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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聚头条

楼主: GoldMoon

[中长篇小说] 偷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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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8)


  她们继续走着。

  莉赛尔手里拎着洗衣袋。

  在家里,她们在炉子旁边的蒸锅里洗衣服,在起居室的壁炉旁晾衣服,然后在厨房里熨衣服。厨房是干活的地方。

  “你听见没有?”妈妈几乎每晚都要问这个问题。她手里正拿着在炉子上加热过的熨斗。屋子里的光线很弱,莉赛尔坐在餐桌旁,望着眼前劈啪作响的炉火出神。

  “什么?”她总是这样回答,“你听到了什么?” “是该死的霍茨佩菲尔,”妈妈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那头母猪又往我们门上吐痰了。” 他们的一个邻居,霍茨佩菲尔夫人,每次从休伯曼家大门外经过时,总要朝前门上吐一口痰。休伯曼家的前门离大门口有几米远,看来霍茨佩菲尔夫人每次吐痰时都计算准确,实在太精确了。

  她朝这家吐痰,是因为她和罗莎 休伯曼打了多年的口水仗了。没人知道她们最开始吵架的原因,可能连她们本人都忘了。

  霍茨佩菲尔夫人是个精瘦精瘦的女人,明显对人怀有敌意。她从没结过婚,却有两个儿子,都比休伯曼家的孩子大几岁。两个儿子都参了军,我向你保证,等最后这个故事要结束时,他们都会出来亮相的。

  在这桩口水大战里,我得说霍茨佩菲尔夫人从头到尾的战斗力都很强。每次从三十三号门口路过,她决不会忘了朝门上吐口痰,骂上一句“猪猡!”我注意到德国人的一个爱好: 他们都对猪挺感兴趣的。

  快问快答 你觉得每天晚上谁会被派去擦掉门上的痰呢? 是的,你猜对了。

  如果一个铁腕夫人让你去擦门上的痰,你只能照办,尤其是她手上还拿着个滚烫熨斗的时候。

  这当然是每天的日常工作之一。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要走到门外,擦去门上的痰,再抬头仰望天空。夜空阴冷滑溜,偶尔一些星星会有出来闪一闪的兴致,但也不过是几分钟而已。这个时候,她会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你好,星星。” 同时她也等待着。

  从厨房传来的声音。

  直到星星又消失在德国的夜空里。

  吻(童年的关键) 像大多数小镇一样,莫尔钦生活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其中有很多住在汉密尔街上,霍茨佩菲尔夫人是其中之一。

  还有其他人: ﹡ 鲁迪 斯丹纳——隔壁邻居家的男孩,他非常崇拜美国黑人运动员杰西 欧文斯。

  ﹡ 迪勒太太——坚定的雅利安人,街角处商店的主人。

  ﹡ 汤米 穆勒—— 一个患有慢性中耳炎的孩子,做过几次手术。一条粉红色的疤痕穿过脸颊,常常抽搐。

  ﹡ 一个通常被叫做普菲库斯的人,他擅长骂街。与他相比,罗莎 休伯曼简直是个文化人儿或者圣人。

  总的来说,这条街上住的都是穷人。虽然在希特勒的统治下,德国的经济发展迅速,可仍然有贫民区存在。

  我们已经提到过,休伯曼家隔壁的房子租给了一家姓斯丹纳的人。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迪。不久,他就成了莉赛尔最要好的朋友,死党,诱使她犯罪的人。他们是在大街上认识的。

  莉赛尔第一次洗过澡的几天后,妈妈允许她出去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在汉密尔街上,友谊是在户外活动中产生的,无论外面天气如何。孩子们都很少到别人家串门,因为每家人的房子都很小,没有可供他们活动的空间。另外,他们要在街上进行他们最喜爱的运动——踢足球,像职业足球员一样。他们还组建了自己的球队,垃圾桶权当球门。

  由于是新来的,莉赛尔不得不到垃圾桶中间当守门员。(汤米 穆勒终于解放了,虽然他是汉密尔街上有史以来球踢得最臭的人。) 那天,一切都挺顺利,直到鲁迪 斯丹纳进攻时被汤米 穆勒犯规铲倒,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天哪!”汤米吵吵着,他的脸因为绝望而扭曲了,“我干了什么好事?!” 鲁迪这边的队员都可以罚一个球。现在,轮到鲁迪 斯丹纳来对付新来的莉赛尔 梅明格了。

  他把球放到一堆肮脏的雪上,心里满有把握。毕竟,鲁迪有过十八次罚球无一不中的记录,甚至对方球队都认为汤米 穆勒可以一边待着去了。他从来没有射偏过。不管这次是谁取代了汤米,他一样会进球。

  这回,他们也想让莉赛尔一边待着去,你们可以想象,她肯定要抗议。鲁迪表示了赞同。

  “行了,行了,”他微笑着说,“就让她待在那儿。”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现在,纷纷扬扬的雪停了。他们在地上踩出了一个个泥泞的脚印。鲁迪拖着脚走过来,飞起一脚,莉赛尔俯下身,用胳膊肘把球挡了出去。她直起身来,得意地咧嘴笑着。可她接下来看到的却是一个直飞过来的雪球,击中了她的脸。里面净是泥,砸得脸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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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9)


  “你觉得这球怎么样?”那个男孩大笑着跑去捡滚远的足球去了。

  “猪猡。”莉赛尔嘟囔着。她很快学会了这个在新家听到的词。

  关于鲁迪 斯丹纳的情况 他比莉赛尔大八个月,麻秆腿,尖牙,细长的蓝眼睛,头发是淡黄色的。

  他是斯丹纳家六个孩子中的一个。他永远都像没吃饱似的。

  他曾经干过一件事,让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人们很少谈论这事,但都把它叫做“杰西 欧文斯①事件”:有天晚上,他把自己涂成了一个小黑炭,在镇上的体育场里跑了好几百米。

  不管鲁迪是不是有病,他都注定会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打在脸上的那个雪球当然就是他们持久友谊的开端。

