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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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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眼睛》--作者:余以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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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31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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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人天生具有好奇心,并屡有涉险之冲动。小时候,母亲说不能用手指月亮,否则耳朵会被割。当时人小,不知禁忌与图腾的由来,只是涉险的冲动难捺,终于用手对着月牙儿指了一下。当夜蒙头而睡,醒来后耳朵还在,这才心安。

    写恐怖小说是从2000年开始的事。但按因果而论,仿佛也有迹可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复兴,我亦写了不少诗和短篇小说发表。但小说发表时多被排在“实验小说”栏目,究其理由,除语言、结构外,题材比较玄幻。记得一篇小说叫《迷路迷》,说是一人专好迷路,竟走到冥城去了,一夜经历让人骇然。另一篇叫《木狐》,其实写的是下象棋的故事。这“木狐”的知识来源于流沙河先生,当时我正与一诗友下围棋,流沙河先生在旁见之,便说古人叫象棋为木狐,那围棋也可称为黑狐和白狐了。棋能变狐,狐能生魅,因此我这篇小说不玄乎才怪。

    写什么,怎么写,文学中人历来为其劳神费力。读者却不然,曰其“好看”,或者相反。回望几百年,《三国演义》《水浒》《聊斋志异》《红楼梦》《西游记》,好看之中我发现类型化小说早已有之,现在的历史小说、武侠小说、恐怖小说、言情小说、玄幻小说,分门别类前人都做过了,而后来的小说却是越写越窄,这一点儿也不安逸。因此决定写类型小说。选定“恐怖”仅仅是个性使然。至于“恐惧”为何成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之一种,那是遗传学家要探究的事。比如对黑夜、对死亡、对星空、对蛇等等,人确实心有畏惧。我曾经大胆设想过,蛇让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在某种意义上远超过虎,会不会是人类早期曾遭受过蛇的大规模袭击,从而在记忆上打下印记?

    进入现代,对人自身的研究使隐藏的恐怖进一步显现。在经验世界中,我们都记得一些奇怪的反复出现的东西,一些使判断发生迷惑的东西,一些现实与非现实界限模糊的东西,一些使自我分裂或错位的东西。而弗洛伊德认为,这正是恐怖的起源。

    恐怖小说在中国尽管有《聊斋志异》垫底,但现在却被欧美日韩抢了风头。除日本的《午夜凶铃》人所尽知外,美国的斯蒂芬·金的作品在中国亦不断印行。这位与19世纪的恐怖小说家爱伦·坡同国籍的恐怖大王,其作品的印行数量据称仅次于《圣经》。个中缘由,也许是西方国家有侦探小说的传统吧。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79本侦探小说风行世界,都为恐怖小说这种侦探小说的亲戚作了出场铺垫。

    在中国,《聊斋志异》之后,恐怖小说的传统几乎断掉。在我的经历中,小时候有部电影叫《夜半歌声》,据说很吓人,大人还不让小孩去看。“文革”中有一手抄本《一只绣花鞋》流行,在民间传阅甚广,前几年正式出版后仍受欢迎,足见恐怖小说仍是读者实实在在的需要。

    人们为何爱读恐怖小说?是减压,是释放,是涉险代替,是验证安全,这些回答都对。如果同时还有文学的享受就更好,这正是我所想做到的。

    从我多部作品出版后的反馈看,不论是网上、报刊,还是读者见面会,读者的喜爱和指正都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书到读者手中往往有很高的传阅率,这种被阅读的乘数效应使我下笔时更加谨慎,惟恐辜负读者的期望。我的这套系列书刚刚开始,以后每年都有一些新书面市,读者的意见和批评是我非常愿意听到的。   

    2004年12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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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人死去后是最美的

人死去后是最美的。虽说脸色苍白一点,但平静,绝对的平静。就像被风吹折的一截树枝掉在草地上,这是真美。

    纪成医生说的这段话令我印象深刻。那是八月的一个黄昏,整个病区单调、闷热。长长的走廊上和楼梯拐弯处的路灯已早早亮了,这使病区显得更加幽暗一些。此时,编号为23床的那个病人已永远脱离了痛苦。纪成医生撩了一下白大褂的下摆,在桌边坐下。他拧开了一支黑色钢笔的笔头。死亡通知书。姓名:秦丽,性别:女,年龄:23岁,死亡时间:8月5日19时49分。最下面是家属签字……

    家属还没来得及赶到医院。这个被医生、护士直呼为“23床”的人物还躺在病床上,一床白被单已蒙上了她的头,这使她看上去像一段起伏不定的木头。“22床”是一个60多岁的老妇人,她正坐在床头啃着一个苹果。要死该死我这号人,她说,她太年轻了。伏在床边守护她的孙女望了她一眼,然后又将脸埋在被子上。她的孙女头发又浓又长,堆在被子上像一团乌云。

    我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回到表弟的病房,我说,23床死了。表弟的嘴唇动了动,没回答我什么。一条输液管蛇一样连着表弟的手背,我看药液快输完了,便走到门外对着长长的走廊尽头喊道,42床,加液!出乎我意料,我的声音好响好响,一直滚到走廊尽头,那是灯雾和药味弥漫着的尽头,医生值班室、护士值班室都藏在那尽头再拐弯过去不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从走廊上看不见的段落,便传来护士的嗒嗒的脚步声,从那声音可以知道地面的冰冷和坚硬。我突然记起我呆在这里前后已经有一年多了,为了守护我那可怜的表弟,也为了某种宿命。后者让我在这迷魂阵一样的地方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怖,我之所以将它讲出来,只是想尽快忘掉它而已。

 宋青拿着药瓶走在狭长的走廊上。右侧的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她知道外面已经天黑了。

    她雪白的护士衫一路飘动,这走廊上哪来的风呢?她心里有点发紧,便把脚步踏得更响了一点,快步走回值班室。

    值班室空无一人,灯光显得刺眼。纪成医生处理“23床”那个可怜的死者去了。宋青坐在桌边,眼光莫名其妙地在室内移动:药瓶、药瓶、针头、托盘、氧气瓶、自动呼吸器……突然,几个用过的青霉素空瓶出现在她的眼前,旁边是“23床”的输液处方单。这不可能!“23床”因过敏禁用青霉素人人知道,我会犯这种错误吗?宋青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处方笺,上面没有青霉素,没有!难道我在下午去加液时会拿错药瓶吗?不可能!作护士两年了,这种错误闭着眼做事也不会犯。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是纪医生回来了。宋青心里一阵慌乱,伸手将几个青霉素空瓶藏到了她的桌下。

    纪医生挤了进来。他个子高大,有点像一头熊。他先到水池边洗手,伴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他说,“23床”死得还是突然了点,心脏衰竭,没办法。宋青感到背脊发冷,她确信纪医生已经明白一切了。天哪,真是她给输液瓶加错了药吗?这该怎么办?

