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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古董杂货店》※★※--作者:蒋胜男、匪我思存、飞樱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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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54 | 显示全部楼层

旗袍

“咦?”冷不丁,有人欢叫一声,“原来是你!”

       漫无边际的红,蓦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苏星回过头,原来是那古董店的年轻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赞,“你皮肤这样白,一定很衬。”

       苏星无力地回答:“谢谢。”她还不曾彻底从亦真亦幻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脱开了去。

       “那连理壶还好吧?”女子忽然问。

       苏星微微地一怔,总觉得她问这话别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只好壶呢。”女子又说,“如果有陈曼生的印鉴,那就价值连城,可是没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壶。人世间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亲眼见的、亲耳听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有些见不到证据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这壶吧,是不是只好壶,还得你自己有个定断。”

       苏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时,女子已经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门口,却只见黯淡的斜阳,静静地照着空荡荡的小街。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觉,夜来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入夜来找她。

       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口,依旧日日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天黑下来便准时到,倒像上班一样。

       他来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有时苏星写作,连话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打扰,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也许手里拿一本书,但苏星从眼角打量,大多时候,他并不在看。

       他总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有很多内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惑,更多的还是依恋。

       这样专注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犹豫。

       可每当这种时候,恨意便像潮水一般涌起,心又硬起来。

       这天,苏星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她正坐在窗边,这时已经是暮春,窗子大开着。将满的月在她脑后,莹白的一轮,映着她的脸庞,仿佛也泛着淡银色的光泽,虽然美,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以前我写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这一个不同。”她微微侧过脸来,“你想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侯洙点了一下头。

       “我要写一个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她的名字叫绛彤。”

       思绪有些乱,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小诡计的孩子,“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这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妓,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事,人物风流,绛彤也很有些际遇,慢慢地便眼高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城的姿容。她那时,喜欢穿大红的绸衣,因为爱这喜色,欢场已经诸多辛酸,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着大红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时,日日欢歌,也觉得平常。

       直到遇见他。

       “子安那时候是个公子,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不顾了。

       “那怎么呢?”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谁敢将富察公子拒之门外。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日子,花前对斟,月下吟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

       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个名分,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同寻个安身处,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

       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

       “绛彤那时,满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迎,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里闪动异样的光芒,“后来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迎娶的日子。”

       “结果,他践约了没有?”

       “结果……”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地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也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说。

       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让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着门说:“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事讲完吧?”

       苏星怔愣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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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丝帕

一个人坐在窗边,已经有一点暑气,入夜不散,燠热便仿佛一直闷到胸口,呼吸不畅。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条树影摇曳的小径,渐渐行远的人影。

       他的脚步,似乎很是犹豫,几度停下来,她以为他会回头了,忙忙地转开视线,但他却不曾真的回头来看。

       那时却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头,她便在楼上挥一方雪白的丝帕,故意要他看见,故意要他回头。

       那丝帕的角上,绣了一双并蒂莲。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丝帕,像一朵云般,飘落在他脚边。他便拣起来,仔仔细细地收起,把那一双并蒂莲,收在了怀里。

       连理并蒂。

       苏星的手在连理壶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壶,本是他亲手递到她手上。

       因为她提起曼生壶的别致,他便辗转相托,特为请陈曼生做了这一只。曼生十八式不载这一只,人世间惟有这寥寥的几个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着大红的嫁衣,在红烛腻人的光影里,捧着这一只壶,静静地等,静静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临去时,执起她的手,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来时,发觉门开着。

       苏星坐在窗口,手里捧着连理壶,那模样,仿佛自他走后还不曾动过。

       侯洙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刚好看见她的侧面,日日来,已经成了习惯。

       逢十六,仍是月圆。清辉洒在窗台上,也洒在她脸上。侯洙看了她一会,又慢慢地转下去看她手里的壶,那珠圆玉润的壶壁,便在月光泛着莹莹的光,看来竟有几分妖异。

       苏星忽然回过头,很奇怪地看看他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

       他微微一笑,“我说过要来,就一定会来的。”顿了顿,又说:“如果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来,为什么要把门开着?”

       苏星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我开着门当然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会来吗?”

       侯洙觉得她的话很奇怪,怔了一会,没有回答。却问:“那么,绛彤到底等到了子安没有呢?”

       苏星转过脸来,见侯洙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烦恼。她摇摇头,焦躁地说:“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绛彤等到了子安没有?”

       侯洙笑笑,说:“那你慢慢地想,我不会着急的,无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等着你想出答案来。”

       这不是她设想会听到的回答,苏星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月亮发了会儿呆,她低低地问:“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吗?”

       侯洙回答:“如果一个人不记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没有什么意义。除非一个人能记得前世,那今生也许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个人,真的能记得前世吗?”

       苏星默然,半晌才道:“听说一个人的恨意若是能够上达九天,就能够三生三世都记得这段仇恨。”

       侯洙静静地看着她:“真的会这样吗?”

       苏星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侯洙忽然笑了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相信起来。”苏星不说话,他便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面熟,可是我并没有见过你。现在听你说前世,我想,我也许是认识前世的你吧。”

       “哦?”苏星勉强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的?”

       侯洙说:“我不但这么觉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欢前世的你。你说恨一个人可以记得三生三世,那喜欢一个人也一样吧,不管你怎么转世,我都会喜欢你。”

       苏星不由地失神起来,可是心里就像有一根冰凌,又冷又尖锐,狠狠地刺下来,便又惊醒过来。

       “你不是想知道绛彤有没有等到子安?”她说,“现在我想到了。”

       “等到了没有呢?”

       苏星低头望着手里的连理壶,钮子旁边的花开并蒂,红艳艳的,却像针一样刺着眼睛。

       她慢慢地说:“她等来了,来的却不是子安。”

       是两个富察公府的家人。

       拿着子安的绝情信,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还有……一杯鸩酒。

       话却只有一句:“花轿,你也配!”

       你也配。

       只这三个字,如同三把刀,将她一段段地切,一寸寸地割。抛进油里,又抛进冰水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热,从来没有过这样冷。

       人僵了,心也木了,连那酒如何滑过喉咙都没有感觉。

       只是不甘心。

       什么花开并蒂,什么连理同根,原来全是镜花水月。

       但,她并不曾求过他呀。

       死死地捞住那最后的一丝自尊,如同捞住沦入泥沼的落红,什么绝世有佳人,自欺欺人罢?命里注定要被人踩的。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来踩上这最后的一脚?那么狠,那么不留余地——

       “后来呢?”那男人问。

       她冷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后来?”

       侯洙不语,良久,忽然长叹:“原来结局是这样,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问:“那你以为结局该是什么样?”