  莉赛尔上学后不久就开始和斯丹纳一家交往了。鲁迪的妈妈芭芭拉要求鲁迪必须和这个女孩一起去上学,主要是因为她听说了那个雪球的事。鲁迪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乐意和莉赛尔一块儿上学。他完全不是一个喜欢和女生保持距离的男孩子。相反,他非常喜欢女孩子,也包括莉赛尔(从那个雪球开始喜欢她的)。事实上,鲁迪 斯丹纳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冒失鬼。每个人的孩提时代都会经过这样一段朦朦胧胧的时期。他是不会仅仅因为别人都害怕接触异性,所以自己也对女孩子产生恐惧感的,他可是个有主见的人。因此,鲁迪对与莉赛尔 梅明格一起上学没有任何意见。

  在上学路上,他想向莉赛尔介绍镇上的一些标志性建筑,或者至少对这些建筑来个走马观花。在途中,他告诫弟弟妹妹闭嘴,可惜他的哥哥姐姐却用同样的话来教训他。他对一栋公寓二楼的一扇小窗户的介绍引起了莉赛尔的兴趣。

  “那是汤米 穆勒的家。”他意识到莉赛尔没想起这个人,就说,“就是脸老是抽抽的那人。他五岁时,有一天天气冷得最厉害,他在市场里走丢了。过了三个小时他们才找到他,他都冻僵了,耳朵也冻得生疼。过了一段时间,他耳朵里面都感染化脓了,大夫给他动了三四回手术,弄坏了脸上的神经,所以他的脸老是抽抽。” 莉赛尔插了一句:“他的球踢得太臭。” “是踢得最臭。” 接下来是迪勒太太在汉密尔街拐角处开的商店。

  迪勒太太的一个重要特征 她有一条金科玉律 迪勒太太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目光犀利,眼神恶毒。她这副尊容会让那些想从她店里偷点东西的人彻底死心。她总是像个士兵一样守卫着商店,她说话时甚至呼吸都带着“万岁,希特勒”的冰冷味道,这些也对她的商店起着保护作用。商店本身就是冷冰冰的白色,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与汉密尔街上的其他房子相比,它要显得更庄严一些,连挤在它旁边的小房子仿佛都受惠于它。迪勒太太主宰着这种严肃的气氛,把它作为唯一的免费服务提供给大家。她是为她的商店而生的,而她的商店又是为第三帝国①而生的。虽然不久就实行了配给制,她的商店却还能在私下出售某些外面难以买到的东西,然后她再把钱捐给纳粹党。在她常坐的坐位上方,挂着一个镶有元首照片的相框。要是你走进她的商店却没有喊“万岁,希特勒”,那她是不会为你服务的。鲁迪他们路过商店时,他提醒莉赛尔留神商店橱窗后面那双斜视着他们的刀枪不入的眼睛。

  “你经过这儿时要说‘万岁,希特勒’,”他严厉地警告她,“除非你想离得远远的。”等他们走过了商店,莉赛尔回头看时,那双可怕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外面。

  转过街角,展现在眼前的是满地泥泞的慕尼黑大街(这是进出莫尔钦镇的主要通道)。

  大多数时候,街上都会有一群受训的士兵在行进。他们的军服笔挺,黑色皮靴在雪地里弄得肮脏不堪。他们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

  等这些士兵在视野里消失后,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和莉赛尔又走过几家商店,还有宏伟的市政大厅。这座大厅后来会被拦腰炸断,成为一片废墟。有好几家被遗弃了的商店外面还贴着黄星①和反犹太人的标语。再往下走,就能看到蓝天下醒目的教堂了,教堂的屋顶是由许多瓦铺成的。整条街像是一根灰色的管道——潮湿的走道,人们弓着身子在寒风中走着,双脚在泥水里吧嗒吧嗒地踩着。

  忽然,鲁迪拉起莉赛尔冲到了前面。

  他敲了敲裁缝铺的窗户。

  要是莉赛尔认识招牌上的字,她就会知道这是鲁迪爸爸的铺子。裁缝铺还没有开门呢,但柜台后一个男人已经在忙着整理布料了。他抬起头来,朝他们挥挥手。

  “这是我爸爸。”鲁迪告诉她。他俩身边很快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孩子们要么朝爸爸挥挥手,要么送上一个飞吻,要么只是站在那儿,点头问好(通常大孩子才这样做)。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朝着离学校最近的标志性建筑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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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0)


  最后一站 黄星之路 没人想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多瞅瞅,可每个人又忍不住要看上一眼。这条路形状如一条长长的断臂,路上有几处遍体鳞伤的房屋,门上还画着大卫之星②。大家都像躲麻风病人一样离这些房子远远的。至少,它们像是德国领土上被感染的伤口。

  “这是黄星之路。”鲁迪说。

  不远处,一些人在走动着。在蒙蒙细雨中,他们像幽灵一样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游荡,仿佛他们不是人,而只是些影子。

  “你们两个走快点。”科特(斯丹纳家的长子)在叫他们了,鲁迪和莉赛尔赶紧朝他快步走去。

  在学校,鲁迪在课间休息时常来找莉赛尔出去玩,他不在乎别的孩子起哄嘲笑莉赛尔的愚蠢。起初他来找她,过了一会儿,等莉赛尔不再垂头丧气的时候,他还会再来。不过,他这样做可不是没有目的。

  比有一个恨你的男孩更糟糕的是 有一个爱你的男孩 四月末,他们放学以后,鲁迪和莉赛尔像往常一样站在汉密尔街上等着足球比赛开始。他们到得有点早,其他孩子还没有来呢。他们看到了满嘴脏话的普菲库斯。

  “瞧那儿。”鲁迪指着他说。

  普菲库斯的肖像画 他外表不俗,满头银发。

  他穿着件黑色的雨衣,咖啡色的裤子,破破烂烂的鞋子。

  他的嘴,那是怎样一张臭嘴啊。

  “嗨,普菲库斯!” 远处的身影一走近,鲁迪就开始吹口哨。

  老人立刻直起腰,开始恶言相加,这些脏话只有天才才能想得出来。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不过,即使他们记得,也从来没叫过。人们只叫他普菲库斯,是因为爱吹口哨的人都叫这名字,这就是“普菲库斯”这个词的意思。他老是喜欢吹一首叫《拉德茨基进行曲》的曲子,镇上所有的男孩子都会大叫着他的名字,也吹同样的曲子。这个时候,普菲库斯会改变平时的走路姿势(弯着腰,迈着大步,双手背在雨衣后面),直起身来准备骂人。接下来,他的破口大骂会打破所有宁静。

