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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享受人生

※★※《古董杂货店》※★※--作者:蒋胜男、匪我思存、飞樱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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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人香-翡翠香炉

许云峰一眼就看中了那个翡翠香炉。

       清末的旧工里,老坑玻璃种的器皿首饰历来占多数。或是链坠,或是耳环,或是发簪,总少不了那抹晶亮的翠绿。可是这样由一块整玉雕刻而成的翡翠香炉并不多见。出过水的表面上,每一道起伏都有着亮泽的高光线,又因是高档货,日子虽然久了,可是光线似乎依旧可以穿透晶体射过来。整个物件外精内华,分外夺目。

       许云峰身后的两位太太就在谈论这件香炉的由来。

       “段家老爷子听说祖上是八旗,避兵灾时举家迁到杭州的。不过听说熬到了辛亥革命前,已经是不行了。土地渐渐卖了出去,鸽蛋大的祖母绿都当掉了。”

       “人家子孙争气,革命后硬是又把风光局面拼了回来。当年南下时,黄金也是装在箱子里运。东南亚经济不景气的时候,都挺住了没倒。”

       “那又怎么样?遇到不争气的后人,再厚的家底也当打水漂。不然你我怎么会坐在这里看他们拍卖家当来抵债?”

       “你看那香炉,多好的翡翠。”

       “旧东西,兆头不好。我听段家人说,以前这香炉点起来后,总会感觉家里有个人在走动,怪吓人的。”

       忽然间,听见主持人在喊:“一百五十万!”

       许云峰急忙收回心思,举起了手。

       “一百七十万。”

       无人附和。许云峰微微笑,敏敏的父亲喜好收藏古董,老早就赞过段家这件香炉。他若是能标去给他祝寿,一定能讨得老人家欢喜。

       正在得意,主持人忽然改口,喊:“一百八十万!”

       谁?许云峰急忙举手,然后回头张望。一株散尾葵挡住了视线,后面一个白衣女子接在他后面举起手。

       “两百万。”

       许云峰牙一咬,再次举手。

       白衣女子紧追不放。

       周围起了小小骚动,现在场里只有他们两个还在出价。绿色叶子后面,那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似乎还很年轻。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有大把的空闲和金钱,选择来拍卖场打发时间。

       价格已经接近许云峰心里的顶点,渐渐感觉力不足。

       女子却是毫不犹豫地再次举手。

       “二百五十万!”

       许云峰终于放弃。那边,白衣女子也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她才二十出头,白底撒花的旗袍,乌发盘成髻,更衬得肌肤雪白,一张鹅蛋脸甚是好看。尤其是一双褐色的眼睛,盈盈一汪水似的,却有犀利精光乍现。她看到许云峰,转身姗姗地走了过来,一阵清幽的暗香也随之飘了过来,让人心里一阵悸动。

       “许先生?”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动听。

       许云峰很惊讶:“我们认识?”

       女子微笑:“多谢成全。”

       许云峰讪笑,假装大方:“不过是件小玩意,君子不夺人所好。”

       女子柳眉一挑,把目光投向展台。那翡翠香炉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正发散出璀璨光芒。她微微眯着眼,眼神仿佛越过那香炉,望去极远的地方。

       “那是件晚清时的香炉呢。据说它是段家祖传之物,战乱时遗失了,段老爷子经历千辛万苦又把它寻了回来。然后一直都带着它在身边,可见感情非常深厚。”

       “可是到了最后,还不是给子孙拿出来变卖。”许云峰不以为意,“香炉若有魂,一定止不住泪流。”

       “许先生怎么知道这香炉没有魂?”女子侧着头,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那一瞬间,直教人想到“倾城倾国”一词。

       许云峰愣了愣,等他回过神,那个白色身影已经走到大厅门口,上车而去。巧就巧在这里,那两位太太像是给这一幕做注解似的,又讨论起来:

       “白月这次又是满载而归。”

       “家底丰厚就是这点好,看中什么,只管举手就是。”

       “她也是怪人一个。那么年轻又漂亮,却整日和妹妹守着那间古董店。”

       噫!原来她开有一间古董店,许云峰想。她气质极佳,态度谦和,也不像一般的富家女。

       两位太太好像还没有停止讨论他人长短是非:“不止一次见她这样一掷千金。听说她们姐妹那间古董店,连门帘都是阿富汗蜜蜡。”

       “这么富有,又这么低调,应该不是普通的庶出。”

       许云峰虽然好奇,却也不好意思再听下去。听别人说人家的是非,也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行为。

       许云峰稍微动用了点关系,就打探到了白月的地址。

       找到的时候,还吃了一惊。若不是早知道那是间古董店,还会以为是间休闲茶室。小小的明清风格的门面,摆着几盆太阳花。那天太阳又特别好,照得花红叶绿。透明玻璃的那一面,一眼可以看到窗下的矮几上的紫砂壶。

       推门进去,瞬间一阵馥郁暗香迎面扑来,眼前光线一暗,仿佛一步就跨进另外一个空间。只见小室古朴,明窗净几,纤尘不染,一盆佛手结着金色果实。漆案上放着的正是那件翠玉香炉,袅袅轻烟就是从那里升起。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香炉周身似有光芒缭绕,那一团翠绿色仿佛要融成水流下来一般。许云峰一时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

       就在那个时候,身后的门帘哗啦一阵响,像是佳人弹断的碎音一样,回响在小店里。

       香气缭绕中,一个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秀美的脸,带着点怯怯的表情,像是初次走进课堂的孩子一样,轻声问:“是店家吗?”

       许云峰这才注意到店主人一直没出现。

       “我也是客人。”

       “啊——”女子失望地叹了一声,忧郁地皱着眉毛。

       许云峰是最见不得女子忧郁或哭泣的,立刻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女子窘迫地看他一眼,脸微微泛红,局促不安地说:“我……是有首饰要典当……”话音没结束,就已经细微不可闻。

       许云峰不自主道:“我可以看看吗?”

       女子从手袋里取出一条发带,中间嵌有一块鸽蛋大的祖母绿,周围一圈碎钻。许云峰一看那晶莹剔透的祖母绿,爱不释手。

       “这么好的首饰,怎么不拿去首饰店?”

       女子苦笑着说,“他们嫌发带样式过时,价格压得很低。”

       “奸商。”许云峰说。女子又笑了笑,眼里的阴翳有那么片刻的消散。

       “那么急着用钱?”

       女子简单地说:“家中困难。”

       “家中的男人呢?”

       “丈夫在国外,远水救不了近火。”

       少妇穿着非常考究的雪青色缎料旗袍,窈窕身材,面容清秀,姿态闲雅,看得出家境不错。可以想像,当初也是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家,一旦崩溃起来,所有荣华富贵尽付流水。昔日娇生惯养的女子,现在也要为生计奔波忙碌,尝尽人间酸甜苦辣。

       许云峰没有多问,签好支票递了过去。少妇接过来一看,睁大眼睛,急忙说:“先生,这价出得太高了,它值不了。”

       许云峰笑起来,“太太,卖东西哪里还有嫌钱多的?你还是救急要紧。”

       少妇眼睛湿漉漉的,喃喃道谢,“现在局势这么糟,人人只图自保,你却这样发善心做好事,必会有好报。”

       她匆匆走了,身后一阵幽香,像是从衣间散发出来的,和炉香融为一体。

       身后忽然响起咯咯笑声。许云峰尴尬地回头,吃了一惊。

       白月今天穿着火红的吊带短裙,浓密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眉毛高挑,修长的腿给红裙衬得更加雪白。这一身打扮,和那天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明艳地让人睁不开眼。

       女郎看许云峰这样子,咯咯笑起来:“我说,您是来看货还是来看人的?”

