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01
“想把我用一个什么管子吸出来,扔进便盆里,像扔大便一样!扔了我!”
“噢,可是,杰科,他不知道是你呀——”
“那么,你,你知道吗?——亲爱的‘妈妈’?”
“我——我起初不知道。——可是——最后——知道了。”
“因为他走了,我来了。该死的笨母狗闹了半天还不知道她屁股里夹着什么东西。哈!”
“杰科,你说得太难听了。噢,别这样说话。”
杰科一边吃,一边皱眉望着碗里的粥,粥碗是黄色的,像阳光一样明亮,碗的外沿装饰着笑脸。几个月以来,他不要高凳子,又坚持要上饭桌坐在妈妈的身边,用两本电话册再加几本《百科全书》垫坐。上个星期开始喝咖啡,那女人认为咖啡既然对自己的神经不利,对他的神经也会有害。然而在她喝咖啡的情况下,事实上,差不多每天早上总是喝咖啡的情况下,她有什么理由不给杰科喝?——而且怎样才能不给他喝?她每每轻言细语地要他守规矩,他都只是一笑置之,有时候眨眨眼睛,似乎他俩在开玩笑:或许是做母亲的与当儿子的玩笑,但这个玩笑意味着什么?
那女人把她所爱的杰科当成男人的微缩,见到杰科常常害怕。自从X背叛她以后,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还能忍受男人,是否还能够和男人共戴一片天。她甚至把他看成天才、怪物、医药导致的恐怖——她阅读过某本谈论怪病的书籍,里面提到由于荷尔蒙失衡,孩子(通常是男孩)长得很快;往往超过父母,而后在父母惊惧的眼前死去。杰科是否受到这种药物的影响?她带杰科去看儿科大夫,在大夫面前杰科又成了典型的两岁儿童;他竟然有办法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两岁儿童。孩子的敏锐和聪慧给蒙克大夫留下深刻的印象,总是对母亲称赞孩子“身体发育良好”;他似乎没注意到孩子的发育在别的方面有问题。而,无论怎地,杰科居然能磕磕巴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话,能惟妙惟肖地扮演蹒跚学步的儿童,连他的母亲都会上当受骗。差点上当受骗。
“杰科”这个名字,发音仓促,像个轻浮的男人名字,本不是那女人要给儿子取的名。她本想用已故的父亲的名字“亚伦”给他命名,但杰科自己想要“杰科”这个名字。在他还是个幼小的婴儿时,无论叫他什么别的名字,他都发狂地尖叫。“杰科来了!”“杰科要这个!”“杰科现在饿了!”X只来看过杰科三次,而且可以觉察出每次来都出于无奈。他从未抱过自己的儿子,更没有吻过他。X高个子,骨头长,头发渐渐稀疏,戴眼镜,体质差。学的是生物化学和数学。他用方程式笼而统之看待世界、看待女人。他当然在杰科身上看不出与他共同之处。杰科甚至还在襁褓之中就有一张绯红的脸蛋,有引人注目的一头黑油油的长发,有亮晶晶、富于穿透力的黑眼睛,可说谁也不像,只像他自己。像“杰科”。
现在杰科两岁了,矮胖的上身像一块老式的洗衣板。脸圆,也是胖乎乎的,但有时候却呈现出成年人焦虑、工于心计的棱角;他那稚气的前额思索起来会皱成一道道犁沟。他的腿很短,跟手臂、上体一样粗壮结实。虽然不是发育不健全,看上去却与侏儒的腿别无二致;他那双眼睛——如饥似渴、热切的眼睛——如何评说?他的生殖器,那个胀鼓鼓的果果,把有松紧带裤腰的白色棉布裤衩前面撑开来?
杰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也许是新时代的标志,是下个世纪新生活的标志。
“你在看什么,妈妈?”
“什么也——没看。“
“哈!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人物!”
女人注视着她的小男孩,无法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杰科常常在大清早这种时候自言自语,语速很快,似乎高声思索,把心里的话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她听),她笨拙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用手背揉眼睛,尽管知道会激怒杰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噢,求你啦。我害怕。我受不了。反正流的是我自己的血,杰科,生你的时候——仅此而已。”
几天过去了,处理的都是外部事务。她干得得心应手,因为这些外部事务都不是实在的事情;不是杰科的事,也不是杰科父亲的事,而她身上的伤疤才是实在的。
她机械地但却完美无瑕地穿着打扮去上班:短上衣很时髦,贴身的法兰绒套装,薄丝袜,蜥蜴皮高跟鞋,红色丝绸围巾。杰科责备地说她那张沉思的长脸太苍白——“没有必要使自己看起来又老又土,妈妈。”他早就不需要母亲帮助穿衣服,自己穿上一件血红色的丝绸夹克,夹克背面缝着一条嘴里喷火的绿鳞恶龙,拉上拉链;套上一双皮靴,把母亲给他织的毛线帽子戴到头上,往下拉,几乎盖到眉毛。这是四月里一个阴雨的早晨,寒冷的雨点拍打着窗户,因此杰科坚持要穿得暖和一点儿——他有成年人的经济头脑,认为生病“不能行动”是愚蠢地浪费时间。
他去把汽车钥匙拿给她,把钥匙弄得叮叮当当地响。
“快来,妈妈,快挪挪你的屁股!”
“嘴巴干净点儿,你——我来了。”
一个星期五天,女人要把杰科送到小海狸儿童护理中心。到目前为止,就她所知,他在那里表现得同精力充沛的同龄儿童一样正常。他是怎样完成这个转变的对她而言始终是个谜,但显然他喜欢去那里。“和小孩儿打闹”比在蒙克大夫目前装作蹒跚学步的小孩更富有挑战性。当母亲把杰科交给一个大乳房、梳辫子、名叫朱丽叶的女人的时候,杰科看起来真的比平常矮小。滴溜溜乱转的亮眼睛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连细长的头发也和幼儿的没有区别。特别是他的行为改变了:当母亲和他吻别轻轻说道:“再见,亲爱的,要听话,宝贝,过后来接你”的时候,杰科搂住母亲,把温暖的脸蛋贴在母亲的脸上说:“妈妈,别走。”转眼间杰科就神秘地变成了一个没有父亲,母亲又要工作,害怕被人抛弃的两岁孩子。
在小海狸儿童护理中心,人们对杰科的看法是他比他的年龄老成;有时候“不合群,好斗”;有时候“听话,腼腆,内向”。使他的母亲感到惊讶的是说他有绘画的天才——能挥洒画笔用原色画向日葵、笑脸气球、幻想联翩的行星,这些画都张贴在中心的墙壁上显眼的地方。看来他在中心里有几个朋友,但并没有表示要去他们家里玩的愿望,让他母亲放心的是他也不想邀请谁来家里玩。
他不止一次诙谐地说:“和小孩子做伴真他妈的累。”
那天早上女人吻别杰科时,杰科比平时搂她搂得更紧,用孩子气的声音恳求道:“别忘记,妈妈!别忘记回来接我!别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02
“噢,杰科,”他母亲意识到朱丽叶正望着她,紧张地说:“——我怎么能忘呢?”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是X离开本市的前夕。
是他在综合楼办公室待的最后一天,是作为贝尔实验中心SPE项目地区检察官员的最后一天,是在该市另一头离女人的寓所大约四英里以外的住房里度过的最后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有大卡车来收拾他的东西,搬到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去——X被提拔为贝尔实验中心克利夫兰分部SPE项目一个更大的实验室主任,他非常引以为豪,急着赴任。
这些使女人蒙受侮辱的消息不是由X告诉她的,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可她到底还是知道了。杰科凭着探听机密非同凡响的能力,也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几个星期以来,杰科一直用手肘推着她说:“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荡妇。一定要让他把日子一天一天地从日历上划掉。”
那是月底最后的一个星期五。这一天女人思绪纷乱,如云团翻滚,如四月的暴风骤雨阵阵扑来,头脑如醉似醒,昏昏沉沉。女人企图集中精力工作,因为这毕竟是她的公事,她的外界生活,她的年华在工作中消逝,如同本世纪的岁月,越来越短,渐渐走到尽头。并非走到她这代人佯装相信的烈焰腾腾的世界末日,但必然要走到头。是的,要结束,在日历上要翻开一个新纪元。在这个新纪元中,一切新的、年轻的、生气勃勃的、饥渴的人和事将迫不及待地取代我们这些老人和旧事物。到2000年杰科才二十岁:他已经是下个世纪的人了。
她希望他没有这么快就把她忘记了。
心里一阵冲动,她往X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他的办公室在另一座大楼,在几条曲径、几道电梯、几个死胡同以外——但秘书也许听出了她的声音,告诉她说X“不在”。女人道了谢,没有留话就轻轻地挂了电话。在过去的二十四个月,打了无数电话都没有回音,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再留任何口信。
二十四个月!有这么久吗?
