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20:35
拖泥带水的感情
「准得很!」自横笑起来,「爷爷,您还真有两下子。」
周公白他一眼,继续念诵:「高人敬重,财帛足用……」
自横摇头:「这个不大像,不过要是嫁了我,自然也就算财帛足用了,没错没错。」
周婆也引起兴趣来,插嘴问:「别打岔,咳咳,让爷爷说完,合不合娶?」
周公点头:「女人贤德,有操持兴家之命。」
周婆大喜:「那就是好媳妇儿了。你再给算算,什么时候结婚最合适?」
自横大笑:「爷爷奶奶,你们也太着急些了吧?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再说我也不信这些。」
「你刚才还说她要是嫁了你就有财了,不做数的?」周婆急了,这个哪里都好就是不肯认真恋爱结婚这一点不好的大孙子难得开窍,肯主动跟老人谈起心仪的姑娘,这回可说什么都得逼着他赶紧办事,紧张之下,连咳嗽也忘记,「什么时候领姑娘回家来?你也老大不小了,难得有个看得上的,你爷爷也说了,什么一生伶俐,清爽,什么能辩,又招财的,还不赶紧抓紧呢?」
「行行行,我这就打电话给她,约个时间来家给二老过目。」周自横倒也答应得痛快,当即取过电话来,正要拨出,铃声却已经先响起来,是梅绮的号码。
他有几分厌烦。他讨厌拖泥带水的感情,烦恶没完没了的纠缠,感情的事,应该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他和梅绮,谁也不欠谁的,散了就是散了,多说一句话也是浪费,她何必还要约他见面?
可是梅绮说内容与红尘有关,而且警告他如果不来一定会后悔的。自横不畏惧任何的威胁,却不能不有一点好奇。既好奇红尘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也好奇梅绮还可以玩出什么新花样。梅绮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同,然而究竟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周公周婆一看孙子要出去,又急了:「不说带姑娘给我们瞧瞧吗?怎么又要走?」
「明天,明天把红尘给您带回来。」周自横的声音还留在门里,人影儿已经去了门外。
车子一路驶向郊外,路两边的树林刷刷地向后驰去,秋天的田野里开满了长茎的草本小花,颜色极其艳丽,大幅大幅地延展开来,像梵高的画。在城市里,这样的花田是奢侈而近乎糜费的。
周自横和梅绮再一次并肩坐在了他的奔驰车里。许久不见,他眯起眼睛,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梅绮,好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不同。
梅绮察觉了,忍不住转过脸去。她化了很重的妆,还戴着墨镜,按理是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落在周自横眼里的,可是仍然觉得心虚,觉得脸上好像爬满了蜘蛛蝎子小青蛇,而那后视镜会变成照妖镜,照出她的本相。看着车窗前的绣花鞋挂饰,她心底的怨恨像惊蛰破土,一点点钻出头来。从前她也常常和周自横一起开车去郊外,有时是为了跑业务,有时则是约会野餐。然而现在,无论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感情生活,都不需要她的参与。
她并不想从洛红尘的手里将周自横夺回来,她只是不想红尘得到他。
三年的青春交给了一个薄情的人,倘若他的情感一直都是这样的稀薄、冷静、有节制,那也罢了;可是偏偏,当他遇到洛红尘,竟学会了燃烧,这真是对梅绮变相的摧残和侮辱。
她忍不下。
到达目的地时,自横已经猜到了梅绮的用意,一种莫名的厌恶油然而生,他轻蔑地看了梅绮一眼,下了车,绕到右边打开车门,对梅绮说:「下车吧。」
梅绮跳下车来,刚想说话,自横已经径自又绕回左边打开门来上车,重新发动了车子。梅绮大惊,急忙拦在车前,怒斥:「周自横,你什么意思?」
自横探出车窗,冷笑:「你约我出来,我已经出来了;你让我送你来精神病院,我也送到了。现在,你自个儿进去吧,难道还要我陪你办入院手续不成?」
梅绮大怒:「你才是神经病要住院呢!」
自横哈哈大笑,换档,倒车,打转方向盘,调转车头便要走。梅绮急了,不顾被车轮扬起的灰尘扑了一头一脸,狼狈地追着车跑:「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也不想看看你的洛红尘吗?她刚刚进去!」
车子戛地刹住了,自横再次探出头来:「你怎么知道红尘进去了?」
「你管我怎么知道?你要不要进去?」
自横熄火下车,拉起梅绮的手不在乎地说:「进去就进去,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法宝,痛快点全端出来吧。」
进了医院,沿着护士的指点一路找进花园,远远地就看到红尘伴着一个男人坐在合欢树下。
周自横忽然觉得心悸,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扬起声叫:「红尘。」
洛红尘回过头来,一愣:「自横?你怎么来了?」
她身边的男人,也随之慢慢地回转身来。
自横见到那男人回身,忽然头上似被谁猛地大力一击,顿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他呆呆地立在当地,盯着那个男人,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不是的,不可能!
可是,可是那男人轮廓分明的脸,浓郁微蹙的眉,那管挺直的鼻子,自鼻子向唇边延展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千真万确,刻骨铭心,那个人,是自己生命里的至亲,是爸爸呀!
自横剧烈地颤抖着,再也看不见除了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再也听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他听到自己软弱地叫:「爸爸。」
爸爸。这称呼已陌生了二十年了。爸爸不是在他童年的时候已经死了吗,在继母车祸后郁郁而终,难道,一切都是梦话?或者,现在这一刻,这一幕,才是一个荒诞的梦?!是梦!一定是的!
自横下意识地咬一下嘴唇,又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丝毫不觉得疼。是的,是了,是梦,一定是。他抬起手,再打自己一掌,然后,就一掌一掌地打下去,直至嘴边渗出血丝来。
红尘和梅绮两个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左一右冲上来抓着自横的手叫:「自横,你在做什么?停下来,干什么要打自己?」
在这一切的纷乱中,周锋,周自横和洛红尘共同的父亲,一直在静静地站着,看着,思想着。他的脑子,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思考过了,最近刚刚有了些微的好转,可仍然不适应太迅速的反应,但是现在,却忽然剧烈地激荡起来,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纷至沓来,扯不清的千思万绪,辨不明的苦辣酸甜,那么多的色彩和声音铺天盖地地拥过来,静寂了二十年的生命之门忽然被撞开,一涌而进的清新空气反而令人窒息,使他越发茫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20:36
是巫蛊改变了人伦关系
茫然中,只本能地抓住一线思绪:「秀秀!」他看着女儿洛红尘,「你是不是秀秀?」
「爸爸,我是红尘啊。」红尘放开周自横,重新回到父亲身边,她紧张地注视着父亲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屏住呼吸地回答,「爸爸,我是你女儿,想起来了吗?」
「女儿?」周锋侧首沉思,半晌,问,「我有了女儿吗?那么秀秀呢?」
「我妈妈去世了,您不记得了吗?」红尘的泪流下来,却努力地压抑着自己逼自己冷静下来,她意识到,父亲的记忆在复苏,他正在从那个藏身二十多年的洞穴中悄悄走出来,一点一点地寻找记忆,一步一步地接近现实,她不能惊吓了他。「爸爸,洛秀是我妈妈,是您的妻子,她去世了,您还记得她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好像,是车祸,可怕的车祸……」周锋抱住头,痛苦地说,「我头疼!我要去休息,我要睡一下!」
「爸爸,不要睡!不要头疼!不要休息!您好好想想,静静地想一想,妈妈死了,您的妻子洛秀死了,是车祸,她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您的女儿也长大了,就是我,是红尘呀。爸爸,你看清楚我,我是您女儿,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我长大了!」洛红尘的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哭倒在周锋的怀里。父亲的怀抱哦,睽隔了二十多年的父爱温暖,如今终于寻回了吗?