       许云峰自认在社会上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女性没见过,却是给她这一句话,窘得红透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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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衣女子

“红云,拜托你消停一下。”

       白衣女子步履婀娜地从里间走出来,许云峰眼睛一亮,这才是白月。她们是双胞胎。

       白月笑着招呼他:“许先生,这是舍妹红云。”

       红云睨他一眼,对姐姐说:“这人是来向你讨东西的,你还对他那么客气。”

       白月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毛,“许先生是为了那件翡翠香炉来的吧?现在男士追求女性,出手还真阔绰。”

       许云峰苦笑,他进来这店不到十分钟,就给女孩子们从头看透到脚,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这对姐妹的眼睛难道装有特殊装置,专门透视人心?

       白月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莞尔道:“许先生,我们只是比常人稍微会察言观色而已。”

       许云峰给吓了一跳,心想她是真的会读心术?红云一看他呆呆的样子,更是笑得欢,一头卷发波浪般抖动着。

       白月跺了跺脚,“红云,去给客人倒茶。”

       红云不悦地努了努嘴,娇嗔道:“老把我当茶水小妹。”说完,蝴蝶一般翩然而去。

       她一走,室内又安静下来。香炉上依旧静静腾着白烟,那有点甜甜的香时浓时淡地飘入鼻端。刚才看到的光芒似乎因为阳光的倾斜而消失。

       白月引许云峰入座,边说:“许先生可以看看其他的,比如这个永乐青花盘,盘口带棱,比较少见。或者这件元代釉里红花卉纹瓶,装点书房最合适。”

       许云峰眼睛却始终胶在那翡翠香炉上,轻声叹道:“从这个角度看,它仿佛真的有生命。”

       白月点点头:“华人重玉轻金,觉得玉护体避邪,又高雅端方。长辈喜欢,可以理解。”

       “记得《诗经?秦风》里有写道: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许先生好学识。”白月笑。

       许云峰把那条发带拿给她看。白月检查了一番,轻轻说:“小蛋面祖母绿和钻石,是上品,工艺相当好。许先生是豪爽的人,不确定是否是真的宝石就轻易买了。”

       “我有惜香怜玉之心。”

       红云端着茶具走出来,问,“香炉的事怎么样了?我姐姐是绝对不会割爱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白月推了妹妹一把,扭头对许云峰说:“你朋友喜欢瓷器吗?”

       “那东西太脆弱,一碰就碎。”

       “照这样,就该送青铜器。”红云哈哈大笑起来,“经得摔,又耐久,家里进贼了,还可以防身!”

       这下连白月也呵地笑出来,“许先生,我这妹妹是刀子嘴,你别和她计较。”

       那天他回到家里,脑海里还是那个年轻的太太迈着碎步走进来的画面。一脸局促不安,忧郁彷徨,举手投足间,有股只有养尊处优之人才有的风雅气韵,周身一股微甜清苦的芳香。

       也不知道她这份气质,能经得多久消磨?

       许云峰躺在沙发上坠入了黑甜乡。家里的老仆看到,取过毯子给他盖上,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芳香,笑了笑。许云峰父母早逝,留有厚产,他自己又是建筑设计师,所以在女孩子中非常受欢迎。身上有不同的香味。也是常事。

       自那以后,许云峰便成了那家小店的常客。喝喝工夫茶,和红云斗斗嘴,听白月讲解一些古董知识。当然也不会空手而归,他买了一只雍正五彩花鸟撇口碗送给姨妈做摆设。又选了一面法国十八世纪的铜质梳妆镜,派人送去敏敏处。

       红云说:“追求女人时送镜子是大忌讳。等于是天天提醒她红颜易老,刹那芳华。”

       许云峰大笑:“还有什么,统统告诉我。”

       他觉得这对姐妹远比那个香炉有趣。

       一日午后,红云打扮一番出去赴约,白月带着几个太太到楼上选瓷器,许云峰就闲坐在窗边研究一只成化青花宫碗。门帘一阵哗哗响,细细的脚步声响起,一阵熟悉的芳香随之而至。他心中一动,抬起头来,那个少妇正站在玄关。

       她比上次见面要消瘦许多,面色憔悴。因为生得美,这份憔悴反而让她多了几分楚楚动人。身上那件雪青色旗袍,却已经陈旧不少。

       一个人的际遇如何,从外表就看得出来。许云峰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许云峰上前自我介绍道:“我是店老板的朋友,姓许。”

       “许先生。”少妇说,“老板还是不在?”

       “你这是……”

       少妇低垂下头,说:“我还有东西要当。”

       许云峰知道白月在忙,干脆自作主张说:“给我看也是一样的。”

       少妇打开手里的匣子,里面都是耀眼珠宝首饰,尤其是一对蝠鼠纹宝石发簪和一支玳瑁雕花栉,精美绝伦,非常罕见。

       许云峰不住看那少妇一眼。她明白许云峰在想什么,苦笑着说:“都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和一些嫁妆。当年……”

       她话并没有说下去,哽咽着,黯然神伤,因为想起了什么辛酸。她别过脸。

       许云峰看到她放在匣子上的手,细白柔软,保养得非常好,只是指甲已经修得短短的。

       他轻声问:“你先生什么时候回国?”

       少妇摇摇头,“我没告诉他,怕他分心。他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毕业回国,我不希望他功亏一篑。”

       “家里就你一个人在支持?”

       她笑了起来:“许先生,别小瞧了一个女人的能耐。”

       许云峰忽然很羡慕那个丈夫。他还记得自己在敏敏楼下苦等大半个晚上就为见她一眼,可她早就和新男伴从后门出去参加派对。

       他签出支票。少妇看到上面的数字,叹一声:“许先生,你出手一向这么大方?”

       许云峰笑:“助人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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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旧时代美人画

“你没想过我也许在行骗?”

       “你不像。”

       她不像。骗子是不会在落魄时还有那么高贵的仪态的。虽然她一脸憔悴,发丝没有光泽,可长年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气度不是一时半会儿消磨得去的。若说白月像是从深巷旧院里走出来的佳人,这个少妇就像是小说里落出来的一幅旧时代美人画。仿佛不是现代真人。

       最关键是,她从来不主动诉苦博取同情。

       许云峰问:“你住得远不远,路上方便吗?要不要我叫车送你?”

       少妇忙不迭婉言推拒。

       这时,白月送那几个太太下楼来。许云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身,少妇已经不在,只有门帘不住晃动。

       太太们各买一套对碗,和一大堆小物件。小店今日收获不少。

       许云峰开她玩笑:“你真的做古董生意?我还从来不知道古董对碗可以一卖就那么多套的。别是赝品吧?”

