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0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

  他又邀请团长去喝酒,团长没答应,还说,你也别再喝了,还要弹琴呢,丹冰会听到的。

  丹冰的病房里有一架钢琴,琴盖髹成白色,很雅的一种白,而不是通常琴盖的黑或铜褐。

  琴台上,也有一盆栀子花,已经开花了,可是没有香气。

  就像是躺在床上依然美丽却没有生气的丹冰。

  花和她的主人一样,都失了心。

  这使曲风终于有一点感触。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栀子可能是丹冰送的,而丹冰对他的感情,也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的一时冲动。

  他一直忘不掉丹冰跳《天鹅之死》在收场动作前那最后的一望,无限的深情,无限的美。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她的心事,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年轻。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呢?栀子花知道吗?

  就因为团长说了那句“丹冰会听到的”,曲风便向奶奶提出,他要常常来看丹冰,给她弹琴。

  奶奶答应了。

  奶奶的年龄其实和曲风妈妈也差不多,但她的确是位奶奶,她像一位真正的奶奶那样关心着曲风,安慰他的内疚与落寞,给他讲丹冰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丹冰睡后,这屋子实在是太静了。常常,当她对着大镜子打盹,就会恍惚间看到镜中有个小小女孩在练舞。那么小,才六岁,因为孤独而无助,只有不知疲倦地跳着自己才知道的舞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丹冰的童年是那样寂寞。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孤儿。

  他的血液里,有着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自小养成那样乖戾不羁而又渴望自由的个性。

  同丹冰一样,他的亲人也都在国外,不同的是,他们不给他钱。

  原因很简单——他是个私生子。

  他的爷爷在二战时参加美国军队来到上海,诱奸了他奶奶后回到西班牙,留下他奶奶,在人们的白眼和嘲讽中屈辱地生下他的爸爸,所以他的爸爸是个私生子;后来他爸爸同他妈妈相爱,已经谈婚论嫁了,忽然那个西班牙的富爷爷来信找他,提出如果他肯代表他的家族与另一个富翁家族联姻,他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国籍和一份不菲的遗产,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投奔了去,连个地址都没留下。那时他妈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堕胎,只有恨恨地生下他,却连看一眼也不愿意,就将他送了人。

  现在,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死在不同的国度,可是他们留下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私生子的命运。

  生命可以结束,命运却会重复。

  他在阿姨家长大,很小就读寄宿学校,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音乐学院,直至成为一个芭蕾舞剧团的风流琴师。他弹钢琴,也拉大提琴,手风琴,甚至吹口琴。

  他对一切乐器都感兴趣,热情不亚于丹冰之于舞蹈。

  可是他的热情也是冷的,带着仇恨,和对生命深深的厌倦。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没想过将来,可是当这条命被一个女孩子用自己的生命挽救过一回后,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生命的价值,他现在是在替两个人活,不然女孩的牺牲就落入了虚空,变得滑稽。

  琴声响在病房里。

  一声叹息传来。曲风蓦地住了手:“是谁?”

  没有人回答。风动纱帘,花叶拂疏,丹冰在床上沉睡。

  曲风自嘲地笑笑,是幻觉吧?守着睡美人一样的丹冰,特别容易产生幻觉。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次听清了,却是奶奶。

  奶奶穿着绿色暗花的丝绒旗袍,端着一杯红茶站在门口,轻轻说:“你也弹了很久了,累了吧?喝杯茶,歇一歇。”

  那时,曲风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诚心诚意地叫一声:奶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1

天鹅湖

  我又给你写信了。

  我知道这些信都是发不出去的。但是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它们。

  有人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身体在土下风化,或者,化做天鹅。

  可是这些信还在,于是我对你的爱也还在,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当我在纸上写下对你的爱,我的心也就钉在了纸上。

  这些纸拿在别人的手里,一拿起就变了灰,散在风中,风一吹,就空了。

  我的爱也空了,灵魂得到飞升。

  如果我不再爱你,我会变得很轻松。轻如天鹅。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湖边。

  天鹅湖。

  荒野密林的深处,绿柳成阴的湖岸,岸边是鲜花烂漫,鸟语呢喃。湖面上青萍聚散,荷叶连天,有无数天鹅在其间冉冉地游。

  天鹅,真的天鹅。

  丹冰在动物园看过天鹅,专心揣摩过它们的姿态,并将它融进舞蹈。可是,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到一群野生的天鹅,这还是第一次。

  天鹅们在湖上嬉戏,优游而雅。一层淡淡的绿烟浮动在湖面上,随着风的吹拂时聚时散,变幻无穷,像一个做不醒的梦。湖底青荇摇曳,引得鱼儿不住地接喋。有风将岸边的落花吹了到水中,载浮载沉,渐行渐远。

  丹冰艳羡地看着,目夺神驰,只觉水光云影,摇荡绿波,不待仔细寻味,却已变幻于无形,真是画里也描绘不出的美景哦!她不是一个善诗的人,可是此情此景,却使她想起一首极古老又极简单的诗来了——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如果可以将“鱼”字改成“天鹅”,就更恰当了。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手,她的手臂化成了两只翅膀,而她的脚,脚趾粉嫩透明,趾与趾间长着小小的蹼,她惊叫,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是一种鸟鸣——哏哏!哏!哏哏!

  她变成了一只天鹅。一只不折不扣的真天鹅。

  丹冰张着天鹅的翅膀奔至湖边,在水面投下自己的身影:小小的冠,小小的喙,完美的双翅,还有完美的蹼,她真的变成了天鹅!