周锋抱着女儿,本能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神思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洛秀和二十年后的洛红尘的脸交叠复印,合作一阵隆隆的雷声震得他耳鸣目眩,这眩晕中,渐渐有一丝光明渗透进来,越来越清晰,使他脱口而出另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名字:「妃嫣。」
他抬起头,「妃嫣呢?妃嫣哪里去了?」
在洛红尘和周锋抱头痛哭父女相认的中间,周自横一直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在梅绮的搀扶下,逼着自己不要倒下去。周锋在叫着「秀秀」,叫着「红尘」,随着一个个名字把丢失了二十多年的记忆慢慢寻回,这都还罢了,都还留给自横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侥幸和可能性:可能,只是人有相似,只是虚惊一场,只是自己吓自己。父亲明明是死了,死在二十多年前,怎么可能忽然变成了洛红尘的爸爸呢?
可是,当周锋忽然吐出「妃嫣」的名字时,自横的心轰地一下灰了,真的化作了「飞烟」。一切都被证实了,那世上最荒诞最可怕最恐怖的事情终于发生!太残忍!
周锋还在自言自语:「妃嫣呢?妃嫣去了哪里?」
「妃嫣?」洛红尘不明白,她倚在父亲的怀里抬起头,小心地问,「妃嫣是谁?」
「是我妈妈。」周自横代为回答。
「什么?」洛红尘和梅绮都呆住了。
太震惊了!周锋竟然认识自横的妈妈,难道……梅绮忍不住撒开手倒退几步,这太荒诞了,简直是长篇电视连续剧里的桥段,难道周自横竟然是周锋的……
自横证实了她们的猜测。他走前一步,忽然在周锋的身前倾山倒海地跪了下去:「爸爸!」
洛红尘的心也轰地一下灰了,爸爸?自横竟然叫周锋做爸爸!他竟然把自己的父亲叫做爸爸,那么,那么,他不成了自己的哥哥?哥哥?
红尘猛地跪下来,抓住自横的胳膊叫着:「你在说什么?自横,你为什么把我爸爸叫爸爸?他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不是的!」她甚至还笑了一笑,「你是不是傻了,你在说笑吗?」
「他是我爸爸!」自横面如死灰,悲哀地望着红尘,眼里所有的光采都散去了,那苍凉的神情是红尘所熟悉的,以往,那神情属于周锋,那在周锋眼中封锁了二十年的苍凉,悲哀,绝寂,现在以同样的神色写在周自横的眼中。
不会的,怎么会呢,红尘摇着头,想把自己从这恐怖的谬误中摇醒过来,她不能相信这样离奇的血缘际会,不能接受这样惨痛的人伦颠倒。周自横,怎么会把她的爸爸叫爸爸?周锋,周自横,难道……难道他是她的哥哥?她揪紧自己胸前的衣裳,宛如攥着自己的心,不是真的,自横不会是她哥哥,不会!她求助地望着父亲,声音细若游丝,「爸爸,他,他不是……」
周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自横,痴痴地伸出手去抚摩着他的头顶,痴痴地问:「你是谁?妃嫣去哪里了?」
自横悲哀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妃嫣死了,我妈妈死了,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爸爸,我是自横,周自横,记得我吗?」
「妃嫣也死了?」周锋喃喃重复,似乎有点想起来,「妃嫣的儿子呢?我记得是个男孩,叫阿横。阿横在哪里?」
「我就是阿横,爸,你想起来了吗?我就是阿横啊!」
「阿横……」周锋的眼神终于聚焦,「你长这么大了。」
是真的!红尘心念一灰,昏倒过去。而周自横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站起来狂奔而出。
梅绮震惊地看着,受到的惊吓并不比红尘或者周自横为轻,她扎撒着两手,不住地重复:「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这么严重,我没想到诅咒会有这么可怕,我怎么也没想到……」也随之追了出去。
与此同时,周锋却仿佛忽然清醒了,本能的父爱使他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把抱起红尘奔向治疗部,一路大喊着:「大夫,大夫,救救我女儿……」
如果可以再一次选择,梅绮真心地希望自己没有认识过洛红尘,没有牵引红尘和自横相识,甚至,没有认识过周自横。
那样,她便不会这么懊恼,这么恐惧,这么自惭形秽,觉得世界上最残酷最荒谬的爱情悲剧是出于自己的诅咒,是她的邪念使惨剧发生。她甚至怀疑,自横与红尘只是被巫蛊误伤,是巫蛊改变了人伦关系,使一段爱情变得如此崎岖。她一直痛恨周自横的有眼无珠,始乱终弃,一直希望他与洛红尘之间不会有好结局。可是,她从没有想过是用这样的方法、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结束。
这已经不是恋爱分手,而是人间冤孽。而她,是造孽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20:37
挚爱的红尘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周自横在山林间奔跑着,冲撞着,号叫着,宛如一只受伤的兽找不到出路。他用手掌劈大树,把头往树上撞,在山石间跌爬滚打,状若疯狂,已经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却仍然不肯停止。
他是在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伤心而落泪,但是她却不能不觉得内疚,毕竟,伤口是她撕给他看的。
暮色游来,宛如死神张开巨大的翅膀,携着某种不可知的阴谋一层层地压下来,覆盖了大地。周自横还在受伤地号叫,声音完全嘶哑,从小,他就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可是忽然之间,他不但找回了「死去」二十年的父亲,还平白地多出来一个从天而降的妹妹。天哪,妹妹!
红尘,红尘,红尘,他挚爱的红尘啊,竟会是他的妹妹!
哈哈哈!自横狂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笑得喉咙出血,是困兽绝望的垂死挣扎。今生今世,他第一次最认真的动情,第一次的全心付与,第一次的爱意浓浓,竟是付与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妹妹!天哪!
作恶多端的老天!是天在戏弄他们,是天在折磨他们,是天在报应他们!
奶奶说过,「淫人妻女者,必受报应。」现在,是他的报应来了么?奶奶!是奶奶骗了他!奶奶一定知道父亲的事情,却一直瞒着他,瞒了他二十年,只告诉他父亲去逝了。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他?