    纪医生转过身去,用毛巾擦着手说,不过,像她这种晚期癌症病人,猝死的事也是常常发生的。怎么,你病了?

    宋青这才感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她的笑有种孩子气,这她听很多人说过。不过,她也才20岁,离“孩子”并不太远,而长长的成人世界正等着她。这世界给了她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然而,昨天夜里在走廊上出现的惊吓,使她明白地感到这世界险象环生。

    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景象。昨日深夜,她为查看病房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这医院的走廊也设计得太长了,中途还拐了几个弯),路灯坏了几盏。就在她刚转过一个弯时,她猛然看见离她几米远的暗处站着一个人,她无端的感到是一个女人,但她的脸部是雪白的,像白纸那样雪白。她不由得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不是她不想高声,而是嗓子也被堵住了一样。她本能地一闪身躲进了刚好在左边的卫生间。卫生间空无一人,她拼命将门折上,她的额头上满是冰凉的汗水。后来,她听见有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踱过,那脚步声很慢很慢,像拖着脚步在走。再过后就是死一样的寂静。就这样她抵着卫生间的门站了有20多分钟,正当她对这卫生间里的空荡也产生恐惧时,外面有人在喊她了。她听出这是护士小梅的声音,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她对小梅说,我闹肚子了。她没敢说刚才看见的景象,她怕别人笑她幻觉、迷信、胆小。

    今天一整天,宋青却感到脑子发胀。又是夜班,又是走廊。脑子有点模糊,但她还是清楚地给10多个病人量过体温,给6个正在输液的病人加过药液(其中包括“23床”)。她清楚地记得“23床”露在白被单外的脸似睡非睡,她还问道,秦姐,你好些了吗?秦丽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这是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就在几天前,秦丽还问过她,宋护士,我死后能将眼角膜捐给别人吗?宋青直感到心里发紧,鼻子一酸,便安慰她道,别乱想了,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和男友结婚,我还要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呢。她本想用这话来使气氛轻松些,没想到秦丽一下子就哭了,这哭没有声音,她只看见秦丽的泪水从眼角淌出来,一直流到枕头上。

    纪医生的脸上浮着倦意,这也许是在癌症病区工作的医生见惯了生生死死后常有的状态。他丢下擦手的毛巾说,我给你找点药。宋青忙站起来(护士衫衬出她成熟的身段),她说我没病,纪医生你就不用担心了。这时,走廊上响起了咕咕的车轮声。她知道这是运送秦丽去太平间的手推车正在走廊上滚动。“23床”去了。也许明天,又一个病人会躺到那床上,仍叫“23床”,这种生死更替,宋青见了不少,可这次,她却充满畏惧。

    手推车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上停下,穿白大褂的推车人在电梯口等待。进电梯门时,他让秦丽的头部先进了电梯,待推车放好以后,他才从侧面挤了进来。电梯门关上,一个生者和一个死者共同从16楼下到底层,电梯在9楼停下来,门打开后,两个想搭电梯的女人在外面惊叫一声躲开了。推车人面无表情地重新按下关闭按钮,电梯继续下降、下降,有点儿下地狱的感觉。

    太平间在这所庞大医院的西北角。一座四合院式的老式平房,周围有低低的围墙。推车人擂响木门,里面有狗叫,这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喂的狗,60多岁了没有伴儿,这狗便是他的依靠,不少人见过他和这狗聊天,怪亲热的。

    在高高的16楼之上,在走廊尽头的值班室里,宋青没听见这狗叫,但她知道秦丽已抵达那小院了。木门打开后是一小小的天井,靠南是李老头的住房,偏西那边是一道双扇门,推开后,里面灯光雪亮,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大抽屉,拉开每一个抽屉,里面都躺着一具尸体,如果有空着的,也不会一直空下去。这不,手推车又来了,“23床”,秦丽,这标笺将贴在又一个抽屉的门上。

    那里是冷的,宋青无端地在值班室紧了紧衣衫。纪医生点燃了一支香烟,在这医院的医生中,他是极少数吸烟人之一。宋青问过他,就不怕得肺癌吗?他回答得似是而非,说人总是要死的。

    小梅满面春风地从外面撞了进来,护士帽也没戴。她说在这里打个电话,叫肯德基送点东西来吃。从卫校毕业不久的姑娘都这样,一上夜班就兴奋,要么挤在一块儿议论电影,要么别出心裁搞吃的。

    可宋青什么也吃不下。墙上的大钟指着凌晨1点3刻,钟面的玻璃很亮,宋青无端地想到如果踩上一只凳子站上去,那钟面的玻璃上一定能映出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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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将宋青写进这部小说,我想主要是因为我认识她最早的缘故。大约一年多以前吧,我送表弟第一次来住院时,在电梯口因带的东西太多(盆子啦、衣物啦、水果啦等等),一时手忙脚乱进不了电梯,这时一位穿白罩衫的护士帮我拎上了一袋东西,她就是宋青。我们在电梯里一同往上升,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空气中有一种温馨的气味。表弟将头一直埋着,我知道刚满17岁的表弟见着陌生的女孩就腼腆。

    凭着我对宋青的诚实品格的了解,我知道她在深夜的走廊上看见白脸女人的事决非编造。并且据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据宋青讲,大约一个多月前,她有一夜坐在值班室里时,突然瞥见敞开着的门外有人影晃了一下,她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发现门外的地面上确实映着一个人影,可以想见这是在附近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灯光将这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到了这里。谁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走廊上呢,宋青当时还不太在意,便走出门去,掉头一看,啊!在走廊的拐弯处,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人,直觉告诉她是一个女人,面部雪白。宋青哇的大叫一声,那白脸人一转身在拐弯处消失了。这一声惨叫引来了所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们,她结结巴巴地说出那景象,胆大的人追了过去,一直追到电梯口,又追到步行楼梯口,回来后都说没看见什么。大家安慰她,事后又议论她的神经质,并半开玩笑地说她是否需要看精神科医生。宋青很纳闷,从此闭口不提此事。她曾经问过我,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吗?灵魂显形出来就是我们所说的“鬼”吗?我当然给予了否定的答案,这是因为我相信科学。当然我也相信科学的局限,而这都是一下子说不清楚的东西。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和纪医生聊得更多一些。他是我在这医院认识的第二个人,因为他也是我表弟的主治医生。在向他请教我表弟的病情时,我得到了很多关于白血病的知识。纪医生刚过不惑之年,比我大两岁。彼此熟悉之后,他就直称我为“老弟”了。他说,老弟,你说死亡是什么呢?我知道他要向我宣讲这一难题了,听一个医生进这道题我是兴趣盎然。当时是在他的值班室里,后半夜无事可做,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敬意(当然也为了他能更多关心我表弟的治疗),我事先准备了一瓶好酒及一些下酒菜,在清冷的后半夜突然端出来,自然博得了他的欢喜(在此前的闲聊中我已侦察到他喜欢喝酒)。死亡是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就是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接着是脑死亡,细胞死亡,再下来是化学转化(在细菌中转化或在火中转化),最后还原为分子、原子飘荡在这个世上。