难以容忍的时段,X背叛的时段!
实际上,女人心里十分清楚,X早在他们的孩子诞生之前就如此残酷无情地和她斩断了一切联系;关系破裂后的时间比他们相爱的时间还要长。起初X还有歉意,有内疚,或者看起来有内疚的神情。当然他曾主动提出付钱给她打胎,并且出手大方,为了摆脱她(和杰科,还在子宫里的杰科),答应给的钱数目越来越高;但是女人拒绝了。她说我爱你。我们的爱情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我们可不敢把他消灭,这你是知道的。可X似乎听不进去,就连子宫里存在的那个东西都怂恿她:对!对!就这样!就这样说下去,那个畜生非听不可!促使她不停地说下去,他也没有为她话语里激烈而神秘的感情所动摇。
他不听。他跟过去那些男人一样,大发雷霆,干脆和她一刀两断。不同的是,女人现在怀了孕,而她不打算做流产——子宫里那个存在不允许她那样做。我想要生出来,我要阳光,我要一张真正能开口的嘴,他妈的,你这个畜生,谁也别想挡我的路。事情真的是这样,或者说变成了事实。X听不见他的孩子迫切的话,也不能诱使他把耳朵贴到女人的肚腹上,安抚她一下,感触一下腹中的生命,神奇的生命,不能忽略的生命。X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说:“听着,我真的十分抱歉,我们不能做朋友吗?”又说:“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很深的误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感到十分遗憾。”又不耐烦地说:“请你别再打扰我,好不好?这样我们两人都很尴尬。”还说:“真讨厌,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当这个孩子的父亲,所以别来烦我。”最后女人一打来电话,他就挂了。在贝尔,一见她走过来他就躲开;她相信他一定和主任商量过,真的重新安排了上班时间,使得女人算不出他从几点钟到几点上班,好在停车场守候。她去他住的公寓楼找过他几次,但他都避而不见。她当然还寄了不少信件,大部分都是由杰科口述的。最后一封是圣诞节寄的,十分简洁,缩成诗行:罪恶之瘤会化脓,无辜者必遭荼毒,因此,当心!
女人的信他一封也没回。
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彻底告吹了。
然而女人继续干她那份工作,她很熟练,薪酬也很高:她具有英语教育的高级学位,在贝尔的职责是协助某些高级的雇员——工程师、物理学家、化学家、数学家等——给分部主任或位于华盛顿特区的国防部撰写报告。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外国人,特别是日本人,甚至连土生土长的人,都无法连贯、流利地用英语表达思想。女人只管完成交给她的任务,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些报告究竟是什么意思。遇到开列细目向五角大楼要求拨款,或者详细汇报资金的去向,她可以用文字处理程序,在电脑上迅速而清晰地打印出来,根本不触及她的个人问题。
虽然有点儿残酷,但正如杰科所说:“不管怎么样,在那里,你知道做什么。哪怕你不知道你做的是什么事情。”
有时候,他也能用稍微温柔的语气给予支持:“你他妈的干得好,他们知道——千万控制住,妈妈,OK?”
妈妈同意。OK。
尽管如此,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大多数职工下班回了家,女人把头埋在手里,伏在桌子上哭泣;或者想要哭泣。她咕哝着说:“——他也许还爱着我。也许会原谅我,和我重温旧爱。”几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应,只有静寂,只有头上的荧光灯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也许会改变主意,把我们带到克利夫兰,他也许会的。”但是她哭不出来,她已经哭过许多次,泪腺已经干涸。再说,她实际上也不孤单,杰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打破了沉寂:妈妈,为什么不同意?你知道命该如此,该死的,为什么不执行计划?
女人从小海狸儿童护理中心把小男孩接回家一个小时后,不知道儿子在哪里,于是走进厨房寻找,在厨房里看见她不愿意见到的情景。
但她平静地问道:“杰科,你从哪里弄到这些刀子?”
杰科打手势叫她别做声,他在思考。
杰科站在椅子上,橘黄色的福米卡厨柜面板上摆着六把刀。显然不是按照刀的尺寸,而是按照刀的锋利程度摆列。
“杰科?这些刀子?”
“别装聋作哑,妈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03
女人的手颤抖起来,仿佛整座大楼都在摇晃。那天她喝了许多杯咖啡,视力不太靠得住,在开车回家的路途中,她突然转进了迎面而来的车流里,幸免于难。她想走出厨房,任凭杰科自己玩刀子,但杰科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迅速伸出手来,用钢筋铁骨似的小手指抓住她的手腕。
她有气无力地说:“噢——我不碰刀子。”话虽如此说,却拿起了杰科从那一排刀子中推出来的那一把刀,在手里掂量。
是一把切肉刀,台湾产,十英寸长的不锈钢刀刃磨得雪亮,锋利无比。仿木制的塑料刀把给女人使用恰到好处。
“我什么时候买的这把刀?——我从来没买过这把刀。”
“在希尔圣诞节大拍卖的时候买的。”
“我从来没买过!”
“那么,谁买的,妈妈?”
“是我买的,但我不打算带这把刀外出。我去哪儿也不带这把刀去。”
“天黑之前不带。”
“什么时候?”
“大约九点钟,妈妈:不早不晚。”
“我不。”
“你一定要。”
“我不会一个人去。”
“妈妈,你当然不会一个人去。”
“我——不会?”
“你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一个人去了,是不是?再也不一个人去了?”
杰科在厨房的椅子上站稳,跟妈妈一样高,露出最甜蜜、最自然的笑容。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当她想死的时候,这笑容温暖了她的心,使她像一个年轻姑娘一样热情洋溢地活下去。
杰科用手臂搂住女人的脖颈,给她一个孩子的拥抱,用湿嘴唇给她一个热吻,又说道:“妈妈,你知道你无论去哪里都不会一个人去,永远不再一个人去!”
来到X的公寓楼,女人想坐电梯上九楼,但目光锐利的杰科拉了拉她的手臂,催促她往楼梯走。他们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来过,不是吗?