梅绮跪在地上悲哀地无助地看着他,远远听到山谷中仿佛有厉鬼哭叫的声音在应和。
黄昏是冤魂出没的时刻,也是巫蛊力量最大的时候,如果它们在这时候现身将梅绮那罪恶累累的灵魂带走,也许她不会挣扎拒绝。周自横是这样的绝望,他一定觉得生不如死。她也一样。一样没有希望,没有爱,没有良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山谷里没有窗帘,没有力量抵挡黄昏的侵袭,死神的斗篷嚣张地洒过来,而她已经不知道恐惧。她向黑暗张开手来,轻轻祈祷: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
死神没有带走梅绮。梅绮却用尽力气将周自横带回了珊瑚园。
看见自横一脸一身的伤,周公周婆吓了一跳,还以为孙子同谁打架受伤了,或者是撞了车。然而梅绮含泪告诉他们,是自横自己把自己弄得这么伤的。
梅绮说:「今天,我陪自横去见了周伯父,他们父子相认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周伯父还活着,这二十年来,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
周婆跌坐下来,老泪纵横。周公连连顿足:「冤孽,他到底还是知道了。」
自横微微一震,如梦初醒,盯着爷爷奶奶问:「你们一直都知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告诉我爸爸死了?为什么瞒我二十年?」
周婆已经泣不成声。周公叹息:「这是你奶奶的主意。她说,与其让你知道自己有一个疯子父亲,不如干脆瞒着你,告诉你爸爸死了,这样,才不会在你心里留下阴影。阿横,你想想看,从小到大,你除了没有父母之外,还有什么缺憾呢?如果我们告诉了你实情,不会对你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你小小年纪就充满忧虑,会让你的同学笑你,让你在自卑在忧郁中长大……」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自横痛苦地打断爷爷,「所以就把这一切让红尘来承受。小小年纪就充满忧虑,被同学耻笑,在自卑和忧郁中长大,这一切,本来应该是由我担当的,现在,都被红尘接受了下来。她和我一样,是个孤儿,从小孤苦零丁,还要背着那么重的负担……」
自横哭了,他不知阵阵袭来的心痛是对爱人的关切还是对妹妹的怜惜,给红尘的感情本来是非常单纯的爱,但是在这一瞬间,变得混淆起来。今天之前,她是他的爱人;今天之后,她却成了他的妹妹。而不论她是哪种身份,都应该是他的责任,他的亲人,而他,却对她没有任何的帮助,只带给她太多的苦难!他真是一个无用的男人!
周婆惶惑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一边咳着一边问:「红尘?咳咳,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吗?咳咳,这里面关她什么事?」
梅绮看到自横的眼泪,心里益发觉得罪恶难当,她代自横回答周公周婆:「我和自横是为了找洛红尘才去精神病院的,却看到了周伯父,原来洛红尘是周伯父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自横的亲妹妹。」
「妹妹?」周婆一惊,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背过气去。
梅绮也忍不住流泪了:「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个样子的,自横很少跟我讲周伯父的事,我不知道他结过两次婚,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更不知道他还活着,住在精神病院里……」
「不要再说了!」自横号叫起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和犯罪感,几乎想再次跪下来向老天祈求:饶恕我,结束你的恶作剧吧,如果你要惩罚我,可以用尽最残忍的手段,但是,请放过我爱的人!无论,她是我的爱人,还是……妹妹!
「冤孽呀!」周婆一次又一次地叹息,「我们周家和洛家,到底是谁欠了谁?」
「周家和洛家,到底有什么恩怨?」自横抓住爷爷的手恳求,「爷爷,你还瞒着我什么事?都告诉我吧。人们一直把红尘说成是杀人犯的女儿,那不就是说我爸爸是杀人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死的,红尘的妈妈又是这样,怎么会那么巧?这些悲剧,到底是谁造成的?」
「是天,只能是天!」周公叹息了一声又一声,「你妈妈当年参军的部队,就是红尘的姥爷洛长明带领的部队。洛长明是老革命,『文革』的时候做了文工团的总指挥,是你妈妈的领导。据说,就是他害死了你妈妈。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总之当年你爸爸从边疆回来,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你回到南京,告诉我们说妃嫣死了,是洛长明害死的,还说他不会放过洛长明,一定要替妃嫣报仇。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红尘的妈妈洛秀却爱上了你爸爸,不顾死活地要嫁给她。洛长明反对,洛秀就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咱们周家。」
对于洛秀,自横是有印象的,那位温柔善良的继母,常常背着他父亲到爷爷奶奶家来看他,给他买新衣裳,买玩具,还带他出去吃好吃的。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自横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只是,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洛红尘的生母!
「要说秀秀,那真是咱们欠了洛家的。」周公继续说,「你爸爸虽然娶了洛秀,但是因为洛长明的缘故,他们婚后的感情并不好,但是不管你爸爸怎么发脾气,怎么挑剔,秀秀总是不声不响地承担下来,从不和你爸爸吵,对我们也都很孝顺,真是个好媳妇。我们也劝过你爸爸几次,让他好好地对待秀秀,尤其后来发现秀秀怀孕了,还很严厉地警告过他两次。你爸爸似乎也有所悔改,不再像以前那样挑秀秀的茬,也肯偶尔关心她的身体。一起上街的时候,也曾陪秀秀买过婴儿衣裳。我们都说,有了孩子后,他们的夫妻关系一定会好起来,可是没想到,秀秀在临产前出了车祸,生下孩子后就死了,那孩子,大概就是洛红尘了。」
「这些,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自横痛苦地问,「也是怕我童年有阴影吗?可是,那是我妹妹呀,是你们的亲孙女儿,你们怎么可以二十多年对她不理不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20:37
可以将罪恶改写吗?
「不是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有红尘这个人。」周公再次重复,「真是冤孽。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洛长明夫妇挡在那里,根本不许我们见秀秀的遗体,口口声声只说你爸爸害死了他们女儿,永远都不想再见我们周家的人。而你爸爸,当时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们根本不知道,秀秀在临死之前生过孩子,还以为那婴儿已经胎死腹中了呢。原来,红尘已经这么大了,而且还和你……冤孽呀!」
周自横忽觉一阵心寒,仇恨,报复,婚姻,车祸,这一切,简直都不像真的。难道,这就是奶奶常说的报应吗?周自横因为报应,娶了洛长明的女儿,又将她虐待至死;洛红尘因为报应,刚出世就没了母亲,疯了父亲;而自己,因为报应,竟爱上自己的亲妹妹!太残忍的一场报应!
难道这就是天理循环?这就是报应不爽?那么,天这样地报应着天下人,又有谁在报应天呢?
同病相怜。他本怜惜她与自己都是生命中有欠缺的人,却不知道他们本来就是从同一个缺口里走出。
他的悲剧,和她的悲剧,同根同脉,同出一辙,本来就没有不同。而缺失了二十年时间与空间的相亲相爱,非但不能弥补这爱的缺失,且只会使悲剧的力量更加重十倍百倍。
他再一次痛苦地嚎叫,可是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张大口,只狂喷了一口血出来。
周婆心痛地大叫:「阿横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周公颤颤巍巍地以年迈之身险险扶住孙子,也是老泪纵横。而梅绮,痴痴地看着,听着,心底的犯罪感每一分钟都在加深加剧,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在用力地吸她进去,越陷越深……
周自横终于睡着了,梅绮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愁苦的脸,想起上一次这样的陪伴,还是在他醉酒后。
那时,她刚刚开始养蛊,才喂了三天。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那时可以大方地放手,拿着三年的薪水潇洒地离开,她的日子不会比今天更难过。
可是她却不甘心。她作茧自缚地非要把他绑在自己身边,却不知道那样的行为,等于把自己绑在了大石头上沉入海底。何其愚蠢!
如果,如果她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吗?还可以将一切的罪恶改写吗?