  临波照影,她细细地想回头,想到舞台上最后的演出就再也想不下去了。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片断是《天鹅之死》里那个凄婉的收场动作,双臂摆合,愈伏愈低,渐渐合拢羽毛,宛如安静地睡去。

  再醒来,黄粱已熟,而她,变作了天鹅。

  今夕何昔?此地何地?是她撞进了时间隧道?还是已经重新转世投胎?这里是世外桃源亦或绿野仙境?如果再回到人间,不知是不是已经百年?

  天鹅们看到有新伙伴加入,并不见得友好,一齐对着她示威地鸣叫——哏!哏哏!

  丹冰听出了那语气中的愤怒和不欢迎,却听不懂具体的含义。她委婉地解释,想向它们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可是——哏哏,哏哏。她发出天鹅的鸣声,可仍沿用着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她是一个异类!

  她哑住,知道自己做了一只“夹生天鹅”——空有天鹅的身体,可是思想,仍然是个人,是那个跳舞的小姑娘阮丹冰。

  天鹅们听到她错乱的鸣叫,以为是挑衅,更加不满了,结成一队向她逼近,一齐振翅斥责:哏哏!哏哏!

  没有人了解自己的语气,哦,不,应该说,是没有天鹅了解自己,丹冰落寞地低下头,游至角落里,对着湖水清理自己的羽毛,心底盛满难言的孤寂与哀伤。初夏,乍暖还寒,她半埋在水中,天鹅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人的泪。

  水犹冷,眼泪更冷。

  做人的时候,常常喜欢感慨着一句话:人在人群中最孤独。

  现在才知道,一个拥有人的灵魂的天鹅在天鹅群中才真正孤独。

  暮色四合,夜的温柔一层层浓浓地拥围上来,略觉清寒。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1

  丹冰用翅膀裹住自己,怀念着鸭绒被和木板床。再硬的床也比最软的草好呀。露水打湿了她的羽毛,她微微打个寒颤,举首望天,广漠浩瀚的夜空点缀着几颗疏落的寒星,横着淡淡的一缕云,若有若无的云丝中,一轮孤月高高地悬着,冷冷地绽放一天清峻的光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世沧桑,万家灯火,还有这寂寞的丛林湖畔。

  湖心岛上,天鹅们都睡了,立着一只脚,连负责守卫的哨兵天鹅也朦胧。丹冰睡不着,怎么能睡得着呢?这是她天鹅生涯的第一夜,太离奇,太渺茫,太莫名其妙,太匪夷所思了。还不习惯站着睡觉,一双翅膀有事没事地扑打着,不明所以。

  她还是一只新报到的天鹅呢。

  她漫步在湖边,欣赏着刚刚抽出令箭的荷花,已经是五月了,很快这些花就会开放,像一个个凌波仙子舞在水面,像塔里尼奥在舞剧中扮的仙女。哦,仙女,那真是一出美丽的舞蹈。

  丹冰开始试着在湖边起舞,用她新生的蹼,而不是踮起脚尖。

  多么讽刺,曾经想尽办法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一双脚尖处,一点一颤地舞动。现在,却因为扯开脚掌而失去重心,要从头学习平衡这门学问。

  振翅,跳跃,大跳,再一个大跳,腾空……咦,她飞起来了。她真的飞起来了!

  丹冰静静地在湖面上飞了一个圈又一个圈,用这个视角俯看地面真是好玩呀,湖水与荷花都好像要迎面扑来似的。一只蛙跃上荷叶对着她“呱”地一声,丹冰陡地一惊,失去了平衡,一个倒栽葱扎进湖水中,连忙划动翅膀,扑腾着跃出湖面,十分狼狈。

  忽然,四下里响起欢笑声:嘎嘎嘎,嘎嘎。原来是那些天鹅被惊醒了,看到她这番狼狈,都笑起来。

  丹冰羞窘地将头藏在羽毛间,等一下伸出来,天鹅们又开始笑:嘎嘎,嘎嘎嘎。

  噫,可真难听。丹冰忍不住也笑了,嗄嗄。哼,竟是一样的。原来,同为天鹅,虽然她还不懂得该怎样使用天鹅的语言,可是表达最简单的喜怒哀乐时,她们的声音却是一样的。

  丹冰知道了,高兴起来,起劲儿嘲笑自己:嘎嘎,嘎嘎嘎。

  天鹅们看到这新来的伙伴这样活泼好玩,都对她友爱起来,有了好奇心,纷纷游过来同她亲热地交颈,互啄羽毛。有两只天鹅更在她面前表演高难度的飞行,如何振动翅膀加速或转向,如何在收拢翅膀时继续滑翔,姿势优美娴熟,比丹冰自己琢磨出来的强多了。

  丹冰的好胜刻苦劲儿又上来了,立刻开始学飞,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天鹅们扇动着翅膀给她加油,笑声在月光下传得格外清远:嘎,嘎嘎,嘎嘎嘎。

  丹冰觉得,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进密林时,天鹅们便醒来了,开始一天的游弋。

  她们围成一圈,热心地给丹冰当老师,教她如何熟练地使用脚蹼滑水。那情景,真跟剧团里排练《天鹅湖》一模一样。

  丹冰觉得,在这一刻,自己就是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天鹅公主奥杰塔,等待着王子来搭救,而这些天鹅,就是和她一起罹难的女伴们了。只是不知道,如果她们也都是人变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故事里说,只有从未许给别人的忠贞不移的爱情才能解除奥杰塔的魔法,让她重新变回人形。

  王子向奥杰塔发誓会永远爱她,并将在母后为自己举办的宫廷舞会上宣布与她订婚。奥杰塔告诉他,她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如果他破坏誓言,她将和她的女伴们永远消失。

  到了第二天舞会开始的时候,奥杰塔碍于魔法的困厄无法出现,而长相与她酷似的黑天鹅奥吉尼娅却冒名而来。王子把她错认作白天鹅奥杰塔,当众宣布要娶她为妻。奥吉尼娅成功地破坏了王子的誓言,尖叫着飞走了。王子知道中计,追悔莫及。