       侯洙想了一会,说:“那子安原来想将生米煮成熟饭,逼得家里不得不认下儿媳。他在外面赁屋,备下喜宴,那一天,他本来该去迎娶绛彤。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不曾瞒过府里,才出门就被捉回。等他终于脱身回去泉香楼,绛彤却已经死了。原来家人告诉她,子安已经另娶,绛彤便仰药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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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嫁衣

苏星冷冷地望定他:“你想说,这一切子安都不知情?”

       侯洙默然片刻,苦笑了笑,说:“这结局是不好,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绛彤是个刚强的女子,便是情郎真的将她抛弃,她也会活个好样儿的,绝不会自尽。”

       苏星心里蓦地一酸,想不到转过来世,他还是如此了解她。那一世,他便是这样的,叫她以为他是个知己。

       呆呆地出神,忽听侯洙问:“我还是不明白。绛彤那样聪明,为什么会轻信那两人一定是子安派去的?”

       “有他亲笔的绝情信。”

       侯洙叹息,“可以是别人代笔。”

       “还有那方绢帕。”

       “可以是硬抢来的。”

       苏星忽然不语,咬了咬嘴唇,一点殷红慢慢地渗出,刺目如同并蒂的花瓣。

       侯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故事还没有最后结局吧?”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怎样才算结局?”

       侯洙一笑,“可是我却总觉得,还没有到最后的结局。”

       苏星沉默良久,终于慢慢地点点头,说:“是,还没有最后的结局。”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清醒过来,已是一只鬼,一只不甘心的鬼。

       纵然已是一把破碎的玻璃,拾掇不起,却总还不肯死心,便在世上游荡。一只孤魂野鬼,被那一腔的恨燃烧着,被那一丝不甘心冰冻着,满怀心事地游逛。

       好生辛苦,这世上却鬼的宝物太多,一出门,寸步难行。

       费了好多气力,终于到了公府。

       却只见双双对对的红灯笼,喜字灯笼,红得如同并蒂的花瓣。

       她怔愣间,便见一乘大轿缓缓地来。

       他在里面。

       到底是鬼了,不消看,也感觉得到,便不由自主地跟。

       二门轿停,看他下轿,携一个女子的手,下轿。

       当朝的公主。

       那是他的妻,配得上他的妻。

       怪不得。

       怪不得,不能再容一个青楼女子,坏了驸马的名声。

       看自己身上,尤是那一身喜服,一枝梅花攀上,一双喜鹊婉转,有道是“喜上眉梢”,玲珑精致,一并艳艳地嘲笑曾经的不甘心。

       还有什么不甘心?没有了。

       终于,彻底地,死心。

       只是这段仇恨,却不肯忘却。

       三生三世,定要找到他!定要他偿了这条命!

       她出神地想,不由笑得狰狞。

       忽听侯洙说:“你穿这红色旗袍,倒真有几分像新娘子。”

       她一怔,浅笑:“原来你留意到了,我特地做的。”

       “我一进来就留意到了。”侯洙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又说:“要是件嫁衣,还应该再精致些。”

       “哦?”她侧过脸来,似笑非笑,“怎么样才算精致?”

       “裙边该有不断边的‘福’字,裙摆该有‘喜上眉梢’,还该有一块‘百子’大红盖头。”

       不由得怔住。昔日她正是这副模样,但,他怎么知道?

       他微笑,“我说过,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欢也是一样。我喜欢你,所以不管你怎么转世,我都认得你。”

       她迟迟疑疑,“你真的记得?”

       侯洙点头,“你还想报仇吗?”

       不由眼神一黯,是苏星,还是绛彤,她已分不清,只知胸口的恨,化不开的冰。

       侯洙望定她,忽然说:“这茶,定是一壶好茶,既然已经泡了,那就让我尝尝吧。”

       她看看手里的壶,眼神就像忽然不认识这只壶了一般。

       侯洙伸出手,她踌躇良久,终于递给他。

       看他一饮而尽,心里便一松,到底还是这样结局了。

       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悲伤,止不住地冒上来。

       “朱朱。”

       忽听那男人这样唤她,朱朱,她的小字,他给她取的,只得他们两个知道。心如刀绞,却不明白,这一世终于偿了心愿,为何还是这般难受?

       却听他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从来不曾骗你。”

       她一愣。

       “我赶去得迟了几天,却已经找不到你。”

       “你……”她困惑地,“你是……”

       “我一直在等你。”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冷的手,却仍是那般温柔,“我也是不甘心,所以不肯转世。等你三生三世,只为了告诉你这一句话:朱朱,当日我不曾骗你。”

       她迷迷茫茫地看他,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庞,忽然心里一阵清明,原来,还是子安。

       侯洙,就是“候朱!”

       他竟为了这一句话,等了那么久。

       终于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

       “为何不早说?”

       “天人两隔,说了又如何?我只要你不再恨我。”

       他的笑,越来越模糊。得偿心愿,游荡的野鬼终可以再去投胎。

       “等我!”她伸手要取连理壶。

       “不。”他倾尽壶里的最后一滴茶水,“你是一个刚强的女子,会活一个好样儿的。”

       他的形已散,只留一抹微笑在她眼里。

       “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欢也是一样,我等你的来世!”

       “好。”她在心里回应,“今生我会好好地活,来世我一定找到你!”

       便紧紧地握住壶身。

       依旧,连理并蒂。

       附录:

       紫纱壶考证:

       紫砂壶是明清时期江苏宣兴地区所产的一种陶质茶具。紫砂壶泡茶不走味、贮茶不变色,即使是盛暑时节,所泡之茶仍不易馊。由于泡茶日久,茶素慢慢渗入陶质中去,如果只泡清水,也有一股清清的茶香。

       紫砂壶从选泥、制作成壶坯等关键工序都是用手工操作的,因而制作十分精细。陶坯一般多不上釉,以其自然色泽取胜,只是在陶坯成型后,上面印刻的书画诗文纹案都要用粉质颜料加填于轮廓中。这种自然本色和着色方式是紫砂陶壶的一个显著特点。

       在造型上,虽然每个制壶名家都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但大体上还是可以分为素色、筋瓤和浮雕三种类型。

       鉴定紫砂壶的真伪,可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从亮色上看。真正的紫砂壶体重、色紫,因为长期为人手抚摩,上面呈现出汕润的光亮。而新制的紫砂壶一般说来质地都比较疏松,颜色偏黄,有光亮的少,无光亮的多。即使有光亮,也是用州白蜡打磨上去的。