她再看一眼周自横,用手轻轻展开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俯下身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抹干泪水,站起身走出去,向周公周婆告辞。
周婆仍在拭泪,周公叹息说:「梅姑娘,如果自横可以和你在一起,多么好,偏偏不惜福。」然而话说半句,他忽然注意地看着梅绮的脸,欲言又止。
梅绮一直都知道周公喜欢研究奇门遁甲,虽然只是玩票性质,却多少有些心得。不禁讨教:「周爷爷,您是不是会看相?」
「哦,哦……」老人吞吞吐吐,「梅姑娘,我知道你是龙年生的人,龙年生人取名字最忌用木、系、土、田、禾、日、石、刀、火等做部首,你姓梅,沾了木字,又叫绮,沾了系字……如果可以,不如改个名字吧,用金、月、鱼、酉做部首都很好……不过,你们年轻人都不信这些。」
「我信。」梅绮柔声答,「周爷爷,我听自横说过您能掐会算,还说我是天上之龙,让他问我是不是九月出生。我查了,不是九月,是十月。」
周公沉吟:「龙年女子,六月是破月,八月带桃花,十月,那是亡神煞。」
「亡神煞……」梅绮喃喃,「周爷爷,我还有救吗?」
她的声音如此悲哀,令周公忍不住再一次定睛看了看她,依稀从她的脸上看出血光之兆。然而他那点七零八碎的掐算本领,连自己也不尽信,更不敢随便说破,只含糊地说:「梅姑娘,你为人聪明伶俐,又心地善良,一定会诸邪不侵,逢凶化吉的。」
那就是说,如果心地不善良,则会为邪所侵,死无葬身之地了?
梅绮又笑一笑,忽然问:「爷爷,如果我做您的孙子媳妇儿,您会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周公有些不知所措,这年轻的姑娘,一脸的哀伤,却偏偏笑得这样奇怪,她怎么了?他有些担心地问,「梅姑娘,你还好吗?」
然而梅绮已经不肯回答,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火车头酒吧」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嘈杂,无论清醒的人还是醉着的人,都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和放纵,模糊地笑着,放大声音猜拳,赌骰子,努力地在别人的声音里寻找自己的声音,又努力地让自己淹没在众人的喧嚣之中。这种寻找和淹没,带给酒友们一种安定的感觉,相信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穿着一身黑色透视装的梅绮走进来时,颇引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有人吹口哨,有人搭讪,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致以贪婪的注目礼,还有人,忽然指着电视叫起来:「那不是金陵十二钗主办方的宣传经理吗?大赛开幕前突然辞职的那位。」
电视上,这会儿正在播出金陵十二钗选美的花絮集锦,晃过梅绮答记者问的片段,接着又换成洛红尘,形成鲜明对比:梅绮同选美佳丽们在一起时,艳妆、华衣、举止夸张,仿佛存了心要一竞高下;而红尘却只是素面,礼貌性地点了朱唇,总是沉静地微笑、倾听、点头,万不得已才说一两句,言简意赅。
但梅绮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珊瑚园出来,她回了一趟家,可是家是如此寂静,充满了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是那只作恶得呈的蛊虫在嚣张地庆祝。
她觉得恐惧,恐惧到疯狂。迫不及待地要走到人群中去。
她站在阳台上往下望,看见走来走去的行人。可是隔了这样远的距离,那些形影看起来更像是游魂。于是她穿好衣裳,下了楼,想听到最多的人声,感觉最真实的人气。
可是这世上枉有这么多的人,却没有谁真正在意她,亲近她。
她在街上走了很久,最后来到酒吧。径直地走到吧台边坐下来,要一杯血玛丽,抓起来一饮而尽,如同吸血鬼见了血。
她的样子也的确像一只吸血鬼。穿一件黑色真丝连身裙子,稀稀落落地洒着几朵手绣的草本小花,红的蓝的紫的黄的,在黑地的衬托下格外幽艳,又像礼服又像睡衣,有种华丽的慵懒和颓废的诱惑。裸着肩臂,搭着条镂空真丝暗花披肩,有流苏,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而轻轻浮荡,仿佛搔首弄姿。
这样的锦衣夜行却没有化妆,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刚做完生意的夜莺,又或是万圣节的夜里满街游荡着找替身的鬼。唇青面白,眼神迷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5 20:38
爱情只是假象
而吧台上方的悬挂电视屏上,则流转着从前的她,明眸皓齿,艳若春花。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时她还是一个人。一个爱着的人。
现在却不知道。也许只是虫子寄养的躯壳。
阿青正在后台对帐,听说梅绮来了,赶忙迎出来,看见梅绮出格的打扮和疯狂惨痛的眼神,吃了一惊,拉住她问:「梅绮,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梅绮恍若未闻,仍然拍着吧台叫着:「再来一杯,快点。」因为要求不被满足,十分焦躁不耐,被人打扰,更加恼怒,待到定睛看清楚是卫青,又表现出夸张的欣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哭起来:「他们是兄妹。」
「谁?什么?」卫青莫名其妙,用力将她从吧凳上抱下来,拥在怀里,「你喝得太多了。」
「他们是亲兄妹。」梅绮没头没脑地说,自己也知道突兀,只得解释清楚些,「自横和洛红尘,是兄妹。」
然而这解释等于没解释,阿青更加茫然了:「梅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这就交待一声,送你回家好不好?」
原来他当她是醉呓。梅绮用力抓住阿青的手:「我没有喝酒,我很清醒,阿清,你听清楚我的话:周自横和洛红尘,他们两个的父亲是同一个人,他们是亲兄妹!是同父异母!」
「你怎么知道的?」卫青有一点信了。
梅绮仰起头,疯狂地大笑:「我怎么知道?我亲眼所见。我领周自横去了疯人院,去见洛红尘的父亲,可是,可是,那竟然也是自横的父亲,亲生父亲,他和洛红尘,是兄妹!」
「你去了疯人院?你到底还是去找自横了?」卫青觉得彻骨冰凉,连眼神也冷起来。「你答应过我不去找他的,你撒谎?」
「我自己也不想去的,可我忍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就给周自横打了那个电话,我是中邪了,阿青,你相信我,不是我想这么做,我身不由己……」她哭着,倒在卫青的怀里,渴望这世间最后的一片净土。
然而卫青推开她:「梅绮,你回家吧,我现在不想说话。」
梅绮一愣,忍不住后退,好像要把阿青看得清楚一点。她明白,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想同她说话。或者说,他不想再见到她。
她默默地喝光面前的酒,转身走开,像来的时候那样摇摇摆摆地走出去,背影无比孤独。
卫青盯着梅绮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她消失在门后。
然后他抬起头,看头顶的悬挂电视,看电视里的梅绮。
那个梅绮穿着真丝套装,戴香奈尔项链,拿着LV的樱桃包,戒指和腕表上都闪闪发亮,是钻石。
她本人也像一颗打磨精细的钻石,宝光熠熠。
梅绮那样的女人,是卫青这样的男人的理想。他一直都希望有个真正的白领做女朋友。
卫青的父亲是一个火车司机,母亲是列车员。最正常不过的组合。
小的时候,他常常坐着父亲的火车到处走。火车去哪里,他也去哪里。火车轨道那么长,于是他以为自己可以走遍全世界。
但是他很快发现,其实父亲每次走的都是相同的路线,在相同时间出发,于相同地点做相同的停留,最终到达相同的目的地。
他觉得失望,仿佛受了生活的骗。然而仍不舍得下车。火车再出发时,他仍然跟着走。
