里忽然浮起一种宁静的宗教般圣洁的情绪,被这一幕深深地感动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0
绿伞
听雨的夜里我想起你。
你的琴声和雨声一样,都是天籁。
下雨的时候,你总是不记得带伞,可是却知道到琴房角落里去找。找到了,就说:“哈,原来我的伞在这儿!”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伞,是我新买了放进去的。
我每次都买一样的伞,暗绿的绸面,像树汁在雨中化开。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有一天打开家里的壁橱,发现那里面竟有十多把伞,全都是一样的,暗绿的绸面,像化开的树汁。
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买了这样多的伞,但是,总是自己买的吧?可能忘了,每次下雨就会想到买伞,买了往橱柜里一搁又忘了。
他释然了,以为找到很好的解释,却没有再往深里想怎么会那么巧,每次都买到一样的伞。他天生就是善忘的,什么事都马马虎虎。如果他是一个会为这种小事动脑筋想清楚的人,也许就不会有那些伞了。
绿色的伞,总有十几把,都撑开来,可以盖住整个屋子了。
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总是少不了伞:
西子湖畔,白娘子遇许仙,靠借伞结下姻缘;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也曾共擎黄纸伞;还有聊斋里御伞飞行的女鬼……
都香艳凄迷,如飞花弱絮,飘零在雨中。
传说里,每一柄伞下都遮着一个还阳的冤魂,容她们在阴气重重的雨天到人间走一回,怀旧或者寻人。
这一把绿伞,此刻遮着曲风和小林。
小林挽着曲风的胳膊,雨气将衣服湿湿地贴在臂上,两人的体温彼此清晰地感知,融合,渐渐分不清。偶尔错开手时,一阵冷风吹过,胳膊上凉飕飕地,好像丢了什么般地空落。
伞下的世界这样小,使人特别容易产生人在天涯相濡以沫的感伤,带着凄清意味的淡淡喜悦,清欢如茶。忽然就老了,沧桑了,把一切都看开看彻,越是惋惜过去的抓不住的时光,越是要珍重眼前的仅有的温暖。
可是小林的心,却只是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冷,无边无际得就像这没有尽头的雨季。
身边的这个人,不肯给她温暖。
他们走在雨里,走在彼此的体温和各自的冷漠里,身体紧紧地挨着,两个人的心却隔得如此遥远。
小林先沉不住气,打破僵局说:“不是我说的,是水儿。”
曲风答:“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过,我一向怕见人家家长,况且,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见,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摆个什么态度……”
小林咬着嘴唇,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段日子,水儿每天都要提起曲叔叔和天鹅,曲叔叔长曲叔叔短地没停过,终于说得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追着问这曲叔叔是谁。小林憋不住,把自己同曲风的交往和盘托出,林妈妈立刻上了心,便提出要请曲风来家吃饭。可是自己刚刚提了个头,曲风已经一百个拒绝,还绝情地说什么“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什么身份?他根本是否认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本来是欢欢喜喜约了来看电影的——市面上吵吵了太久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小林早就听说了,也知道“你妈贵姓”和“给个理由先”的经典对白,可是始终没看到片子,同学们都说,这种电影是要跟心上人一起欣赏的,在大笑中起个催情的作用——结果情是催了,可不是柔情,是伤情——根本整个后半场讲些什么小林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件事:他不承认她,不承认他们的感情,不承认恋爱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算什么呢?她算什么呢?