  天鹅湖畔,悲痛得无以复加的奥杰塔向女伴们诉说了王子的负心,这已经是她们的最后一夜,等到天明来临,她们就将从此消失,化为虚无。天鹅们伤心地哭泣,手臂搭着手臂,最后一次跳起悲伤的轮舞。

  这时王子赶来了,他告诉奥杰塔,他并没有背叛她的爱,他之所以答应娶奥吉尼娅,是因为把她当成了她。他对着奥吉尼娅发誓的时候,念的是奥杰塔的名字,那些誓言,仍然是对她而发。

  魔法被破除了,纯洁忠贞的爱情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奥杰塔和女伴们围着王子跳起欢快的舞蹈……

  密林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窥视。

  一双人类的眼睛。充满人类特有的贪婪与欲望。

  丹冰蓦地停下舞步,凭着同类的本能,惊觉到危险的讯息。她回过头去,便迎上了那对眼睛。猎人的眼睛。与那侵略性的眼光同时暴露出来的,是黑洞洞的枪管。

  不好!丹冰张开翅膀,大声向同伴们示警:哏哏哏哏哏哏哏!

  可是天鹅们听不懂她的话,又为她奇怪的发音大笑起来,嘎嘎!嘎嘎!

  猎人举起了枪,那枪管在瞬间化成舞台顶突然坠落砸向曲风的大灯,丹冰不顾一切,忽然张开翅膀俯冲过去,以在灯下救曲风的速度和勇气义无反顾地扑向草丛中的猎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2

  砰!枪响了,一缕青烟,丹冰的身形一窒,血花飞溅,她坠落在地,犹自拍动着那只未受伤的翅膀情急地向同伴们告警。

  天鹅们被惊动了,哗地一下飞起,在瞬间远远飞散。

  猎人举起猎枪连连向空中射击,已经来不及了,天鹅们及时地安全飞离到射程之外。

  丹冰笑了。

  猎人懊丧地站起,奇异地看着那只受伤的天鹅,又是恼怒又是惊讶,多么聪明而勇敢的一只天鹅,竟然懂得用牺牲自己来保护同伴。因为感动,他在一瞬间竟然有些动摇,想放过那只天鹅,可是想到钱……

  “挺俊的一只天鹅,卖到餐馆去,准能卖个好价钱。”猎人自言自语着,倒提着那杆冒烟的猎枪向丹冰走去,可是,就在他的手刚刚伸出,那只天鹅忽然腾空飞起,洒下一路血花直直地向丛林之外飞去。

  天鹅之死。死也不要死在猎人的手上。它还要在死前作最后的挣扎,完成最美的舞蹈。

  天际有云丝缥缈,猎人举首怅望,哪里还有天鹅的影子?

  丹冰在天空上寂寞地飞,拼尽最后的力气。

  她要去找她的王子,只有王子才可以破除魔法,救她重生。

  施魔法的人并不是可恶的巫师,却是人类中最平庸卑贱的——以猎杀珍禽谋取暴利的偷猎者。

  渐渐飞出丛林,回到城市,正是近乡情更怯,不禁有几分患得患失。

  呀,依然是那般的高楼大厦,依然是那般的车水马龙,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驰过,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并没有换。

  她放心了。

  不是南柯梦醒,没有昏睡百年,现实并不曾流失在时间的汪洋里,上海依然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上海,并不曾改朝换代。

  霓虹灯依次亮起,天鹅飞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在人群中寻寻觅觅。

  相思如扣,少女的心事从来都只为那永恒的一个人——曲风才是她的王子。

  近了,更近了,已经看得见剧院圆圆的屋顶。

  今夜有大型舞剧表演是吗?不知是不是《天鹅湖》?是不是《仙女》?是不是《红花》?是不是《吉赛尔》?

  丹冰栖息在剧院的屋顶,俯视人群如潮水涌出。

  她等待着。

  她知道曲风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抱着他心爱的大提琴。

  月亮很冷。城里的月亮没有丛林里那么清明,可是也有如水的光辉,平整整地铺满在剧院门前的空地上。

  丹冰的翅膀在流血,一滴一滴,渗出它生命的气力。

  她坚持着。不,不能死去,一定要坚持到曲风出现,她要再见曲风一面。当她是一个人的时候,是为了曲风拼力承接那盏当头砸下的巨灯的,也是为了曲风才有勇气在重击之后仍然坚持着跳完《天鹅之死》;如今,她成了一只天鹅,可是她的心依然和以前一样,不管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子,她的心依然爱他。而垂死之际,最后的向往仍然是为了他!

  人潮渐渐散去,剧院门口冷落下来。

  丹冰等待着。有没有等过一百年?

  终于,曲风出现了,不仅有他的大提琴,还有小林!他们手挽手,肩并肩地自剧院里走出,如交颈鸳鸯,相依相偎——鸳鸯的世界里,没有天鹅。

  丹冰本能地呼唤了一声:哏!她闭了嘴,绝望地起飞。作为一只拥有人类思维的天鹅,她既不能表达天鹅的语意,也无法发出人类的语言。她不仅是一只夹生天鹅,更是一个夹生人。

  她不想再见曲风了,她已经看到他的背影,够了。剩下的,就是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安静地有尊严地不受打扰地死去。她拍动翅膀,如白云出岫,挣脱种种的情缘纠扯,欲凌空飞去——但,不行,她没有力气了。

  她没力气了,垂直地落下,落下,如万念俱灰,尘埃落定……

  曲风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惊讶地抬头,看到一只天鹅对着他直直地坠下来,落在他脚下,不动了。他俯下身,看到天鹅的翅膀,流着血。血迅速地染红了地面,像蜿蜒的心事,潺潺如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3