    那么灵魂呢?我问。他说没有灵魂这个东西。他说你是搞写作的,你们作家就喜欢玩灵魂这个字眼。他说你去过解剖室吗,我以后带你去看看,用锋利的刀打开胸部,划开腹部,用锯、用钢针打开头部,你就不会再相信什么灵魂了。当然你会说,灵魂飞了,灵魂是看不见的,哈哈,飞了!这时我知道他已经喝多了一点,纪医生是个严肃的人,这种笑声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我无端地感到一点害怕。

    酒里面含有酒精,化学名乙醇,进入人的血液后,开始令人兴奋,如浓度太高,则使人产生中毒反应。对一个医生的血液来说,这种化学反应仍是“六亲不认”。从这方面来看,纪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仍有缺陷。当然,对一个长年工作在癌症病区的医生来说,目睹接连不断的死亡而深感自己无力回天之后,静下来时喝点酒似乎也不算什么。

    可怜的是我的表弟。一年多前在中学的足球场上还是一个漂亮的边前锋。突然感到头晕,就在球场边蹲下了。后来他给我讲,在此之前他常常做一个梦:他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前面是一个穿白罩衫的护士。他跟在她的背后走,四周有消毒水的气味,那护士回过头来,面孔变成了他的妈妈(他妈妈已死去好几年了),妈妈对他说了一些话,他听得不太清楚。这时他感到很冷,他抬头四顾,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天井里,周围的高处都是栏杆和回廊。这样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感到恐怖,想叫,这样便醒来了。就这样一个梦,他在生病前几个月反复做。这是预兆,表弟躺在病床上肯定地说,预兆,这太可怕了。

    我将这事讲给纪医生听过,他说人的梦是否含有预兆说不清楚,也许纯属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宋青知道这事后反应就不同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你表弟事前就知道他要生大病,要住医院,梦将什么都告诉他了。

    想到这有可能真是预兆,我心里就堵得发慌。我、医生、护士都知道白血病的结局,可我的表弟才17岁呀,难道他真的要早早赶去与死去的妈妈、爸爸聚会吗?他们分别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他爸爸开着小车,没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足足有五辆车撞在了一起。当晚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车祸现场时,我认出了那个我熟悉的车牌,我惊呆了,手脚发麻,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我抓起电话拨到交管局事故处理大队,然后满脑晕乎乎地赶到医院,看到了死里逃生的表弟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安慰着他。接着我去了太平间,看到了已撒手归西的表弟的父母。我发誓要照看好表弟,让他平安、幸福。

    命运对人有时是太残酷了。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愿意每天为表弟祈祷。宋青也说,她作为护士进医院以来,对死亡已见惯不惊了,但我表弟的身世还是使她惊骇。这不公平,她说,不公平,上帝不该这样安排。

    这一切,我是十分不愿意写进这部小说的,我只愿永远忘掉这段经历,忘掉癌症病区,痛苦、呻吟和绝望,常对人存在的一切发出虚幻的疑问。如果不是在守护我表弟的漫长日夜里,发生了如此多神秘莫测而又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这部小说也没有任何写作的必要了。

    现在,当我要重新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头脑并不比呆在医院的日日夜夜更清醒。我看见手术室,纪医生戴着手套的手上沾着血迹。我看见宋青的大口罩上沿,一双专注的眼睛透出庄严之美。人只有慎静地参与一场生死搏斗时,才有如此庄严的眼神。我表弟说过,宋青护士守在他身边时,他感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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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严格地说,纪成医生迷恋上酒,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最罕见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日子发生的。对于一个人,那就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一天早晨,纪医生下了夜班后回家。他爬上了宿舍楼的最高一层,七楼。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开了。他轻手轻脚走向卧室,平时他都这样,轻轻地走到床边,妻子董雪还在熟睡,她的一条光洁的手臂伸在毛巾被的外面,只有从事过多年舞蹈专业的女人才有这样美的手臂。通常,他会俯下身去,在这手臂上亲吻一会儿,董雪就醒了,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会迷迷糊糊地说,同时半坐起来,替他脱长外套。他看见她睡衣也没有穿,这使他陡生欲望。

    这就是纪医生下了夜班后的幸福的早晨。可是这一天,当他轻轻走进卧室的时候,一张整整洁洁、空空荡荡的大床让他吃了一惊。

    妻子昨夜没回家,还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各处看了看,没有她回过家的迹象。他走进卫生间,妻子的洗脸毛巾是干的,这证明她昨夜没回来过。

    妻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给安排的。董雪的原单位是市歌舞团,这么多年来,这国家体制的歌舞团是完全瘫痪了,人员都闲着,每月发300多元工资。结婚以后,董雪坚持要找点事做,纪医生便通过关系,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院做接待工作。

    没回家过夜,这在董雪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纪医生猛地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突然,连接卧室的阳台门“砰”地响了一声。他走过去看,是通向阳台的门没插上,风将它吹开又碰过来了。

    他站到阳台上,太阳已经出来了,街上满是车流和人流,几个上学的小学生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戏。

    董雪就这样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开始,他还不敢相信事情有这样严重。他给美容院去电话,电话那端说,董雪昨天下午5点50分下的班,她说先去逛逛商场买瓶洗发液就回家。他又将电话打给她的妹妹董枫,董枫说姐姐没去过她家。他接着将电话打给了他所知道的董雪的所有朋友,回答都是,我们没见到董雪。