       再从文字上看,旧壶的款都是用阳文,字体极为工整。新壶如果用阳文,字体因为摹仿或显呆板,或笔划长短粗细不一。如果是用旧壶加刻新款,则所刻文字为阴文。

       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那时的白月和红云都穿着一身美丽精致的清装。

       今天风和日丽,她们一大早就把店里所有的古书拿出来透透气。

       那是一本乍看并不起眼的书。

       也就是这本书,引起多少凡尘人世的纷争。

       “咦?怎么在这里?上次牛头和马面来借怎么也找不到。现在它倒出来晒太阳了。”红云把它拿起来随便翻了一下。

       “你跟那不识字的清风比起来也好不到哪边。这么重要的东西还随便乱丢,真不见了看你拿什么补偿我。”

       白月拿过她手上的书,宝贝似地拿进自己房间了。

       红云耸耸肩不在意地继续翻看着这些年代久远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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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惹尘-推背图

咸丰九年七月初七

       阳光下,漫尘飞舞。

       窗边矮几上本本敞开的泛黄书籍在柔风的驱动下微微颤动,如春天的蝴蝶振翅欲飞。

       初进门的里蓉为眼前的情景失神,仿若隔世。竹帘外盛夏骄阳似火,竹帘内清净幽宁,散发恼人热量的阳光进屋后立即失了气势,变得柔和安详。

       其中的一本似乎有着心高气傲的禀性,不愿受清风的戏耍,唰唰的翻动起来,一页页地聚拢,直至封面碰上扉页,轻微反弹后全然合上。

       极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着里蓉,恍恍惚惚地上前,迷迷糊糊的拿起那本书,就见古朴的封面上写着“推背图”三个字。

       “客人,是要买古董吗?”里蓉旋过身,一红衣女子手中抱着的一叠书从里屋掀帘而出,额上有星汗点点。

       悦耳动听的女声,把里蓉拉回现实中。

       瞬间,潮热暑气袭人,阵阵蝉声入耳。

       瞄到里蓉手中的书,女子笑道,“客人,好眼光,这古书来头不小,可有上千年了。”

       “来头不小?”里蓉再看手中的书册,平凡古朴的封面,书中奇怪的简图和文字似乎也并非是大家之作,除了泛黄且稍许破损的纸张可以证明这本书年代久远之外,她看不出来有何珍贵之处。

       红衣女子嘴角微扬,放下手中大叠的书籍。以丝帕拭去额头汗珠,再向里蓉解释道:“《推背图》是贞观年间由司天监李淳风和隐士袁天罡共同编著的图谶,预言了唐后历朝历代发生的大事。”

       里蓉险些失笑,为这天方夜谭般的说辞,她以为只有江湖术士才会夸口自己能通晓未来。她的心思写在脸上,但那女子并不引以为意,继续道:“预言共六十像,至今应验了三十四像,而且其精确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哦?”里蓉微仰下颌,将信将疑。

       红衣女子再翻开书册,为她细说:“三十三像‘黄河水清,气顺则治’说的是太祖入主中原;三十四像图中描绘的是明君得贤后,指的是太宗得孝庄文皇后之助;三十五像则讲的是正在发生中的太平天国之乱。”

       “那三十六像呢?按书里所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里蓉兴致勃勃地翻到三十六像。只见:“谶曰: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归,三台扶倾。”虽无法全然释意,但只凭这八字,她已可以断定此非吉像。

       “按书里的意思,应该是指洋人……”

       里蓉全神贯注,不知红衣女子是否有另一番见解。

       “红云!”里屋传出的喝止声使女子噤声。

       红衣女子暗自吐舌,急忙合上书。“如果客人有兴趣的话,不妨买了回去,潜心研究后得出结论应该更有意思。”

       “小姐,小姐,糖葫芦买来了。”就在这时,里蓉的贴身女侍拿着一支糖葫芦,满头大汗地跑进古董铺。

       里蓉旋身,盈笑着对顾雅摊开一只手。

       糖葫芦放进里蓉手中。顾雅抹着汗催促:“小姐,看时间老爷要回府了,我们也快回去吧,被发现了可不好。”

       没想里蓉却对她伸出另一只手。

       “顾雅,拿银子。”

       内务大臣文丰府邸

       “阿玛。”

       里蓉双手背后,立在书房门口,巧笑倩兮。

       文丰放下笔,对最宠爱的么女招招手。但见里蓉三步并两步地来到跟前,他不禁颦眉。“说过多少次了,走路别老蹦蹦跳跳,大家闺秀就该有娴雅淑贵的样子。”

       “还不是都怪阿玛,这么多天不回来,里蓉是因为太急着见阿玛才会失态的。”里蓉轻咬唇瓣,嘟囔着为自己辩解,言语间小女儿态尽显。

       文丰无奈叹气,对自己的掌上明珠哪舍得更多责难,将里蓉拉至身侧。“小丫头,嘴巴倒是越来越甜,你平时是什么脾性为父我还不了解吗?”

       “那您还一回来就对我板着个脸?”里蓉倒不依不饶起来。

       文丰轻刮女儿的俏鼻。“没大没小!再不收敛,等你以后嫁了人有你的苦头吃。”

       “里蓉才不要嫁人呢,里蓉要陪阿玛额娘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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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袍男子

“哼,少给你阿玛灌迷混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午又偷跑出去了。”文丰刻意板起脸作严父状。

       “府里真的好无聊,要是再不出去透透气,里蓉就快被闷坏了。”里蓉拉着文丰的衣袖撒娇讨饶,文丰僵硬的脸部线条在片刻间软化。

       “不是不让你出去,阿玛只是担心就你跟顾雅两个女子,手无缚击之力,万一遇上暴民无法自保。”

       “阿玛……”

       “以后要出去先请示你额娘,再多带些下人出门。”

       里蓉转忧为喜,绕到文丰身后,双手缠上他的脖子。“阿玛,真好。”

       文丰拍拍里蓉小脸。“阿玛就你一个宝贝女儿,等嫁了人想对你好也没机会了。你拿手上的是什么?”

       “对了,正想跟阿玛说呢,里蓉得了一本奇书。”里蓉献宝似的将书递上。

       “哦?你能有什么奇书?我倒要看看。”文丰接过,定睛一看,瞬时变了颜色。

       “阿玛,这书真的好玄奇。一千多年前的人居然能预测到太祖入主中原,孝庄文皇太后先后辅佐三代明君的事都能预测到。可阿玛,接下来要应验的三十六卦:”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归,三台扶倾。‘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还不住口!”文丰拍案而起。

       “阿玛……”里蓉被父亲的疾颜厉色吓到了。

       “女儿家妄论国运,已是不对,还轻信神鬼奇谈,怪力乱神。看来我平时真是太骄纵你了,才会让你行事这么不知轻重。从明日起哪都不许去,由你额娘教导着好好学学什么叫做规矩!”