不是每场恋爱都会倾城

  7月3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奶奶忘记了。

  没有人会记得。

  从小到大,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庆祝过生日。妈妈去世前也许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没有记忆。

  爸爸只记得给我寄圣诞礼物,在所有人都要过的节日里。给朋友、同事、客户写名信片的时候,会同时想起我,嘱咐秘书寄多一份,如此而已。

  没有人庆幸我的出生,但是我想为自己庆祝,更想你陪我庆祝。我把你的照片放在我面前。把点燃的蜡烛放在面前。然后,放起郑智化的歌《生日快乐》。

  你的照片,是我从剧团合影里剪下来的,到影楼高价请人翻拍,放大,嵌进项链“心”里的。

  你嵌进我的心里去了,拔也拔不出来。

  我爱,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好吗?我的生命中渗透着对你的爱,至少,应该有你庆幸我在这世间的生存吧。如果你无视我的存在,那么,我不知道生命还有何意义。

  泪滴落在蛋糕里,滴落在项链上。

  无欢的生日之夜,我和蜡烛一起流泪。

  我爱,对我说声生日快乐好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星期天早晨,小林给曲风打电话:“今天是我生日,请你吃饭好吗?”

  曲风有些倦怠,可是这点风度也还是有,不大起劲地回答:“是你生日啊?那我请你吃饭吧。”

  “谢谢!”小林就等着这一句呢。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邀请男孩子同自己庆祝生日,那意义往往不只是庆祝那么简单,很多时候,生日庆祝到最后就变成了定情纪念。

  小林今年读大四,来剧团是为了毕业实习。从报到那天起,她就注意到了那个有着四分之一西班牙血统的著名的“英俊的曲风”。不仅仅是她,一起来的所有女孩子都注意到曲风了,她们为他的潇洒和傲慢所折服,更为他的孤独和不羁而敬畏。那天,剧团为了迎接她们的到来举行了一个小型联谊会,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团里的男人女人,佯装无意地瞟着逡巡猎艳的游场男子们说笑谈天,暗暗猜测谁会成为谁的舞伴。曲风进场的时候,所有的女孩都忍不住一惊,本能地并拢双腿,抿嘴而笑,说话声却突然放大三四倍,无非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却谁也不敢主动走近搭讪。

  小林轻俏地笑:“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男人罢了。看我的。”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曲风肩上:“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是我的荣幸。”曲风揽住她的腰,顺势一个大转身,两人便转进了舞池中央,惊得一干女孩子又妒又羡,又不好说什么,便都捂住嘴吃吃地笑。

  曲风斜一眼:“她们笑什么?”

  “她们想让你好奇她们在笑什么。”小林答,高高地昂着头。这会儿,她是胜利者。

  曲风略略惊讶。他有些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大胆和机智。看得见的浅和看得见的深。他不喜欢两种女孩子,一种是太肤浅至浅薄无知的,一种是太深沉至深不可测的。丹冰就是个太深沉的女孩,小脑袋里整天不知想些什么,眼神时而狂热时而冰冷,令人难以琢磨。曲风不喜欢同人打哑谜,对那样的女孩向来敬而远之。但是当然也不会喜欢结交些胸大无脑的十三点。

  小林对他而言,深和浅都恰到好处。

  两个人很快就走得很近。

  如果不是出现丹冰重伤的事,也许这会儿他们已经如胶似漆了。曲风对女人一向随便,来者不拒。前提是,对方得是一个玩得来的女孩子,要他起劲去追的,他是没兴趣的。

  洗漱过,脑子清楚了,曲风想起一件事来:天鹅。昨晚的天鹅!

  昨天晚上,他刚从剧院走出,忽然,长空的一声鸣唳惊动了他,在片刻间划破他的心。他有一种受伤的悸动,抬起头,便看到那只天鹅,重重地垂直地带着某种宿命的意味落在了他的脚下。

  他没有一分钟耽搁地,把它送到了宠物医院,交给那位好像很有威严的老医生的时候,天鹅已经奄奄一息。曲风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会感觉心里那样地痛,好像,如果救不活这只天鹅,自己也就没法活下去了似的,他抓着医生的手,几近哀求:“你会治好它的是不是?它没事的吧?不会死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4

  老医生翻检着天鹅的眼皮,将手伸进伤口里试深浅,几番检查,最后说:“是中了枪,没伤着要害,只是失血过多,昏迷了,没事的。”接着,他又说:“这只天鹅也奇怪得很,流了这么多血,却硬坚持着飞到这里来,应该是飞了很远的路吧。怎么做到的?”

  那一瞬间,曲风想到了阮丹冰。丹冰也是在重伤之后依然坚持着最后的精力跳完《天鹅之死》的,她和这只天鹅一样,都有着惊人的毅力,和对生命的强烈的渴求。这使曲风更想救治天鹅了。

  他给宠物医院打个电话:“我姓曲,昨天晚上送来一只天鹅,情况怎么样了?”

  当他听说天鹅已经脱险的时候,竟是由衷地高兴,仿佛买彩票中了奖。缠绕了他许久的恍惚和伤痛好像忽然消失了,甚至轻松地吹起口哨来。

  曲风今天的心情很好。

  好心情的直接受益者是小林。

  烛光晚餐,萨克斯风伴奏,玫瑰花,巧克力礼盒,一个女孩子希冀可以在生日夜得到的,小林都得到了。

  当曲风心情好的时候,实在是一个调情的高手。

  同时,也是梦女郎的杀手。

  小林的眼睛在烛光下扑朔迷离:“曲风,你对我真好。”

  曲风不置可否地笑:“许愿吧。”

  小林许了愿,吹了蜡烛。曲风又说:“切蛋糕吧。”小林问:“怎么,你不问我许了什么愿吗?”曲风笑,答:“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祝你会实现。”小林的脸红了,眼光更加朦胧痴迷。

  跳舞的时候,小林问起了那只天鹅:“你打算把它怎么办?”