在文明社会,此时已经晚了。杰科多次说过:“无论对什么罪人——不能坐等上帝惩罚。”
女人和杰科上到九楼的时候,女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周身的血管里冒出兴奋的火花。她肩上的背包里装着十英寸长的切肉刀;在她的身边是迈着粗壮的短腿、上楼的动作比她灵活的小杰科,她子宫结出的果子。女人想,既然X难得带她来这个地方,他的儿子更是从未来过,那么他们两人就该来看他,这样做看来非常正当,没有什么不合适。而且不能回头了。
他倒是去过她的家。吃过她为他精心准备的食物。同别人一样。同和他一个性别的人一样。他说过爱她,用他的吻给她紧张而充满希望的身体涂过油①。在他的监护下,她变得美丽了,不是吗?
她不假思索地向他敞开了女人的灵魂,却没有料到一旦男人的激情消逝,她本人的灵魂重返自身时,已经被玷污,被压垮。用杰科不屑的话说:“像一张被那畜生擤过鼻涕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
但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在X住的那一层楼,杰科把楼梯门推开一两英寸,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看见走廊里没人,招手叫女人出来,悄声说道:“妈妈,走。过来。”女人摸了摸肩膀上背着的包。目光似乎歪斜了。出发前,她喝了几杯酒,服了一粒白色的药丸,使神经镇定。她蹲下来,悄悄对杰科说:“——别离开我,宝贝——答应我,别让门关上?”杰科把她的腿推了一把,不耐烦地说:“天啦,妈妈!当然给你开着。”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醉眼惺松地数着门号,找到X住的9-G,擦了擦眼里一直含着的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用手指按门铃,用力按,以断退路。
想起很久以前,刚怀孕很难受又吓怕了的时候,曾经给X打过电话——肯定是X,不管那人后来怎么说——听见他的电话铃响了又响,如同她命中的血液无情地渐渐冷却、干涸,那时候她的子宫里那个声音第一次响起,像上帝远古的震怒,十分奇妙地给了她无穷的安慰。那声音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受到惩罚,那些罪人——只要耐心等待,她真他妈的又耐心地按了一次门铃,听见了脚步声。这一来,不能回头了?
在灯光昏暗的走廊的另一头杰科在远处等着她,就在紧急出口的门边。但是当她斜眼朝那边望过去的时候,只看见门前空荡荡的,那扇门紧紧地关上了。在她和那扇门之间空气微微一颤,走廊微微一抖,仿佛那座楼或许连楼下的土地都开始摇晃起来。女人毕竟是有理智的人,她想那座楼不可能真的在摇晃,即使真的在摇晃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无论怎的,她来了。门开了,X出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04
预兆
今年的圣诞节是星期三。圣诞节前那个星期四,黄昏时分,维特尼驾车往住在该城另一头的哥哥奎恩家驶去,路上维特尼得了一个预兆。
维特尼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不是。
他也不是一个好干涉别人家务事的人,特别是哥哥的家事。哪怕只是出个主意,如果事先未征得奎恩同意都是危险的。
可是维特尼早上接到小妹的电话,她从姐姐那儿接到电话,姐姐又是从去看母亲的姑姑那儿接到电话——奎恩又开始酗酒了。他威胁妻子艾伦,或许还威胁了女儿,这是家丑,令人抬不起头。过去的十一个月奎恩参加了同性恋的聚会,虽然不是定期地去,而且觉得尴尬,对这种聚会持轻蔑的态度。是的,他参加很多聚会,曾经戒了酒——关于这些问题,要根据不同的家庭发表意见——他的酒量已经比以前大大减少。作为帕克森家的长子,在当地有钱有地位,众口一词地认为,与一般人相比,参加同性恋聚会、承认有酗酒的毛病、承认脾气暴躁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维特尼头天夜晚就有预兆,一整天心里都惶惶不安,奎恩可能失去控制,把艾伦打成重伤了,甚至连他那几个女儿也不能幸免。奎恩块头大,年近四十,曾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学院,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他熟悉社团法,喜欢社团活动,心肠好。但维特尼从小就知道他是一个好动武的人:他常常用双手表达自己的意思,有时候这双手会伤人。
那天维特尼往哥哥家里打了几次电话,每次都没人接听。电话嗒的一声,接下来就是熟悉的嘶哑的留言录音带:哈啰,这是帕克森家!很遗憾,我们现在不能回电话。但——是奎恩的声音,热情洋溢,兴高采烈。但隐藏着威胁。
维特尼打电话到办公室的时候,奎恩的秘书只是说他不在。尽管维特尼亮出奎恩弟弟的身份,秘书肯定知道他是谁,但仍然不肯给他透露任何信息。“奎恩在家吗?他到城外去了吗?他在哪里?”维特尼极力不露出不安的声音。而奎恩的秘书,奎恩的同伙之一,只是静静地答道:“我有把握,帕克森先生圣诞节期间会和你联系的。”
圣诞节在格兰德维林荫道老帕克森的大宅子里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在那么狂欢的气氛中,维特尼怎么能把奎恩拉到一边说话?何况,到时候也许为时已晚了。
因此,尽管维特尼不是那种爱干涉别人婚姻、特别是哥哥私生活的人,他还是上了车,开车到城市另一头。他住的地方是城里不太富裕的街区,这里的房屋都是共管的公寓楼和单家独户,他已经在这里居住多年,过着庸庸碌碌的单身汉生活。现在他要驱车前往城市的另一头,进入奎恩几年前搬进的百万富翁区。这个地区是闻名的白水山庄,所有的房屋都是大宅院,十分奢华,以绿树和树篱作为屏障和道路分隔开来。每个建筑群落占地都不少于三英亩。奎恩的房屋是他自己设计的:有室内游泳池,有桑拿,房屋的后面还有一个庞大的红木露台,是新乔治风格和现代派建筑风格的折中。维特尼从来不把他的沃尔沃开上曲曲弯弯的鹅卵石车道,而是把它停在可以容纳三辆汽车的车库门前,步行到前面摁门铃,以免有擅闯私宅的感觉,哪怕是受邀请前来拜访,也要掏腰包的。
因此,他此时感到明显的不安。他摁响门铃,站着等候。大厅里黑灯瞎火,起居室里也一样。他发现车库的门是关着的,奎恩的车和艾伦的车都不在车道上。家里没人?他不是听见有音乐的声音吗?——是收音机的声音?他想,女孩们明天还要上课;下星期一才开始放假,那么今天晚上还在上学期间。孩子们不是应该在家的吗?艾伦不是也该在家的吗?
他一边等待,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里寒冷的空气。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但还没有下雪。除了进入白水山庄一路上看见几棵圣诞树,他没有节日即将来临的感觉;在奎恩和艾伦的屋子里看不见圣诞节的装饰。甚至连前门都没有悬挂常青花环……没有圣诞树?在格兰德维林荫道大帕克森家,往年圣诞节总要在大厅里竖立一棵巨大的枞树,修剪这棵枞树的时候还要庆祝一番。尽管维特尼已经不参加,一年一度的仪式还在庆祝。他认为这是成年期的特权,可以使你远离不安和痛苦。他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
当然圣诞节那一天他将和全家人共度,或者共度半天。只要他还住在他出生的这个城市,他就免不了要和全家人共度圣诞节。是的,他已经送了几份包装昂贵的礼物,也接到了他那一份;他要同往常一样对母亲和蔼,对父亲彬彬有礼。他明白自己使父母失望,没有成为奎恩那样的儿子。但是在庆祝节日期间,人多,热闹,减轻了这种屈辱。维特尼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或许再也不会真正感到丢脸,只是留下丢过脸的记忆。
他又摁了一次门铃,小心地叫道:“哈啰?有人在家吗?”透过大厅,他可以看见屋子深处亮着一两盏灯;音乐似乎停了。黑暗的大厅里楼梯脚有几个盒子——还是手提箱?小箱子?