       白月不同他计较小枝节,“许先生今天也做成了桩生意啊,不让我看看这次是什么宝贝?”

       结果一看到那支嵌有宝石的玳瑁栉,两眼放光,平日说话轻声细气的她也放大声音,恳求许云峰:“转给我如何?我愿意出三倍的价。”

       许云峰笑着摇头。

       白月也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就明白许云峰的意思,他想她拿那个香炉换。她呵呵笑:“许先生,那香炉可比这支栉值钱多了。”

       “我不介意补空缺。”

       白月抿着嘴,学他的样子摇摇头。这桩生意还是没做成。也许太扫兴。

       红云很晚才回来,那时候白月已经在收拾东西要关门了。她倒了杯茶牛饮一口,问姐姐:“她又来了?”

       白月低头算账,微笑着回应:“是,让出好多东西来。有一支玳瑁栉我特别喜欢,许云峰不让。”

       “那个公子哥,”红云撅着红唇,“傻呼呼的,因为条件优渥,不食人间疾苦,所以对人分外真诚。你看他开的古董跑车,像是从拍旧上海的电影里扒下来的,天天开到我们门口停,如同一块活招牌。”

       白月给妹妹逗得直笑。

       许云峰虽然听不到这段对话,但也可以想像这对姐妹会怎么评论他。她们优雅而风趣,像一张可以变换色彩的画。正因为这样,他反而被吸引,往那家小店跑得更勤。

       敏敏呢?她也不是没有风度的女生,她头脑聪明,人美丽。可是眼高于顶,凡事爱颐指气使。就像一张鲜艳的油画,初看惊艳,日子久了,也觉得不过尔尔。

       随后的日子,他常常去那对姐妹的小店,也常常碰到那位来变卖首饰的少妇。

       她知道了她夫家姓段。

       段太太每次来,总像是一部小说的精致开场,人未到而声先至:先听到一阵悦耳的门帘响动,然后有暗香浮动,再是轻轻的,有些踯躅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消瘦而清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

       她的话不多,同许云峰说话,总是低着头,有些害羞怕生,且极少谈论家里的状况,他只能从简短的对话里得知一二。

       公公的病不见起色,用药昂贵。丈夫来信,说就快回来了,需要钱。小叔欠赌债,不得不为之偿还,等等。

       起先,她身上还有些首饰,珍珠耳环银手链。渐渐地,也不见她戴出来,想必是在别的地方贱卖了。她当的东西,起初是些珠宝首饰,渐渐也到古董花瓶,名人字画,然后又到一些普通小首饰。这便是山穷水尽的征兆。

       有一方白玉辽砚,深得白月喜爱,还有一对火红的珊瑚珠耳环,红云一拿到手,就欢喜地戴上。

       那些怕都是她平日里身上戴的,书房里用的。或许从前,她就是别这对红色的珊瑚珠耳环,用那方辽砚磨墨,她的丈夫提笔在宣纸上画一对戏水的鸳鸯。

       最让人敬佩的是,生活如此艰辛,却从来不见她抱怨。出身这么好,却又这么能吃苦耐劳,非常难得。而且说到丈夫,脸上总会泛起红晕,像是还在热恋的少女一般。

       红云说:“变卖嫁妆的女子也是不少,有次我上门给一个老太太看旧货,银瓶,黄玉笔筒,玉压发……眼睛都看花。不过这么年轻就把傍身的嫁妆当了,想着将来也辛酸。”

       许云峰笑:“她那在国外的丈夫也不知道在做点什么,怎么总是不停要钱?”

       “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里不需要钱?”

       “她始终支持丈夫。这样的妻子太难得了。”

       白月从报纸里抬起头笑:“小心,她是别人的妻子。”

       许云峰耸耸肩,“我是感动,真的。她的情操,温柔贤惠,无私付出。让我想到我母亲那一辈的女人。”

       “那时候的女人都傻呼呼地忠夫。”红云嗤之以鼻,扭头看姐姐手里的报纸。

       “哦。段氏王朝的兴衰史给炒得特别火热呢。后人翻出老爷子当年写的回忆录,打算出版来赚取版税。哇!原来段家老爷子当初居然是革命志士,早期留学英伦,还曾给迫害入狱。袁世凯上台后,他娶了一个建筑商的女儿,就此发家。”

       她又翻看娱乐新闻去了。

       随后几天,许云峰去了外地出差,再回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红云独自在店里,见他风尘仆仆地进来,忍不住嘲笑他,“你这么一副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

       许云峰问她:“我走的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红云翻白眼,“许公子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合伙人了?”

       “红云你真不厚道,我这是关心朋友。”许云峰一本正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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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旗袍的裙摆

“糊弄谁呢?那位太太一直没有上门来。”红云嗔笑,忽然表情一转,叹气道,“一个女人变卖自己的嫁妆,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啊。可你看她丈夫不闻不问地躲在国外?这样的一番热情,还不是便宜了那只白眼狼。”

       还想多说几句,楼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只好去接电话。

       她才走,天上打了一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外面顿时一片白茫茫。强劲的风吹得门帘哗哗响,雨水溅了进来。许云峰起身,把玻璃门关上。

       走到门口,他随意地往外面街上望。对面店铺的遮雨棚下,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隔着雨帘让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他立刻打了伞跑过去。

       少妇的头发已经濡湿,旗袍的裙摆也已经贴着脚踝,嘴唇乌青。

       许云峰为她打着伞,同她回到店里。段太太脚上的布面平底鞋已经湿透,也许是冻着了,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因为消瘦,原本贴身的衣服现在也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伸出来的手上,骨节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一个娇贵的女人渐渐给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更让人无法忍受。许云峰受父亲影响多,一向认为女人是用来呵护的,许母生前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恐怕唯一没变的,是她上身淡雅的芳香,和店里焚的香一样,微微的甜,又有着清清的苦,交集在一起,如同岁月给人的感受。

       “许先生,”段太太把怀里紧抱着的木匣子放下来,说,“我丈夫前些日子已经归国了。”

       啊。许云峰长叹,不觉松了一口气。她至少用不着再抛头露面。

       “不过。”段太太语气转激动,“他和朋友出了点事,现在被关押着。我现在急需一大笔钱,所以,许先生,我请你看看这个。”

       她打开匣子,然后退了一步。许云峰看清了匣子里的东西,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样东西,那么,香炉该是一对的。

       匣子里的翡翠香炉,和他长久来希望得到的那件,几乎是一模一样。

       许云峰半天才找回语言,“这个是……”

       段太太苦笑起来:“这是我最后的嫁妆了。”

       “段太太!”许云峰几乎是抢了她的话,“这香炉我要了。”

       年轻的太太瞬间湿了眼睛,忽然后退一步,弯腰鞠躬,“许先生,这天高地厚的恩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

       许云峰给她吓一跳,急忙伸手扶她。她刚抹了抹脸,忽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脸色青灰。

       许云峰二话不说拿起外套,“我送你一程吧。”

       年轻的太太惊讶地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眼睛湿湿的,眼下有青色的阴影。她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多吧,也许还没有孩子,清秀的脸上,还保留着做姑娘时的天真。即使到了现在,眼神还是那么清澈。

       这样温婉的女子,应该住在一间庄重朴实的大院子里,成日穿着精美的旗袍和缎面鞋,手里拿着鱼食,撒向大缸里。日暮见晚,她就立在廊下眺望,等待丈夫回来。悠闲地,平静地过完她的一生。

       许云峰非常不理解,究竟怎样的丈夫,才会丢下这样的妻子远游不归。

       他忽然有错觉,红云似乎在里间笑,也不知道是笑他同情心泛滥,还是仅仅在跟朋友通电话。

       她住在老城区,十字南街,胡家巷。老城区在做规划,到处都在拆了重建,现在还不知道混乱成什么样子。她这样的出身,当初住的该是半山或是临水的豪宅吧?究竟是怎么样一场变故,让一个家迅速落魄至此?