  曲风说:“治好它的伤,就把它放飞。”

  “我昨天和水儿说起天鹅,她很好奇呢。”

  “水儿是谁?”

  “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的孩子。”小林说,能这样地同曲风闲话家常使她有种特别的亲如一家人的感觉,心里痒痒地喜悦,不明所以。因为不明所以,那喜悦便显得不牢靠,于是忍不住说得再多些,更多些,好像怕一停下来幸福感就会飞走了似的:“水儿今年十二岁了,是个真正的小美人儿。一个小女孩,美艳得那样过分,一出生就眉眼分明的,大家看了,嘴上都只说漂亮,像洋娃娃,心里总是觉得怪。只有阿婆直言直语,说:美成这样子,只怕折寿折福。”

  曲风听了,心里一动,问:“怎么呢?”

  小林得了鼓励,便更加絮絮地把家事说给他听:“水儿九岁的时候,被发现患有白血病。我姐姐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借债,头发都急白了,一年年治,一年年重犯,连血也已经换了两次,可还是不好。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医生说,如果再发病,只怕就没指望了。”这些原同他不相关的,可是同她相关,现在她同他说着这些本来同他无关的事情,就好像他们之间更近了,有了某种关联似的,把他和她的家她的亲人联系起来,他们也就成了亲人。

  曲风一阵恻然。他见过她姐姐,她来探小林的班,匆匆来匆匆去,并没有交谈,只依稀记得她是个中年女人,衣着考究,举止得体,但眉宇间颇憔悴,总有股说不出的焦虑。他因而对她第一印象并不好,却想不到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有些感动。

  有些母亲生下健康婴儿弃如敝屣,有些母亲明知孩子身患绝症却依然竭尽全力。

  他忽然很想见见那孩子,说:“那么,改天带水儿一起来看天鹅吧。她现在身体怎么样?可以出来走动吧?”

  “可以的,我星期天带她出来玩。”小林回答,她第一次发现曲风原来是一个相当有爱心的人,他冷漠的外表不过是假装,他的心里,有个宝藏,等待她去开掘。

  她伏在他怀中,温柔地舞,温柔地渴望,温柔地祝愿,她的愿望,他说不论是什么都祝她实现。他可知道,她的愿望便是他么?一个英俊的多情的舞伴,有爱心,幽默,潇洒,虽然赚钱不多,但有一技之长,有份正当职业足以养活自己,而且,是份相当高贵的职业,可以让她在他的陪伴下傲视同侪——除了这些,他身上那种忧郁与不驯杂糅的气质也深深地吸引着她,有如鸦片令人迷醉。她常常想,这就是所谓的贵族血统吧?

  少女的梦,也不过就那么多,他完全能满足。还期待什么呢?就是他了吧?只是,她该如何抓住他的心?

  她不太能肯定他的心意,但是已经准备好要在今夜表白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会给她带来好运气吗?

  仗着酒意,她醉眼迷蒙地看着他,轻轻说:“如果你能一直对我这样好,多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4

  曲风微微一震,心里说: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有些心跳,有些着紧,也有些烦恼,觉得了危险的存在,是要表明一下态度的时候了。女孩子们就是这点不好,对她们远一点,她们抱怨,略微亲近,就得陇望蜀,希冀得到更多。他觉得有必要及早声明自己的态度,更正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接受最好,不接受,就此分开也罢。偶尔扮多情送她一束玫瑰花一盒巧克力一顿有萨克斯伴奏的烛光晚餐是可以的,一直这样好?免了。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古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知道跳一支舞,要修多少年的缘分呢?”

  她并不笨,立刻听懂了,反问他:“只是一支舞吗?”

  他笑,轻描淡写地答:“也许更多,不过也差不多。”

  她的绯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有点冷,从头到脚一直冷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告诉她,他所期望于她的,不过是一支舞,一杯酒,甚或一夜情的因缘,却不会是一生一世。这些,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的,可是还是想得到他亲口的证实。如今,他明白地证实了,承认了,她该怎么做呢?像一个做惯游戏的豪放女那样欣然接受?抑或像个受到侵犯的圣女那样拂袖而去?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就是她输了。

  她看着自己,今天是她的生日,为了今夜,她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靛蓝色真丝衬衫和鸽灰色的软缎长裙,镶嵌在夜空下,像一颗小星星。这样认真地,郑重地对待自己的失败。

  她忽然便有些可怜自己。

  这样郑重地惨败,却又不愿意承认失败。肯不肯就这样成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呢?肯不肯成为他寻芳谱上新的一瓣馨香?

  烛光晚餐,萨克斯风伴奏,玫瑰花,巧克力礼盒,一个女孩子希冀可以在生日夜得到的,小林都得到了。

  当曲风心情好的时候,实在是一个调情的高手。

  同时,也是梦女郎的杀手。

  小林的眼睛在烛光下扑朔迷离:“曲风,你对我真好。”

  曲风不置可否地笑:“许愿吧。”

  小林许了愿,吹了蜡烛。曲风又说:“切蛋糕吧。”小林问:“怎么,你不问我许了什么愿吗?”曲风笑,答:“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祝你会实现。”小林的脸红了,眼光更加朦胧痴迷。

  跳舞的时候,小林问起了那只天鹅:“你打算把它怎么办?”

  曲风说:“治好它的伤,就把它放飞。”

  “我昨天和水儿说起天鹅,她很好奇呢。”

  “水儿是谁?”