即使是同一列火车吧,载的也都是不同的人。也许他已经很应该庆幸——父亲不是一个货运司机。他喜欢在列车上观察不同的人。他最羡慕的就是可以到处走的人。
后来大一些,他开始爱上旅游,靠着父亲的福利与关系,他乘火车去哪里都不必买票,而永远有卧铺可睡。
他终于去了许多地方,喝遍各地的酒吧,觉得也不过如此。
再后来他停下来,开了一间酒吧。做成一节车厢的样子,永不出发的火车。只让酒精带着灵魂到处走。
酒可以把你送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酒也替他带来了梅绮。
他曾张开怀抱无比欣喜地迎接她的到来,曾为可以拥有她而心感雀跃,他知道可以与她相拥完全是一个偶然,概率之微无啻于体彩中奖。
他们本来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白领通常都会选择那些地位比她们高可以帮助她们往上走的人,比如周自横;而酒吧小老板,应该与吧女同居,彼此相拥着醉生梦死。
他拥有了一个真正的白领女朋友,然而觉得也不过如此。
再一次被生活嘲弄了。
酒吧的客人散尽。已经打烊,卫青又独自坐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往「梅园」走一趟。最后一趟。
不出所料,梅绮果然又在喝酒,醉醺醺地从酒杯上方看着他:「你回来了。」
「我来,是觉得应该有所交待。还有,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卫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绣花鞋,放在茶几上,「这是我从你家里拿走的,现在拿来还给你。」
他把她的东西全部还给她,连私自窃走的纪念品也还给她,不想留下任何念想。
他们之间完了,他和她完了,一点恩情也不留下。
梅绮流着泪,却在笑着:「可是,那不是我的东西,是洛红尘的。」
「什么?」
「那是洛红尘的手艺,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从她手里买下来的。周自横没有跟你说过吗?洛红尘原来是个绣花女,在夫子庙卖绣花鞋的。那一天,我好死不死,和自横去逛夫子庙,买了三只绣花鞋,三只,每一只都不成双……
梅绮呛咳起来,旧事烟尘拥到眼前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遥远。
而卫青也是感慨,「金刀剪紫绒,与郎作鞋履。愿化双仙凫,飞来入闺里。」多美的词句,多美的绣件,他第一次看见了便情不自禁,偷偷解下来据为己有,只因为那是梅绮的东西,是爱情的见证。原来,竟是洛红尘的。
一切都是误会,爱情只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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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20:39
用生命来侍奉爱情
他沉着声音说:「洛红尘既然是周自横的亲妹妹,他们俩便不可能再在一起了,那不是正如你所愿?你可以回到自横的身边了。」
「晚了,太晚了。」梅绮仍然似哭似笑,「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你杀死了我的虫,我再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再也不能了。」
「虫?」卫青有点想起来,「我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条虫,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潘大仙给我的蛊虫。爱情蛊。用我的血喂养的爱情蛊。把它种到哪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就和我成为一体。我本来是为周自横养的,可是却被你破坏了……」
「蛊?」卫青想起梅绮有一次曾同他说起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她说:那不是邪恶,是神奇。难道,真有巫蛊这回事?而巫蛊,竟存留至今,且就发生在身边?
「是潘大仙送给我的……」
梅绮断断续续,讲起了求助巫蛊的整个过程。那无名的小镇,不辨男女的巫师,那巨型坛子,坛子里互相吞噬身体的毒虫……
她养了一只爱情蛊。蛊不见了,也许已经化入她的生命,如影随形,永世相依,直至死亡。
她用生命来侍奉爱情。
爱情却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偷梁换柱。留在她身边的男人变成阿青。
移情别恋。周自横却爱上自己的亲妹妹。
他们最终都是绝望的人。
卫青越听脸色就越苍白,几欲作呕。
他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随着梅绮的讲述,他已经慢慢想起来,自己的确曾经见过一条虫,养在瓶子里,放在梅绮的床下,他多事将它放出,被它咬了一口,于是大力摔脱后将它踩死,腥浓的血流了一地,至今想起,还仿佛可以嗅到那股隐隐的血腥味。
原来他和梅绮在一起,竟不是自己的意志,竟不是因为爱,甚至不是性的吸引,而只是因为一条虫!他竟不能主宰自己的爱情!这太邪恶,太丑陋了!
卫青大叫:「那个巫师在哪里?让我去找他。」
「我也想找他,可他死了!」梅绮大叫,「我知道,你想去找他解咒嘛。你以为我不想吗?我都不知道蛊虫夭折后我该怎么办,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我好怕,怕得要死,只好拼命地喝酒,好让自己不要去想。」
她绝望地痛哭起来,伏在茶几上哭得双肩颤抖。
然而卫青看着,心里已经没有了怜惜和不忍,而只有冷漠、厌恶、愤怒。他被她摆布了,被一条虫摆布了,血气男儿,怎可被一条虫控制?
他再一次沉声说:「梅绮,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完了。现在,我想得更清楚。别说我根本不相信什么巫蛊邪术,就是它真有那么邪,我也不怕。我们完了!」
「卫青——」梅绮哭叫,喃喃问,「如果我说,我是真的爱上了你,你信不信我?会不会原谅我?」
卫青忍不住回头,辛酸地看着梅绮,心上如同被刀锋锐利地划过。
然而,他不相信她。这样一个怨毒刻薄、充满仇恨的女子,她还懂得如何真正地去爱一个人吗?即使她是真的爱上了他,又谁能知道这是出自真心,还是因为巫蛊的力量呢?
梅绮无力地说:「卫青,我是真的……」
然而他已经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出去,头也不回。
他没有乘电梯,而是一路地走下楼去,似乎在有意延长与梅绮分手的过程。
他暗恋了她这么久,在一起却不过短短数十天。怎么都没想到,竟会由他先提出分手。
黑暗中依稀听到梅绮在唱歌。
卫青停下来,有一丝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回头。他细细地辨别那支歌,是莎拉布莱曼的『黑色星期天』。是一首英文歌,他听不懂,却知道那是一首据说谁听了都会想自杀的歌。
他叹一口气,继续举步走。
刚走出门口,便听到凄厉的一声叫来自天空:「卫青——」
抬起头,看见梅绮穿着飘飘荡荡的宽大睡衣站在十二楼阳台上,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作势欲飞,用尽全身气力喊着:「卫青,我是真的……」
卫青心胆俱寒,本能地向前一步,似乎想接住那从天飞坠的落花。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梅绮大鸟一样扑下,「嘭」一声摔落在他面前,肝脑涂地,喷溅的鲜血染了他一头一手……
当周锋抱着洛红尘奔跑在医院走廊里,连连呼喊着「医生,救救我女儿」时,整个医院都被震动了。
周锋,痴呆了整整二十年的周锋,竟然奇迹般地重新有了清醒的思维,学会认人,甚至救人了!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女儿,也终于意识到了父亲的责任!这不能不称之为一个奇迹!