不等到电影散场,她就提出要回家。出了场,却又怕回家了,怕就此把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欢情给冲淡了,总希望他再说点什么,留个好的结尾,留个相见的余地。这样散了算什么呢?明天见面要不要再在一起吃午饭呢?在一起,又显得怪;不在一起,又怕那干女孩子们起疑心。要是没有那些双眼睛盯着还好,可是人是活在人群中的。这该死的实习期,什么时候才能完呢?自己简直就为了这实习期活着的,他们的交往,也是为了这实习期延续着的,延续得这样委屈。
小林低着头,想起姐夫第一次来家吃饭的情形——因是初次登门,太急于讨好了,想要讨好每个人,圣诞老人一样地分礼物,人人有份儿。可是钱太紧,如果只买一份大礼是登样的,分散了来就都显得寒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分礼物的时候十分羞窘,不敢直视受礼的人,声音里有那么一种乞怜的味道,送了东西给人倒还像向人讨钱似的——小林不知对着姐姐笑了多久,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羡慕,姐夫的种种紧张是因为在乎,他太在乎姐姐了,太在乎她的家人了,所以才会那般无措。
曲风却是洒脱,从容自若得可恶。他当然从容,因为不在乎嘛。他根本懒得应酬她的家人,“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彻头彻尾干净利落的一种否定。
雨水在伞的边缘跳开,溅落,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过程。
小林看到一滴水落在衣襟上,不是雨滴,是自己的泪。
她起了恐慌,怕这泪被曲风看到,曲风是不喜欢担责任的,如果他看到自己流泪,会觉得不胜烦恼而急于脱身,那么他们就真的完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1
如果她想他认真,就非得做出对他不够认真的样子来点道理她懂,只是做起来太难。
她急急地转身拭泪,可是曲风已经看到了,果然便有几分烦恼,耐着性子问:“怎么哭了?”
“看电影看的。”小林答,强颜作笑,“同学说每个人看《月光宝盒》都会大哭一场,我还不信……”
曲风轻描淡写地说:“改天借碟回来再看一遍好了。”
改天,曲风果然买了《月光宝盒》的碟片回来,可是没有邀请小林。
小林回家对母亲说曲风已经答应来吃饭,可是最近团里事忙,时间要往后拖一拖。她不肯说实话,不只是骗家人,也是骗自己——她愿意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曲风会来家里吃饭的,只是时间略微延后罢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要么情,要么欲,总得有一样往前走,不然多半不长久。小林觉得自己和曲风的路就快山穷水尽,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形——若即若离,不尴不尬。
若不是有水儿这个小天使做挡箭牌,也许他们早就完了。
是因了水儿,才找到借口继续同曲风在一起的——曲风在水儿面前,一改他大男人的粗豪散漫,变得细心而温柔,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对女孩所有的愿望都给予满足。
小林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那样的影响力。
但是另一面,曲风和水儿的过多接近让她在庆幸之余,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从不把天鹅单纯地看成是一只鸟,也不把水儿当作小女孩,对她说话时,态度温存郑重,完全像对待一个有思想有品位的成熟女子。
他买给她的礼物,从来不是巧克力糖洋娃娃那些小儿科,而是成套的邮票,水晶花瓶,各色缎带,水晶鞋,以及仙德瑞拉大摆裙,将她打扮得似一位公主。
有一天小林凝视外甥女儿,忽然发现她绝似一个人:那骄傲的天鹅公主阮丹冰。
曲风在不知不觉地将水儿扮作阮丹冰。
小林因此考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改变穿衣品位和化妆风格,试着购过几次新衣,但是左右扮不像。
丹冰穿得再简单,也还是豪华;小林打扮得再隆重,也仍然寒素。
华丽的不是衣衫,是人的眼光。
丹冰在精神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宰地位,压倒一切的优势。当她在舞台上,一袭羽衣,飘摇曼舞,不发一言就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成为绝对焦点,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舞得那样轻盈而自我,遗世独立,目无下尘,仿佛舞台就是整个世界,而她就是世界的中心,脚尖点到哪里,追影灯也照到哪里,就好像她自身会发光似的——那样沉默而轰动,肃艳而眩晕,妖魅似的魔力四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清华寂艳。
小林尽管不情愿,最终也只得承认,丹冰是美的,独一无二,不可模仿。
然而猜疑管猜疑,小林和曲风和水儿和天鹅,毕竟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温馨的晴雨黄昏:下雨的时候,一起坐在客厅听音乐;天晴,就去公园钓鱼。
水儿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可是喜欢太阳,喜欢花,喜欢纯净的空气。也许是她知道这一切对她都不久长,所以格外渴望。在她的眸子里,总是露出那样惊喜珍爱的神情,令曲风怜惜不已。
小林说:“看着水儿,让人觉得生命太过脆弱,不堪一击;可是看着水儿,又觉得生命实在可贵,应该把握。”
曲风忙碌地给鱼钩上饵,不说话。
小林又说:“前几天,你不是说小区物业办又找你了吗?你打算把天鹅怎么办?送动物园还是正式领养?也不知道允不允许家养天鹅做宠物……”看一眼曲风的表情,又赶紧说,“哎,我知道,你又要说了,天鹅不是宠物是朋友,可别人不这样想啊,毕竟,她是一只鸟,不是人;再说,就算是人,也得办暂住证呢,不能这么着就住下了呀。”
“我说过等她伤养好了要放飞的。”曲风终于说话了,“可你看她跟水儿玩得多开心,我舍得放,水儿舍得吗?”