  “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的孩子。”小林说,能这样地同曲风闲话家常使她有种特别的亲如一家人的感觉,心里痒痒地喜悦,不明所以。因为不明所以,那喜悦便显得不牢靠,于是忍不住说得再多些,更多些,好像怕一停下来幸福感就会飞走了似的:“水儿今年十二岁了,是个真正的小美人儿。一个小女孩,美艳得那样过分,一出生就眉眼分明的,大家看了,嘴上都只说漂亮,像洋娃娃,心里总是觉得怪。只有阿婆直言直语,说:美成这样子,只怕折寿折福。”

  曲风听了,心里一动,问:“怎么呢?”

  小林得了鼓励,便更加絮絮地把家事说给他听:“水儿九岁的时候,被发现患有白血病。我姐姐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借债,头发都急白了,一年年治,一年年重犯,连血也已经换了两次,可还是不好。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医生说,如果再发病,只怕就没指望了。”这些原同他不相关的,可是同她相关,现在她同他说着这些本来同他无关的事情,就好像他们之间更近了,有了某种关联似的,把他和她的家她的亲人联系起来,他们也就成了亲人。

  曲风一阵恻然。他见过她姐姐,她来探小林的班,匆匆来匆匆去,并没有交谈,只依稀记得她是个中年女人,衣着考究,举止得体,但眉宇间颇憔悴,总有股说不出的焦虑。他因而对她第一印象并不好,却想不到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有些感动。

  有些母亲生下健康婴儿弃如敝屣,有些母亲明知孩子身患绝症却依然竭尽全力。

  他忽然很想见见那孩子,说:“那么,改天带水儿一起来看天鹅吧。她现在身体怎么样?可以出来走动吧?”

  “可以的,我星期天带她出来玩。”小林回答,她第一次发现曲风原来是一个相当有爱心的人,他冷漠的外表不过是假装,他的心里,有个宝藏,等待她去开掘。

  她伏在他怀中,温柔地舞,温柔地渴望,温柔地祝愿,她的愿望,他说不论是什么都祝她实现。他可知道,她的愿望便是他么?一个英俊的多情的舞伴,有爱心,幽默,潇洒,虽然赚钱不多,但有一技之长,有份正当职业足以养活自己,而且,是份相当高贵的职业,可以让她在他的陪伴下傲视同侪——除了这些,他身上那种忧郁与不驯杂糅的气质也深深地吸引着她,有如鸦片令人迷醉。她常常想,这就是所谓的贵族血统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5

  少女的梦,也不过就那么多,他完全能满足。还期待什么呢?就是他了吧?只是,她该如何抓住他的心?

  她不太能肯定他的心意,但是已经准备好要在今夜表白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会给她带来好运气吗?

  仗着酒意,她醉眼迷蒙地看着他,轻轻说:“如果你能一直对我这样好,多好。”

  曲风微微一震,心里说: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有些心跳,有些着紧,也有些烦恼,觉得了危险的存在,是要表明一下态度的时候了。女孩子们就是这点不好,对她们远一点,她们抱怨,略微亲近,就得陇望蜀,希冀得到更多。他觉得有必要及早声明自己的态度,更正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接受最好,不接受,就此分开也罢。偶尔扮多情送她一束玫瑰花一盒巧克力一顿有萨克斯伴奏的烛光晚餐是可以的,一直这样好?免了。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古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知道跳一支舞,要修多少年的缘分呢?”

  她并不笨,立刻听懂了,反问他:“只是一支舞吗?”

  他笑,轻描淡写地答:“也许更多,不过也差不多。”

  她的绯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有点冷,从头到脚一直冷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告诉她,他所期望于她的,不过是一支舞,一杯酒,甚或一夜情的因缘,却不会是一生一世。这些,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的,可是还是想得到他亲口的证实。如今,他明白地证实了,承认了,她该怎么做呢?像一个做惯游戏的豪放女那样欣然接受?抑或像个受到侵犯的圣女那样拂袖而去?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就是她输了。

  她看着自己,今天是她的生日,为了今夜,她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靛蓝色真丝衬衫和鸽灰色的软缎长裙,镶嵌在夜空下,像一颗小星星。这样认真地,郑重地对待自己的失败。

  她忽然便有些可怜自己。

  这样郑重地惨败,却又不愿意承认失败。肯不肯就这样成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呢?肯不肯成为他寻芳谱上新的一瓣馨香?

  她的心“咔嗒”一下,好像落了定,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几乎没有一点儿犹豫地,她含羞地点了头,可是心里其实茫然。她清楚地知道这回家意味着什么。这并不是她最期待的,但是,总得经过这一步,是吗?总算是往前走了一步,是吗?如果她爱他,而又希望得到他的爱,总得有一些什么具体的行动将他们牵扯得更紧吧?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不过是那么些步骤。现世间,谁还会相信冰清玉洁的精神之爱?

  她本来准备了许多的话要对他表白的,可是现在都用不着了,现在他们要以更加实在的形式把那些表白定性。她更近地偎依着他,心里不知是惊是喜,少女的童贞将要在今夜被献出了,而她甚至还没有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爱她。或者,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爱他吧?即使爱,也不知道爱他什么,最初的缘起,好像不过是为了在一群争强好胜的女孩子中脱颖而出,最后却弄假成真了。但是这真,不也正是她希望的吗?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这么实在。但是童贞这件事,反正是要献出去的,献给他,或者给别人,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难道还指望留到新婚夜,从一而终不成?给了他,他至少是自己喜欢的,是自己的选择,即使明知道这份爱不会长久,可是今夜仍然会是个难忘的销魂之夜,这也就够了。至于将来,谁管它?