  这个时候,莉赛尔也和鲁迪一起嘲笑起普菲库斯来,就像条件反射一样。

  “普菲库斯!”她附和着,迅速吸纳了孩子们在童年时产生的那点残酷。她的口哨吹得很难听,谁让她是没练习过就吹上了呢。

  他追赶着他们,叫骂着,开头是“狗娘养的”,后来就越来越难听了。最初,他的目标只是鲁迪,可很快就对着莉赛尔开火了。

  “你这个小婊子!”他冲她咆哮着。这句话一下子把莉赛尔打蒙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你呀!”竟然把一个十岁大的女孩骂做婊子,普菲库斯就是这样的人。人们都说他和霍茨佩菲尔夫人真是天生一对。“滚过来!”这是鲁迪和莉赛尔听到他骂的最后一句话,他们赶紧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了慕尼黑大街上。

  “快来,”等他们一缓过劲,鲁迪就说,“到这边来。” 他把她带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这里是杰西 欧文斯事件发生的地方。他们站在那儿,手插在裤袋里。跑道就从面前延伸了出去。在这儿只能做一件事。鲁迪开始使用激将法:“我们跑几百米吧,我敢打赌你跑不赢我。” 莉赛尔才不会上当呢。“我打赌我能赢。” “你拿什么赌呢,小母猪?你有钱吗?” “当然没有。你有吗?” “没有。”可鲁迪想到个主意,这个主意只有恋爱中的男孩才想得出来。“要是我赢了,我就亲你一下。”他蹲下身开始挽裤脚。

  莉赛尔警惕起来,想收回赌注。“你为什么想亲我?我身上可脏啦。” “我也是。”鲁迪不觉得身上不干净会影响这件事,他们俩都有一段时间没洗澡了。

  她一边打量对手瘦长的双腿,一边考虑着。那两条腿和她的差不多,他不可能打败她。于是,她郑重地点点头,就这样定了。“要是你赢了就亲我一下。可要是我赢了,以后踢足球时我就不当守门员了。” 鲁迪想了想。“行,还算公平。”他们俩握手达成协议。

  天阴沉沉的,密密麻麻的雨点开始落下来。

  跑道实际上比看上去更泥泞。

  两名参赛者已做好准备。

  鲁迪把一块石头扔到空中当发令枪。石头一落地,他们就开跑了。

  “我看不见终点线了。”莉赛尔抱怨起来。

  “那我就能看到了?”鲁迪反问道。

  石头掉进了泥里。

  他们紧挨着跑起来,边跑边推搡对方,好让自己领先。他们脚下的泥浆被踩得劈啪作响。在离终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他们滑倒了。

  “我的妈啊!”鲁迪大声惨叫着,“我浑身都糊上屎了!” “不是屎,”莉赛尔纠正他的说法,“是泥。”虽然她也觉得有点像屎。离终点五米时,他俩又摔倒了。“算成平局得了。” 鲁迪咧着嘴,眯缝着细长的蓝眼睛思量了番,他的脸上沾了好多泥巴。“平局的话,我还是可以亲亲你吗?” “做梦都别想。”莉赛尔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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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1)


  “我也不让你当守门员了。” “让你的守门员见鬼去吧。” 等他们回到汉密尔街时,鲁迪说:“莉赛尔,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想亲我的。” 可是,莉赛尔知道。

  她发誓。

  只要鲁迪和她自己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亲这头肮脏的蠢猪,尤其是在这一天。他们没什么事可干了,就打算回家。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清楚地意识到: “她会杀了我的。” 她,当然是指罗莎 休伯曼,那个被叫做妈妈的人。的确,罗莎差点杀了莉赛尔。“小母猪”这个词总是伴随着惩罚一起降临,妈妈差点把她变成一堆肉馅。

  杰西 欧文斯事件 在莉赛尔的记忆里,她好像亲眼目睹了鲁迪小时候的那桩糗事。事实上,她已经成为他幻想的观众中的一员了。早就没人提这件事了,但显然鲁迪是念念不忘的,以至于当莉赛尔回想往事时,对那个全身涂成黑色的小男孩在草地上跑步的样子,简直历历在目。

  事情发生在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上,当时希特勒已经统治了德国。

  杰西 欧文斯跑完了4×100米接力赛,赢得了他在本届奥运会上的第四枚金牌。据说因为他是劣等的黑人,希特勒拒绝和他握手。这件事传遍了全世界。不过,即使是最喜欢种族歧视的德国人也为他取得的成绩而惊奇不已,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他的胜利。但没人比鲁迪 斯丹纳更崇拜他了。

  斯丹纳家的人都在起居室里,只有他悄悄溜出来,跑到了厨房里。他从炉子里拿出些木炭,在手里捏碎。“我现在准备好了。”他暗自微笑。

  他用木炭仔细地涂抹着身体,把全身上下都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连头发上都抹了一遍。

  男孩看着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激动地咧开嘴笑了。他穿上背心和短裤,偷偷地把哥哥的自行车推出来,蹬上脚踏板朝大街上骑去,准备去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他的裤子口袋里还装着几块用来“补妆”的木炭。

  在莉赛尔的脑海里,那天晚上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周围的黑云把它遮得严严实实。

  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停在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的栅栏外。鲁迪翻过栅栏,一溜小跑,到了百米跑道的起点。他兴致勃勃地做起了热身运动,那副模样真是笨拙。接着,他又开始在地上挖起跑点。

  他四处溜达,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刻的到来。周围一片黑暗,只有月亮和重重黑云密切关注着他的动静。

  “欧文斯的状态看来很不错,”他开始做现场解说,“这可能是他最伟大的一次胜利……” 他与想象中的其他运动员握手,祝他们好运,虽然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机会赢他。