“你对水儿比对我好多了。” 小林幽幽地说。
曲风看她一眼,将鱼竿用力地甩出去。
小林又说:“你对天鹅也比对我好。”
曲风看着鱼漂,答非所问:“这湖,怎么看都不像莫奈的荷花池。”
小林不间断地,接着说:“你对阮丹冰……”
曲风忽然打断她:“我对丹冰可没有对你好。”从不曾与她约会,也没有陪她钓过鱼。
小林摇头,慢吞吞地说:“如果变成植物人的是我,你会那样不知疲倦地弹琴给我听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1
曲风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湖上亭亭的荷叶和打着苞儿的荷花箭,许久,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为我变成植物人的。”
小林忽地噤声。
同为女子,小林约略猜得出丹冰对曲风的不同寻常的感情。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奋不顾身地救人,除非,她把那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可是,她不敢把这层意思说破给曲风,怕他从此更放不下丹冰。同时,她亦不能自知,如果当时在舞台上、在曲风身边的人是她,大灯掉下来的时候,她会不会有勇气扑上去、舍己救人。
她爱曲风,希望可以同他一起生活。“一起生活”的意思就是把她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绑在“一起”,但前提是“活”着。如果面对死亡,她还要和他分享吗?
她想自己没有那份勇气。
可是丹冰有。
丹冰为了曲风而丧命。
生与死是上帝的事情,而丹冰竟与上帝抗衡,用自己的生命与上帝做交易,交换曲风的命。
如果不是爱,小林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使一个柔弱的女子拥有这样的勇气。
曲风没有亲人,最爱他的人就是自己了;比自己更爱曲风的,大概只有上帝;而比上帝更爱曲风的,是阮丹冰!
湖边,水儿在给天鹅洗澡,引来无数小朋友围观。“咦,天鹅哎,真的天鹅!”“她有一只天鹅!”“妈妈,我也要,我要那只天鹅!”
她们拥上来问水儿:“这只天鹅是你家的吗?”“她听你话吗?”“她不跑吗?不飞走吗?”当她们发现天鹅竟可以听懂人话的时候,都惊讶羡慕极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一只天才天鹅!”“太了不起了,你可以养一只天鹅作伴!”“怎么样才可以有这样一只天鹅呢?”“你能让她跟我们玩一会儿吗?”“我叫圆圆,你叫什么?”
“我叫水儿。”水儿的小脸兴奋得通红,太威风了,有一只天鹅做朋友,而且,又是这么乖巧聪明的天鹅。
“我的天鹅会跳舞!”她说,“会表演童话故事《胡桃夹子》。有个圣诞节晚上……”现学现卖地,她把曲风讲给她的故事原样照搬给了新结识的小朋友们。
曲风远远听见,纵声大笑起来。
小林感慨说:“很少见到水儿玩得这样开心,也很少看你这么开心。”
“你呢?你开心吗?”