    这可能吗?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留言,这说明她遇上了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外力事件。纪医生报了警。一名胖乎乎的警官认真地作着笔录。警官非常职业的详细询问了他俩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有什么异常吗?没有。昨天早晨,他下夜班回来还在熟睡,妻子很快就起床上班去了。走时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应答了一声。警官询问了他俩的感情,很好,纪医生真的感觉很好,结婚快五年了,没要孩子,可那是他们共同决定的。警官再次询问,坦率地讲,你妻子有外遇吗?或者你发现过有外遇的苗头吗?纪医生恼怒了,没有!这不可能,我太了解她了,你这样怀疑对她不公平。警官无动于衷,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这样吧,先备个案在这里,你等几天,说不定妻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一年多时间过去了,董雪杳无音讯。警官说,我们也没有任何线索。这样吧,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可按死亡注销了。

    死亡?纪医生并不怕死亡,可死亡也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物啊,有遗体作证,有骨灰保留,这才叫死亡。

    比死亡更难于接受的是人的失踪,这种消失给人间留下巨大的阴影。如果最终不露出谜底,这阴影至少会罩上一百年。

    其实,人死后是最美的。纪医生有时会在值班室这样说,你看人死后的脸,苍白,有的会有一点痛苦的残留,但已经很轻很轻,无足轻重了。这就叫解脱,解脱了才有大宁静,大宁静,也才美,是吗?

    宋青皱了皱眉头。她感到纪医生自妻子失踪以后就变得怪怪的。医院里私下对此事有很多议论,有说是董雪暗地里有相好私奔了;有的说不可能,一定是在逛商场时被人弄了麻醉药被绑架走了;还有人说,只有遇上了外星人才可能发生这种事。另一种说法,是医院的药剂师、那个瘦瘦的张老头悄悄给宋青讲的,他说,我怀疑是纪医生干的好事,你想,他要除掉一个人还不容易吗?哼哼,纪医生,什么办法都会,高明呀!我随便说说,你可不能对外乱讲呀,宋青听得毛骨悚然,但她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这件事让宋青无法猜测。在值班室面对纪医生的时候,她深感他的不幸,有时总想给他点什么帮助。比如,我帮你去食堂打饭啦之类。纪医生有时也像忘掉了这件事,甚至偶尔也会说一两句玩笑话。有一次,他就问宋青,你说我们医院里,谁的胃口最好?宋青想了半天也没答上,纪医生说,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每顿要吃半斤饭。为什么?他是怕死后饿着了,先吃些来垫底。

    这话让宋青大笑。不过也怪可怜的,据说李老头最早是这医院留下的一个孤儿,后来就在院里做清洁工,再后来,就守上了太平间。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一整天也不会说上三句话。有时宋青在楼下遇见他,只见他盯着地面走路。像是要数清地面的砖石似的。秦丽死后的几个小时,宋青带她的家属去过太平间,李老头已经睡了,披了件衣服出来,用下巴对太平间的门努了努,算是招呼了。宋青感到这老头有些麻木,幸好,人不死,谁也用不着找他。

    但是,小梅给她讲的一件事却使她感到意外。小梅说,董雪失踪前的一天,她看见董雪从太平间的那座四合院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铁钩。小梅问,董姐,拿铁钩干什么?董雪说,家里的下水管堵住了。这事有些奇怪,因宋青对董雪也有不少接触,纪医生还请她们几个护士去家里吃过饭,是纪医生的生日。她知道董雪是个胆小的人,她说你们护士真胆大,人死了竟敢去给他翻身。照理说,下水管堵住了,她也不至于去向李老头借铁钩,因为那得去太平间,谁愿意呢?

    宋青想将此事给纪医生讲,但又觉这与董雪的失踪毫无关系,也就忍住了口。别把纪医生的心绪搞得太乱了,毕竟,自董雪失踪以后,谁要提起这事,纪医生都会又难过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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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来,对这医院发生的一切,我是可以漠然处之的,至少不会深深地卷入进去。因为尽管某种好奇心可以驱使我去窥视一些东西,但如果有危险,人是会立即退缩的。糟糕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身不由己陷入其中而难以自拔。

    陷入其中的第一步,是我答应了宋青护士的一个要求。而答应她,又是由于我考虑到表弟的健康。

    这一切怎么说呢?请试想一个高中男生,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由于腼腆等原因,在学校里连班上的女生也叫不出几个名字,接着又失去了母亲,接着又孤单地躺在了这病床上,这时,一个温柔的女护士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或者从他的腋下取出温度计,并且,每天要给他打针。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将裤子褪到臀部时羞得满脸通红。这些,护士都感觉到了,羞怯的男孩总是让女人心疼。宋青对表弟的照顾更加细致,没事的时候,她会坐在表弟的床边给他读报纸,或者,削上一个苹果,一小片一小片地喂他。有一次,我走进病房时,正看见表弟俯身在吻着床沿的床单,那是宋青刚坐过的地方。见我进来,表弟慌乱地抬起头。我装着没看见什么。

    我的感受很复杂。如果说,表弟在这世上的时间确实不多了,我愿意他充分拥有这一段奇异的情感。这,也许能让他在离去的路上好受一些。同时,我对宋青深怀感激。看着这个20岁的姑娘像小母亲一样呵护我的表弟,使我对女性的善良陡生敬意。

    如此,当宋青对我提出,凡是她上夜班的时候,叫我不要睡觉陪着她的时候,我便爽快地答应了。在这之前,我一般在深夜后,见表弟已经熟睡,也就在他旁边的空床上睡下了。但,宋青提出的这一要求我必须答应,因为在深夜的走廊上连续出现的白脸女人已使她近乎崩溃。

    我的深夜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坐在值班室里,和医生护士们聊天。到宋青查病房的时候,我便跟着她,走过半明半暗的走廊,拐弯,再往前走。

    有一天后半夜,一种声音使我们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宋青脸色紧张地望着我说,你听,什么声音?一缕绵延不绝的女人的哭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后半夜,整座医院都睡着了,只有偶尔从某间病房传出一两声呻吟,然后又是寂静。这女人的哭声很细、很弱,但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仍很强烈。

    宋青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我说别怕,同时竖起耳朵,竭力想弄明白这哭声来自哪个方向。前边?后边?都像是。这是一种方向不明的哭声,它顺着走廊游荡,它攀援在每一扇玻璃,它若有若无,但肯定存在。

    宋青颤抖着说,是白脸女人在哭。我说别瞎想。话虽这样说,我的心却不争气地“咚咚”加速跳了起来。但我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将她快步送回值班室,并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呆在这里,我去各处看看,我会知道是谁在哭的。