       雨越下越大,水拨划过,眼前只能得片刻的清晰,雨水瞬间又让视线模糊,车外的街景也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雨里。在这样的雨天开车,人最容易浮想联翩,常有错觉,自己是不是闯入时光隧道,进入另外一个空间。

       哗哗雨声中,段太太轻轻开口:“许先生家境似乎不错。”

       “家父留有丰厚遗产,我也有工作。”

       “结婚了吗?”

       “还是单身。”

       “许先生这么好的人,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才配得上。”段太太说。

       许云峰听着她的口气,感觉像是被长辈夸奖了一般,不好意思起来。“段太太,你和你先生呢?”

       她怔怔看他一眼,忽然低下头,红着脸羞赧一笑。极平常的一个笑容,却像明媚阳光一下就驱散了雨天的阴翳。那一刹那,女孩的清纯和女人的娇媚尽情展现,直叫人转不开眼。

       少妇眼神迷蒙,陷入回忆:“说起来,那个香炉,还是他当年说要娶我时送我的。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出头,情窦初开。那么多表亲里,我只喜欢他一个。一日,他和几个男孩子捉弄我,害我踩进泥塘,一身狼籍。我哭泣起来,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他留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夕阳分外好,他就站在半人高的草间对我说:你别哭了,我既然看了你的脚,以后我娶你就是。你不信?我送你信物。于是,他就把他母亲房里的香炉拿来给我。他说,盖子里有前人刻的诗,就拿这个做凭证好不好?”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却愿意让出来?”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昨晚也是抱着它,挣扎许久。你看我典当了那么多家当首饰,却始终把香炉留着,就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可是再重要,它也不能取代自己的丈夫。”

       “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他婚后没多久就出去留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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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色长袍的少妇

“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来。

       “我书读的不多。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母亲料理家务,而他,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就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女孩子。”

       许云峰明白过来,男方不过是孩提时做了个不懂事的承诺,对这门亲事并不当真。他或许把她当作好友,当作妹妹,却从来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后来他有了另外喜欢的人,又无法抵抗家族的意志力,只好选择逃避。

       不幸的家庭,是各有各的不幸的。

       “那个女同学家境不好,人却非常独立能干。他们无话不谈,天文地理,政治经济,说到高兴时,又一起仰头大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当她是稀世珍宝。他为了她和家里大吵大闹。他想退婚,他父母觉得丢不起这个脸。但是他是铁了心要娶那个女同学。那阵子,两边家里都一片鸡飞狗跳。”

       “但他最后还是娶了你。”

       “是啊。”段太太苦笑,“那个女同学主动退让,她留洋去了。而他则心灰意冷,终于同意和我完婚。”

       许云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丈夫出国不归。他追随他的爱情而去,可怜家中妻子,非但得不到丝毫关爱,还要在家道中落后用纤细的肩膀独力支撑着。

       这个年轻女子一脸落寞,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少女的时候,或者说,家道还未中落之时,也必定是娇艳如花的吧。她现在才多大啊,即使憔悴三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

       她云英未嫁时,会不会穿着色彩明丽的衣群,头上戴着香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在花海游戏?那时的她必定是母亲膝下天真撒娇的小女儿,是长辈手心的珠宝。出阁时,必定有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父亲将她交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可是婚后,寂寞如影随形。她有没有一次次满怀着希望倚着门等候丈夫归来?黄昏的庭院,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妇执着柄扇子,坐在镂花窗户下,从黄昏挨到月上中天。他人欢聚时刻,她却独立中宵。

       案上,小小香炉飘出白色的烟。等的是人,还是心?

       车已经开到老城区,因为暴雨的关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片萧条。青灰的矮旧房子在雨里模糊地连成一片,远看,就像是幅蕴开了的水墨画,带着浓浓的怀旧情结。

       段太太缓缓地说:“那时候正是最后的辉煌时刻。那么多年的大家族了,经历过多少风雨,一直屹立不倒,于是大家也都习惯了这荣华富贵,以为可以就此世世代代长久下去。其实花无百日好,月无千时圆。哪里有长久的富贵留人间?”

       许云峰点头。这场经济危机,已经不知道让多少富贵人家隔夜沦为常人。

       “他走后没多久,就支撑不下去了。叔伯妯娌那么多人,居然挣抢一番后一哄而散。家翁就是那时候气病的。我是长媳,自然要留下服侍二老。娘家那边,兄嫂当家,渐渐对我们不闻不问。看,人情如此薄凉。”

       “你应该告诉他,他有责任回来照顾你。”

       少妇呵了一声:“他回来能怎么样?不就是换成他出面变卖家产低债?我宁可他完成学业,回来能找份好点的工作,这才可以持家。”

       她也不是没有智慧的。

       许云峰叹一声:“这么高尚的情操……”

       她听在耳里,忽然笑了:“许先生,你要知道,我除开情操,就无其他优点了。”

       “怎么没想到离开?”

       她茫然地抬起头,“离开?去哪里?为什么?我除开了他,又还有谁?”

       即使到了如今这地步,她还深爱着丈夫。即使,即使他依旧不肯多看她一眼。

       “这笔钱能救他出来?我有相熟的律师,可以帮忙。”

       “不能再麻烦你了。这钱已经足够了。啊,前面左拐就可以下车了。”

       许云峰急忙打方向盘,转进一片老街坊。他大大惊奇,因为这的建筑几乎还保留了上个世纪初的风格,白墙黑瓦,长青藤爬满墙。而他身边这位段太太,似乎也就适合挽着篮子,迈着碎步,从转角轻轻走来。

       这是哪里,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座大都市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小巷里是一片濡湿的宁静,薄薄雾霭弥漫,不知谁家在熬汤,空气里弥漫着芳香。石板路旁,绿色的小草开着白色的花。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清冷的朱门大院,院前匾额上书“段宅”。她指了指那里,说:“就是这里了。不过也是已经卖出去了,东家宽容我们多住几天。”

       她没有邀请他进去坐,许云峰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背影渐渐走远。那时候太阳忽然破云而出,灿烂的光芒照耀着这条宁静的小巷,也照耀着前面孤单的女子。

       许云峰盯着她的脚下地面。她似乎一点留恋都没有地走远,什么都没有留下。

       门合上那一瞬间,他已经明白,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以后的她怎么样了?似乎还病着,前途一片茫然。丈夫是否能否极泰来?他们的婚姻是否还有得救?这样美好的女子,实在不适合如此凄惨的命运。

       但他只是个后来者,迟来一步。他们的故事早已发生。

       许云峰回到小店。只有白月在,她一见他就笑:“许先生,睡醒了?”