  发令员示意他们就位。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挤满了观众。他们都在欢呼着一个人的名字,不断为他加油——那人当然是鲁迪,只不过他现在叫杰西 欧文斯。

  全场安静下来。

  他赤裸的双脚紧抓着地面,他能感觉到脚趾缝里全是泥土。

  应发令员的要求,他改成了蹲式起跑——发令枪在夜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三分之一赛程里,比赛波澜无惊,但浑身涂成黑炭的欧文斯最后的冲刺,马上就要到来。

  “欧文斯跑在前面。”男孩尖叫起来,庆祝他跑完空荡荡的直道,跑向那喧闹的人群。他们在为奥林匹克的辉煌胜利而欢呼。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冲向终点时,终点线在他胸前裂成了两段,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诞生了! 在他赢得了胜利的跑道上,梦想变成了令人心酸的现实。欢呼的人群中,他爸爸就像个恶魔一样站在终点线上,或者至少是个穿着西装的恶魔。(我们先前提到过,鲁迪的爸爸是个裁缝,他喜欢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此时,他里面胡乱穿了件衬衣,外面套了件西服。) “你在干吗?”看到变成黑炭的儿子带着胜利的喜悦出现在他面前,他吼道,“你到底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观众们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一阵微风吹过来。“我正在椅子上打瞌睡,科特说你不见了。大伙儿都在找你。” 斯丹纳先生平时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可要是在某个夏夜发现自己的孩子成了一块“黑炭”,这显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这家伙疯了。”他嘟囔着。他不得不承认,生了六个孩子,肯定会有这种事发生,六个里头总会出现一个“坏蛋”。这会儿,他看着这个“坏蛋”,等着听儿子的解释。“说吧。” 鲁迪弯下腰,嘴里还在喘气,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我是杰西 欧文斯。”他回答道,仿佛这是最自然的一件事。他的语气里甚至还有一种得意的暗示:我看上去怎么样?等他看到爸爸睡眼蒙眬的样子,这种洋洋自得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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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2)


  “杰西 欧文斯?”斯丹纳先生是个木讷的人。他的声音干巴巴的;人长得又高又壮,像棵橡树;头发像是头顶上的一头碎片。“他又是怎么回事?” “爸爸,他就是那个‘黑色闪电’。” “我来给你点黑色闪电。”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儿子的耳朵。

  鲁迪惨叫起来:“噢,痛死我啦!” “是吗?”他爸爸更在乎手上沾的木炭灰。这小子真的用木炭把全身都抹了一遍?他爸爸想。上帝啊,连耳朵眼里都有!“快走。” 回家的路上,斯丹纳先生决定尽其所能和儿子谈谈政治。鲁迪要过几年才能懂政治——那时再明白可就晚了。

  亚力克斯 斯丹纳充满矛盾的政治信念 第一点:他虽然是一名纳粹党徒,却不仇恨犹太人,或者其他这类人。

  第二点:当他看到犹太人开的商店被迫关闭时,他私下里不禁有种解脱感(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喜悦感)——因为纳粹的政治宣传告诫他,犹太裁缝如同瘟神,迟早会抢走他的生意。

  第三点: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该被赶尽杀绝呢? 第四点:他的家庭,他得支撑这个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果这意味着要加入纳粹党,那就参加好了。

  第五点:他心里的某个地方长着一个疮,但他得小心避免揭开这个伤疤,他害怕随之产生的后果。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回到汉密尔街。亚力克斯警告鲁迪:“儿子,你再也别把浑身涂成黑色到街上乱跑了,听懂了吗?” 鲁迪觉得很有趣,却又迷惑不解。这时,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在夜空中自由穿行,柔和的月光洒在鲁迪脸上,使他的脸显得更朦胧更昏暗,就像他此刻的思维。“为什么不能呢,爸爸?” “因为他们会把你带走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应该变成黑人或犹太人或者别的……不属于我们的人。” “谁是犹太人?” “你还记得我们的老主顾,考夫曼先生吗?我们常在他那儿买鞋子。” “记得。” “对,他就是个犹太人。” “我不明白。当个犹太人得花钱吗?得办个执照吗?” “不,鲁迪。”斯丹纳先生一手把着自行车,一手把着鲁迪,却把握不住这次谈话。他的手一直摸着儿子的耳垂,自己却并没有察觉这一点。“这就像你是个德国人,或是个天主教徒一样。” “哦,那杰西 欧文斯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知道!”自行车的一个脚踏板把他绊了一下,他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阵儿。鲁迪说:“爸爸,我就是希望我能像杰西 欧文斯一样。” 这回,斯丹纳先生把手放在儿子头上向他解释:“我知道,孩子——不过,你有一头金发,还有一双大大的安全的蓝眼睛。你应该为此高兴,清楚了吗?” 可鲁迪什么也没弄清楚。

  鲁迪什么也不懂,那个晚上只不过是个前奏。两年半过后,考夫曼的鞋店变成了一堆碎玻璃。所有的鞋子都被装进鞋盒子里,然后被扔上了一辆卡车。

  砂纸的背面 我想,人们总会遇到某些意义非凡的决定性时刻,尤其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对某个人来说,它是杰西 欧文斯事件。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是吓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1939年5月末的一个晚上,那晚与别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妈妈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赛尔擦干净了前门,仰望着汉密尔街的夜空。

  刚才,这里进行过一次游行。

  穿着咖啡色衬衣的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通常称为纳粹党)极端分子,沿着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骄傲地扛着旗帜,高昂着头,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撑着一样,嘴里一直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①。

  人们也像往常一样欢呼鼓掌。

  他们一路上情绪高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

  站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笔直地行举手礼 ;有的把手掌都拍红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样矜持地绷着脸;还有一些人,像亚力克斯 斯丹纳,散布在人群中,像木头桩子似的站着,缓慢、服从地拍着手,尽职尽责。

  莉赛尔和爸爸、鲁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汉斯 休伯曼阴沉着一张脸。

  一份重要数据 1933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表示无条件支持阿道夫 希特勒。这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十的人没有做出这种表态。