    我的这一勇气来得很突然。也许,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性时,男性这种动物似的勇猛劲就上来了。我不幸就犯了这种毛病,我一定要去探个究竟。后半夜,医院,白脸女人,奇怪的哭声,我要将什么都弄明白,我想只有我敢。在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棒极了。

    我从走廊深处走出,脚步很响地往前走。拐过弯,左右两边都是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所有的病房门都关闭着。头上的吸顶灯将我的影子投在脚下,回头望望,身后也有一条影子,那是前面的廊灯给我拉出来的倒影。

    往前走的时候,我时不时回头望望,这是不是夜行者的习惯我不清楚,但我想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举动,因为一般说来,危险来自后面也许是人在动物时代留下的遗传信号。

    然而,我错了。我突然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一个人影,这影子一闪身进了旁边的病房,但没有推门关门的声音。

    我鼓足勇气赶了过去,看见这间病房的门半掩着,门上的编号是14,也就是23床秦丽所在的病房。房里开着灯,但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将门推开了一点,伸进半个脑袋向里张望。

    两间病床上都睡着人,我知道是秦丽和另一个老太婆。看样子,两人都睡得很熟,整个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

    那么,刚才谁溜进了这间病房?我轻轻地将门带上。这事我一直没弄清楚,直到秦丽在七天后死去,我还是没能想明白。

    走廊上毫无声息。方向不明的哭声仍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地飘荡。我走到了走廊尽头,拐个弯,这里宽了一些。电梯门冰冷地关闭着,我正犹豫地想需不需要乘电梯到楼下去透透气,突然,电梯上行的指示灯亮了,是从一楼启动的。后来停了,谁会上楼来呢?电梯门上的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我感到这人是直奔我这一层楼而来。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想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能忍受站在这医院的最隐秘处,听电梯站下,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突然和你面对面站在一起。

    我当时一定是着了魔。一方面想马上跑开,另一方面,双腿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电梯门口挪不动步子。电梯说到就到,“16”这个数字赫然显现。我高度紧张地等着它停下,等着铁门哗啦一声分开,然而,红色数字已经变成17了。接着是18、19,最后在21楼停下。21楼有各种红红绿绿的玻瓶和管道,有人的骨架,还有药水浸泡着的畸形婴儿。后半夜了,谁还上那里去呢?

    不等电梯向下回落,我赶紧离开了这里。往回走,走廊上的一盏灯突然闪亮一下便熄了,一定是灯丝烧断了的缘故。而我突然发现,那个游荡着的哭声已经没有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除了我鼻子里的出气声。我像是完成了一项最艰巨的任务,踏响步子,向走廊深处的值班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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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6 | 显示全部楼层

23床来了新病人

病友们都议论说,23床与美女有缘。上一轮,躺在那床上的叫秦丽,一个大眼睛的淑女,看见她死后的人说,她死了也是安安静静的,眼睛合上,睫毛长长的,像睡着了一样。

    当然,新来的病人并不知道23床的过去。就像大家都睡下以后,一个人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梦一样。新病人是将这张病床作为自己的“开始”来看待的,她穿着窄幅长裙,吊带式上衣,是身材极好的女人乐意选择的那种服饰。从她带进医院的东西看,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外,就是一大叠杂志画报之类的东西。

    这次,新病人还意外地享受了单间待遇。因她对面那个22床的老妇人已出院回家了。老妇人患的是食道癌,已吃不下东西了,每天靠喝一点葡萄糖水之类的流汁活着。老妇人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吵着要回家,死也该死在家里,她就是这样说的。终于,她回去了,现在算来,这老妇人恐怕已不在人世。

    新来的病人坐在23床的床沿,银灰色的包裙衬出她好看的腿型。她属于那种年龄不太分明的女人,30岁左右是较为准确的判断。

    她看见护士带着血压表、温度计之类的东西走了进来,她知道入院后的例行检查就要开始了。尽管这护士将头发盘在了护士帽里,她还是一下子就知道这护士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以前也有过的,后来觉得不能老是像少女那样,就剪短了。

    护士说,我叫宋青,你别紧张,先躺下,这样好检查一些。

    她躺下了,伸出手臂,她知道这是多余,自己的血压没有问题。

    病床边出现了一张医生的脸,长方形的脸型,戴着眼镜,鼻头较大,腮部有力,是那种有决断力的男人。她想,这一定是手术医生,只有这种人才敢拿着刀在病人身上切割。

    她听见护士在问,纪医生,她照的片子已放在值班室里了,你看见了吗?医生说,看过了,还没发现什么问题。

    你感觉怎样?医生问。

    她躺着,仰脸对着医生,她感到自己非常的无助。她说,腹部老是痛,反反复复有两年多了,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我怀疑是胃癌,或者是肠癌、子宫癌什么的。医生,你一定得给我检查出病因来,如是癌症,在早期也是能治的,是吗?

    纪医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他推开她短短的上衣,叫她将包裙褪下去一点。她只好侧了侧身,反手从背面拉开长长的拉链,将包裙褪到了大腿处。她感到一只大手在她的腹部各处按压,唉哟,她轻轻叫道,觉得什么地方都痛。

    再作一次全面的B超检查,她听见医生在对护士安排。

    她坐了起来,这才看见纪医生个子高大,有1米8左右吧。她本能地整理着衣衫,感到有一点儿难为情。宋青护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以后就别穿这种包裙了,住院挺不方便的。她说,我带了便装的,还没来得及换。

    果然,宋青第二次在病房见到她时,她已穿着一条好看的碎花睡裤了。宋青得到的印象是,这女人怎么穿都好看。宋青好奇地问,吕晓娅,听说你是搞时装设计的,是吗?她说,是的,以后我给你剪几个款式,你一定会喜欢的。她注视着宋青白罩衫衬出的身材,曲线动人,是块好坯子。

    两个女人很快就熟识了,吕晓娅突然问道,那个纪医生,不爱说话,像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宋青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纪医生妻子失踪,这事够重了。嘴上却说,没什么,纪医生是这种性格。

    吕晓娅却说,我会算命的,看面相、手相、翻扑克,都可以。哪天给你们试试。

    宋青觉得好玩,就说可以。

    吕晓娅又问道,你们在夜里,怎么老在走廊上走动呢?

    宋青答道,夜里也要巡视病房的。

    吕晓娅说,不对,看病房就看呗,怎么只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呢?