       许云峰笑,他点点头:“是啊,终于睡醒了。这一觉好长呢,还做了个个哀伤梦。”

       白月静静地一笑。

       许云峰看嗅了嗅,闻到陌生的气息,“今天点的什么香?印度香?换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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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藏香

“是藏香。一直是这个味道呀。”白月把那翡翠香炉捧到窗边放好。翡翠碧绿一整块,冰清圣洁的,难怪她怎么也不肯让出来。

       “一直都是?”许云峰自嘲,“我睡糊涂了。”

       也许是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芳香了。一点点甜,一点点苦,如同一个少小时的梦,如同曾经错过的那个人,消散在了遥远的过去。浅浅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长廊下再也看不到痴痴盼望的身影。用秀气的书法写着名字的信,字字句句都是满怀关切的叮咛。一封一封寄了那么多年,等到再也收不到时翻出来阅读,才发现单薄的纸张间,竟有股似曾相识的芳香?

       许云峰说:“我也不是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我知道老城区的十字南街是过去大富人家聚集的地方,类似现在的临滨园。可是拆迁时最早拆的就是那里,因为,我就是规划设计师之一,我是去看过现场的。”

       “咦?”白月挑着眉毛,“你还真镇定。我当初想过你会吓得立刻翻脸不认人的。”

       “我为什么要怕?”许云峰问,“她没害我,我也未曾害过她。”

       白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许云峰看牢她,故意发问:“你呢?你又是谁?走路时有没有影子?”

       白月非常配合,立刻站起来走到灯光下。年轻女子骨肉匀婷,缎面高跟鞋下踩着一圈深色影子,随着身体移动。她像是模特展示衣服一样在店里走了一圈,扭头用眼睛问许云峰:“怎么样?我是人是妖?”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红云从楼上走下来,抱怨:“什么事笑得那么大声,害得我没法看书。”

       “什么书?”许云峰问。

       “段家老爷子那本给后人出卖的自传啊!想不到写得真精彩,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作《故人香》。来闻闻,出版商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书页都是香的。”

       白月接过书来闻,“真的,有点甜又有点苦。”

       “书上说,那是祖传的香,制作办法是保密的。”

       “书上还写了什么?”

       “哦。写他在外留学,妻子定时给他汇来钱款,故不知道家里已经衰败。他回来后参加革命,不久进了监狱,赎出来后,一个冬天辗转着躲避追捕。开春回到家,没想妻子已经病逝,成了终身遗憾。”

       “又是一个王宝钏的故事吗?”白月笑着摇头。

       许云峰坐在窗下,一边拨弄着那件香炉上的扣环,一边听她说,插口问:“他有没有写:他翻出妻子过去寄给他的信,闻到熟悉的芳香?”

       红云翻了翻,惊讶道:“你猜得真准!”

       “女同学呢?”

       “什么女同学?”红云没有翻到他想知道的。

       许云峰忽然笑了。她直到最后才等到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却是来晚了一步。

       “故事很动人是不是?”红云笑着问他,“不过这个香炉似乎不大吉利。怎么?还想买去送未来岳父?”

       许云峰没回答她,却是伸出手,揭开了香炉的盖子。里面光滑的内壁上刻着几行字。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头,岁岁与君见。”

       那一刻,暗香扑鼻。

       翡翠香炉

       老坑玻璃种晚清时期

       曾在苏富比拍卖250万港币

       也许算不上多古老。

       偶然从书上看到,惊艳,念念不忘,得此机会,写为文字。(作者自述)

       附录:

       翡翠鉴赏zE/u

       硬玉,我国俗称“翡翠”,是我国传统玉石中的后起之秀,又是近代所有玉石中的上品。常见的翡翠颜色有白、灰、粉、淡褐、绿、翠绿、黄绿、紫红等,多数不透明,个别半透明,有玻璃光泽。按颜色和质地分,有宝石绿、艳绿、黄阳绿、阳俏绿、玻璃绿、鹦哥绿、菠菜绿、浅水绿、浅阳绿、蛙绿、瓜皮绿、梅花绿、蓝绿、灰绿、油绿,以及紫罗兰和藕粉地等二十多个品种。zNUEk

       (一)翡翠饰品关键是要色好、种好。色要翠绿。绿色要多,要鲜艳,分布应均匀。翠绿要纯正,少杂色。

       (二)挑选翡翠饰品还要仔细观看是否有裂纹、瑕疵。一般将饰品对光观察,有裂纹瑕疵的均会显示。

       (三)加工工艺及外形。凡是工艺好的饰品一定会线条清晰,比例协调,形体饱满。太厚、太薄或比例失调,则一定是另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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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丁香结-古伞

永遇乐

       这一个夜,并不月黑风高。

       明亮的月光照进容融的卧室。

       这间卧室,十分宽大,有一整幅墙的落地长窗。这个时候,纱帘只拉上一半,月光如水,在地板上镀上一层淡淡银光,同时,也照上了一把撑起来搁在落地长窗旁边的油纸伞上。

       镜头拉近油纸伞。这是一把制作工艺颇为精致的油纸伞,淡黄色湘妃竹制成的伞骨头,伞面微微泛黄,好像是有些年代的样子。

       同时,这把伞没有使用过度的痕迹,整个伞面甚至没有一点缺损。

       伞面的一角,用淡墨画着一幅画:远处几抹淡墨是空蒙的远山,笔意不错,真像是带雾微雨的样子。数枝丁香斜斜探出,深得疏影横斜的妙旨。而一双燕子在远山与近处的花枝之间飞过,让整幅画灵动不少。画的旁边,题了一行草书小字:丁香空结雨中愁。下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那里,因年代的久远而变成一种沉沉暗暗的红色:清辉。

       这把伞是容融的幸运伞。她此前才用这把伞作道具,拍摄了一辑古装MTV,反应很好,这上下几乎街头巷尾都随时播放。她此际人气急升。

       所以带给容融好运的这把伞,被美丽的女主人爱惜的撑在卧室里,当作她香闺美丽的点缀。

       有风拂过。

       白纱轻轻的扬起。

       突然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改变原本宁谧空气。连月光也变得清冷,室内的空气似乎也有所降低。

       沐浴在月光里的油纸伞,突然也带了几乎邪异之气。

       无风自动,这把伞好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它轻飘飘的往空中飘起。升到一定的高度,开始轻轻转动,然后,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这伞,它缓缓的合在一起。

       合起来之后不久,它又再次被打开。仍然是悬在半空中,作出倾侧,旋转种种动作。

       这个时候,容融睁开了眼睛。

       她一向浅眠,不过现在惊醒过来,是因为她在梦里,感受到一种极为冰冷阴寒的感觉。

       她倏的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她反而以为自己在做梦。那把她一向宝爱的油纸伞,在离她不过一米多远的半空中,飘飘荡荡,然后,轻轻的自行合拢来。

       然后,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所操纵,这把伞又再次打开来。

       容融使劲霎一霎眼。同时手掌在被窝里握紧。

       没有眼花。也不是梦。指甲刺痛了掌心,而仿佛拥有了独立生命的灵异纸伞,让容融觉得惊怖。

       她情不自禁的尖叫了一声。

       最多一眨眼功夫,快得难以形容,容融马上感觉到有一股极为冰冷的气流压在了她身上,有一刹那,容融甚至无法呼吸。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压床?容融开始大力挣扎扭动。

       她甚至有一种濒死感觉,觉得自己在下一秒,也许就会没命。

       可是,她不想死。事业刚刚起步,好容易打响了一点知名度。前程也许铺满锦绣。容融从来,都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也许是求生意志十分强大,她居然可以自咽喉中逼出惨厉绝望的声音:“不,我不想死!”