红尘并没有病,她只是刺激过度,很快便醒了过来。周锋,却立即被推进了隔离室,接受专家会诊。那是精神病院里百年不遇的盛事,医生们无比激动,有如过节。
不知道哪里突然涌出来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开会研究方案的,讨论宣传步骤的,还有联系记者采访的。乱哄哄的人围着红尘问东问西,热情地请她去院长室休息,而红尘只是以不变的姿势呆坐着,守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一言不发。医生劝她也不走,护士拉她也不走。在这个真相大白的世界末日,她真希望自己可以代替父亲,走进混沌的痴呆里去,从此关闭自己的心,再不懂得痛苦和记忆。
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中年女人还在聒噪着:「听说你父亲刚才好起来之前,有个年轻人来探望他是吗,还叫他『爸爸』,那年轻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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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20:39
杀人犯的女儿!
「是我哥哥。」红尘终于开口,而两行眼泪随之滚落。
哥哥!天哪,周自横是她哥哥!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捐钱给他父亲治病的好心人是谁,难怪院方称那是一个神秘的周姓户头,原本还以为对方是故意留下父亲的姓,却原来那是个事实:拿钱出来的人,真的姓周!是周公用了周自横的钱来治疗周锋!是周家祖孙三代的家务事!他们,根本就是一家人!周自横,是自己的亲哥哥!
她爱周自横,她爱他。可是,她不能爱他!
哥哥,为什么?她从小渴望有一个哥哥!从小幻想有一个哥哥!现在,她真的有了,却原来,是一个她挚爱的人!一个她倾心爱慕,交付终身的人!为什么?
天黑了,灯亮了。会诊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周锋在熟睡——医生怕刚刚醒来的周锋过度兴奋,给他服了镇静药。
红尘坐在父亲身边,百感交集地看着父亲沉睡的面孔。他已经沉睡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睡了二十年了,明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所有的记忆与情感也都将随之苏醒。
然而他的女儿红尘,却在祈祷着失忆。
她羡慕父亲曾经的世界,不会思想,就不会痛苦,时间和情感都静止,再也不必思索哥哥和爱人的概念。让时间停止,让往事重来,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她愿意,从来没有认识过周自横!
她等待父亲醒来等了二十年,可竟然,随着得回一个父亲的同时,她失去了一个爱人!
肝肠寸断。她再也不能承受这份心疼如绞,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发生?从小到大,她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可是从来没有气馁过,抱怨过,放弃过,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绝望了,崩溃了。她再也没有能力对抗上天的不公。
泪水无止无尽地流着,却再也哭不出声音来。心脏就会在下一分钟粉碎成尘。如果上天后悔给予她的这个生命,收回去吧,只是,请不要再这样地折磨她!
她握住父亲的手,轻轻叫:「爸爸!」眼泪滴落在父亲的脸上,她的声音哽咽而嘶哑,「爸爸,为什么,会给我那样一个哥哥?为什么,你会是我们两个人的父亲?」
她忍不住,再一次翻开母亲的日记,仿佛想从中找到答案——「12月4日。多云转阴。
天阴阴的,我的心却晴空万里。周锋终于答应了我的求爱。是的,是我主动向他求爱的。我鼓足了勇气,告诉他:我喜欢你,愿意跟随你到天涯海角。我说的时候,心里好害怕,怕他不答应,怕他笑我。我就快哭出来了。然而这时候他问我:『如果洛长明阻止你呢?』
他说起爸爸的名字时,总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让我好心惊。毕竟,那是我爸爸呀。我不知道他和爸爸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爸爸提起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恶狠狠的。但是他说得对,爸爸是不会同意我们的,一定会阻止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终于,他看着我,轻轻地点了头。点得很轻很轻,好像随时准备改变主意似的。但我不要他改变主意,我抓住这一丝允诺,扑进他的怀里,说:『周锋,我永远不要离开你,便是死在你手里,也绝不后悔!』」
红尘又流了泪,后来,母亲真地为周锋丧了命。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她对父亲的爱,是超越生死的。
「12月15日。晴。
已经整整十天没有见到周锋了。自从我对父亲坦白了我与周锋的感情,父亲就大发雷霆,骂我,打我,甚至把我关了起来,不许我再见周锋,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爸爸哦,为什么你不能成全女儿,不肯体谅女儿的心呢?我爱周锋,爱得超过自己的生命,我可以没有一切,但我不能没有周锋。终于得到周锋的爱,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也许,我并没有真正得到他的爱,他心里的人,只有绯烟。但是,至少他终于答应要娶我,带我走了。
我有一生的时间来陪伴他,感动他,即使到死的那一天,他仍然不爱我,但他的眼光只要有一分钟停留在我身上,已经足够……」
那样深刻的,惊心动魄的爱情哦!什么人可以面对这样真挚的爱情而不为感动?周锋也不能!
红尘知道,母亲后来是在爸爸的接应下跳窗而出,冒着摔断腿的危险离家出走的,他们悄悄地结了婚,没有举办婚礼。然后,是婚后没完没了的争吵,冷战,羞辱和诅咒。洛长明曾经闹上门来要带洛秀走,但洛秀死也不从,声称便是死在周锋手下都不要父亲管。而周锋,他是把洛秀当成了洛长明的替身,誓要在她身上讨还所有不为人知的债项,并且,从不肯碰她一下。而面对所有不公正的对待,洛秀总是逆来顺受,委屈求全。
也许爱一个人,便该是这样的承担。红尘不知道,直到母亲生命结束,有没有得到过父亲的一次真爱。但是,父亲一定是想着母亲的,不然,他不会那么痛苦,不会在母亲去逝后万念俱灰,至于疯狂。
当母亲离开人世,他的心,也随之死去了。无论他做过多少对不起母亲,伤害母亲的事,他的疯狂,也都做出了最彻底的补偿。他和母亲的爱,在另一个常人不能企及的世界里得以延续,那是所有的外人,所不能理解也不能干预的。
无论姥爷用多么恶毒的话来诅咒周锋,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红尘从来不恨父亲。因为,母亲至死也是深爱父亲的。母亲那样强烈地爱着父亲,自己,又怎么可以恨他?
红尘无数次地阅读那本日记,重温着父亲母亲的爱情,幻想做一个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倘若他们不许,她便啼哭,直到他们来哄她,或是呵斥她,使她听话——她宁可有人打骂,都好过像姥爷那样皱起眉头板着脸来对她,厌恶地诅咒:「杀人犯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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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20:40
白眼和冷漠
她不愿意姥爷这样地咒骂父亲,而她知道,倘使她不乖,姥爷便会迁怒于她的血统。于是她努力地要好,希望以自己的表现来引起人们的惊诧:怎么会有这么伶俐乖巧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才可以养出这样的好孩子!
然而她一直未能等来那一天。无论她怎么样地努力,都不能抚平姥爷对父亲的仇恨。
她自幼都不是一个受人疼爱的孩子。白眼和冷漠才是她的家常便饭。然而这没有影响她长成一个感情丰富、充满爱心的女孩,爱父母,爱姥姥和姥爷,爱刺绣,爱世上美好的一切人与事,更爱——周自横!