  晚风轻柔地吹过,她的鸽灰色的长裙在风中“啪啪”地起舞。他揽着她的腰,她倚着他的肩,两人搂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往家走着,走向她的初夜,和他的不知第几个缠绵的夜晚。路上,还特意买了些饮料和零食助兴。

  路过宠物医院的时候,他说:“去看看那只天鹅吧。”

  她温顺地点了头,心仍沉浸在对这个夜晚的患得患失间,毕竟是第一次啊,总有些不舍得。看他随意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她是第一次吧?如果她告诉他,他一定不相信,或者,相信了,便不再要求于她。她看得出,他是那种怕认真的人,他同她,不过是玩。但是,这个游戏,是她发起的,也是她拼命要继续的,即使是玩,也得玩得精彩一些。

  不,她不要事先告诉他,要等他自己来发现。如果在缠绵结束后,他发现了她的童贞,会不会因此而更珍惜她一些,会不会为此惊喜,或者为此内疚呢?不论是哪一种吧,他总会因此对她更好一点罢?他总是亏欠了她的,这份亏欠会让她手中的砝码更重一些。她看准他是一个虽然不肯负责任却不是不懂得尊重真情的男人,看准他会因为得到了她的第一次而待她有所不同,不同于他以往的那些女人。那时,她便可以要求他只对她一个好,至少,在三个月实习期内,对她好,好给所有嫉妒她的人看。帮她维持一个少女的脆弱的骄傲和虚浮的梦。

  她就在这样的浮想联翩中随他走进了宠物医院,没有想到,所有的计划,竟在看到天鹅的那一瞬间,被完全地逆转了。

  我是这样地想你。

  想你的时候,夜漫长而孤独。

  我在给你写信。这些能算是信吗?

  发不出去的信能算信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6

口红

  这些不是日记,不是信的,终将随着日月尘化的写了字的纸是什么呢?

  写满你的名字,写满我的泪——流在无人的暗夜里的,永远不为你所知的泪。

  如果可以把眼泪收集,我可以把它们做成一尊珍珠塔来送你了。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小林原以为今夜会是她的初夜了。

  无论怎样的女孩子,初夜都必然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

  她把这纪念珍惜地捧出,像蚌壳珍惜地捧出它的珠,那深藏于心的,用眼泪和风浪磨砾而成的珠。

  可是,计划竟会因为一只天鹅而改变——

  他们走进宠物医院时,天鹅本是恹恹地伏在沙发上休息的,看到曲风进来,忽然奋力站起,拍打着翅膀迎上来,仰慕地望着他,神情无限欣喜。

  曲风惊喜地蹲下身:“哦,小天使,你活过来了!”他忍不住拥抱它,亲吻它的额头。

  天鹅似乎对这种亲昵颇不习惯,连连后退,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然后,它看到了他身后的小林,愣一愣,歪着脑袋,又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她和他。

  曲风站起身来,连声向老医生道谢:“真是妙手回春。”付了账,又说:“依您看,它还要住多长时间医院?”

  听到这句话,天鹅似乎吃了一惊,立刻重新奔近来,倚住他的腿,状甚依恋。

  老医生笑了:“依我看,它其实不必住院的,只要你每隔一天带它来检查一次换换药就好了。它好像很希望跟你回去呢。”

  曲风有些惊讶,开玩笑地问天鹅:“是吗?你想跟我回家?”

  不料,那天鹅听懂了似地,连连对他点头。

  曲风益发惊讶:“你听得懂我的话?”

  小林也从她的幻想中清醒过来,走近来逗天鹅:“你真的听得懂人话吗?那你转个圈给我看看。”

  天鹅恼了,恨恨地看着她,忽然扑过来猛地一啄,正正地啄在她的手背上。小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差点撞翻了身后的货架。她大怒:“你这天鹅竟然咬人?!”作势欲打。

  曲风忙忙拦住:“别打,它不认识你,难免不友好。也许以后熟了就好了。”

  “以后?”小林惊讶:“你真的要把它带回家?”

  “当然。不然送到哪里去?它伤得这么重,还不能放生。我总得把它的伤养好才行。”

  丹冰借着天鹅的眼睛,第一次看到曲风的家。

  是个套间,卧房连着厅,比她想像中的还要脏,还要乱,到处扔满烟头,脏衣服,旧杂志,空的酒瓶,以及大堆大堆的乐谱。因为小,也因为简单,厅里的钢琴显得无比巨大,不和谐地豪华醒目。琴台上一盆芳香四溢的栀子花,花旁有双拖带的软缎舞鞋——这使她感到亲切,原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天鹅湖的日子里,有她的花香陪伴着他;却也伤感,再也不必穿鞋子了。

  当她在心底里不住地感慨着的时候,小林大声地叫出来:“太可怕了,你这里简直像个难民营,怎么也不收拾一下?”一边说,一边便弯下腰整理起来,把脏衣服裹在一起扔进洗衣机,杂志乐谱分放整齐,烟头酒瓶扫做一堆,并且动手拖起地来,那样子,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天鹅有些怅惘,这些事,是她也想做可是不能做的,小林做起来,却这样自然而然,得心应手。

  她看着自己的手——两只美而无用的翅膀,用来飞是足够了,做家务?哼,想也不要想。

  曲风是被女孩子们服侍惯了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顾自打开冰箱开瓶啤酒喝起来,一边说:“别忘了给天鹅准备住处。”

  小林答应着,边拖地边问:“明天你有什么安排?陪我一起带水儿去公园好不好?”

  “行,不过只能在上午。下午我要去阮丹冰家弹琴。”

  小林看他一眼,不再说话。曲风有点儿好奇,问:“你不喜欢丹冰?”