       这声音当然不会同于平时唱歌说话时甜润婉转的声音,反而充满了绝望与不甘,实在不是人类在正常情况下可以发出的声音。

       真是奇迹,在这样一声惨叫之后,那股冰冷的压力居然就此消失。

       疲倦到了极致的感觉笼罩着容融,她觉得全身没有丝毫力气,一径往黑暗的深渊跌下去。

       她晕了过去。

       江昶面色凝重的踏进古董杂货店里。

       他是店里的熟客,白月自然是认得他的。她熟络的跟江昶打招呼:“早,江二公子,今天又要来看点什么?”

       江昶径自落座。“白月,你还记得我上次在你这里买的油纸伞?”

       白月想也不想便答他:“记得啊。令女友拿来拍MTV,我现在时时都看到这支MTV。”

       江昶沉声说:“白月,那把伞不对劲。”

       白月怔了怔。她马上在脑子里回忆起那把伞的相关资料。

       那把伞,是由一个陌生人拿来求售的。据说是在他祖屋拆迁时,自屋基之下挖出。这件事,本就透着不寻常。

       只不过那天,江昶一来,看到这把伞,如获至宝,说女友容融恰好需要这么一把纸伞,连价也不还便兴冲冲持着伞离去。白月并没有得到太多机会研究那把伞。

       她问江昶:“那把伞怎么了?”

       江昶垂头丧气:“不见了。那把伞不见了。容融说那把伞里有鬼,她被吓病了,现在仍卧床不起。”

       跟着他又说:“看来那天你说得对。送女朋友,还是不该送伞的。白月,你认得的人多,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个驱鬼的大师上门去替她看看?”

       白月小小的吃了一惊。她说:“啊?不如我去看看?”

       她关上店门,跟着江昶去看容融。这一向红云有其它事情不在店内,一直是她独个看店。

       她见到了容融。这美丽的女子印堂上隐隐的青气马上引起了白月的注意。

       她一边听容融讲述事情经过,一边悄悄在手上捏一个印结。

       她查探容融,真的,她身上透出一缕冷冽的阴气。那缕阴气,极冰寒,白月感受到其中含有非常深的怨念。她打了一个冷噤。

       白月想,骚扰容融的应该是一个怨灵。

       她握住容融的手安慰:“不要紧,看,一切都会过去。”

       容融转过头来看白月。这温和内敛的女子给她一种莫名的信心,她对着白月笑了笑,点一点头。

       白月说:“你歇一歇,我去查一点资料。”同时拿了一枚小小丹药给容融服下,用以去除残留在容融身上那缕阴气。

       江昶送白月出门。他愁眉苦脸问白月:“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月又安慰他:“不必太过担心,待我查一查资料再给你回音。”

       江昶讶异:“伞都不见了,还有什么可查的?”

       白月微笑:“当然有。当天你兴匆匆的拿了伞就走,盛伞的锦囊和铁盒还寄在我处的。我就先着手从那里查起。”

       她返回店子里。

       这把伞确实有颇多疑点。只不过白月只查看了这伞十分钟,就给前来的江昶买走,加上这段日子独个看店也忙,白月就没有多去想这把伞的可疑之处。

       所以这时,看过了一脸苍白若纸的容融,白月心里还真有几分歉意。

       她关紧店门,拿出锦囊铁盒细细查验究竟。

       这两件东西江昶当时嫌烦没拿走,白月总认为这也算有主之物,就没有再细细查验了。现在她静下心来分析究竟。

       这把伞送来时,是用一只铁盒子盛着,铁盒子上,有许多古拙的花纹。打开铁盒子,还要再打开一只伞囊,才能取出这把伞。现在这只锦囊也还放在铁盒里。

       白月当时便有隐约疑问,精美的锦囊与古拙的铁盒,还埋在屋基下面,怎么说也该是一件较为贵重物事吧?可是打开来,真叫她失望,只是一把普通油纸伞。纵然工艺精美,不过,也贵重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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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油纸伞

为什么普通的一把油纸伞,要这样郑而重之的收藏?白月到现在也仍想不明白。

       她细细的看锦囊。因为年代久远,所以绸缎略有点发硬,可是摸上表面还是十分柔滑,手感绵扎厚实。

       咦?白月打开她的一个分类资料薄,细细查对。

       这只锦囊,居然是潞绸制成。

       潞绸在明代曾有"潞绸遍宇内"之美称,在清代乾隆还曾列为贡品,而到了近代,这项技艺已经式微,市面上早已觅不到潞绸的踪影。

       曾经那样贵重的绸缎,却用来盛放这看似普通的古伞。真是奇怪。

       并且,潞绸的色彩,据载有天青、石青、沙兰、纱绿、月白、酱色、油绿、真紫、黑色、红青、黄色、红色、绿色、秋色、兰色等十几种,可是,白月没有听说过,有明黄色的潞绸。明黄并非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的颜色。

       可惜的是,这块难得的潞绸上面,居然有斑驳的污渍。

       不,不是污渍。这是朱砂绘制的印迹。白月再细看,这真是一道朱砂写就的符文。

       不过,这个符文,白月不认识。

       白月像省起一点什么,又搬过铁盒子来对应观察。

       果然,那古拙的花纹,也像是一道符文的样子。

       白月再搬过另一本厚厚资料薄。

       查找了数小时,她总算查出了这道符文的意思。这是西藏密宗的一道符文,主要作用是禁制灵体。

       白月抬头思索:这么说来,伞里真有怨灵?可是当时她拿着伞时,并没有感应到伞上附着什么特殊气息啊?

       或者是由于伞里的怨灵被锦囊和铁盒上附的符文禁制太久,所以气息微弱得她没能感应到?而怨灵在脱离铁盒与锦囊上符文的禁制之后,重新活动起来,得到作恶能力?