  汉斯 休伯曼就在这百分之十中。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那晚,莉赛尔又做噩梦了。起初,她梦到了那些穿着咖啡色衬衣游行的人,可是很快他们就让她上了一辆火车,等着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睁着双眼凝视着她。

  莉赛尔尖叫着醒来时,立刻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感到床单下面暖暖的、湿漉漉的,还能闻到一种味道。开头她还企图说服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爸爸走进来搂住她时,她哭了,趴在爸爸耳边承认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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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7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5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3)


  “爸爸,”她悄悄说,“爸爸。”这两个字就够了,他可能闻出来了。

  他温柔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带她到盥洗室里。几分钟后,关键的一刻来临了。

  “我们把床单扯下来。”爸爸说。等他伸手扯床单的时候,有个东西跟着床单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是一本黑色的印着银色字母的书,恰好落在这高个子男人两脚中间。

  他低头看了看书。

  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胆怯地耸耸肩。

  然后,他专注地看着书,响亮地读出了书的名字——《掘墓人手册》。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莉赛尔想。

  沉默在他们之间静静蔓延。这个男人,这个女孩,这本书都无声无息。男人拾起书,用温和的声音说起话来。

  两人的对话 “这是你的吗?” “是的,爸爸。” “你想读它吗?” 仍然是:“是的,爸爸。” 一个疲惫的微笑。

  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那我们最好待会儿再来读。” 四年后,当莉赛尔在地下室里开始写作时,这次不幸的尿床事件让她有如下的感慨:首先,最庆幸的是爸爸发现了那本书。(幸好以往要收洗床单的时候,罗莎都让莉赛尔自己铺床叠被。“快点弄好,小母猪!你要磨蹭一整天吗?”)其次,她为汉斯 休伯曼在她的教育中所起的作用而感到无比骄傲。她写道: 你不会想到,教会我读书的不是老师,而是我爸爸。别人都以为他不是个聪明人,虽然他确实读得不快。但不久我就了解到,文字和写作曾经拯救过他的生命。或者,至少说,是文字和一个教他拉手风琴的人救了他…… “眼下,”那晚,汉斯 休伯曼把床单洗干净并且晾好之后回到了房间,“得开始我们的午夜课堂了。”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

  莉赛尔坐在冰冷的干净床单上,又害臊,又兴奋。她一想到自己尿床的事就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她要开始读书了,她要开始读那本书了。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不已。

  一个十岁的读书天才即将诞生。

  假如能够那么容易的话。

  “实话告诉你吧,”爸爸事先解释道,“我自己也不太会读书。” 但这并不影响他缓慢地阅读。如果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他的缓慢的朗读速度反而帮助了莉赛尔,减轻了女孩因为不识字而产生的沮丧感。

  最初,汉斯 休伯曼手里拿着书审视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妥。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两腿悬垂在床边。他又看看那本书,把它扔在毯子上。“你这样的好姑娘怎么会读这种书呢?” 莉赛尔又耸耸肩。要是那个学徒一直读的是歌德的全集或是别的名著,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会是那些书了。她准备解释解释:“我——在……雪地里发现它的,还有……”她的柔声细语轻轻落下,像粉末一样飘落在地板上。

  爸爸知道这时该说什么,他从来都很清楚该怎么对莉赛尔说话。

  他用一只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好了,莉赛尔,答应我一件事。要是我什么时候死了,记住要把我埋得妥妥当当的。” 她点点头,表情诚挚。

  “可别漏掉第六章,还有第九章里的第四步,”他笑起来,就像发现她尿床时一样,“我真高兴能提前把后事安排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读书吧。” 他换了个姿势,骨头嘎吱嘎吱地响,好像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有好戏瞧了。” 一阵风吹开了书,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回顾当时的情形,莉赛尔完全能体会到爸爸在浏览《掘墓人手册》时的想法。他肯定意识到这本书不容易读懂,学这本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里头有些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更别提那些不适合小孩子的内容了。可女孩对这本书是如饥似渴,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许是想确认弟弟是被妥善安葬了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她想读这本书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不亚于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所能表现出的饥渴。

  书的第一章名叫“第一步:选择精良的装备”。简短的引言里列出了下面二十页里提到的所有东西。有各种类型的铲子,镐头,手套等等,全部都分门别类,登记在册,还注明了这些工具的保养方法。掘墓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爸爸翻看着书,感觉到莉赛尔在注视着他。她投过来的目光中饱含着期待,期待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

  “这儿,”他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书递给莉赛尔,“看看这一页上面你认识多少字。” 她看了看书——只好撒谎。

  “大概有一半。” “给我读几个。”她当然读不出来。她顺着爸爸的手指一行行读,只找出了三个认识的字——三个在德语中表示“这”的词,而这一页上大约有两百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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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4)


  这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他想。

  虽然仅是一瞬间的念头,莉赛尔还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又走出房间。

  这次,他回来时说:“我想了个好办法。”他手里拎着一只油漆匠用的粗铅笔和一叠砂纸。“我们先从涂鸦开始吧。”莉赛尔没有理由反对。

  在砂纸背面的左侧一角,他画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正方形,并用力在正方形里写了一个大写字母A,又在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写的a。字写得挺漂亮的。

  “A。”莉赛尔念道。

  “说个以A开头的单词。” 她笑着说:“Apfel(苹果)。” 他把这个单词写得大大的,又在它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苹果——他只是个粉刷匠,不是艺术家。画完后,他看看莉赛尔,说:“接下来是B。” 他们一个一个字母学着,莉赛尔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在学校和幼儿园都学过字母表,但都没有这次认真。她是唯一的一个学生,而且也不再是傻大个了。她看着爸爸的手写下一个个单词,再慢慢勾出一幅幅图画。

  “啊,来吧,莉赛尔,”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爸爸说,“说一个以S开头的单词,小菜一碟,要不我就对你太失望了。” 她还是想不出来。