这一家子要外出旅游了?这个时候?圣诞节前?
维特尼想起几个星期前听到谣传,说奎恩要偕同一个女朋友到某个开销很大的地方,非洲的塞舌尔群岛,旅游。对这种谣传维特尼半信半疑,因为尽管奎恩高傲自大,无视妻子的感情,可他从来不至于这么放荡;原因之一,他们的父亲会对他大发雷霆。奎恩也意识到自己在当地享有的声誉,多年来奎恩虽然不太认真,却一直想进入政界。他们的曾祖父洛德?帕克森曾经是颇得人心的共和党议员,在该州帕克森的姓氏仍然受人尊重……这个畜生不敢,维特尼想道。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感到一丝害怕。有了进一步的预感。万一奎恩在一阵狂怒的冲动下,对艾伦和女孩们干下什么蠢事,那可怎么办?维特尼的脑海里浮现出奎恩在屋后华贵的红木案台上烤牛排,腰间系的围裙沾满鲜血的形象。奎恩去年六月四日。一只手拿着双头叉子,一只手握着一把电动切肉刀。电动刀呼呼地转,刀刃闪着致命的光。奎恩涨红了脸,对弟弟来迟大为光火,挥手叫他走到案台边,像快要发酒疯但还能控制住自己的醉汉一样强压下撒野的冲动。奎恩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重两百磅,浅蓝色的眼睛在脸上特别突出,声如洪钟,一副专横跋扈的样子!维特尼马上服服帖帖。奎恩的围裙紧绷绷地系在便便大腹上,样子十分可笑。他做了一个开玩笑的手势,把那一把看上去十分凶险的刀子朝维特尼刺来:开玩笑地把手一晃。
维特尼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哆嗦。别的客人都哈哈大笑。维特尼自己也笑了。只是开个玩笑,而且有趣……如果当时艾伦看见了,也会打哆嗦,但维特尼没有注意。
维特尼试图把这个形象从脑海里驱散。
维特尼心想,不光是走投无路、穷愁潦倒的人和有精神病史的人杀害家人。前两天他在报纸上读到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说的是一个中年的保险公司经理开枪打死与之反目的妻子和儿女……不,现在别想这样的事。
维特尼又摁了一次门铃。这次没有白摁:他听见有人应答。“哈啰,是奎恩吗?是艾伦?是我,维特尼——”他的声音多么微弱,颤抖得多么厉害!他相信哥哥的屋里一定出了事。同时,如果奎恩在家,一定会因为他来打扰把他臭骂一顿。无论怎样,奎恩都会暴跳如雷。帕克森是个大家族,他们集中居住,关系密切,不喜欢惹麻烦、爱管闲事的人。目前维特尼和奎恩之间关系良好,但两年前艾伦离开这幢房子提出离婚诉讼时,奎恩责备维特尼说他和艾伦在他背后搞阴谋;甚至还指责他是和艾伦私通、背叛他的男人之一。这场离婚诉讼不久就撤诉了。“说实话,威特!我可以接受!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伤害你!我要的是实话,你这个狗娘养的胆小鬼!”——奎恩就是这样大发雷霆。然而,暴怒中似乎有故作姿态的成分,因为奎恩的怀疑理所当然没有根据。除了奎恩,艾伦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奎恩就是她的命根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7 17:05
没过多久,艾伦又回到奎恩身边,把女儿们都带了回来。她撤了离婚诉讼。维特尼既失望又如释重负。失望的是艾伦争取自由的努力非常必要,非常正当;如释重负的是奎恩破镜重圆,女儿们又回到他的怀抱,重新确立了他的权威,他的怒气平息下来,没有理由再迁怒于他的弟弟,只是像往常一样对他有点儿轻蔑而已。
“我怀疑你和她勾搭,当然不是认真的。”奎恩说,“——我一定是昏了头。”
说完,他笑了,似乎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从那次事件以后,维特尼就有意避开奎恩和艾伦,只有圣诞节之类帕克森全家的聚会,维特尼才不得不和他们会面。
此刻维特尼浑身颤抖,不知道该不该走到屋后去敲后门,从后门往里瞧。不过,如果奎恩在家,真的有事,奎恩不是很——危险吗?那个人有几把猎枪,一把短枪,甚至还有一把领了持枪许可证的左轮手枪。而,如果他在酗酒……维特尼想起警察在调查家庭争执时常有被枪击的事件发生。
这时,他看见艾伦朝门口走过来,于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是艾伦吗?她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头——这是维特尼的第一感觉,虽然是在心烦意乱的情况下得出的印象,事情过了很久他还会回忆起来——因为她走得慢慢腾腾,步子不稳,似乎地板在她脚下倾斜;她在用力扭绞着双手,还是用围裙擦手?不管门廊里站的是谁,门铃的响声显然使她感到焦虑。维特尼叫道:“艾伦,是我,维特尼!”只见她像小孩一样如释重负。
她是在等奎恩吗?维特尼感到纳闷。
令维特尼感到奇怪的是,艾伦立刻打开大厅的灯并迅速开了门。
艾伦轻声惊叫道:“维特尼!”
她两眼发直,眼睛湿润,瞳仁扩大,脸上的神色虽然疲惫,脸却烧得通红,也是逢年过节喜气洋洋的脸色。她看见小叔子似乎大吃一惊,紧紧抓住他的手,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维特尼心里纳闷不知道她是不是喝了酒。他不时在聚会上见她喝酒,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有条不紊地喝,似乎要麻醉自己。他从来没见过她喝醉,更没见过她现在这个样子。
维特尼道歉道:“艾伦,对不起,打扰你啦,——你们没有给我回电话,我为你担心。”
“担心?为我?”艾伦笑望着维特尼,眨了眨眼睛。那笑容先是询问,然后渐渐扩展成满面笑容。她的眼睛也闪出了亮光。“为我?”
“——还有你那几个姑娘。”
“——我的姑娘?”
艾伦哈哈大笑。笑声高昂、欢快、甜美,维特尼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笑得这么爽朗。
维特尼进门后,艾伦迅速把门关上,显得十分热情。她拉着维特尼的手,急切地把他领进大厅——她的手冰凉、湿乎乎、硬邦邦,——她迅速把大厅里的灯熄灭,叫道:“是维特尼叔叔,姑娘们!——是维特尼叔叔!”听声音似乎如释重负,此外声音里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欢快。
维特尼困惑不解地打量嫂嫂。艾伦穿着一条有污渍的便裤,一件工作服,系着一条围裙;她棕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拢在脑后,露出了小巧玲珑的耳朵;她没有化妆,连口红也没有涂,这样看上去比维特尼往常看见的样子显得更年轻、更脆弱。在大庭广众中,作为奎恩?帕克森的妻子,艾伦妩媚娇柔——是个文静、少言寡语、讲究穿着打扮、说话不卑不亢的俏佳人。奎恩喜欢女人穿高跟鞋——至少要外貌漂亮——因此即使是一般的聚会,艾伦也难得不穿高跟鞋。
这一天夜晚,艾伦穿的是平跟鞋,显得比维特尼想象中的艾伦更加娇小,不及她的大女儿莫利高。
艾伦领着维特尼往屋后的厨房走去——一路上,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灯光,在饭厅里跟在大厅一样,地板上摆着纸盒、纸箱——她提高嗓门欢快地说话,似乎一方面要他打消顾虑,另一方面又在讲给别人听。“你说你担心,维特尼?——为我,为姑娘们担心?为什么?”