    宋青感到很诧异。吕晓娅说,她在夜里醒来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很慢很慢的脚步声,像拖着步子在走。走过去,又走过来,这是干什么呢?

    宋青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她脸色开始紧张。也许你是做梦吧,她解释道。

    吕晓娅坚决地摇头,并且问道,这会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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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6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23床新来的女病人确实将事情搞得更加复杂,因此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只好按事情本身的过程如实道来。当然,为了不引起麻烦,我将这位女病人的名字改了一下,吕晓娅,已不是我所见到的23床的女病人的真名,这样,即使我讲出了一切,我想这位真正的“23床”也会原谅我的。

    在我的感觉中,吕晓娅是这个病区最“幸福”的病人。之所以幸福,是她至今为止并没有关于得了癌症的确切诊断。据她说,几年前她有过子宫肿瘤,但手术很成功,后来就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最近几个月常常腹痛,这才又引起了她的警觉。但我不认为她遇上了绝症,这不只是因为她有着蛮好的精神状态、正常的食欲等,而是我的一种直觉。我觉得她的腹痛没什么要紧,或者说,这是身体和她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因为她的腹痛很奇怪,只在每天睡觉前痛上一会儿,其余时间,她完全是个健康、性感的女人。

    她坐在床头上看画报。下午3点,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她的身上,她的低胸上衣显露出的一小部分乳沟便有了深深的阴影。我递给她几本书让她挑选,我想她不会喜欢这些。但是,既然她已提出了向我借书,我也只好就带到医院的这几本让她选选了。

    当时,我感到有一点儿抱歉,因为这是几本非常枯燥难读的书。一本叫《时间简史》,一个英国人写的,专门讲述时间怎样穿过宇宙穿过人体穿过我们的万千神经而最后消失在黑洞里的故事;一本叫《存在心理学》,把人的动机、体验以及冒险都分析得迷迷糊糊,看了只会叫人打瞌睡;另一本叫《女巫———撒旦的情人》,一个法国人写的,里面展示了中世纪的欧洲,女巫出没的城堡与村庄,还有就是火刑架,成千上万的女巫被烧死。这场历史上熊熊的大火及其含义,是这个法国作者至今想弄懂的东西。

    吕晓娅翻了一会儿,说,我看这本。她是指《女巫》,我说没多大意思,15世纪的老故事了。她说我喜欢。她翻开书里的一幅彩画说,真漂亮。这幅画以黑和红为基调,表现的是中世纪的广场,天空中有牛头马面的魔鬼,有正吊在火刑架上的裸体女巫。我明白了,她喜欢看画。她是搞时装设计的,也许,这些表现中世纪场景的画能让她获取灵感。这本书的好处就在这里,全书一半文字一半画,我想这正是她选择此书的理由。当然,它所带来的后果,我当时却是万万没有想到。

    事情的开始倒还与这本书无关。那天,她将我叫进了她的病房。她说,你呆在这里很久了,你告诉我,我睡的这张病床以前住的什么人?我说是一个叫秦丽的女孩子,20多岁,患的是肠癌。她问,人呢?我说,死了。她怔怔地望着我,脸色发白,像是要倒下去的样子。我连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她不说话,慢慢在床边坐下。死了,她说,你知道怎么死的?

    吕晓娅的这一举动让我惊奇。我当时的感觉是,已死去的秦丽是她的熟人、朋友或者亲戚;另一个感觉是,她突然知道自己是睡在一个死者的床上,有害怕和受欺骗的感觉。

    不,这些都不是原因。她只是接着问我,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她是被谋杀的。

    这句话说出口,吕晓娅自己也被吓住了。她拉过我的一只手,用双手握住,紧张地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可千万别对外讲。

    我也有些紧张,对她点头承诺,表示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过我还是疑惑,你怎么有这种想法呢?

    她说不是自己的想法,是事实。她站起身,走过去将病房的门关上。然后从床垫上取出一个小本子给我。她说这是她整理床垫时偶然发现的。

    这是一本32开的软抄本,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日记。这是秦丽留下的吗?我有些紧张地问。她说你看了就清楚了。

    我翻开本子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6月12日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吓得我半死。我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这件事。但我敢肯定这是真的。

    当时,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我想是半夜吧,整个医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听见有一种隐隐的哭声不知从哪儿传来。我望了一眼对面,那个22床的老太婆正在打酣。我也就没在意,继续睡了。

    突然,我觉得像是有人站在我床前。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正在我床前站着,是一个女人,面部雪白雪白的,嘴唇却通红。我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听见有很多脚步声到了病房。纪医生第二天对我说,他们给我打了针,是镇静的,我就继续睡了。

    纪医生坚持认为我看到的可怕场面是一场噩梦。他说病人有时会这样,同病房的老太婆也说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难道我真是做了一场梦吗?

    不是,我肯定这不是梦。我当时清清楚楚。难道是谁要害死我吗?天哪!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谁要来害我呢?

    这时,病房的门突然开了,是那个叫小梅的护士来给吕晓娅量体温了。我赶紧将这个本子紧捂在手中。小梅有些异样地看着我俩,说你们在看书啊。我随手抓起床上的一本时装画报重叠在那小本子上面,说我来向吕晓娅借书的。说完,我便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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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夜晚。医院的夜晚好像比白天长得多,并且一般说来,这往往是危险出没的时候,包括死亡。有人做过统计,在夜晚死去的人占到总比例的80%以上。这说明太阳落山以后,阴暗的大气笼罩过来,人变得非常脆弱,如再有其他缘由,往往会不堪一击。

    清洁女工在走廊上拖地。在她的拖布已经走过的地段,地砖在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空气有些潮湿,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宋青护士从一间病房走出来。在她的白罩衫下面,一双裸露的小腿匀称优美。在卫校读书时,一个男同学就因为她这样的装扮喜欢上了她。那是去医院实习的时候,当她穿上洁白的护士衫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她感到大家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像是突然在同学中发现了一只白天鹅。你真美,那个男同学后来约她喝咖啡时略带夸张地说,你穿上护士衫出现的时候,男生们都快晕倒了。

    和所有的服装不同,护士衫除了能含蓄地勾画出女性的迷人部分之外,它所隐藏的善的含义,也许才是使崇尚力量又渴望温柔的男性着迷的真正缘由。

    看见宋青从走廊那端过来,正在拖地的清洁女工停下拖布。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姑娘,对这份400元月薪的工作甚是满意,干活也认真,嘴上甜甜的,医生护士都喜欢她。有人找你,她轻声地对宋青说,同时用手指了指走廊尽头。

    宋青感到有些诧异。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晚上10点1刻。谁找我呢?