       “阿玛!”里蓉抗议,她不懂为何一本书就能让父亲勃然大怒。

       “有空多读读《女戒》、《女史》,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先出去吧。”文丰对女儿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里蓉张口欲言,话已到嘴边,却因瞄到父亲紧绷的神色而咽了回去。

       咸丰九年十月十五

       低空乌云密布,天色阴霾。

       京城东郊的某处府邸里,里蓉对一白袍男子抱怨:“你不知道阿玛多心狠,因为一本书就把我禁足三个多月。”

       “只为一本书?”温清平剑眉高挑,面色凝重的用食指轻抬起里蓉的下颚。“里蓉,你看着我。”他突然动作亲昵,令里蓉的心率突然加速,砰砰砰地快跳出心房。她依言盯着他的俊眉朗目,心里揣测着他是不是也因为多日未见,和她一样早已思念满怀。

       “你是不是偷看了春宫秘籍之类的,被你阿玛逮个正着了?”温清平说出最先闪入脑内的想法,这个念头来得那么自发自觉,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天经地义,连作他想的空间都没留。

       里蓉侧脸离开他的触碰,心跳再次加速,这次是羞愤和失望叠加的效果。“温大人,里蓉在你心中就这么不堪?连挨罚都只能为些下三滥的事?”春宫秘史她是想看,但想跟做是两码事,所以现在她跟下三滥还扯不上关系。

       她叫他温大人,她小时叫他先生,长大后有时叫他温先生,有时叫他温清平,有时也叫他介之。叫他温大人的情况只有一种——她生气了。

       “那到底是什么书能让你阿玛生这么大的气?”他想不动生色地将方才的事掩去。唉,人越大脾气倒也越大。

       她杏眼危险的眯起。他的头皮发麻。

       她昂头,转身,开门。他抚额,摇头,出声。

       “你的戏虎图还没画。”

       一句不痛不痒的陈述就使门边的人儿缓下动作,跨出去的脚缩回来,打开的门合上,转过去身子又转回来,翘起的樱唇的表示她还怨愤难平。

       “画完了就走。”她气呼呼地在书桌上铺开宣纸,研起墨。本就是为画而来,能不能在父亲的寿辰时讨得父亲欢心而点头解禁就看这一回了。为这她连狗洞都钻了,绝不能前功尽弃。

       “既然出来了,吃一块桂花白糖糕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吧。”温清平的唇线荡开温柔弧度,这是有心讨好的信号。

       睨一眼递到颊边的糕点,她偏头,赌气地冷哼。“不要。”

       那头他也不执着,只是惋惜地自语,“又要浪费了,三个月来天天备着,却天天都落入小狗的肚子。”

       他不喜甜食,天天备着是为她吗?心情由忧转喜,抢过他手里的点心,“这么好吃的白糖糕才不要拿来喂狗。”樱唇微启,皓齿轻咬,香甜的味道入口,直滑入心底。

       “你还没说是什么书能让你阿玛对你大发雷霆?”据他所知文丰对女儿向来千依百顺。

       “还不就是《推背图》,我兴冲冲地想拿给他看,他都没翻开就把我臭骂一顿,连书也收了去,害我白花了一个月的月钱。”由她嘟嘟囔囔的表情看来,三个月的严教根本未见任何成效。

       温清平不禁遗憾,不是为她的月钱,而是那本不知会被如何处置的书。据传《推背图》明朝之后的那部分顺序被打乱,他对真本颇有兴趣,不过凭她的这么点阅历,十有八九是被人骗了。

       “不怪你阿玛要禁你的足,《推背图》历代都是被列为禁书的,一怕人心浮动,政局不稳;二怕图谋不轨者借此作乱。恰好六月与英法两国战事又起,而书中所言正犯了大忌讳。真要让你出去不小心说漏了嘴,别说你的性命难保,恐怕族人的命也得陪上。”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若《推背图》真有这么准确,那不管说与否,结果仍会呈现。”里蓉咬着白糖糕提出质疑。

       “即使以前的卦像都应验了也并不保证下一像一定能应验,当局者通常赌它不会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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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销魂

“那你呢,觉得它会继续神奇下去吗?”里蓉更好奇他的态度。

       温清平没有正面回答,反过来问里蓉。“你相信天命吗?苍穹之上有冥冥神力,掌控着人世间的一切。大至国家兴亡,小至个人荣辱,都早有定数。”

       这个问题有点大了,里蓉凝思半响才吐出几句。“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想有些人生来富贵荣华,而有些人一生贫困无依,这不是老天爷的安排是什么?说不信,则是因为像我这么灵秀聪慧的女子不可能会有神灵舍得让我落到钻狗洞的境地。”

       温清平失笑,点推她的额头,“又胡诌。”

       “所谓的命运是由人的每一步堆积而来。我觉得人力是比命更复杂难测更难以左右的事物,这一刻决定着下一刻的动作,既而影响着下一刻的结果,每一个结果都有其根源可寻。就如朝廷的软弱源于国家的落后,国家的落后又可归咎于长久以来的锁国。”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亡国,也是我们咎由自取?”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自身落后让他人有机可趁到是事实。预言一类的还是少看为好,既然无力扭转现状,看了也只是徒增伤感而已。”

       里蓉似懂非懂,抬起头看到外面的天色,才惊觉时间已经不早。

       “哎呀,该画了,再不画就来不及了。”

       “是由我代笔,还是……”

       “当然是我画,你在旁边适时指导就好。”

       温清平颌首,在一旁候立。果然,不出一会儿,里蓉就停了笔,支着笔竿喃喃道:“改成戏猫图会不会简单好画一点。”

       温清平见怪不怪,一手温柔包覆住她的手。在他的施力之下,万兽之王生猛的形像很快跃然于纸。

       趁着温清平专心作画,里蓉悄悄地抬头,目光放肆地在温清平脸上作着巡礼。

       从他入府教导兄长至今已有八年,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印记。

       俊朗的面容依旧,温暖的体温未变,清冽好闻的味道仍存,就连唇边那抹漫不经心,似有若无的笑意都与八年前如出一辙。

       仕途坎坷,三起三落,仍未见其心境的改变。

       他还是他,那个在后花园池塘边吟着“衣上征尘杂酒粮,远游无处不销魂”的温先生,那个她钟情的可以永远风淡的温清平。

       就这样好了,就让他停留在这一刻,等她,等她一起慢慢变老。

       窗外,细雪无声无息地飘落。

       在一片详和的气氛中,北京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咸丰十年四月二十日

       “其实老爷何必为里蓉的婚事伤神,眼前不就有一个好人选。温大人一表人才,与里蓉似乎也很和得来,里蓉配他也算得上一段良缘。”三夫人纳兰氏为文丰重新换上一杯热茶。

       文丰放下茶杯。“温清平是相貌出众,才华横溢没错。想当初老夫也是对他赏识有加,有意栽培,曾多次向吏部推荐,可他每每不出几月便遭降职。起初以为他是时运不济,打听后才知道他既不愿拉帮结派,也不会见风使舵,难免处处受人排挤。也曾向他传授为官之道,可他不以为意,做翰林院编修倒是做得逍遥自在。胸无大志啊——”他连连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翰林院编修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好歹也在京中为官,比起寻常百姓家已是好上百倍。而里蓉的个性不受拘束,规矩繁多豪门望族未必适合她……。”