  “快点,”他对她耳语,“想想妈妈。” 那个词一下子闪过她的脑海,她咧开嘴笑了。“Saumensch(母猪)。”她叫出声来。爸爸也捧腹大笑起来,可马上又止住了笑。

  “嘘,我们得小声点。”可他还是忍不住笑着写下了这个词,还画了张图画。

  典型的汉斯 休伯曼的画作 “爸爸,”她悄悄说,“画上的我怎么没有眼睛?”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她已经完全沉迷到他的“诡计”里了。“要是像这样大笑的话,”汉斯 休伯曼说,“就看不见眼睛了。”他拥抱了她一下,又注视着那幅画,脸上带着柔和温暖的笑意。“下面该学T了。” 他们学完了字母表,又进行了多次复习。然后,爸爸俯身对她说:“今晚就学到这儿吧?” “再学几个单词吧?” 他意志坚定。“行了。你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会给你拉手风琴。” “谢谢,爸爸。” “晚安,”一个无声的微笑,“晚安,小母猪。” “晚安,爸爸。” 他关上灯,走回来坐在椅子上。莉赛尔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她还在看着那些单词。

  友谊的味道 学习继续进行。

  从接下来的几周一直到夏天,午夜课堂都会在每晚的噩梦后开始。又发生了两起尿床事件,汉斯 休伯曼依旧重复着洗床单的活儿,然后接着进行写写画画的学习。凌晨时分,即使是小声说话也显得格外响亮。

  一个星期四,刚过了下午三点,妈妈让莉赛尔准备和她一起去送洗好的衣物,爸爸却另有打算。

  他走进厨房,说:“对不起,妈妈,她今天不跟你一起出去了。” 妈妈查看着洗衣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哪个在问你,蠢猪?走,莉赛尔。” “她在读书,”爸爸说着冲莉赛尔眨眨眼,脸上露出坚定的微笑,“和我一起读书。我在教她读书。我们要去安佩尔河上游,我练习手风琴的地方。” 他的话终于引起了妈妈的注意。

  妈妈把衣物放到桌子上,准备给他们泼点冷水。“你说啥?” “我觉得你听得很清楚了,罗莎。” 妈妈笑了。“你他妈的要教她学啥?”她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又给爸爸当头一棒,“好像你挺能耐,你这只蠢猪!” 厨房里的人都等待着。爸爸开始反击了。“我们替你去送衣服。” “你这个下流——”她停下来考虑,脏话暂时没从嘴里蹦出来,“天黑前滚回来。” “天黑了我们就没法读书了,妈妈。”莉赛尔说。

  “你说啥,小母猪?” “没什么,妈妈。” 爸爸咧开嘴巴笑起来,他指指女孩。“书、砂纸、铅笔,”他命令道,“还有手风琴!”她差点忘了带上琴。不一会儿,他们就站在汉密尔街上了,手里拿着书、乐器和洗衣袋。

  他们朝迪勒太太家走去,不时回头看看妈妈是不是还站在门口监视他们。她的确这样做了,还冲他们大声嚷嚷,“莉赛尔,把衣服拿高点儿,别弄皱了!” “好的,妈妈。” 等他们又走了几步。“莉赛尔,你穿得暖和吗?” “你说什么?” “肮脏的小母猪,你耳朵聋了!你身上穿得暖不暖和?待会儿会更冷的!” 在拐弯处,爸爸弯下腰系鞋带。“莉赛尔,”他问,“能帮我卷支烟吗?”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高兴了。

  他们一送完衣服就往回走,来到安佩尔河边。这条河从小镇旁边流过,朝着达豪集中营的方向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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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5)


  河上有一座用长长的木板搭成的桥。

  他们坐在离桥三十多米远的一片草地上,写下一个个单词,并大声朗读着这些单词。夜幕降临时,汉斯拉起了手风琴。莉赛尔看着爸爸,欣赏着他的演奏,虽然她没有马上注意到那晚爸爸拉琴时脸上复杂的表情。

  爸爸的脸 他的眼神游离而迷茫,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答案。

  至少现在看不出。

  他身上起了点变化,微小的变化。

  她看出来了,不过,要等到后来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时她才能明白这一切。她没有看到过爸爸拉琴时走神,她不了解汉斯 休伯曼的手风琴的故事。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故事会在一天凌晨到达汉密尔街三十三号,外面穿着肩头皱巴巴的,满是褶子的夹克,随身携带着一个手提箱,一本书,还有两个问题。这是一个故事。故事之后的故事。故事里的故事。

  至于说现在,只用在乎莉赛尔一个人的感受,她沉醉在音乐中。

  她躺在茂密的草丛中。

  她闭上双眼,聆听着每一个音符。

  当然,也有让她烦心的事。有几次,爸爸差点对她发火了。“快点,莉赛尔,”他会催促她,“你知道这个单词,你知道的!”她总是在一切看上去挺顺利的时候出岔子。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下午就去安佩尔河边学习。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就在地下室里学习,这主要是因为妈妈的缘故。起初,他们是打算在厨房里学习的,可惜不现实。

  “罗莎,”有一回,汉斯忍不住打断了她那滔滔不绝的话匣子,“你能帮帮忙吗?” 她从炉子上抬起头看看他。“啥事?” “我请求你也好,恳求你也好,拜托你把嘴巴闭上五分钟,行吗?” 你可以想象得出妈妈的反应。

  最后他们只好搬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里没有电灯,他们就拿了一盏煤油灯下去。渐渐地,从学校到家里,从河边到地下室,从风和日丽的日子到阴云密布的日子,莉赛尔学会了读书和写字。

  “要不了多久,”爸爸告诉她,“你就是闭上眼睛都能够读那本可怕的掘墓的书了。” “我就可以从那些小矮人的班上升级了。” 她的话里包含着很强的自尊意识。

  一次,在地下室上课时,爸爸没有用砂纸(砂纸快用光了),他拿出了一支刷子。休伯曼家没有什么奢侈品,但油漆管够,用在莉赛尔的学习上是绰绰有余。爸爸说一个单词,女孩就要大声拼出来,并写在墙上,一直到她说对写对为止。过了一个月,这面墙上写满了单词,爸爸会再刷上一层水泥。