“这要问你。”小林微笑。“如果你肯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很开心。”
“你在吃醋?吃天鹅的醋,小女孩的醋,还是丹冰的醋?”
“都有。”小林诚实地回答,仰起头等待着,“如果你对那根鱼竿过多关照,我也会吃鱼竿的醋。”
曲风忍不住微微一笑,拉过小林,轻轻俯下头……
远处,忽然传来孩子们的爆笑声。原来,是水儿的故事讲到了那甜蜜的结局。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真的吗?糖果王国?巧克力人儿?”
“真的。天鹅会跳舞呢。”水儿说,惟恐人家不信,搂着天鹅的脖子商量着,“你跳给她们看好不好?你跳那天在曲叔叔家跳的那种舞好不好?”
天鹅也很兴奋,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这么多天真灿烂的笑脸,她的表演欲又上来了,她天生是活在舞台上,活在观众的崇拜里的,只要有掌声的地方,就应该有她的舞蹈。
她飞起来了,在湖上盘旋曼舞,做出各种俯低仰高的姿势,忽而振翅腾起直冲九宵,忽而收拢羽毛悠游湖上,忽而猛地一扬头,一道水花飞溅出七色彩虹,忽而一低身扎入湖中在荷花间销声匿迹,转眼却又在湖岸重新浮现……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她觉得自己的表演比任何时候都有意义,比万人剧场的舞台都更加闪亮。
孩子们叫着,跳着,欢呼着,争着和水儿交换友谊,又轮流同天鹅合影。
曲风也收了鱼竿,参与到孩子的队伍中间,给他们充当义务摄影师兼造型顾问,不住指挥着:“靠近一点,天鹅的头再扬高一点!”“对,这位小朋友笑一笑,眼睛看着天鹅!”“搂着天鹅的脖子,没关系,别怕,她不会咬你的!”“好极了,笑一笑,再来一张!”
天鹅温顺地合作地摆出各种姿势任孩子们拍照,把她的笑脸和他们的笑脸重叠在一起,那些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笑声感染了她,她也纵声笑起来:“嘎嘎!嘎嘎嘎!”
孩子们又发现新大陆般惊喜:“天哪,她在笑!她的笑声多好听呀!”
天鹅大喜,终于有人发现自己的笑声也很好听了!哼,这些孩子们才真正懂得欣赏,才是知己呢!她更加纵情地笑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2
月光宝盒
寂寞的夜晚,我喜欢看月亮。
寂寞的夜晚太多了。
记忆中几乎没有多少个夜晚是不寂寞的。
寂寞像不安的虫子,将心咬啮得伤痕斑驳。那些伤口红肿,发炎,愈合,结痂,像至尊宝的心——一粒丑陋的椰子壳。
我知道为什么至尊宝的心会像椰子壳了,因为受伤太多,而他表面太潇洒,所以伤痛加倍。
至尊宝要给爱一个万年之期,我爱,我的期限是多少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我在,爱就存在。
每一次涅都是一次新的爱。
直到地老天荒。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雨一直地下,小林每次来曲风处,都借口没带伞借走一把。
渐渐地那些滴翠成荫的绿伞都失了踪影。橱柜里,多了一黑一红两把大得可以遮天蔽地的油布伞——由小林买来放在那里的。
她是存心的。
不知为什么,那么多把一模一样的绿伞让她觉得不安。
她在那些绿色的伞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白色的栀子花香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天鹅的睨视里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甚至,她在自己亲外甥女水儿绽开的裙摆里,也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丹冰对她而言,是虽“死”犹生,无处不在。