       三夫人早已悉知女儿的心事,有意助女儿一臂之力,但文丰自有他的打算。“不是老夫嫌贫爱富,一心想让女儿攀龙附凤。可你也知道你这个女儿自小锦衣玉食惯了,更衣洗漱生活起居那件事,不是一大群仆役跟着伺候。若我过世或是有日顶戴不保,谁来保证里蓉继续锦衣玉食,继续奴仆成群。以温清平的性子再次遭贬是难免,说不定连个编修也做不成,你舍得里蓉跟着温清平过布衣简食的日子?你觉得里蓉吃得了这个苦?”

       “可是里蓉她……”三夫人想再做努力。

       文丰摆手,阻止三夫人继续说下去。“婚姻大事不能再顺着她的意思来了,以前就是太由着她,才会让她私看禁书,差点闯下大祸也不自知。”

       ……

       三夫人见文丰意欲已决,便不再执意辩驳。“老爷,说的是。”

       “昨天怡亲王向我问起了里蓉……”

       文丰和三夫人都没有注意到,从厅堂的纱帘微晃了一下,伴随春风的柔抚,掀起一层又一层的纱浪。

       午睡中的温清平被猛烈地撞门声惊醒。

       半仰起身子的他,还未来得及穿衣就被一具来路不明的红色物体击倒。

       “里蓉?”看清了压在身上的人之后,他才松了口气,还以为太平军反守为攻突袭了京城。

       里蓉一身红色云锦罗裙,面色潮红,喘着粗气。

       “这回要画还是字,很急吗?”他支起双肘,想撑起身子,却让里蓉双手使力压回,用力之猛令他后脑撞到床头,一阵晕旋。

       “介之,你要了我吧。”里蓉这句话让他那一惯自信脑门受到了重创。

       “你听到没?我要你要了我。”温清平茫然的表情,让里蓉不得不把话在重复一遍,确保这个看起来未睡醒的男人明白她的意思。

       他凝眉开始思索是什么原因令她抛弃矜持冲动如此。但弄明白前因后果之前,他必须做一件事,“里蓉,把你的手拿开点好吗?你压得我胸口痛。”仿佛是怕他跑掉,她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的胸前。看架势好像不答应她的要求,就要来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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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牡丹亭

“哦。”里蓉这才不好意思的松了手,将手改放他两侧,依旧呈包围之势。

       他将手双手垫在脑后,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势。“里蓉,如果你是看了杂七杂八的书想要实践一下的话,我恕难从命。”

       “跟春宫图之类的无关。”她面若桃红,胸口起伏。

       他不自在地清咳,掩饰吞咽口水的动作。“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的。行来春色三风雨,睡去巫山一片云。”诵着《牡丹亭》里的词,脸上已是红霞朵朵。“

       他又想笑了,为何她总有办法让她弄到禁书。“这次又是怎么得来了的?花一个月月钱买的?”

       “没。二哥房间里不小心搜到的。”她神态间还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温清平伸手为她整理垂落额间的刘海,她还是那么孩子气。

       “是你阿玛说什么了吗?”他推测。

       红颜立刻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将脑袋倚在她的胸前,可怜兮兮的说:“我不要嫁给不认识的人。”

       “你觉得只能生米著成熟饭,有情人就会终成眷属?”

       “不是吗?《西厢记》也这么写。”

       他摇头。“《莺莺传》里的莺莺就被始乱终弃。”

       “你不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温清平真不知是该高兴她对他的信赖,还是斥责她的轻率。

       “就算我不是这样的人。那你阿玛呢?知道他会作何反应?他会杀了我,然后拿掉你肚子里的骨肉,或是让你带着骨肉嫁人瞒天过海。”始终难以想像她怀孕生子的模样,是喜欢没错,可在他眼里,她依旧还是个孩子。

       她无语,否认不了这个可能性,经过上一次《推背图》的事,她知道父亲对她的纵容并非无限度。

       里蓉松开对温清平的束缚,沮丧地往外室走去。

       身上负荷的外力骤然消失,温清平却觉得失落了什么。

       穿戴完整后,他来到外室,看到里蓉坐在凳子上,柳眉深颦,双目低垂,万般可怜,原本只在心底的丝缕失落感,一下子蹿上了心头。再看到她眼角的晶莹泪花后,加上怜惜,加上一直以来的感情。他弓下身子,伸手轻触一下她的唇。

       里蓉错愕地仰起脸。

       “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就像以前教她写字绘画时一样。

       两唇相抵时,温清平没有察觉到,他的心在不知不绝间被填满,他的笑意在不经意间上了眉梢。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咸丰十年六月三十日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后花园里,正找着里蓉的顾雅尽可能走在阴凉处。

       顾雅在毫无遮蔽的池塘边找到已魂不守摄两个月的里蓉时,她坐在石块上,被阳光曝晒中。

       “小姐?”顾雅轻唤。

       此刻,她的思绪回到八年前与温清平初见的时候。

       八岁的她跟着丫鬟们趴在书房外偷看新来的先生。丫鬟们这些天来对他议论,都说这位先生如何如何的俊俏,如何如何的和善。

       可怜她人小腿短,丫鬟们又径顾着自己看了,还一眼都没瞄到呢,就被突然四下散去的丫鬟们给拌倒了。

       就在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有人抱起了她。一袭白袍,有着淡淡的檀木的幽香,阿玛也熏香的,却不是这样好闻的味道。他的手劲很轻,隔着薄薄的单衣,她感觉到来自他手心的热量,大热天居然会让人觉得很舒服。对他的样貌的好奇,令她暂时停止哭泣,挂着鼻涕,带着眼泪就抬头去看。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高眉深目,气质淡定。

       他嘴角微扬着,似笑非笑,里蓉看出来了,那是想笑又不笑的克制。他在心里笑话她!年纪小,自尊心却不小的里蓉,哇的一声重新开哭,坏心眼的把鼻涕眼泪都往他身上抹。

       丫鬟来抱她,她不让,非得他抱着到处逛,哄她开心。

       他在池塘边给她看那种会跳十几下的水漂,终于让她破涕为笑。

       那时她不知道在池塘里掀起圈圈涟漪后沉入水中的小石子原来都没有坠到湖底,而是落在了心底。

       “小姐!”顾雅在里蓉耳边加重了音量喊道。

       里蓉只是掏了掏耳朵,消除杂音,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那天他这么说着就吻了她。小心翼翼,轻柔得如蝴蝶。他的唇温温的,就如他手心的温度……

       顾雅担忧得看着小姐的脸突然变得通红,难道是中暑?