  在地下室学了好些个晚上以后,莉赛尔蹲在盥洗室里,听到了厨房里传来的说话声。

  “你身上臭死了,”妈妈对汉斯嚷道,“一股子烟味和煤油味。” 莉赛尔坐在水里,琢磨着爸爸衣服上的那股子味道。那不是别的味道,那是友谊的味道,她在自己身上也能闻到同样的味道。她笑着闻闻自己肩膀上的味道,连洗澡水渐渐冷了都浑然不觉。

  校园里的重量级冠军 1939年的夏天匆匆过去了,至少莉赛尔是匆匆过完了这个夏天。她的时间花费在如下方面:和鲁迪及别的孩子在汉密尔街上踢足球(他们一年到头都可以玩这项运动),和妈妈一起到镇上送衣服,还有读书识字。夏天仿佛才刚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

  这一年的下半年,发生了两件事情。

  1939年9月到11月 1.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了。

  2. 莉赛尔 梅明格成了校园里的重量级冠军。

  战争开始的那天,莫尔钦镇天气凉爽,我的工作量却从此大大增加了。

  全世界都沸腾了。

  各种报纸都在标题上大肆渲染。

  元首的声音在德国的电台里咆哮。我们决不放弃。我们决不停止。我们一定会赢得胜利。属于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

  德国开始入侵波兰,随处可见聚集在一起听广播的人群。德国的每一条大街都因为战争而变得喧闹无比,慕尼黑大街也不例外。那些味道,那些声音充斥着整条大街。几天前,墙上写着要实行配给制——现在正式实行了。英国和法国发表宣言对德宣战。借用汉斯 休伯曼的一句话: 有好戏瞧了。

  宣战的那天,爸爸幸运地找到点活儿干。在回家路上,他拾起了一张废弃的报纸。他没有停下来把报纸慌忙地塞到手推车上的油漆桶中间,而是把报纸展开,偷偷塞到他的衬衣里面。等他回到家把报纸取出来时,汗水已经把报纸上的油墨印到他皮肤上了。报纸虽然铺在桌子上了,可新闻却印在他胸口,像一个文身。他撩开衬衣,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身上的新闻。

  “报纸上是怎么说的?”莉赛尔问他。她一会儿看看他身上的黑色文字,一会儿又看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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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6)


  “希特勒攻占了波兰。”汉斯 休伯曼回答完毕,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德国要统治世界。德意志高于一切。”他小声说,口气一点也不像一个爱国者。

  那种表情又出现了——拉手风琴时的表情。

  战争就是这样开始的。

  莉赛尔很快会陷入另一场战争。

  学校开学后一个月左右,她就升到了本该就读的年级。你或许会认为这是由于她的读写水平提高了的缘故,不过,事情并非如此。虽然她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是她读起书来还是有许多困难。句子读起来总是很吃力,一个个单词仿佛总在捉弄她。导致她升级的主要原因是她在小孩子的班上越来越爱捣乱了,她总抢着替别的孩子回答问题,还把答案大声说出来。不久,她在走廊里接受了一次“处罚”。

  一个解释 处罚,就是沉痛教训 她被带进教室,安排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老师还警告她要闭上嘴,这位老师刚好是位修女。在教室的另一头,鲁迪朝这边看着,还向她挥挥手。莉赛尔也挥挥手,强忍住脸上的笑意。

  在家里,她和爸爸一起顺利地读着《掘墓人手册》一书。他们把她不理解的生词画上圈儿,第二天带到地下室去学。她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但这远远不够。

  十一月初,学校进行了一系列的水平测试,其中一项就是测验阅读水平的。每个孩子都得站到教室前面,朗读老师给他们准备的一篇文章。那天早晨虽然气温很低,可是阳光灿烂。孩子们眉头紧锁。一轮光晕悬在死神——考官修女玛丽亚的头上。(顺便说一下,我喜欢人们创造出的死神形象——披黑袍,持镰刀。我喜欢他们手里的大镰刀。它让我觉得很有趣。) 老师在光线充足的教室里随意喊着孩子们的名字: “沃登海姆,勒曼,斯丹纳。” 他们都站起来朗读了一篇文章,各人水平不一。鲁迪居然读得不错。

  整个考试过程中,莉赛尔坐在坐位上,心情极为复杂,既热切期待,又极度恐惧。她焦急地等待着检验自己的水平,想看看自己到底学得怎么样了。她的水平会比这个高吗?她能接近鲁迪或其他人的水平吗? 玛丽亚修女每次看名单的时候,莉赛尔都觉得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开始是她的胃部神经,然后慢慢地向上蔓延,很快就到了她的脖子,像有根绳子在勒着她。

  汤米 穆勒结束了他平平淡淡的朗读,莉赛尔环顾了下教室。所有人都朗读过了,她是唯一没有接受测试的人。

  “很好,”玛丽亚修女点点头,查看了一遍名单,“每个人都考过了。” 什么? “不!” 一个声音几乎同时从教室的另一头叫出来,声音是一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男孩发出来的。课桌下,他那骨瘦如柴的腿隔着裤子互撞着。他举手说道:“玛丽亚修女,我想您忘了莉赛尔。” 玛丽亚修女没有一点动静。

  她砰的一声把文件夹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用哀叹的眼神审视着鲁迪。真让人伤脑筋。为什么,她叹息着,为什么她得忍受鲁迪 斯丹纳呢?他简直管不住他的嘴巴。为什么呀,上帝,为什么? “不,”她毫不留情地说,娇小的身体微微前倾,“恐怕莉赛尔读不了这些,鲁迪,”她朝这边看看以便确定此事,“她待会儿再读给我听。” 女孩清了清嗓子,挑战似的说:“我现在就能读,修女。”大部分孩子都在安安静静地旁观,其中有几个很会背地里嘲笑别人。

  修女再也无法忍受了。“不,你不可以!……你要干什么?” ——因为此时莉赛尔走下了坐位,缓缓地,意志坚定地走到教室前面。她拿起书本,随意翻到其中一页。

  “那好吧,”玛丽亚修女说,“你想读吗?那就读来听听吧。” “是的,修女。”莉赛尔飞快地瞥了一眼鲁迪,然后垂下眼睛研究起这一页书来。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教室里的孩子们都离开了坐位,围了过来。所有的孩子都在她面前挤成一团。有一阵子,她想象着自己流利地、一字不差地读完了这一页书。