       白月摇摇头。还是说不通。一口气用两道符文这样子严密禁制起来的怨灵,应该是很强大的生灵才对。那么也许这样的生灵有本事掩去自己的特殊气息不让白月发觉,可是,那样级数的怨灵,应该可以轻松致容融死命才对,而现在,容融并没有死去。

       白月蹙眉苦思。这里面,定然还有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但是那把伞定然不是普通的油纸伞,这一点可以初步确定。

       她在记忆里回忆那把伞。想了想,打开电视机,调到一个点歌节目,果然,过不多时,又有人要求点播容融那支最新的MTV。

       那支MTV的名字,叫作《丁香结》。

       MTV拍得很美,画面中容融一袭白绫衣裙上绣着精美刺绣,梳一个仿古的发髻,打着那把古色古香的伞在白色的雾中穿行,宛若云端仙子。

       MTV里面还专门近镜头打出了那幅伞上的画,跟着是丁香空结雨中愁那七个字的特写,一个一个的闪在电视屏幕里,再后再幻成容融盈盈如水眼波。

       白月用录像机录下这段MTV,然后一次次慢镜头放映,倒带,重复,把画面中的伞,与记忆中的伞,一一印证。

       那把伞,参考盛伞的锦囊材质来看,应该是明未清初那段时间的制成品。那个时候的那时候的制伞工艺已经十分发达,那把伞从工艺上看,十分完美,正像是那时候的制成品。

       同时可以引作旁证的是伞面的画风,那是采用水墨写意的画法,应该是仿效明代徐渭的画风,即画史上通常所说的青藤画派。这个画风在明万历以后至明未都风行一时。

       白月判断这把伞制成的最可能时间,是在崇祯年间,因为徐渭的画风从形成到风行,乃至让画这把伞的人师法,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行。

       另一项奇怪的事,是这把伞没有按当时制伞行的风气,打上制伞行的印鉴,而只是印了一方小小的私人印章:清辉。

       白月不记得明代以来小有名气的画家里,有名字或别号叫清辉的人。

       白月关上录像机。

       大致的分析结论,这把伞,引出了一名明代未年的怨灵,或早于明代未年之前,但在明代未年被封印的怨灵。

       白月的一只手,撑住额头。天,一只怨灵。这样暴戾的灵体出现在这人口密度极高的城市里,不知多少人会因此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白月的身子一下子从座位中弹起。她开始准备相关的需用器具。

       容融可能会很危险,一般来说,怨灵不可能会放过它遇到的对像。那么也许可以是当时怨灵正遇上什么事,匆匆退走,来不及取容融性命。

       而这,将是白月阻止这个怨灵在这个城市肆虐的最好机会!

       今天晚上,仍然有美丽的月色。

       月光如水,柔柔的漫进容融的卧室。

       子时即将到了。那是阴气最盛的一刻。

       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不寻常的波动,而如水的月光,刹那间给它照射到的一切事物,抹上了一层冰冷邪异的银光。

       落地长窗的白纱窗帘无风自动,翻卷,飘飞,在空间里划出诡异的轨迹。

       而白纱飞卷后,玻璃窗外的夜黯夜空,就此展现在白月面前。

       虚空中出现了一把伞,沐浴着月华清冷的银光,带着一股无可形容的妖异之气,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御空而行。

       白月知道,那就是曾经在她手里停留过十余分钟的那把伞。

       它似乎深知它的目的地。一转眼之间,它已经飞近容融的卧室窗外,然后,毫不停留,好像玻璃不存在般,它穿越过玻璃长窗,倏忽间已经飞到容融床前。

       空气中的温度在刹那间大幅度下降,白月轻叱一声,手指迅快灵巧的划出了一道符,飞出指端。

       真诡异,这把伞也像有听觉的样子,在白月的轻叱之后,居然在半空里顿了一顿。

       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惨叫之中,还带着愤怒之极的情绪。这是怨灵的声音,应该是它没有防备之余,让白月的符咒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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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白月又是一道符弹出,为床上睡着的诱饵布上一层保护结界。

       床上睡的,不是容融,是江昶。容融让白月安置在身后的衣帽间里,附上结界让她不被灵物所察探。所以江昶代替容融躺在床上,暂充诱饵。

       而此时空气中,一个人影渐渐显形。先是一个比夜色稍稍浓黑的影子,然后轮廓,衣衫,渐渐清晰。

       是一个穿着青衫头束方巾的年轻男子,明代读书寒士的标准装束。那把油纸伞,原来持在他的手里。这“东西”眉目颇为清秀,可是眼神表情,有着重重怨毒神色。他看一眼白月,把伞一收,左手成爪,猛的向床上的江昶抓去。

       一柄桃木剑格开了他的手。

       对方霍然抬头,眼睛里妖异的光芒闪烁,叫人心寒。白月对上他的视线,也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它身形暴长,伸手向白月抓过来。

       这家伙的怨气极深,身形展动之间,室内的温度渐渐下降,慢慢的连空气也渗出冰寒气息。

       这是一个功力十分高深的怨灵!

       有几次,它的指爪险险抓上了白月。

       白月应付起来也居然十分吃力。也许红云来更好?在过招的间隙,白月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毕竟,擅长攻击和解放的红云应该比擅长守护和封印的自己更适合对付这只怨灵。

       不,现在想这个无济于事。白月一边展开攻击,一边小心观察她强大的对手。

       这只怨灵,似乎十分注意保护他手里的伞。有好几次,他都宁可用手而不是用伞来格档白月的桃木剑。

       很好!转眼间白月的心里已经有了定计。她展开身法,一招一招,向那把古伞攻击过去。

       这一下果然把怨灵搞得进退失据,一下子落了下风。

       终于,在第三十七招上头,白月成功的把伞夹手夺了过来。

       伞一离开怨灵的手,怨灵就发出愤怒的尖啸声。这尖啸声也有杀伤效力。虽然白月替江昶与容融下了黑甜咒,让他们处于沉睡状态不受惊扰,可是还是抵不住这尖啸声的杀伤力!

       白月看到床上的江昶已经有不安的痉挛现像。想来衣帽间里的容融亦复如是。

       她马上作出要毁伞的样子。

       怨灵立即收声。它眼睛一直盯着那把伞,眼光里充满愤懑与不舍神色。

       白月好整以暇的把一只翻倒的凳子踢来放正,然后坐下,含笑,带点得色:“你是想神形俱灭,还是要我超度你,净化怨气之后重新转世做人?”

       怨灵怒视着她,像是在权衡要不要上前夺伞的可能性。它呆站了好久,才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悲伤无比。

       咦,这个怨灵,居然很人性化的样子?

       “罢罢罢……”它说,“动手吧,我愿意神形俱灭。”

       白月的唇边泛起一个冷笑。她开始预备一个杀伤力强大的法术。

       那名怨灵现在变得十分安静。他冷冷的站在原地,眼帘低垂,似乎已经是安心决定接受神形俱灭的命运了。

       白月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怨灵的神情,太过悲伤无奈,她想,也许她该问一问这名怨灵为什么肯为一把伞束手就死。

       微微一笑,她说:“长夜漫漫,你即便要死,也不急在这一刻。我想知道,你与这古伞有什么渊源?你又为什么要杀床上那个人?”

       怨灵冷冷的把头转到一边去。

       越是不肯说的事,越容易激起对方好奇心。真遗憾,白月也没能避免这个人类的通病。她益发想知道这只怨灵与这把伞之间的故事。

       她冷冷的威胁:“是不是你一心想神形俱灭,就再不关心这把伞的命运了?”对伞用到“命运”这个词,十分怪异。可是那只怨灵像一下子被打中七寸,霍的回过头来。他望了白月很久,才轻声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它说,“你的法力这样强大,也许你是可以救她的人。那样,我就告诉你这件事又何妨?只要能救出她来,我神形俱灭……”它黯然的一笑,续道:“又有什么关系。”

       白月觉得在她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她轻声说:“好,你说。”怨灵又沉默了一会儿。白月看到它的脸上,闪过种种神情:甜蜜,追怀,痛苦,伤感,愤怒,无奈……

       它说:“我叫方清辉。崇祯三年出生。”

       白月马上想起伞上那枚小章,印的可不正是清辉二字!