“唔——因为奎恩。”
“因为奎恩!真的!”艾伦把维特尼的手紧紧握了一下,笑问道:“可为什么‘因为奎恩’?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今天夜晚?”
“我和罗拉聊天,她告诉我——奎恩又开始酗酒。——他又威胁你。因此我想——”
“你,还有罗拉关心我和姑娘们,你们真好,”艾伦说道。“——和帕克森家的人大不相同!然而你和罗拉本身就不是真正的帕克森,是吧。你们处于——”她犹豫地住了口,似乎得把想起的第一个词咽下去。“——外围。你们……”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不做声了。
维特尼连忙询问他最急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唯恐流露出心中的忧虑:“奎恩——在家吗?”
“在家吗?不在。”
“他在城里吗?”
“他走了。”
“走——了?”
“出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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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7:05
“噢,明白了。”维特尼的呼吸没那么急促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会派人来接我们,到巴黎去。或者去罗马。他在哪里办完事就接我们到哪里,有空就来接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也要走?”
“是的。就在这几天。今天早晨我一直在跑女儿们的护照,办签证。除了墨西哥,她们还是第一次到国外去,我们大家都激动得不得了。奎恩起初并不热心,他在东京的生意很复杂,你了解奎恩,总是不停地谈判,总是计算,他的脑子从来没有歇过——”说到这里艾伦不说话了,像被吓了一跳似的,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唔,你了解奎恩。你是他的弟弟,你是在他的阴影下长大的,你怎么能不了解奎恩。用不着对奎恩进行剖析!”
艾伦又抓紧维特尼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为了保持平衡,她微微倚在维特尼的身上。
维特尼不得不承认自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到哥哥无论如何不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威胁——这使得维特尼大大恢复了镇定。
“这么说,奎恩坐飞机走了,你和姑娘们随后也要去?”
“他有生意要做,你明白。不然的话,我们一同走了。奎恩想要我们同他一起去。”艾伦似乎重复背熟了的话,此时说得更确切了。“奎恩想要我们一起去,但是——情况不允许。在东京办完事后,他也许得飞到——我想是香港吧。”
“这么说,你们不在这里过圣诞节了?你们全都不在?”
“尽管如此,我已经购买了圣诞节的礼品!不参加圣诞节聚会不感到内疚。我和女儿们只是不到你父母家去看着打开我们的礼物。”她欢欢喜喜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似乎努力不让一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当然,我们会想念你们大家。噢,非常想念!你亲爱的爸爸,你可爱的妈妈。所有奎恩家的人——是的,我们会想念你们。奎恩也会想念你们。”
维特尼问道:“你说奎恩是什么时候走的,艾伦?”
“我说了吗?——他昨天晚上走的。坐的是协和式飞机。”
“你和姑娘们也要走——”
“明天走!当然不坐协和。只坐普通舱。不过,我们都很激动,你可以想象得出来。”
“是的,”维特尼小心提防地说道,“我可以想象得出来。”
维特尼推想奎恩是和新交的女朋友到塞舌尔①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他设法使轻信的妻子相信自己这次旅行是去处理“机密”的事务,而她看来对此说法感到满意——甚至感激?
女人是多么热衷于男人的谎言,多么满足于受男人蛊惑!可怜的艾伦。
维特尼心想不该由自己提醒她。
“你说你要去多久,艾伦?”
“我说过了吗?——如果说过的话,我已经不记得了!”艾伦笑道。
她快活地推开厨房的推拉门,似乎以胜利者的姿态拉着维特尼的手进了厨房。
“是维特尼叔叔!”莫利叫道。
“维特——尼叔叔!”特莉莎拍手叫道,她的手上戴着一副胶手套。
厨房里灯火通明,气氛大不相同,欢乐、热烈,维特尼觉得犹如走进了某种庆典的场合。这个情景过后他也会记起来。
漂亮的侄女们欢呼雀跃,气喘吁吁地一拥而上,艾伦帮他脱了大衣。维特尼六个月没见过她们了,在他看来每个侄女都长高了。莫利十四岁,穿一件邋遢的衬衣、牛仔裤,细小的腰肢上围着一条围裙,戴一副紫水晶塑料框的太阳镜,遮住眼睛。(一只眼睛是青紫的吗?——维特尼吃了一惊,尽量不盯着她望。)特莉莎十一岁,也是同样打扮,不过头上反戴着一顶棒球帽。维特尼走进厨房的时候她蹲着用海绵在地板上擦什么东西。她戴的黄色胶手套太大,拍起手来手套嘎吱嘎吱地响。
维特尼喜欢,非常喜欢这两个小侄女。她们对他来访故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使他脸红,但真的受宠若惊。“看见你太高兴了,维特尼叔叔!”她俩吃吃笑着异口同声地叫道。“太高兴看见你了,维特尼叔叔!”
维特尼想道,她们似乎料到会有别的什么人来?
他皱着眉头心想或许奎恩没走。
艾伦匆忙解下肮脏的围裙。“你今天夜晚来得正好,威特,”她温情地说,“姑娘们喜欢你这个叔叔喜欢得不得了。我们都在想,圣诞节见不到你多么难过!”
“看不见你们我也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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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7:06
维特尼心想屋里的气氛明显只有女人,有一种潜藏的歇斯底里。收音机调到一个流行音乐频率,电台播放着美国青年喜欢的流行歌曲,歌词简单,歌声刺耳,伴有敲击乐声。维特尼不明白艾伦如何忍受得了。头顶的灯全都大放光明,表面亮堂堂,好像刚刚擦过。尽管炉子上的电扇呼呼地转,厨房里还是有一股浓烈的气味——潮湿、酸甜、倒胃的气味。空气特别热,似乎在蒸发。地上到处是健怡可乐的空罐和比萨的碎屑;在案台上一堆礼物包裹的旁边,放着一瓶加拿大红葡萄酒。(如此说来艾伦喝了酒!——维特尼看见她的眼神呆滞,左眼上方有一块,还是几块青紫。)最突出的是,厨房里凡是空着的地方,包括厨房中间那块切肉的案板,都堆满了大包小包和礼品包装纸、彩带、地址标签——维特尼惊讶地意识到就在她们热望着要到国外旅行的前夕,他的嫂嫂、侄女们还狂热地准备圣诞节礼物。这个时候还想着别人,多有女人味!难怪她们的脸那么欢快,红得发烧,眼里闪出那么狂热的光。
艾伦提议维特尼喝一杯,或者来点咖啡?——“外面那么冷!天寒地冻的你还得回去!”艾伦说着打了一个寒颤,姑娘们也打了一个寒颤,笑了。维特尼感到纳闷,有什么可笑的?他说如果不麻烦,就喝杯咖啡吧。艾伦连忙说:“当然不麻烦!当然不麻烦!现在什么都不麻烦了!”