可是,她却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没有权力追求自己的爱情,因为,她爱着的人,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日记落下来,红尘捂住脸,心疼得流不出泪来。
「红尘,你果然在这儿。」
是姥爷洛长明。他是接到医生电话赶来的,看到红尘,不禁大吃一惊。只是半天不见,他们的孙女儿竟然憔悴得脱了人形,脸上惨白枯缩,没有一丝血色,而她的眼里,写着那么深重的悲伤。她抬起头,愣愣地向姥爷报告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消息:「我爸爸醒了。」
洛长明乍听之下一时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爸爸醒了。他好了,不再是疯子了。刚才医生们替他做了会诊,说他很快就是正常人了,他会一点点把所有失去的记忆都找回来,把丢掉的时间都找回来,重新做一个健康的人。」
「周锋好了?」洛长明冷笑起来,轻轻诅咒,「这个杀人犯!」他眯起眼睛看着外孙女儿,「原来,你一直和你爸爸有来往。」
「是的,我常常来看他,一直希望他能好转,现在,他终于醒了。」红尘面无表情地说着,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
洛长明仍然冷笑着:「既然他醒了,你还哭什么?」
「我哭了么?」红尘呆呆地擦去眼泪,忽然像在汪洋大海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抓着姥爷的手问,「姥爷,我是不是有一个哥哥?」
「哥哥?」洛长明皱眉,三更半夜跑到精神病院来已经够恼火的了,周锋清醒对他而言更不是什么好消息。如今洛红尘又没头没脑地说起什么哥哥来,他益发烦躁,「你姥姥还在家里等你,快回去吧。」
「我还要等爸爸醒。」
「他死了才好!」洛长明怒喝,「你别忘了,你是我们带大的,你的这个杀人犯爸爸,可没有照顾过你一天!你要么立刻跟我走,要么就当没我这个姥爷!」
「姥爷,你让我等到爸爸醒过来再走好不好?」
「不行!」洛长明沉下脸来。他入伍多年,浑身上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发火已经够严肃的了,略一动容就更叫人害怕。「你马上跟我走。起立!向右转!开步走!」
红尘自小服从惯了,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低了头随姥爷离去。然而她的心,却已经碎了,散落一地。
洛长明把红尘带回了家,姥姥看了红尘的样子,少不了又是一番惊动。
然而红尘完全顾不上回答姥姥的问题,只是急急地问:「姥姥,我是不是有一个哥哥?我爸爸在娶我妈妈之前,是不是还结过一次婚?还有一个儿子?」
姥姥惊讶:「你从哪里听到这些的?」
「告诉我呀,是不是有这样一个男孩子,他比我大七岁,叫周自横,有这么回事吗?」
「我们哪里记得叫什么。」洛长明不耐烦地摔手,「你爸爸那个杀人犯,孩子都老大了,还勾引年轻少女,真是不知羞!是他害了你妈妈,千方百计骗娶了她,又不好好对待,直到把她逼死。」
他忽然以军人特有的警觉感到了危险的所在,盯紧孙女问,「你刚才说谁?周自横?你和他也认识?」
红尘的泪更加汹涌地流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呢?
「周自横,是我哥哥?」
「什么哥哥不哥哥的,你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所有姓周的人,都和我们洛家没关系!」洛长明断言,「周家没一个好人!不是疯子,就是杀人犯!」
姥姥也说:「红尘呀,有没有哥哥都一样,他们周家没有人关心过你,你爸爸醒了也好疯着也好,都和你没关系,你把他们忘了吧。」
忘了?怎么可能呢!
红尘不可能不想着父亲,也不可能不想着……哥哥!
父亲怎么样了?他在醒来后神智彻底恢复了吗?他是不是记起了他与母亲的所有往事?他还记得在他痴迷的日子里,这个女儿给予他的所有陪伴吗?他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他会不会找自己?他和周自横相认了吗?
哦,自横,自横,他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后,承受得了吗?他是和梅绮一起出现在医院里的,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他的亲妹妹,他们是再也不会有结果的了,他是不是要回到梅绮身边了?
红尘的心在妒忌,可是接着她意识到,她无权妒忌,她不能妒忌自己哥哥的幸福,她没有这个资格!
心真的裂开了。一分钟都不可以忍受。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使生命变得黯然无光,如何再去面对今后那漫无边际的未来?
当梅绮守着熟睡的周自横时,洛红尘在守着熟睡的周锋。
而当梅绮纵身一跃自十二层阳台上飞扑而下时,洛红尘则被姥爷洛长明锁在了小楼里。
往事重演,一如当年的洛秀被软禁,如今同样的阁楼里锁着秀秀的女儿洛红尘——她真的成了一个旧时代绣楼里的深闺少女。不许回公司,不许见周锋,也不许和周自横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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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20:41
只有母亲的日记
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的日记。
「2月6日。晴。
这几天,我着了凉,一直在咳嗽。昨晚周锋又是一夜未归,我为他等门到天亮,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周锋回来过,换了衣裳又走了。但是,他留下了一瓶药,止咳糖浆。他,还是关心我的。
即使是最微弱的一丝关切吧,即使是最渺茫的一线希望,我也仍然坚信着,等待着,等他回心转意的一天,终于爱上我。」
「2月21日,有风。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多么希望能和阿锋一起度过。可是他仍然拒绝了我,说工作忙,晚上不回家了。
我做了两人份的晚餐,买了鲜花,还点了蜡烛。我把他的大衣披在对面的椅子上,对着那空空的座位举杯。阿锋,不要太吝啬,多给我一点点陪伴,好吗?
都说生日许愿是会灵的,我去年的生日愿望是可以和阿锋在一起,真的灵验了;今年,我想再贪心一点,我的愿望是让阿锋多一点时间陪我,多一点温柔对我,这愿望会实现吗?
窗外的夹竹桃开了,那是我惟一的生日礼物。」
亲爱的妈妈呀,她写下了那么厚厚的一本感性日记,可是,竟然只字未提父亲的前一次婚姻,更没有提到自横这个哥哥。或者,是她对整件事也所知不详吧?她甚至弄不清自横母亲的名字,只是含糊地写着「绯烟」。
红尘听自横说过,他的母亲,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妃嫣」,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绯烟」和「妃嫣」会是同一个人呢?
但是,一定会些蛛丝马迹的,一定遗漏了些什么重要的线索,她和自横爱得那么深又那么热烈,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彼此燃烧般的感情来得有多么不寻常!
红尘发疯一样地翻找着,找出自横写给她的那些情书,一封封一行行地读着: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和他身世仿佛的女孩子,她就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样,在第一时间就走进他的心里了,让他的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疼,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她,照顾她,陪伴她。一个人没有人爱是可怜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去爱,也很可怜罢……」
难怪一见钟情,难怪似曾相识,难怪觉得熟悉,根本,他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当然会觉得亲切!一切,都是骗局!