  “没有啊。”小林本能地掩饰,想一想,又觉得不必要,便爽快地承认,“也不只是我不喜欢她,我们一起来的女生都不喜欢她,也不只是不喜欢她一个人,那些女舞蹈演员都挺招人烦。每天呆在练舞厅里,松木地板,钢琴伴奏,四面墙的大镜子,又是公主又是王子的,天天活在王子梦里,便个个以为自己是公主了,眼睛看到天上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5:36

  曲风忍不住笑起来,觉得她惟妙惟肖,形容得再好没有。

  小林又说:“尤其那个阮丹冰,就更是公主里的公主,见人从来不打招呼,也不笑,真以为自己是天鹅呢,把别人都当成丑小鸭。”

  “丹冰倒不是那样的人。”曲风为她辩护,“她不是傲,是单纯,不太懂得和人打交道。”

  “她救了你的命,你当然这么说。”小林拖好了地,双手握在拖把的杆上,下巴拄着手背,想一想,说,“不过,也许我们只是自卑,因为不能做主角。我们不喜欢丹冰可以做到一切我们做不到的,可以美得那么趾高气扬,可以在万千观众的凝视下跳舞……小人物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做主角,独舞名角却天天都可以引起人们关注……我想我们是嫉妒,一定是的。”

  曲风笑了:“你倒是诚实。”

  小林也微微笑着,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曲风的腰,将头靠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轻轻说,“那天在剧院,灯掉下来的时候,我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以为你会死……那一幕真可怕,梦里想起都会吓醒过来。”

  “你做梦常看见我吗?”曲风逗她,回转身将她抱在怀中。

  她低着头,用手指在他胸前胡乱地画着字,茫茫然地说:“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中可以做一回主角吧?只有恋爱可以给她被重视的感觉,戏剧的感觉……”

  他抱着她,只是不说话。

  她悲哀地想,他就是怕承担,她已经答应他不同他要永远了,但是连现在他也不肯完整地给她。即使是在恋爱中,她也不是主角,主角是他,她只是他的配角,无数的配角中的一个,那戏也是过场戏,没有新意的情节和没有诚意的对白,对她也许是第一次,对他谁知道是第几次呢?她跟了他回家,这样明白地表示,是要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他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换回他一句稍微郑重点的爱的表白。就像一架失衡的天平,一头已经高高翘起挂了免战牌,另一头就是再加多少重量也是这种结果了。恋爱里没有永远,又哪里有公平。

  她深深地悲哀,悲哀地将他越抱越紧,就算一切都是假,至少这个拥抱是真实的,他的身体是真实的,虚幻缥缈的感情里,也只有这一点儿真可以掌握,可以拥有。

  丹冰在一旁看得生气,小小眼睛瞪得又红又圆。这个小林,不仅说自己坏话,而且还勾引曲风,真是太可恶了!一时气不过,冲过去将搁在沙发上的小林的手袋叼起来掷到地上乱啄乱踩,化妆盒钥匙包顿时滚了一地。

  小林惊叫,赶紧跑过去抢救自己的宝贝。

  天鹅踱着四方步走开,洋洋得意地一跳跳到沙发上卧下来,睥睨着她,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小林皱眉:“我不喜欢这只鹅,那么骄傲,又没礼貌。”

  “我倒不觉得。”曲风哈哈一笑,“而且,你对它也太没礼貌了,它可不是鹅,是天鹅。”

  “都一样。”小林说着,坐下来整理手袋,顺便取出路上买的饮料零食来,撕开一袋薯片,又开了听可乐来饮,不料,天鹅看见了,又忽地一下跳起,奔过去要抢,小林吃了一惊,可乐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再次大声尖叫起来。

  曲风两不相帮,看着小林和天鹅两个一人一鸟怒目相向,斗得不亦乐乎,不禁大乐:“你和这只天鹅,好像八字不合,天生犯克。”

  小林委屈地要求:“曲风,这只天鹅对我真的很不友好,你可不可以把它送走?”

  “我看不行。这么晚了,它又受了伤,你想我把它送到哪里去?”他看着小林,知道她是再也不会有任何情绪了,倒也不想勉强,“我看不如我送你回去好了。”

  “只好这样了。”小林苦笑,白担了一个晚上的心,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处女生涯这样轻易地结束,到了最终,竟是一只天鹅替她做了决定。

  临出门的时候,她一再回头,看了那只天鹅一眼又一眼,说:“我看,这只天鹅不如改个名字,叫天意好了。”

  天鹅略一扬头,做个不屑的表情,冷冷地看着门在小林的身后关上了,立刻跳过去先用嘴将可乐罐子扶正,然后叼根吸管插进去美美地喝起来。

  喝一口可乐,又回身吃两片薯片,吃两片薯片,又掉过头喝一口可乐。在剧团的时候,为了保持体形,教练从来不许她们饮用这些含糖分多淀粉的东西,生怕发胖。现在好了,再不用考虑减肥问题了,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大吃大喝,想不到,做一只天鹅竟有这样的便利,倒是意外之喜。

  一瞥间忽然发现沙发角上扔着一支口红,是小林丢下的吧?提起“脚”来“扑”地将它拨至一旁,用力啄两下,便又回头一心一意地对付起那听可乐来。

  曲风送了小林回来,推开门,正看到天鹅将头拱进零食袋努力叼取最后几片薯片的情形,又发现空着的可乐罐子里插着根吸管,不禁目瞪口呆。乖乖,这只天鹅要吃薯片喝可乐!还会用吸管!

  他大笑起来:“我看,你不该叫天意,倒是该叫天才!”

  月亮升起来,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空地上,如水。

  天鹅丹冰浴在皎洁的月光中,想起云南阿细人常跳的一种三步舞“阿波比”,拍三下转一圈,很美,很活泼,因为彝人专门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举行舞会,所以这种舞又叫“阿细跳月”。它和吉赛尔相反,表现的是快乐和热情。
页: 1 [2] 3 4 5 6 7
查看完整版本: 《天鹅的眼泪》--作者: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