       里蓉想起那时偷偷得睁眼看他,近在咫尺的是他的直挺的鼻子,浓密的睫毛,还有一只手……

       手?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纹路清晰的手掌,把里蓉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往后倾,身后没有遮挡物的她急速向后仰倒。

       多亏顾雅眼急手快,才没让她摔得头破血流。

       “顾雅,你干嘛?大白天的想吓死人啊。”惊魂未定的里蓉抚着胸口抱怨。

       “我喊了您半天都没反映。”顾雅理直气壮。

       “好端端的喊我做什么?”里蓉还没好气。

       “老爷要见您,都找了您老半天了。”

       “你怎么不早说。”里蓉急忙起身,突然眼前一片漆黑。

       顾雅扶住摇摇欲倾的她,担忧得问:“小姐,您怎么了。”

       “好像……好像是中暑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暑,你平时都怎么照顾小姐的。”见宝贝女儿病倒在床铺上,文丰煞是心疼,责备起伺候的人来。

       “阿玛,不关顾雅的事,是我自己贪看池塘里的荷花,没避着阳光,才会这样的。顾雅,我想喝冰糖莲子羹,你去帮我拿。”里蓉示意顾雅离开,远离暴风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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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怡亲王的贝勒

“总是像个小孩子,什么事都不经心,你让阿玛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人家。”

       “人家?”里蓉察觉到不对劲。

       坐在床边的三夫人开口道:“你阿玛已经决定向皇上请旨把你指给怡亲王的贝勒。方才找你就是为跟你说这事。”

       “我不嫁!”里蓉弹坐起,直接地抗议,引来父亲不快。

       “嫁不嫁的事,自有父母做主,哪由得你做主。”

       “里蓉,听话。你阿玛也是为你好,怡亲王的儿媳是多少女孩子求都求不来的身份。”三夫人在一旁劝慰。

       “额娘,我不稀罕身份地位。什么贝勒、贝子我从未见过,试问一个素昧相识的人怎么能共渡一生。额娘,你也不放心的对不对?”里蓉镇定下来,想寻求母亲的支持。

       三夫人笑了,“原来你是怕人家对你不好。这点额娘到没什么担心的,这件婚事是王爷主动提起,贝勒在那次你呈昭去进宫听戏的时候就见过你了,对你很是喜欢,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见母亲已经一边倒,她转向起决定性作用的父亲,拉住父亲的衣裳,“阿玛,不要把里蓉嫁出去好不好?里蓉宁愿留在府里侍奉阿玛额娘一辈子。”

       文丰脸上冰霜尽释,缓下语气,“傻丫头,阿玛也舍不得你出去,但……”

       这时,奴仆在门外禀报,“老爷,宫里来人了。”

       “什么事?”

       “兵部来报大沽口失守,请老爷即时进宫商议对策。”

       重重乌云奔腾翻涌而来,呈遮天敝日之势。

       “介之,趁圣旨还没下来,你去向阿玛提亲好不好?”

       温清平抬起眼,“你觉得你阿玛会为一个的翰林院编修得罪怡亲王吗?”

       “原本是不会,但事关女儿的幸福,说不准会的。”里蓉真急了,几个月前她还可以说一切未成定局尚有转机,现如今真是急得火烧眉毛了。

       “你阿玛肯让你下嫁的前提是我能步步高升直到位高权重,但现即使我有心求升,得罪了怡亲王的我还有机会吗?”温清平的冷水没能把烧眉毛的火浇灭,反倒熄了里蓉的希望。

       “所以,你就可以眼睁睁得看着我嫁给从未谋面的的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直楞楞地盯着温清平的双眸,想由此进入他的心底,看看这个男人究竟把她放在何种位置。

       “里蓉。”他轻声低唤,将她眼中的波光粼粼尽纳眼底。“你垂青的温清平既无权亦无势,无法左右你阿玛和怡亲王的决定,连你的婚事也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你逃。”

       里蓉激动地揪住他来不及换下的朝服,“那你就带我逃啊,现在,马上就带我走。”她不要别的男人像他一样握着她的手,不要别的男人像他一样的亲吻她。

       他将她揪在胸前的小手包进手心,“可是里蓉……你跟我不同。我孑然一身,除了你,心无所系,什么都可以放弃。而你早已习惯了有人前拥后簇的生活,有疼你的阿玛、护你的额娘,这些你都能舍弃吗?你愿意从此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从此见不到父母,而不会有丝毫悔恨吗?”没人知道他有多渴望和她双宿双飞,琴瑟和鸣。但他更不希望将来看到她痛哭流涕,指着他的鼻子说后悔。

       里蓉把脸埋进他的宽厚的胸膛,无言地低泣。曾几何时,她那么欣赏他的淡定从容,可现在她却恨起他的冷静来。讨厌他在这种时候他还能风淡云清,讨厌他明知道她需要人帮她做决定却不帮她。

       父母与爱人,哪个又是她能轻易舍弃的?

       咸丰十年八月十八日

       战争形势剑拔弩张,京城里人心涣散,舍家逃难的百姓四处可见。

       皇帝出宫秋狩前奉旨照管圆明园的文丰,命人带话到府中:由次子护送家中女眷到承德别苑暂避。

       于是,文丰的妻妾儿女做百姓打扮,分乘几辆简便马车出发了。

       “等等……等等……。”顾雅跑到最前面拦下马车。

       二公子瑞祥及时拉住马僵,微怒。“顾雅,你不陪小姐在马车上呆着,四处乱跑什么?”

       “我也想陪小姐好好呆着,可是……可是小姐不见了。”顾雅神色焦急,要不是小姐被拉下了,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下主子们的马车呀。

       “她不是早上车了吗?”还是他搀着上去的啊。

       “是,方才小姐说落了件东西。我说我回去取,小姐非得自己去,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出什么事了?”马车里的大夫人隔着帘子问道。

       “丫鬟说里蓉被拉下了。”瑞祥回复母亲。

       布帘“咻”地从里面掀起,探出头的是二夫人。她对顾雅厉色道:“小姐不见了,不赶快去找,还愣在这里干嘛!”