曲风仍然每周两次去给丹冰弹琴。她也陪着去过一两次。每次站在丹冰床前,她都觉得窒息。
她不喜欢她。无论是“生前”的她,还是患病的她。因为,她占去了他太多的时间和思念。
而且,几乎每次看过丹冰之后,曲风的情绪就会出奇地不稳定,常常要用酗酒来麻醉自己,以图发泄。
她不相信这仅仅是因为内疚。
其实,早在初进剧团实习时,她已经借着女人的敏感,隐隐约约觉出丹冰与曲风之间的不寻常:他们表面上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或交往,可是只要两个人同时出现,空气中就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仿佛电流在动,他们之间,有种形容不出的暧昧,不易察觉的关联。
或许,是因为他们相像——不是形“像”,是神“像”——两个人都有冷峻的外表,冷漠的神情,冷淡的处世态度,和冷艳的爱好:一个爱舞成痴,一个爱琴入化。当他们一个弹琴一个跳舞,就好像阿波罗陪嫦娥在天际遨游,美不胜收。没有人会置疑西方神话中的阿波罗有没有可能会和东方传说里的嫦娥约会。反正,他们都不属于人间,地上的人各有不同,天上的人却总是差不多。
至于他们两个人为什么始终没有走到一起,小林猜想那是因为骄傲。
丹冰和曲风都太惟我独尊了,很难想像这样的两个人从天上下来后,还可以在人间继续携手。人间不是舞台,世界不是为他们这种人准备的。熄掉舞台顶灯,人间的光明温暖就平淡地发放出来,台下多的是芸芸众生,他们才是世界的主人,他们中,也包括她小林。
是凭了这份自知和自信才敢挑战丹冰的。
但是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胜出——丹冰为了救曲风而销声,小林的胜券仅仅因为活着。这算是赢了吗?
依她看,曲风还并不知道丹冰的真心,仅仅把她视作恩人。可是,她总觉得,在曲风的潜意识里,是在等待丹冰醒来。
这让她不安,也不甘——同一个活生生的人作战固然刺激,却不无胜出的可能;同一个精魂作战,却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她有时候看着丹冰,真想对她大喊大叫:有本事你醒过来啊!醒过来同我争曲风啊!睡在这里用恩情影响着他算什么?
奶奶斟出咖啡来,招呼曲风和小林休息一会儿,感慨地说:“小曲你真是个好人,每个星期都来看冰冰,她有你这样的同事,真是福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43
曲风汗颜,赶紧说:“是她救了我,她变成现在这样,也都是因为我。”
奶奶点点头,仍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冰冰刚病倒那会儿,天天有人来看她。以前追求她的那几个男孩子,又是送花又是送水果,可是隔上一段日子,就都不见影儿了。以前说要为冰冰死呀活呀的,原来都是嘴上说说的……”
小林哑然失笑,现代人谈恋爱,当然只是嘴上说说,要不怎么叫“谈”恋爱呢?要是每个人都玩一套生死相许,忠贞不渝,那还得了?中国人口数起码减少一半不止。
“连记者也都不再来……”
小林又笑。记者?记者哪里有这些闲时间,记者忙的是抓新闻。阮丹冰,已经旧了。
奶奶仍然抱怨:“也怪不得那些人,冰冰一直不醒,看来,真是没什么希望了,又不能招呼人,白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可是我就想不通,以前他们来的时候,冰冰也不招呼,常常把人扔在楼下就上楼了,半天半天地把人晾在那儿,那些人倒又不见厌烦……”
曲风明白过来,其实奶奶并不是真正生气,她只是寂寞,在寻找话题。以前,丹冰在的时候,追求者众,做奶奶的大概少不了要为她挡驾,不知有多操心,如今忽然停下来,倒又不习惯了。
喝过咖啡,他仍旧坐到钢琴前,十指下流出《吉赛尔》熟悉的曲调。
奶奶倚在窗前倾听,神思飞出去老远。丹冰小时候,最爱就是这支曲子,小孩子说话不知忌讳,常说自己死后,也要变成舞魂维丽丝。如今想起,真令人唏嘘。