       时光已经静静流转了那么多年。这一晚,与那一晚之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光阴。可

       方清辉仍记得,那一晚他眼中所见的种种细节。

       他那个时候,已经死去。

       新死,一抹孤魂。

       鬼差来索他。他苦求:“上差容情,让我再去看一眼丁香可好?”

       丁香,是他的未婚妻子。不过此刻,是旁人的小妾。

       其实整个故事,并不出奇。无非是一对小儿女青梅竹马,自小订亲。及至长大,互有情意。然后,平地风波起。

       真的,实在是一点不出奇。在崇祯十几年的时候,尤其如此。

       其实很多事情,不过是一念之差。丁香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方家老人要替他们办了婚事。可是,方清辉那时要去赴郡试求取功名。他的想法,功成名就之后娶丁香过门更风光。

       那时的时局已经不太安稳,四下里有流寇作乱,方清辉还是决意去赴郡试。他素有才名,而科举,是他唯一可以出身的途径。

       他离开了。临行前与丁香依依惜别,约定互不相弃。可是当他赴试回来,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像许许多多故事里最常见的情节,丁香的美丽为她带来了祸端。她在去绣行寄卖绣品时,碰到了当地的恶少,知府大人的公子贺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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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30 00:2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妾

恶少一声令下,丁香被强抢入府做了他的小妾。

       方清辉心胆俱裂。

       他上下打点,买通了恶少府中的佣妇,得到了见丁香的机会。

       在贺府的柴房中,丁香携伞而至。

       哦,那把伞。那把伞本来不是什么重要物事,却在那个凄凉的日子里,见证了他们的苦难,成为这个故事里的重要道具。

       那把伞,原本是方清辉送给丁香的。

       也不叫送。

       当地的江雨斋是最大的制伞作坊,方清辉常常应约去替江雨斋所制的素面油纸伞或绸伞上作画,借以补贴家计。有画的伞,会比素面的伞卖得更高的价钱。

       东家优礼读书人,拿一两把伞自用,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所以丁家与方家的伞,都是方清辉自江雨斋中拿回。

       这一把伞,是方清辉特意拿给丁香用的,那伞面上的画就是他亲手绘制。题那一句“丁香空结雨中愁”时,只是他读书人的兴趣使然,用了嵌着丁香名字的一句诗。他没有想到,这一句诗,就是他与她的箴语。

       他没有想到,丁香被抢进游府,还带着这把伞。或者,她被抢的那一日,是雨天?

       一切,都不可知。那一天,是他与丁香生离死别。

       方清辉记得那天。丁香憔悴的一张脸,悲苦不禁的神情,全印在他的心里,那是最深刻的记忆。

       她不再穿家常的粗布衣服了,穿一身淡青的绵缎。可是她的神色里,一点儿也不见得喜欢。她清减了许多,脸颊微微的凹陷,脸色灰败神情憔悴,唯有一双眼睛反而显得更大更深,里面有脉脉的愁思。

       她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缓缓把伞递到他手里,然后她泪盈于睫。

       她哭着对他说:“辉哥哥,丁香此生已毁,但求允我来生。”

       方清辉心如刀绞。他说:“妹妹,我们逃吧。我决不嫌弃你,只望你也不要嫌弃跟着我会吃苦受罪。”

       丁香的眼睛,刹那间那样明亮,好像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透出惊喜神色。

       可是随即,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又暗了下去。她轻轻的摇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辉哥哥,但求你替我奉养家中双亲,带他们离开这里。我……我一死报你。”

       “不可以。”方清辉情急的拉住丁香的手。

       就在这时,柴门被踢开,一群家丁佣妇闯了进来。不过转眼光景,他与丁香被各自禁锢在家丁佣妇手中。

       然后,贺游之也出现在柴房里。

       那是方清辉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可是方清辉相信,一直到他神形俱灭那一天,他都不会忘记这个他的宿敌。

       贺游之脸色铁青,一进来,就重重的给丁香一个耳光。

       “过门两天就给我偷人?”他喝骂,然后又是重重一脚向丁香的小腹踢去。

       方清辉心胆欲裂。这个时候他听到贺游之下令:“给我打,把这奸夫打个半死。”

       棍棒如雨,中间杂着贺游之的狂笑,与丁香痛呼的声音。方清辉想挣扎,想拼命,可是他只不过一介书生,哪里斗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丁?

       又一支棒子在他头上重重一击。方清辉昏迷过去。

       家丁把满身是血的他拖起来,往后门一扔了事。

       他被相熟的好心人抬回家中,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这样过了三天,就此去世。

       他知道自己死了,身子轻飘飘的,而鬼差的链子往他颈上一索,便要把他带了去。

       死去,原本万事成空。可是方清辉心里,仍然牵挂,他放心不下丁香。

       那日恶少那样待她,他……他一定要确定,丁香是不是没事,才可以放心的前往奈河桥去。他苦苦的哀求鬼差。

       鬼差终于心软。他说:“好吧,看在今天要索的魂不多的份上,便对你容情一二。”

       他带着方清辉的魂魄,轻飘飘的掠过一重又一重屋脊。

       他们来到贺家的后院。

       找了几处地方,都没有找到丁香。

       鬼差指着花园一角的一幢小楼说:“若是这里也没有,也不找了,我还要带你回去复命。”

       方清辉没有说话。他只是急切的飘近小楼。

       然后,这一晚,成了他心里最深最痛的一夜。

       小楼之中的情形,特别诡异。许多烛火布成圆圆的一个圈子,烛光摇曳不定。

       方清辉首先看到一个人:贺游之。

       他站在房里,脸色阴沉。不,不光是阴沉,还有狠厉、冷绝、切齿、恶毒,种种神色。

       明灭不定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有一刹那,方清辉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他更像一只鬼。

       他的旁边,站了一个和尚。可是这个和尚,又跟方清辉平时所见的和尚不太一样。

       他穿的是红袍。头上有半寸长短的头发,颈上戴一串大大长长珠子。手里拿着一把伞。是,就是那把方清辉给丁香的伞,原来并没被扔在柴房,又出现在这个和尚手里。

       方清辉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此人是和尚。他实在打扮得不像寻常和尚的样子。

       他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特出之处,可是方清辉一看到他,就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他胆颤心惊。

       移开视线,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丁香。

       她躺在床上。那边的光线暗淡。不过方清辉已经渐渐可以在这样的光线下清晰视物。他心痛的凝视丁香。

       那还是丁香吗?或者,只是丁香的躯体?

       她较他几天之前看到她时,又瘦了许多,躺在床上,着一件素白衣裙。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额上围着一圈白布。白布包扎下的应该是额角的地方,隐隐渗出血迹。方清辉心酸。她是寻了短见吧?不知那个伤口,什么时候可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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