    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撑着额头,看不见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像睡着了一样。

    你找我吗?宋青提高声音问道。

    那人抬起头来,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宋护士,那人起身招呼道,右手同时抬了一下,像是想和宋青握手,但又在犹豫中止住了。

    宋青怔了一下,但还是认出了对方。这是已死去的原23床病人秦丽的男友,叫杨斌,在一家公司搞产品销售。两年前,对新来公司工作的秦丽一见钟情。没想到恋情刚刚开始,秦丽就查出患了肠癌,此后杨斌便日夜守在她的身边。在秦丽生命垂危的时候,他买来订婚戒指给秦丽戴上。这一举动,让宋青在旁边大为感动。

    我来看看你,他对宋青说,秦丽住院期间,你对她很好,很劳累,早该来谢谢你的。这个,他拿出一个小纸盒,一点儿小礼物,算是代秦丽表表心意吧。秦丽生前就常说,宋护士真好,对我像姊妹似的。

    不用这样,宋青推辞。

    年轻人面容不好,想来女友的死对他的打击还未过去。他说,我想再去看看秦丽住过的病房。

    这不好,宋青说,那里已经住着新来的病人了,会打搅别人的。

    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宋青的说法。那我走了,他说,同时将那个彩色的小纸盒塞给宋青。宋青坚决拒绝,我们不能收礼物的,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秦丽要我这样的,他说,你就收下吧。他说他近来几天夜夜梦见秦丽。昨夜,秦丽在梦中对他说,宋护士真好,你要带点礼物去看她。宋护士,你就满足一下秦丽的要求吧。他语音哽塞起来,宋青一下子不知如何办才好。

    回到值班室,宋青的白罩衫的衣袋里多了一个小纸盒,她时而用手在外面按按,心想这是件什么东西呢?

    墙上的大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宋青望了一眼,记起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走廊上有手推车滚过,那是送秦丽去太平间的小车。这个23床的病人已永远消失。然而,不,她出现在男友的梦中,并且催促他到医院来找她。宋青感到心里发紧,她看见一个个青霉素药瓶在眼前晃动。那晚,是我在给她输液时用错了药吗?这事没人知道,可秦丽的魂灵清清楚楚,她要她的男友来找我。天哪!我成了杀人犯吗?宋青感到头脑发晕。不,这不可能,她在心里喊道。

    刚才,秦丽的男友走进电梯时,在电梯门就要关闭的一刹那,还冲着她说,再见,我会再来看你的。宋青感到这话充满不祥,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了一样。

    宋青抬起头来,正遇上纪医生的目光。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交上男朋友了?纪医生打趣地问,夜里还来关心你上夜班?

    不,不,宋青一时不知怎样说好。

    别紧张嘛,纪医生笑了,你这么大了,有男朋友也很正常,是不是?他说,23床还没睡,她叫你有时间去一下,说是要给你提供一种时装款式。

    宋青知道是吕晓娅找她,但她听到“23床”这个数字时,心里还是不禁一颤。

    她走到走廊上。清洁工已经下班了,病人也大多入睡,走廊上空无一人。她用手按了按衣袋里那个小纸盒,忍不住掏出它来,她要看看,这是件什么礼物?

    宋护士。突然有人叫她。是吕晓娅出现在走廊上,大概是刚从卫生间出来吧。她说,宋护士,我正要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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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从23床的床垫下发现的日记本使我极度震惊。那晚,待表弟熟睡之后,我便坐在他对面的空床上,迫不及待地继续读起来。

    6月13日

    昨是,我不敢入睡。我怕半夜过后,那张雪白的女人的脸又出现在我的床前。对面床上的老太婆已经睡了,时不时地还发出一声呻吟,过后便是悄无声息的安静,我怕这种安静。

    杨斌昨晚老留在病房不走,我也是舍不得他走的。但想到他已守护了我一整天了,我只好催他快回去休息。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

    可是,到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好害怕。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前晚出现的那张吓人的脸。纪医生认为那是我做的梦,可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昨晚,我没有关灯。让病房一直亮着灯光使我感到安全些。后来,宋护士查房时看见我还睁着眼睛,就坐在床头劝我,别害怕,不会有什么鬼的。

    我并不相信有鬼,尽管医院这种地方,也许就是我现在躺着的这张病床上,死去的人已经不只一个了,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什么魂灵再现。然而,我看见的不是鬼,是人,只有不明不白出现的人才吓人。我不知道她的脸为什么那样雪白,并且,她是什么人?她要干什么?

    宋护士安慰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她也很紧张。因为正在这时附近哪间病房的门响了一声,我看见她也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我大略听说宋护士在半夜的走廊上也遇见过吓人的事,但我问起她时,她却极力回避。我想她不愿意讲,怕加重我的负担吧。

    她只是说,秦丽,你就安心睡吧,我和医生都会常到这边走走,不会有什么的。

    我还是睡不着。后来,宋护士、纪医生又来看了我。他们商量了一阵后,给我打了镇静的针,我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今天早晨醒来,头脑清醒了些。

    但愿一切真是我做的梦。

    读到这里,我的头脑异常地冷静。我想起那次后半夜的经历,我为寻找一个隐隐约约的哭声而在走廊上发现的人影,那人影进了秦丽的病房,我赶过去时,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关灯。我探头看见秦丽和22床的老太婆都已熟睡。除此之外,房里没人,但我突然记起我当时并未走进房去。或者,那人就躲在门后呢?

    女人,雪白的脸。这和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看见的景象一模一样。我相信宋青不是错觉,秦丽也不是在做梦。这种重复只能说明,一切确有其事。

    表弟在病床上翻了一下身,我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子。回转身来的时候,我对这空空荡荡的病房也产生了一点儿恐惧。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谁?我的声音紧张,不像是从自己喉管里发出的。

    老徐,老徐。我听出这是吕晓娅的声音,刚知道我的职业时,她称我为徐作家,熟识后便以老徐相称了。在这医院里,我就有这么几种称呼,纪医生称为我老弟,宋青称我为徐哥。看来,在医院呆久了,大家都成了一家人似的。

    我打开门。吕晓娅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看得出是睡下后又起来的。她说,请到我病房里来一下。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她的床上衣被凌乱。她说,她熄灯睡下以后,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房内有响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搬动桌椅似的。她睁开眼睛,在暗黑中看见一个人吊在天花板上。是一个女人,脖子细细的,全身赤裸,双手向两边分开,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她惊叫了一声,抬头再看时,那吊着的人影没有了。

    我查看着房里的情况。窗子是关好了的;桌椅都没有被移位的情况;地面没有什么脚印,这些观察我是从侦探小说中学来的。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什么进来装神弄鬼,这现场不会没有一点痕迹。比如说,掉在地上的一根头发或一颗衣扣啦等等。然而,我什么也没发现。

    这使我相信吕晓娅看见的景象是一种错觉。但她决不同意我这种看法。她说,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就吊在天花板上。我仰睡着的,睁眼刚好看见。她的声音还在发颤。

    为了说服她,我叫她关了屋内的灯,以便重新体会体会,在暗黑中,我们究竟能看见什么。

    一开始,屋内一片漆黑。慢慢地,眼睛适应以后,看见了墙壁的一点点白色。窗帘没完全合上的那道缝有些微光,像是有水在淌进来一样。

    我说,你看看,有什么呢?