       “是,二夫人。”顾雅称是,头也不敢抬,马上转身去寻人。

       放下帘子,二夫人唇角微抬,“我看里蓉八成是舍不得她病着的额娘,故意躲起来了。”

       假寐中的大夫人,只抬了下眼睑,未置可否。

       “说来也怪。”二夫人把玩着精心修饰的指甲,看似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里蓉这丫头自小娇纵难驯,做事从来就没个轻重,就像这会,都什么时候了,一大家子的人在等着,她倒玩起躲猫猫来。呵,可老爷就是疼她,宠她。虽说是三房生的丫头,老爷对她的婚事却比对其他儿女都要尽心。不过想来老爷疼她疼得也到值,怡亲王这门亲结得好啊,以后咱们家都成皇亲国戚了,大家都指着她飞黄腾达,能不好好宝贝么,哪怕赔上所有的人命也是值的。”目光敛聚,寒气隐没,二夫人直视大夫人。“您说是吧,夫人。”

       在大夫人斥责的眼神下,二夫人就势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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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逆旨拒婚

大夫人调整着吐息,若有所思。一会,她对外面的儿子吩咐道:

       “瑞祥,咱们先走,等找到里蓉,她自然会跟上来。”

       “可是,额娘……”瑞祥觉得有些不妥。

       “照我说的办,洋人攻城在即,难道真让一家为了等她而延误了时机。”大夫人不容置疑。

       “是,额娘。”

       瑞祥只能照办,吩咐了几个家丁随后保护小姐跟上。

       就在顾雅把府邸翻个底朝天不见里蓉的半个身影,又因怕惊扰病中的三夫人而手足无措时,里蓉出现在了东郊民巷。

       一个时辰后,里容终于等到了辞官获准的温清平。

       温清平见到布衣装束的里蓉着实惊讶。

       “原来不是说好入夜后来接你的吗?城里不太平,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来。”他替她拭去额头的污泥,不难猜想又是从狗洞出来的。

       “介之……我……”她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你想说你迫不及待,多等几个时辰也不愿意了吗?”他嘴上开着玩笑,心头却有不祥的预感。里蓉一向是想说就说,想哭就哭,想生气就生气,什么时候这样过。

       她摇头,泪水呼之欲出。

       “你……不跟我走了?”他摒住呼吸,做最坏的推测的同时又期冀她能摇头。

       “额娘昨夜旧疾复发,不能跟着去承德,大哥在南边,爹又不常回来,我放心不下额娘……。”她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失望难掩,却又别无他法,能任意抛下父母的里蓉不是他值得放在心里的人。他只能无奈地安抚她:“不要紧,我们从长计议。”帮她抹去眼边泪水的时候发现她的双颊冰冷。“你出来多久了。”

       “有几个时辰了……”

       温清平决定先送她回去。

       里蓉止步不前,“阿玛要我去承德,我是从马车上溜出来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等?”

       “先去我那吧,我让人去府里打听一下。”

       里蓉点头。

       他们走了一路,却也沉默了一路,温清平想着的是他们之间似乎全然不可期的未来。

       等到皇上回京,与怡亲王府联姻成了定局,嫁与否就不仅关乎她个人了,逆旨拒婚,她拖上的是全族的性命。她非嫁不可了。

       细雨花慢、慢、慢的飘落在他鼻端,等不到下一滴覆盖就被指拭去,除了消失中的湿意,指尖空无一物。

       是他太慢了吗?

       要不然,怎会情方明了就已无路可去?

       若当初不计公平与否,在她尚未懂情时使她心系于他,就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

       还是他的坚持太无谓?

       趋炎附势、拉帮结派又如何?私相授受、言不由衷又如何?他只需学着样做,就不会连光明正大争取她的机会都没有。

       ……

       温清平忙着自责,而他的沉默及频频皱眉落在里蓉眼里却有了另一种含义。

       他后悔了?

       和她一起的代价太大,他为她辞了官,她却不能跟他走。

       他动摇了?

       为了她冒上杀头的罪名,为了她从此隐姓埋名究竟不值得?……

       “小姐!”快到门口时,顾雅的惊出望外的叫声,让各自神游的两人回神。

       “温大人。”顾雅对温清平行了个礼后,就急着向里蓉倒话:“小姐,为了找你府里都急翻天了,后来我猜想您可能又去找温大人了。就过来试试运气,没想您真在这。”顾雅叽叽喳喳说着,自顾沉浸在找到里蓉的成就感中。

       “二哥他们还在等?”

       “他们已经走了,二少爷留下几个人要找到你后马上赶上去。”

       “额娘知道了?”

       “没敢惊动三夫人。”顾雅摇摇头,三夫人有心疾,她不敢冒险。

       “也没告诉阿玛吧?”

       “还没,不过管家说再找不到你就得禀告老爷了。小姐,快回去吧,真让老爷知道了又挨说。”顾雅催促道。

       “顾雅说得对,早点回去吧,别惊动你阿玛额娘。”温清平柔声附和。

       里蓉有万般不舍,仰起脸问:“就这样了?”

       “……只能这样了。”温清平想轻抚她的手抬起又放下了,有顾雅在场。

       里蓉因他的动作红了眼眶,转身离去,泪和着雨落。

       一头雾水的顾雅向温清平告别后,急急忙忙地跟上。

       咸丰十年八月二十一日

       这日傍晚,里蓉在三夫人的房里的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

       里蓉低着头,只等着父亲的训斥。没想他行迹匆忙,探望了三夫人,只交代下人好生伺候着,便离去了。

       “阿玛,洋人真的会进城吗?”里蓉想了想还是跟着到了回廊。

       文丰显得心烦意乱,并未停下脚步。“难说,打不打就这几日的事了。”说完话,走出几米后,却渐渐缓下了脚步,对着女儿嘱咐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既然留下了就好好照顾你额娘,别再到处乱跑。”

       “是。”里蓉低落地答应,她想到处乱跑也没机会了不是,府里加强了防卫,狗洞也给堵了。

       “嗯。”文丰纠结的眉宇这才有所舒展,转身向书房走去。

       文丰取了所需的文件,临出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瞄到书柜顶上露出的书的一角。他记得那是一年前从里蓉那缴来的《推背图》。

       抖去封面积尘,文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打开了书。也许他平时不信易学,但人在危机时刻,往往会失了分寸,六神无主的时候会觉得任何一根稻草都可能是救命的绳索。他知道洋人军队的破坏力,他清楚一旦开战,京城失守,圣上临行前亲手托付的这座历经几朝几代修葺而成的皇家园林已非他能守护,而园里任何一件物品的损毁却都是需要他用命来抵的。此刻,他急于知道未来,哪怕是凶兆,也比惶惶不可终日要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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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皇上出京

“三十六像,里蓉上次说的是三十六像。”他喃喃自语。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副模糊不清的简图,画的似乎是城门失火。

       再看注语“谶曰: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还,三台扶倾。”

       “足踏神京、帝出不还、足踏神京、帝出不还……”文丰反复咀嚼这八个字。

       他思及现状:联军即将攻城,皇上出了京。

       这分明是亡国的预兆!