  一个关键词 想象 “快读吧,莉赛尔!” 鲁迪打破了沉默。

  偷书贼低头看了看,看着那些文字。

  快点,这次鲁迪不出声地动动嘴巴,快点啊,莉赛尔。

  她感到血一直往上涌,眼前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

  这张白色的书页上的字好像成了外语,眼泪禁不住涌入她的眼眶。她连这些外语都看不清了。

  还有阳光,倒霉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遍了每一处角落——直射在这个无助的女孩身上,像是在对着女孩的脸大叫:“你会偷书,却不会读书!”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她深吸了几口气,开始朗读,不过,她读的不是面前的这本书,而是《掘墓人手册》里的内容。第三章:下雪时的注意事项。她把爸爸念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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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7)


  “要是下雪,”她读着,“你必须找一把好铁铲。你得挖个深深的洞,不要偷懒,不要漏掉角落处,”她又深吸一口气,“当然,天气暖和的时候挖起来要容易一点,当——” 声音戛然而止。

  她手里的书被一把夺走,接着只有一句话:“莉赛尔,到走廊上去。” 这算一个小小的惩罚。她能够听到从教室里传来的孩子们的笑声,夹杂着玛丽亚修女的喝止声。她看得见他们,那些挤做一团的孩子们,他们在阳光下咧开嘴大笑,每个人都在嘲笑她,除了鲁迪。

  下课后,她遭到了嘲弄。一个叫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男孩拿着一本书走过来。“嗨,莉赛尔,”他问她,“我不认识这个单词,你能帮我读读吗?”他笑了——露出一个十岁男孩那沾沾自喜的笑,“你这个白痴。” 一大群人逐渐围拢过来,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对她起哄,欣赏她愤怒的样子。

  “别理他们。”鲁迪建议道。

  “你说起来倒是很容易,你不是那个笨学生。” 课间休息结束前,嘲笑过她的人已经有十九个。她对第二十个人进行了反击。这个人是舒马克,他打算再次捉弄她。“来吧,莉赛尔,”他拿了一本书放到她鼻子底下。“帮帮我吧,好吗?” 莉赛尔的确好好帮了他一把。

  她站起身,从他手里抢过书,趁他昂着头朝别的孩子得意地微笑时,她一把将书扔得远远的,随后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的腹股沟踢去。

  接下来的事你们可以想象得到,路德威格 舒马克被打得弯下了身子,就在他弯腰的当儿,耳朵上又挨了一拳。他被打倒在地后再次遭到攻击,这攻击来自一个狂怒的女孩,她对他又打又抓,仿佛想彻底干掉他一样。他的皮肤既温暖又柔软。她的手指和指甲虽然小小的,此时却令人如此恐惧。“你这只猪猡,”连她的叫声都好像要吃了他似的,“你这只蠢猪,你会写蠢猪两个字吗?” 哦,连天上的流云也飘过来,聚拢在一堆。

  好大一团云。

  阴暗而又浓密的云。

  它们互相碰撞着,彼此道歉,再挪挪窝,找个合适的地方。

  孩子们都喜欢看热闹,马上就围了过来。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叫喊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他们都想瞧瞧莉赛尔 梅明格是怎么修理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上帝啊,”一个女孩尖叫着下了个结论,“她快把他给宰了!” 莉赛尔没有杀掉他。

  但是也离杀掉他不远了。

  事实上,唯一促使她停手的是汤米 穆勒那张微微抽搐的咧嘴大笑的脸。莉赛尔体内的肾上腺激素还在升高,一眼瞥见了还在蠢笑的汤米,一下子把他拖倒在地,又开始揍他了。

  “你要干啥?”他号啕大哭起来,等他挨了三四拳后,一股鲜血从他鼻子里冒出来,她这才住手。

  她大口吸着气,听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的呻吟,看着周围旋涡般闪动的脸,大声宣布:“我不是白痴。” 没有人表示反对。

  等所有人都退回教室以后,玛丽亚修女才发现路德威格 舒马克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首当其冲被怀疑的是鲁迪和其他几个孩子,因为他们是捣乱分子。“把手伸出来。”每个男孩都得到命令,可每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可不敢相信,”玛丽亚修女小声说,“不可能。”显然,当莉赛尔出列,伸出她的双手时,路德威格 舒马克都吓得不敢动弹了。“到走廊上去。”修女命令她。这是她这一天的第二次受罚了,实际上也是这个小时里的第二次受罚。

  这一回可不是普通的惩罚,是一次严厉的惩罚。随后的一个星期里,莉赛尔都没有被允许坐进教室。教室里再没有传出笑声,更多的是害怕被莉赛尔听到。

  这天放学的时候,莉赛尔和鲁迪还有斯丹纳家的其他孩子一起回家。快走到汉密尔街时,莉赛尔心里突然乌云密布,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背诵《掘墓人手册》的失败,离散的家人,午夜的噩梦,这天所受的耻辱,聚拢到了一起。她蹲到水沟边哭起来。

  鲁迪站在一旁,盯着地面。

  开始下雨了,细密的雨幕笼罩着他们。

  科特 斯丹纳在叫他们,可他们都没有理会。一个痛苦地坐在雨中,另一个站在旁边,等着她。

  “他为什么会死了呢?”她问。可鲁迪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

  最后,等莉赛尔哭完了站起身来,他伸手搂住她,就像是好哥儿们一样,一起向前走去。他没有提出吻她的请求,也没有类似的请求。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作为喜欢鲁迪的理由。

  你千万别踢我的下身。

  这就是鲁迪当时的想法,但他没有告诉莉赛尔。大约四年后,他才把这些话告诉她。

  现在,鲁迪和莉赛尔冒雨往汉密尔街走去。

  他是个敢把自己涂成黑色,想赢得全世界的狂小子。

  她是个不识字的偷书贼。

  不过,请相信我,那些文字就快来了,等它们到达的时候,莉赛尔会把它们像云一样攥在手里,再像拧出云里的雨一样把这些字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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