    她抓住我的手站在暗黑中,她的手异样地冰凉。她说,快开灯,我怕,我受不了了。

    她的话刚完,屋内的灯叭地一声亮了。那样突然,那样刺眼,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像在极度紧张中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雪亮的灯光中,宋青站在门口。后来我知道她来例行查看病房的。打开灯,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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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3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晚九点,这层楼的清洁女工作最后一次扫地。从病房到走廊,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地砖。

    当然,对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她打扫得特别认真。除了扫地之外,她还用抹布将桌啦柜啦擦得干干净净。忽然,她在宋青的桌上发现一个新鲜的玩意儿。

    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里面有水,一个好看的仙女在水面上飘飘欲飞。她拿起这玻璃球来,里面的水便剧烈晃动起来,像台风吹进了大海一样,那仙女在翻天覆地的水中始终不沉,随着浪上下翻飞,很是有趣。

    一只手在后面拍了她一下。她回头看见宋青站在她身后。好玩吗?宋青问。真有意思,她说,你买的?宋青摇头说,秦丽的家属送的。你认得吗,以前的那个“23床”病人。

    清洁女工当然记得这个病人。有一次,秦丽问她,小夏,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她说是石坪县。秦丽说她也是那里的。凑巧,她们还是老乡。从此,她对秦丽更亲近,常主动帮她做一些零碎事。秦丽死后的那晚,运她去太平间的手推车停在病床边。推车人对她说,帮忙抬一下吧,她就做了。要在以前,她才不敢接触死人呢。但当时她想到这是秦丽,想到她说话的样子,她也就不害怕了。

    宋青将玻璃球接了过去,晃了晃,她说,小夏你看这仙女,就像要飞出来似的。小夏又将这玻璃球接过来,凝神看了一下,突然叫道,这仙女好像是秦丽呀!

    细长的眉毛,大眼睛,嘴唇却很沉静。确实很像秦丽。宋青心里一惊,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像这球中的大浪一样盖过她。可她却说,我看一点儿也不像。小夏,你再看看,这就是一个一般的仙女嘛,仙女都这样画的,再说,秦丽的左耳根有一颗痣,是吧?

    说话之间,宋青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走出去,看见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正站在走廊上。她问,李大爷,有事吗?李老头略显慌张地说,没,没事。我找纪医生。宋青说纪医生正在病房看病人呢。李老头点点头,背转身便向走廊另一端走去。

    小夏到别处打扫卫生去了。宋青坐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眼睛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玻璃球。这是秦丽的男友特意挑选的礼物吗?他送这么一件东西给我是什么意思?宋青心里七上八下,她伸手将这玻璃球放进抽屉,又严严实实地关上。她不想再看见这件东西。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纪医生走了进来。他一边脱下白大褂一边说,我出去一会儿,这里你就照料一下。宋青看见他神色凝重,便问发生了什么事,纪医生犹疑了一下,走过去关上门,然后说,殡仪馆运来一具无名女尸,李老头说,他觉得有些像我那失踪的妻子,我不太相信,但还是想去看看。

    李老头说,他今下午去殡仪馆办事,听说刚才运来了一具无名女尸,是在铁道边的树林里发现的。警察处理了现场,拍了照,给尸体作了检查,就运到这里来了。本来,李老头对死人啦尸体啦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当时却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一定要去看看。他进了殡仪馆的太平间,在屋子角落的地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尸体被一床白被单蒙着。李老头蹲下去,用手轻轻揭开被单的一角,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惊了他一下,只有迎面撞上火车或者从高楼跳下的人死后才是这样血淋淋可怕。李老头立即给这张脸盖上被单,站起身时却又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人很像纪医生失踪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对,很像是她。李老头再次蹲下身去,揭开被单看了一会儿,面部模糊得已经变形,但一种第六感觉告诉李老头,这人很可能就是董雪。

    宋青听得毛骨悚然。她对纪医生说,也不一定就是董雪吧。当然,你去看看还是有必要。

    纪医生将脱下的白大褂重重地甩在椅子上。他说,那我走了,这事别向任何人讲。宋青不住地点头,心里又惊又怕。

    她听见纪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墙上的挂钟指着夜里10点20分。她突然想到该劝劝纪医生明天白天再去。这么晚了,去殡仪馆查看一具无名女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当然,纪医生心急,要等到明天恐怕也不大可能。

    宋青的思绪乱跳。她看见董雪跳舞的样子。那是两年前了,是纪医生的生日,她和小梅都上纪医生家吃晚餐。他们都喝了一点葡萄酒,小梅说,董姐,跳一段舞给我们看吧,你曾是市歌舞团的舞蹈尖子,露两手让我们饱饱眼福。董雪笑吟吟地说,看我都长胖了,还跳什么舞呀。小梅望了一眼她高耸的胸部,说你不胖,是性感,董雪说,算了,别恭维我了,30岁的人了还谈得上性感?宋青插话道,这年龄正好。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董雪佯怒着用拳头打她。后来,董雪被逼得没法,只好站起来在屋中央做了几个舞蹈姿势。她穿着黑色的紧身小衫,白色的大摆长裙,她的手臂雪白颀长。从她举臂抬腿的如风轻盈中,宋青能感受到她当年在舞台上的形象。

    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可以莫名其妙的消失,这太难让人相信。一年多了,这桩失踪案毫无线索。今晚,她会血糊糊地躺在殡仪馆来结束这桩悬案吗?

    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猜想着纪医生见到妻子遗体时的场景,她感到害怕。

    夜深了。整座医院没有一点儿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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