       书从手中滑落。

       文丰瞬间手脚冰凉,万念俱灰。

       咸丰十年九月初五

       里蓉披麻戴孝坐在堂前的石阶上,看着廊下处处飘荡的白帷恍着阳光刺眼,极不真实。她回头又见堂里放置的两口棺木,只觉得心头有如真刺。事实令人难以接受,父亲在联军进入圆明园后,投身福海殉难,母亲在得知父亲噩耗后心疾发作去世。她仍是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几天间她的生活就天翻地覆了。

       她用双手捂住脸隔绝恍眼的白色,手指缝隙经光线透射显现出血红色,她睁大了眼,血红色弥漫开来,布满了双手。

       死亡,都是代表死亡的血红。

       她紧闭上眼,下定决心阻决一切光线。可这里的黑暗并不纯粹,犹如万花筒,各种颜色忽隐忽现,诡异变幻。她更用力合紧眼睑,反而把她带入更令人晕旋的色彩漩涡中。

       许久,待双眼力气用尽,再也无法闭得更紧时,她放弃了。

       缓缓睁开眼,却没有见到预期的血红色,

       慢慢张开合拢的十指,没有白色入眼。

       她重新闭上眼。放下双手。

       再睁开时,印入眼中的是漫无边际的夜色。

       她惊恐地跳起。

       走到中庭,抬头看到天空黑云低垂,那是浓密的、纯粹的、不见半点杂色的黑,仿佛能将人瞬间吞没的黑色。

       里蓉只觉得天旋地转,在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刹那,在她眼前浮现的是温清平的模糊面容。

       她笑了,心满意足。

       咸丰十年九月二十日

       接到消息,从承德敢回来料理后事的瑞祥,回府后见到跪了一地的家奴。

       “小姐呢?”他没见着里蓉的踪影。

       众人低垂着头,没人敢应声。

       “顾雅,小姐病了?”他问里蓉的贴身丫鬟。

       顾雅边抹眼泪边摇头。

       “我问你小姐上哪了,没让你哭!”瑞祥不免急了,一下子去了两个人已经够他心烦了,再不见了里蓉,他怎么向父亲在天之灵交代。

       “园子被烧,烟雾遮天蔽日了有三天,有暴民趁机入府作乱,小姐……小姐被掳走了,哇……”顾雅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瑞祥呆楞住了。

       灵堂里冷色烛光轻闪,白色帷幔随风晃动,和着悲伤哭泣,益发的肃杀清冷了。

       “还要多久呀?”村妇打扮的里蓉从温清平身后的帘子探头出来。

       “还早着,我们出来不过十几天,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不下千遍了。”驾着车温的清平探手到身后拍她的头。

       “可是真的很闷呀。”她靠着温清平坐好,双脚悠悠地晃荡。不一会,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马车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本书,重新坐好,翻开书。“让我看看三十七像说的是什么。”

       “《推背图》?”温清平问。

       “是,在整理阿玛书房的时候找到的。”提及父亲,里蓉的情绪变得低落。

       “别把这本书混在我的书里,万一要上山下海,你带的东西你自己背。”温清平逗她,没想里蓉顺手就把书甩出去了,“那不要了。”

       他阻挡不及,哭笑不得。“你怎么说丢就丢啊。”

       “想想你说的也是,预言之类的只会徒添悲伤而已。”

       他无奈作罢,她说是风就雨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里蓉突然开口喊他,“介之。”

       “恩?”

       “等回到你的家乡后,我们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依偎着温清平,她仰望朗朗晴天,憧憬着未来。

       “一个就够了。”他的理想显然和她的有出入。

       “为什么?”

       “照顾你够我累的了,再拖一大群孩子,我容易英年早逝。”

       “温先生,你已经不英年了。”

       ……

       仿佛怕忘了来时的路,车轮一路记载着他们的行迹,所到之处都留下了长长的车痕。只不过车轮不知道,他们已不会再回头。

       “我要卖古董。”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男孩踮起脚,仰起头对柜台后的白衣女子说话。他常在附近走动,知道这里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经营着古董铺。

       白衣女子走柜台里走出来,半蹲下身子,微笑着问:“你有什么古董要卖?”

       “呶。”小男孩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籍,上面沾满泥土,‘推背图’三个字依稀可辩。

       白衣女子并不急着接过书,而是问:“你怎么知道这是古董呢?”

       小男孩很骄傲地回答。“它都快跟我的爷爷一样老了,不是古董是什么。”

       白衣女子的笑容在脸上绽开,小男孩看呆了。

       “那你想卖什么价钱?”她又问。

       “嗯——”小男孩侧头想了想,伸出五个手指,“能买五个馒头的钱。哦,不。”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十个馒头的钱。”

       白衣女子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走回柜台。

       小男孩有些后悔了,自己是不是开价太高?

       就在他准备说八个馒头也可以的时候。

       白衣女子再次出现,将一锭金子放入他的手心,将他的手合拢,“收好了,别让坏人抢了去。”

       小男孩张大了嘴,没再合上,呆呆地揣着钱出了店,脑子里想着一锭金子可以换多少个馒头。白衣女子拿着书步入后室,小心翼翼的清理好每一页后将书放在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晾着。

       “白衣服姐姐,一锭金子究竟可以换多少……”小男孩叫嚷着再次掀帘而入,见到眼前的一幕他呷然而止。

       窗边矮几上敞开的泛黄书籍在柔风的驱动下微微颤动,如春天的蝴蝶振翅欲飞。

       阳光下,漫尘飞舞。

       这是一个关于一只玉镯的故事。

       这个故事白月和红云也不记得是发生在何时何地了。

       她们只记得自己听故事时的心情,

       红云哭了……白月没有笑……她远远地看着……她在自己的回忆里平尝相同的心情。

       红云知道她不该哭的,因为白月答应过她永远不哭,所以她应该陪着白月也永远不哭。

       可是她做不到……这么久了……

       她也只能在别人的故事里留着自己的泪

       那个美丽的少女用一种虚无的声音缓缓向她们述说这个故事,声音很平淡那澎湃的激情却很压抑。

       白月最怕听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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