红尘找到一只打火机,打着,把信纸凑近火苗。那雪白的浪纹纸腾地燃烧了起来,瞬间将自横的热情吞噬,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当点燃第六封信的时候,淡绿软缎的窗帘被风卷进来,沾到了火头,也随之燃烧起来,然而红尘痴痴地跪在屋子中央,一无察觉,仍然默默地流着泪,守着那小小的火堆,把最后的两封信凑向火苗……
自横从噩梦中惊醒,大叫:「红尘!红尘!」一头冷汗。
他对着闻声赶来的爷爷愣愣地说:「我梦到红尘,红尘在火里叫我……爷爷,会不会是红尘有危险?你读周公解梦又读弗洛伊德,你告诉我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关心则乱罢了。」周公坐下来,安慰着,「阿横呀,你想得太多了,还是忘了那个女孩吧。」
「她不是『那个女孩』,她是我的亲妹妹。」自横不满地说,「即使我不能再把她当成女朋友,可我也仍有责任要关心她。」
随着一阵咳嗽声,奶奶周婆走了进来:「咳咳,你们爷儿俩,天不亮的,聊什么呀?」
「天快亮了。」爷爷看看窗外,关切地对周婆说,「还早呢,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几天,你咳得又厉害了,多睡一会儿吧。」
自横看着爷爷奶奶,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艳羡,爷爷奶奶已经很老了,一生中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大喜事,儿子疯了,媳妇死了,可是所有的患难,他们共同走过,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相依相伴,白头偕老,他们,比自己幸福!
「阿横,咳咳,你和那个,咳咳,红尘,咳咳,没有那个……咳咳,咳咳……」
周自横先还听着奶奶过分频繁的咳嗽声觉得担心,然而很快明白过来,奶奶这次的咳嗽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有些话不便出口。他不禁苦苦一笑:「奶奶,您放心,我和红尘,没有乱伦。」
奶奶居然脸红了一红,使劲咳嗽着掩饰了过去。
红尘哦,那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女子,清纯得像一支荷花。因此,即使是周自横这样的花中惯客,面对她也不禁自律三分,若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自横垂下头,心头一遍遍滚过「妹妹」两个字。她竟然是自己的妹妹。从今往后,去哪里才可以再遇到这样的女子呢?她什么人不好做,竟要做他的妹妹!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打来的:「周董,奖品已经准备好了,您要不要再亲自检查一下?」
「奖品?什么奖品?」自横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是「金陵十二钗」总决赛的大日子。宝钗黛玉谁才是真正的花魁,今天就要揭晓。可是,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心思去选美?
筹备了那么久的「金陵十二钗」终于要揭幕了,他,红尘,还有梅绮,都为这个大赛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可是今天,当大赛正式开幕,他们三个,却都没有出现在应该的位置。
「对不起,我有急事去不了,另找个人颁奖吧。」
「可是……」
「就这样吧。」周自横收了线,心里一阵阵地疼。记得,当初就是这场选美大赛把洛红尘带到他面前的。那天,梅绮还跟他商量想报名参赛,而他调侃她不妨考虑辞职。
没想到,后来梅绮真的辞职,而他和洛红尘,却终究不能在一起!他们命中劫难般地遇上,又如被雷击地爱上。一切,是谁的大手在播弄?
电话铃再次响起,自横不耐烦地推拒:「我说了今天有事,不去了。」
「自横,梅绮死了。」却是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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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5 20:41
红尘的悲剧
自横一惊,清醒过来:「卫青?你说什么?梅绮怎么了?」
「她跳楼了,从『梅园』十二楼上跳了下来,就摔在我面前,死得很惨,好多血……」
卫青的声音变了调,无限诡异。
自横大叫:「卫青,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他心慌意乱地穿衣裳,伸了几次手都伸不进袖子里,身体不能控制地发抖。梅绮死了,梅绮死了,在「梅园」跳了楼,在自己买给她的窗口跳了下来,有十二层那么高,这样地决绝……
周公周婆听到孙子大喊大叫,又看到他不寻常的表现,惊得面面相觑,这一日一夜,发生太多事,他们真有点经不起了。
「阿横啊,又出什么事了?你要去哪儿?」
「有朋友找我,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自横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调。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来,这次是精神病院。
「请问是周府吗?经过诊断,我们已经确定周锋先生有了正常人的思维,从今天起,你们可以来探望他了。」
周锋?爸爸?周自横心里一震,一心只想着红尘的悲剧,差点把这个突如其来的爸爸给忘了。爸爸,周锋,他好了?醒了?
周公还在紧张地追问:「到底有什么事?怎么这么多电话?」
「爸爸醒了。」自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是医院的电话,他们说,我爸爸病好了。」
梅绮死了。
爸爸活了。
自己和红尘,成了亲兄妹。
这到底是一笔什么乱帐啊!
梅绮死了。死得血肉模糊,面目难辨。
生前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竟然死得这样不顾体面。
周自横赶到的时候,梅绮已经被抬上了车,地上只剩下一摊血。
卫青也是满身满脸满手的鲜血——在梅绮跳下来后,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试图去抱起她,吻她,叫她的名字,对她说:「好,我不走了,你不要哭。」
——她果然不再哭,永远也不会再哭。
痛哭不止的人是卫青,见到自横,他好像见了亲人一样欢天喜地地迎上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你可来了。除了你我不知道再能找谁。梅绮在南京连个亲人都没有。我不该跟她说分手。我说,我来还她的东西。是一只绣花鞋。她说不是她的。她让我不要走,说『卫青,我是真的』,我不信她。我走下来,她跳下来。我看着她跳下来,『嘭』地一下,就这么跳了下来……」
绣花鞋……自横只觉得彻骨的悲哀,悲哀得整个人抽紧起来。所有的悲剧,都是从三只绣花鞋开始的。他们四个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他抓住卫青的胳膊问:「通知梅绮的家人了吗?梅绮的老家在河北,家里还有父母和一对弟妹,你给他们打过电话没有?」
然而卫青已经神智不清,只是颠三倒四地说:「她叫我的名字,说『卫青,我是真的』,然后,她跳下来。我跟她说,我们完了,我要走。她就跳了下来。『嘭』一声跳下来,那么高,十二楼那么高,她就『嘭』一下……」
自横只道他是伤心过度,抓住他用力摇晃,沉声道:「卫青,你冷静下来,静一静!」
可是卫青似乎完全听不到外来的声音,他只是沉在自己的心里,仍然死死地抓着自横的手,痴痴呓语:「自横,我不该揭蛊。我不该打开那瓶子,把魔鬼放出来……」
「什么瓶子?什么魔鬼?卫青,你醒一醒!」
「你不知道吗?梅绮养了一只蛊,爱情蛊。她喂它血,想给你种下去。是我打开了瓶子。我中了蛊。我中了梅绮本来给你准备的爱情蛊……」
自横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凝视卫青的眼睛,发现他眼神已经涣散,完全没有焦点。他的视野,已经被梅绮的血染成了一片鲜红,从此再也看不到别的光景。
梅绮死了,卫青疯了,自己和红尘成了亲兄妹。
周自横欲哭无泪。就在父亲周锋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好朋友卫青却走向了疯狂——难道,疯人院里有固定的名额,走出来一个,就一定要再填进去一个吗?
如果注定要有人疯狂,那么他宁愿那个人是自己。那样,就不必再面对心爱的妹妹。妹妹!
他同时失去了梅绮和洛红尘!
精神病院。
周公周婆与自横兵分两路,已经迫不及待地先赶去与睽违已久的儿子周锋相认。
同在一座城市里,却忍心二十年不见,老两口仆一走进精神病院大门,便不由得泪流满面。而周锋看到年迈的父母,也是大为激荡,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爸,妈,你们老了!」
周公和周婆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个迷失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啊,如今终于清醒过来了,有生之年,终于还可以亲耳听他叫一声「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