三个人又几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们知道吗?维特尼纳闷地想道。奎恩背叛了她们。
特莉莎似乎看透了维特尼的心思,突然说道:“爹地要去西谢尔群岛。他就是去那里。”
莫利却“哈”地一笑,说道:“不,傻瓜——爹地是去东京。爹地在东京。办事。”
“——然后,来接我们。在西谢尔群岛。‘印度洋中热带的天堂’。”特莉莎脱掉胶手套,把手套扔到台子上。
“是塞舌尔群岛,”艾伦略略提高嗓门,针对特莉莎的话说道。“——但是我们不去那儿。”她迅速、熟练地煮着咖啡,眼睛几乎不看手的动作。“我们去巴黎。去罗马。去伦敦。去马德里。”
“‘去巴黎。去罗马。去伦敦。去马德里。’”两姐妹几乎异口同声地附和着说。
炉子上方的抽风扇呼啦呼啦地还在转,但厨房里蒸腾的闷气散得很慢。
艾伦聊着行将到来的旅行,维特尼看见她前额有紫黄色的瘀伤。如果他问这些瘀伤是怎么来的,艾伦一定会说是不小心撞伤的。莫利的黑眼睛——毫无疑问也是不小心碰伤的。维特尼回想起许多年前全家在帕克森庄园的草坪聚会时,奎恩突然无缘无故地打了年轻的妻子的头——事情突如其来,没引起几个客人注意。为了给看见的人一个说法,奎恩涨红了脸,愤怒地大声说道:“蜜蜂!讨厌的蜜蜂!想蜇可怜的艾伦!”
艾伦眼里泪水充盈,重新站稳,由于感到十分难堪,急忙走进屋里去了。奎恩没有跟着进去。
谁也没有跟着进去。
谁也没有和奎恩谈过这个意外事件。就维特尼所知,他们互相间也没人谈论这件事。
维特尼不安地预料到,圣诞节当奎恩一家子不在的时候——他们故意躲开圣诞节,全家一定会议论纷纷。他心里纳闷,不知道艾伦是否把要走的事告诉了他母亲,作了解释,道了歉。但是他不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们不能等到元月再去度假,奎恩和他的女朋友也一样。
“别听特莉莎的,她来月经了。”莫利不怀好意地说。
“莫利——”艾伦叫道。
“你这个该死的——!”特莉莎叫着打了她姐姐一巴掌。
维特尼尴尬地装着没听见。特莉莎真的到了来月经的年龄了吗?可能吗?
他的手难以觉察地颤抖着把咖啡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这么多的礼物!——艾伦和姑娘们一定干了好几个小时。维特尼虽然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却被她们所费的工夫打动了。购买这么多礼物,多有女人味!尽管许多礼物是不需要的,特别是对富裕的帕克森家庭而言;但她们却小题大做,兴高采烈地把这些礼物包在昂贵而华丽的红红绿绿的圣诞节包装纸里面,用华丽的闪光金箔缎带包扎好,用标签笔写上我们的卡片,维特尼看见的有——送给帕克森父亲,送给维妮亚姑姑,送给罗伯。大多数包裹已经整整齐齐地堆放好,剩下没包好的还有大约六七个。这些尚未包装的礼品盒小到只可以装一个帽子,大到三英尺长、两英尺宽的轻金属盒。有一件没有包好的礼品是一盒昂贵的巧克力,装在闪光的镀金盒里面,放在案板上。切肉的砧板上到处都是剪剩下的包装纸和包装缎带,一卷卷的透明胶带、刀片、剪刀,甚至还有园丁用的大剪刀。在地板上有一个似乎要搬到车库或者扔掉的绿色塑料垃圾袋里放着杂七杂八的工具:尖爪锤子、钳子、又一把园丁用的大剪刀、刀尖断了的宰牛刀、奎恩的电动切肉刀。
“维特尼叔叔,别偷看!”莫利和特莉莎非常兴奋地拽了拽维特尼的臂膀。维特尼明白她们当然不愿意让他发现自己的圣诞礼物。
可他却打趣地说道:“为什么我不可以今天晚上就把我的礼物拿走,省得麻烦你们邮寄呢?如果你们有礼物要送给我的话。”
“我们当然有礼物送给你,亲爱的威特!”艾伦责备地说,“但是不能现在给你。”
“为什么?”他对姑娘们眨眼说,“我答应不到圣诞节那一天不打开。”
“因为——就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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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7:06
“哪怕我在胸口划着十字架,发誓如果不遵守诺言就不得好死也不行?”
艾伦和两个女儿目光炯炯地交换眼色。这三母女多么像呀,维特尼既爱又茫然地想道——奎恩似乎命好,这三个脸蛋姣好、引人注目的女子竟然成了奎恩的妻女,而与他无缘。女孩们有艾伦的金发,细嫩的皮肤,艾伦美丽、阴郁的灰色大眼睛;除了略有一点儿鬈发和翘起的上嘴唇,根本不像奎恩,也不像帕克森家的人。
她们都吃吃地笑道:“我们就是不能。”
剩下的时间很快过去。她们谈论的话题不涉及情感,只谈旅行的一般问题,谈维特尼在伦敦读研究生那一年的生活,她们只字不提奎恩,连一点儿暗示也没有。维特尼觉察出,尽管她们情绪很高,也很喜欢他,但迫切希望他别再来打扰,以便完成手头的准备工作。维特尼也急着要走。
因为这毕竟是奎恩的家。
跟厨房一样,客房的盥洗室也刚刚清洗过;水槽、便盆、浴缸洁白亮丽,用厨房的清洁剂彻底地刷过,没有污渍。头顶的抽风扇开到最大,呼呼地转个不停。
盥洗室里有一股奇特的气味——有点微弱的腐臭气味,像血的腥味,令人倒胃。维特尼一边洗手,一边感到困惑不安,因为这气味使他想起什么事情——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接着,他突然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夏天去梅因露营,维特尼看见厨子一边大声地吹着口哨,一边杀鸡的情景——把已经宰杀好、瘫软的鸡放进热腾腾的水里,拔鸡毛,扯开翅膀、鸡脚、鸡爪,用手掏出湿淋淋、滑溜溜的内脏,把鸡剁成小块。哎呀,那情景,那气味使人作呕,维特尼此后几个月都吃不下鸡肉。
此刻,他厌恶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这浓重的血腥味究竟是不是与月经有关。
他脸红了。他实在不想知道。
女人有些秘密最好由女人自己保守,女人知道就行了。对吗?
后来,在维特尼准备离开的时候,艾伦和她的女儿们给了他一个惊喜:她们到底把圣诞节的礼物给了他。
“只不过你要答应圣诞节前不打开!”
“只不过你要答——应!”