她站了一会儿,默默走出去,背影忽然佝偻许多。
小林坐在阳台花篮吊椅上,惬意地摇晃着,眯起眼打量着房中成套的明式硬木家具,古代字画和法式钢琴,忽然觉得不平,莫名生气——这种生气于她是熟悉的,生活在上海这样一个浮夸的都市,眼睛里流过缤纷的繁华诱惑,手上却没有多少可以抓得住。
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着:“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子,天天喝咖啡吃下午茶,难怪眼高于顶。”
曲风愣愣地说:“丹冰是有些清高的。”
小林不屑,“哼”一声,从鼻子里说话:“有钱人的清高。” 她想着自己的家,即使站在最高处,也看不到浑圆的天,和广阔的地,都被弄堂割成狭长的一小条一小条的,像腌萝卜干和碎拖布条。
丹冰在舞台上那个临溪照影的造型忽地扑到眼前来,孤芳自赏,目无余尘,那样精致的一种绝美,难怪不长久。她甚至从未正眼看过她的对手一眼。她顾自地爱着曲风,当发现他身边又有了新的情人,她会受伤,会叹息,却不会关心那个情敌是谁。或者,在她心目中,根本只把那些走马灯一样替换出现在曲风周围的女人视作曲风的新的“污点”,而没有把她们当作情敌。骄傲是她的个性,也是她的致命伤。
这一刻,小林觉得她比阮丹冰自己,更了解阮丹冰。而阮丹冰,则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永远不会了解她小林。因为,她太平凡,而丹冰太不凡,自视不凡的人从来看不见底下人,可是平凡的人最大的功课,就是研究那些不凡的人。
这是凡人的精明之处。
她站在丹冰床前端详着她,丹冰沉睡着,孤独得像开在无人之境的一树花。
她的气忽然就平了,轻轻说:我平凡,所以我活着,这就是最大胜利!我希望你会醒过来,但是,等你醒的时候,我已经得到曲风!
曲风很晚才回家,天鹅张开翅膀欢迎他,他坐下来,拍拍沙发:“上来。”一边拉开易拉罐将啤酒像水一样倒进喉咙里去。
天鹅看他一眼,她不想他喝酒,可是她知道他喝酒是为了她——那个睡在奶奶家里的自己的身体。他可并不知道,真正的阮丹冰就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呢。
这段日子她已经不在意与他亲热,每个人见了她都想拍拍抱抱,视为等闲,她也只得随和。他张开手臂,她便跳入他怀中,与他搂抱着看电视。他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她颈下的羽毛,对她说:“你相信有这样的爱情吗?我才不信。都是小说家编出来的。”
天鹅看看电视,又看看他,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在他膝盖上伏下来,心里说不清是甜蜜还是悲哀。这《月光宝盒》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可是每一次都还会有新的心动。可惜的是,他显然持有不同意见。这冷硬的,没有心肝的男人!
《月光宝盒》的观众多迷恋于至尊宝的爱情宣言,但是丹冰另有所钟,她喜欢的是紫霞的对白:“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出现,身穿金甲圣衣,脚蹬七色云彩来娶我……”
她姐姐问她:“你这还不是神经病?”
她说:“这不是神经病,是理想。”
紫霞替自己说出了心声。至尊宝并不是个好男人,但是她爱上他,便视他为神,金盔银甲,腾云驾雾,无所不能,而她为了他,亦无所不为。她前生是灯盏里的一颗心子,在油里煎熬日夜,促使她一心一意要到人间来寻找的光明,不是爱本身,是爱的理想。
丹冰的理想,是曲风。
她看着他的侧影,轮廓冷峻而眼神温柔,即使是醉,也醉得潇洒。
他醉酒,她醉心。
爱一个人,不可以鼻子眼睛眉毛分开来那样挑选着去爱,是爱他的整体,所有的缺点与优点,因为是那些整体构成了他,使他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