艾伦高兴地把礼物放到维特尼的手上,维特尼接受了:这件礼物是一个轻巧的盒子,其大小可以装下一件男人的衬衫或者毛衣,用金光闪闪的红色彩纸包起来,看着十分顺眼。卡片上写着:随礼物把我们的爱送给维特尼叔叔——艾伦、莫利、特莉莎。非常突出的是,漏掉了奎恩的名字。维特尼感到满意,艾伦对她那个自私自利的丈夫采取了可谓报复的方式,尽管这种报复多么微不足道,多么的不合逻辑。
艾伦和姑娘们穿过漆黑的屋子把维特尼送到前门。他注意到起居室的家具都罩上了套子,地毯卷起来了,在阴暗的前厅,他又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箱笼。这些不是短期旅行的行装,而是要长期外出;显然奎恩耍花招骗了艾伦,使她同意了他某个疯狂的计划,像以往一样,总是对他有利。这个疯狂的计划是什么,维特尼不打算盘问。
他们在门口道了再见。艾伦、莫利、还有特莉莎吻了维特尼,而他也轮流吻了她们,维特尼呼出热乎乎的气息,感到浑身精力充沛,轻松愉快。他上了车,把礼物放在身边。女孩子的声音在后面叫道:“记住,你答应不到圣诞节不打开礼物!记住你的诺言!”维特尼笑着回头喊道:“当然——我答应。”这个诺言很容易遵守,因为不可否认,他实在对她们给他买了什么东西不感兴趣。当然,对她们的情义他还是感激的。他对一年一度互赠礼物的礼节索然无味,每逢需要赠送礼品的场合,他的礼物都是由百货公司包装搞定送出;如果送给他的衣物不合身,他也懒得和别人掉换。
驱车横过市区,维特尼对这次造访的结局感到高兴。他勇敢地去了奎恩的家——艾伦和她的女儿会永远记住这一夜。这一夜他也会永远记住。他朝身边的礼物看了一眼,她们今天晚上就把礼物送给他,相信他不会提前打开礼物也使他感到十分高兴。
她们一如既往地信任我们,多么有女人味,多么美好!维特尼想道,至少有时候她们的信任没有虚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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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7:07
换相
他是谁?他一直跟到这里,还是就躲在门里?朱丽亚?马特凌不是看见而是觉察到那人在盯着她。她还没有望见他,没有和他碰面。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左边目光能及的最远的地方(靠在墙上?),似乎从他的身上发出可以感知的地心吸引力。朱丽亚只是警惕,不是惊慌,也不担心,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中,她肯定没有危险——在忙碌的周日下午,在布洛密县法院办公楼底层的职工办公室里,她肯定不会有危险。她是来更换她和她丈夫到期了的护照。她给了办公柜台后面那个妇女一张支票,把护照和收据放进手提包,正准备离开。朱丽亚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探察,她望见了那个她认为一直监视着她的男子——惊讶地发现他穿着制服!他是众多在法院办公楼周围每隔一段距离站岗的警员之一。他正心神不宁木然地看着她。
我认识他吗——他认识我吗?
他皮肤黝黑,三十五六岁,一双嘲弄人的眼睛,稀疏的灰褐色头发,一张冷嘲热讽的嘴。他具有农村男孩粗野的魅力,但长得粗壮结实。深灰色镶蓝边的制服很合身得体。朱丽亚看得见,或者不如说她认为看得见,他左边大腿上鼓起的黑色油亮的皮枪套和手枪把。他是个陌生人,不可能认识朱丽亚?马特凌或者她的丈夫诺曼。可他还是粗鲁地继续盯着她,似乎他俩相识。
不。别望了。我不认识你。
他俩的目光相遇了,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朱丽亚感到手脚无措,面孔涨得通红,把目光转向别处,急忙离开职员办公室。她十分纳闷,不知道作为女人引起男人的注意力,为什么会使她本能地感到内疚——似乎有理由怀疑她与此人同谋。
布洛密县法院办公楼是个多么沉闷的所在!朱丽亚急着要走,但拿不定主意是走楼梯还是坐电梯上一楼。她是走楼梯下来的,但楼梯阴暗,灯光暗淡,不太舒坦。(她近来听说大学里的一个朋友,CBS的女经理,在纽约一幢照理说应该是安全的大楼的楼道里被人强奸,并且被打成重伤!)电梯比较安全,朱丽亚想道。于是她按了“上”的按钮,等着电梯。
他望着我吗?——跟着我吗?——没有。
她回头偷窥,只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和一个男仆走进职员办公室。到处都没看见那个警员。是我的想象作怪!真滑稽。朱丽亚?马特凌已经不是年轻的女郎——她已经三十七岁了。即使还是小巧玲珑、风华正茂、有一双黑眼睛的漂亮姑娘,在屋内、在街上,她从来没有感到能够不可抗拒地引人注目;她也不愿意引人注目。因为男人这种抽象的兴趣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义。既不是承诺,也不构成威胁。
电梯慢得要命。总的说来跟法院办公楼一样已经很旧,甚至可说是古老。朱丽亚按了“上”的按钮,极力按捺紧张不安的心情,等着电梯下来。她急着要走,急得像个傻乎乎吓坏了的孩子一样!
马特凌夫妇,朱丽亚和诺曼,住在郊区的昆斯顿村;离市区二十英里。跟大多数昆斯顿人一样,除非不得不和法院打交道,他们难得到县法院所在地这个肮脏的工业城市一趟。朱丽亚已经好几年不进城了;诺曼或许从来没有到过这座城市。他享有昆斯顿前沿科学研究中心突出贡献研究员的称号,如果他勉强同意挤出时间旅游,通常总是到几千英里以外的地球上遥远的地方去参加科学会议。他工作得多么专心致志!多么全神贯注!简直像个大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吃饭时他也皱着眉头,越吃越慢。这个男人很忙,他在工作,朱丽亚学会了不打扰他。
她本人在昆斯顿一家私人捐赠的艺术馆当副馆长,但她担当了所有的家务事和在当地办的差事。例如,为她和诺曼办护照签证之类的事情,(诺曼下个月要到东京去宣读一篇论早期宇宙换相的论文,朱丽亚希望陪他去)。她不在乎负责料理家务,她从来不在乎。她没有需要照顾的孩子,也没有别的离不开她的人(除了诺曼以外)。
一个天上和地下的差别?——普通人和超凡入圣之人之间的差异?
电梯终于到了:门开了,朱丽亚木然地踏进电梯。
电梯的门刚在她的身后合拢,她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乘客:是个警员。可是想退出去为时已晚。
起初朱丽亚十分惊讶,忘了害怕。她注视着那个警员。就是他!可他是怎么从她的身边溜过去,上到另一层楼的?他一副怪样,对着她吃吃地笑,露出了不整齐的黄牙齿。他像狗一样无礼地摇晃着脑袋,把一绺油腻腻的头发从眼角抹开。
朱丽亚喃喃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
他朝朱丽亚走过来。朱丽亚小声地喊了一声,用手提包把他推开。那个警员抓住她的肩膀,把她逼到电梯壁上。朱丽亚痛得叫起来;他压在她的身上,粗鄙地磨擦。“不!住手!救命!”——袭击她的人用手掌捂住她的嘴巴,使她喊不出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可以看清楚那个男人粗糙的肌肉组织,上面似乎有些凹点。他的眼神阴湿、残酷、嘲讽;脸上蒙着一层油。朱丽亚喊不出声,她只能默默地抗议,在心中抗议:别!别伤害我!你是谁!电梯蹒跚地往上升——过了一楼——过了二楼——过了三楼——此时袭击她的人哈哈笑着,喘着粗气把朱丽亚浅褐色套装的裙子扯下来,拉到屁股下面,粗野地拉开自己裤子的拉链,不在乎她多么疼痛,用力地又把她推搡到电梯壁上,将他的鸡巴塞进她的大腿之间,塞了进去,还是把他的枪柄塞了进去。朱丽亚被他捂着嘴巴,挣扎着喊道。不!不该是我!只觉得一盆滚烫的水泼在身上,顺着身体两侧,迅速流遍了全身,——
朱丽亚喘着粗气吓醒了。她绝望地挣扎,要摆脱缠在两条腿之间的东西。是被单吗?她是在床上吗?
她迷迷糊糊地往旁边摸,有个东西在床上:看上去是黑的,摸着暖呼呼,沉重而不动:是她的丈夫,睡着了。
“感谢上帝!噢,感谢上帝!”朱丽亚小声说道。
多么丑恶的梦!栩栩如生!多么可耻!
但诺曼没有受到惊扰。他仰面躺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噜声。这声音使朱丽亚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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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7 17:08
此时大约是凌晨四点钟左右。朱丽亚的睡衣湿透了,不停地颤抖。她僵直地在床上侧身躺着,时睡时醒。好在诺曼像个大娃娃,睡得很沉:诺曼常常熬夜,白天睡觉时常惊醒;但晚上则令人羡慕地睡得像死猪一样,似乎体内的每一个粒子都分解了,跟他毕生研究的宇宙早期的情景一个样。他永远不会知道。
黎明的晨曦透入房里的时候,朱丽亚的梦已经忘了大半。她第二天早晨在盥洗室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咽喉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痕迹。她不知道这条痕迹是怎么来的——也不记得昨天晚上梦中的挣扎,不记得是怎样从梦中挣扎着惊醒的。
第二天早晨诺曼去中心上班后,朱丽亚按计划开车到布洛密县法院办事。当她停好汽车,走进大楼,沿着楼梯上楼的时候,开始感到莫名其妙的忧虑和激动。多么奇怪,多么……离奇古怪……这座办公楼从里到外都是那么熟悉,连它的气息也不陌生,似乎不久前刚刚来过!——实际上她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了。朱丽亚坐电梯下到地下室,急匆匆走进县办事员的办公室,拿了她和诺曼的护照,付了钱,一切顺利。然而,签支票的时候,可以看见她的手在颤抖,她很尴尬地向四周张望——只见周围都是陌生人,办事台后面坐着办事员,门后有一个警员站岗;谁也没有注意朱丽亚?马特凌。
她知道自己青春已逝,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风韵犹存。诺曼认为她是美貌的——曾经羞涩地、笨嘴拙舌地告诉她,似乎怕朱丽亚会谦虚地感到不安,对这个事实一笑置之。(事实并非如此。她深受感动,沉默不语,乐于相信在诺曼阅人不多的眼里她是美貌的。)今天早晨,朱丽亚穿的是一套做工精细的浅褐色亚麻布套装,戴的是珍珠耳环,足蹬讲究的中跟鞋,她一定没料到,也不欢迎受到陌生人注意。按照例行公事到县法院所在地跑一趟,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是顺理成章的。
像诺曼众多夸克中的一粒。或者——轻子?强子?胶子?斯夸克?①肉眼看不见,变魔术似的穿过真空?
朱丽亚看见法院办公楼周围有几个警员,他们穿着镶有蓝边的漂亮灰制服,每隔一段距离站岗。在这个时候似乎根本没有必要;但是朱丽亚心想,如果有案子开庭,或许会突发暴力事件。他们当中有些人看起来多么呆板,像博物馆的看守!她闲来无事想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这些死气沉沉的警员是不是在睁着眼睛做梦?
朱丽亚早晨办完事离开县法院前门时,一个皮肤黑黝黝,稀疏的棕色头发开始发白的警员彬彬有礼地为她把门推开,口里小声说道:“太太,出口在这里。”——可连他也没瞧她一眼。
朱丽亚?马特凌早晨出来办完事,很快回到昆斯顿,感觉非常良好,按周日安排好的日程即将给她带来慰藉!然而——恐惧感却越来越大。
我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身上起了什么变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去县法院办事那天是星期二。三天以后,昆斯顿高级研究中心召开座谈会,研讨宇宙的结构。悄悄坐到研究中心人山人海的圆形会议厅后排的座位上时,朱丽亚又有了那种离奇古怪的感觉:在孩子气的兴奋和渴望下,隐藏着极度的害怕,使她差点呕吐起来。
她是从她所工作的艺术馆赶来的,会议四点半开始,她不想迟到,如果迟到也不要太晚,看来迟到是免不了的。诺曼肯定不会发现——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从来不在意——但是,别的人,他的同事,同事的妻子会看见,会不以为然。朱丽亚气喘吁吁地进了剧场,迅速坐下,努力集中思想。为什么我的心跳得这么快?我要晕倒了吗?朱丽亚和诺曼?马特凌结婚十四年来一直参加专业会议,听她杰出的丈夫发言,作为妻子,这一天下午肯定没有为丈夫担心的理由。
在会议厅前面有个讲台,台上坐着五个参加讨论的男科学家,一头银白色金发、戴厚镜片眼镜的诺曼?马特凌在其中显得十分突出。他们正在讨论一个紧急问题。朱丽亚集中注意力倾听:他们讨论的是诸如“曲率的半径”、“超对称性”、“换相”、“地平线”之类的问题。这些都是使朱丽亚感到烦恼、而又熟悉的问题。她的丈夫不是多次向她解释过这些问题吗?——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诺曼?马特凌对此笃信不疑,无论谁落后如果不是悲剧,也是遗憾。
朱丽亚自豪地看到,会议厅里一排一排的男男女女,人人都身体朝前倾,聚精会神地倾听讨论团成员争论最近在实验室所作的试验的重要性。这个试验通过机器加速两束质子,使其速度几乎等于光速,然后让这两束光迎头撞击,在撞击中温度升高到大约能使宇宙中的弱势力量和电磁力结合起来的程度,惊人地模仿了早期宇宙的状况——宇宙的年龄只有百亿分之一秒时的状况。“因此,”诺曼?马特凌声音颤抖着说,“——可以得出这样的理论——”
朱丽亚看见诺曼身上穿着一件臃肿、已经磨损了的猎人绿灯芯绒夹克,她肯定这是一件她多年前已经扔掉的衣服。又看见诺曼脑瓜上的头发向上翘,她颓丧地往后一缩。他为什么不用水把头发压下去!诺曼认真起来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从座位上笨拙地站起来,走到黑板旁边,潦草地写了一长串难以辨认的方程式,开始唾沫横飞,结结巴巴地说起来;这时他的样子活像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的熊,为了努力保持平衡,眼镜朝里看——然而,讨论团其他成员对他却尊敬有加!大厅内鸦雀无声,人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诺曼在发布宇宙早期换相的理论,这一换相是紧接着宇宙大爆炸发生的,对以数学以外的方式得到的理解提出了挑战:10-35秒(用小数点后34个零和一个1代表)。在这以前夸克显然冻成了强子。
朱丽亚不安地微笑了。她过去知道这个理论吗?
所谓换相指的是从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状态,例如从气体变成液体,从液体变成固体,又从固体变成气体,从表面上的整体变成无数碎片。换相不是可以推论出来的,而只能靠从经验中获取。换相既是不可取消的又是可以取消的。
诺曼?马特凌谈的是超对称粒子,把观察到的世界组成一个镜子里的形象;由此人们可以演绎出一个影子宇宙,一个我们居住的镜子里的宇宙——“与我们的宇宙互相影响,”诺曼激动地说,“只通过地心引力。因此——”说到这里,讨论团里另一名科学家,卡尔技术中心的天体物理学家,粗鲁地打断诺曼,大步流星走到黑板前,把自己的方程式写到黑板上。他的方程式也令人看得莫名其妙。
尽管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似乎接近了意识不到的危机,两位科学家交换的意见,还是深深吸引了朱丽亚。她悄悄离开座位,去找厕所。
她多次参加过中心的会议和社交聚会,然而令她感到沮丧的是,每次找女厕都要费一番工夫(也许在这个男人占绝对优势、修道院似的地方,女人用的设施本来就少)。那一条条走廊、一段段楼梯,一道道朝向空荡荡的日式花园的死胡同构成的迷宫——除了使她想起飞速扩张的宇宙现象,还能想起什么东西?模糊意味着遥远。还有疯狂。
但是朱丽亚顾不得想这些东西。她紧紧抓住手提包的指关节都发白了,她只顾得想肠子里的不舒服。
接下来——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中心厨房拐角处她找到了女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