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净面王威慑何藩台 两兄弟惊富刘家庄
胤祥兴冲冲地回到驿馆,见四阿哥还没回来,便冲了个凉,躺在竹椅上发懒。他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忽听院子里一阵响动,接着门帘一挑,四阿哥胤祯进来了。胤祯二十七八岁,留着两撇八字胡须,穿戴整齐,白净的面孔上,两颗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给人一种深沉稳重的感觉。胤祥比他小九岁,生母阿秀在陈潢死后,发誓出家,住到了皇姑屯。打那以后,这位十三阿哥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免不了时不时的受其他阿哥的欺负。每当这时,总是四哥出来保护他。所以,他从小就跟这位四阿哥特别亲近要好。在四哥面前,胤祥总像个大孩子。此刻,胤祥见四哥浑身上下袍褂整齐,不觉扑哧一下笑了:“四哥,您回来了。我说这大热天,你又不是娘儿们,脱件衣服怕什么?何必这么捂着呢?着了热,也是病啊。”胤祯微微一笑答应道:“哦——我习惯了。自幼嬷嬷和老师都这么教我,要有皇子的尊严,要时时处处想到皇子的身份。所以,就是在我的寝宫里,我也从来是衣帽整齐,不打赤膊的。瞧你,穿这一身粗布的短裤、短褂,又上街瞧热闹去了?好吧,你先歇着,我还得去见见这里的藩台何亦非呢。待会咱哥俩再好好聊聊。”
天已经擦黑了。十三阿哥胤祥见四阿哥忙着,自己在房里呆不住,干脆把竹椅搬到天井院里,脱了光脚丫子在墙根下纳凉。驿馆里的驿丞,连忙给他拿来西瓜、冰块。此时就见上房门口,一位二品大员报名进见:“臣何亦非叩见四爷,恭请贝勒金安。”
“嗯,进来吧。请坐。”
这位何藩台管着安徽全省的民政、财政,还兼管河工,为人机灵得很。两位阿哥奉皇上之命来安徽视察,既是钦差大臣,又是龙子凤孙,他哪敢怠慢呢。于是,进来后便把地方情形,河工槽运的事,一一向四阿哥详细禀报了一遍,足足说了一顿饭的功夫。哪知胤祯听完了,却冷冰冰地说:“何亦非,你就用这些空话来搪塞我吗?我问你,河工需要的银子从哪儿出啊?”
“哦哦哦,回四爷的话。河工工程浩大,所需要的银两,实非我安徽一省之力能够应付。四爷,您管着户部,拔根汗毛就能调来七八十万……”
没等他说完,胤祯已发怒了:“什么,要我从户部拨款?死了你这个心吧。告诉你,爷在这儿几天,什么都查清了。安徽最富的是盐商,为富不仁的是盐商,坑国害民的还是盐商。昨儿我就告诉你了。要钱,就从他们身上打主意。叫他们拿出一百四十万两银子来,用到河工上。他们也该出点血了。”
何亦非一边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一边回答:“四爷,您老的令旨,卑职不敢不从。可是,您老明鉴,盐,是朝廷有明令官卖的。这些盐商都有后台,根子很硬,他们根本不买下官的账。昨日下官奉四爷的令旨去向他们募捐,结果一百名盐商才交了三万两银子。还有,施世纶来桐城上任,要修书院,也让盐商捐输。可他们,唉!才挤脓包似的交了一百四十两,这……下宫不是不肯出力,实在是难办哪!”
四爷胤祯火了:“噢?竟有这等事!这些盐商也太不识抬举。既然如此,四爷我教给你一手绝的,以你藩司衙门的名义出牌子,堵住漕运。过路要路钱、过桥要桥钱,非叫这帮王八蛋把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凑出来不可。余下不够的,你写个折子给我,我替你在皇上面前说话。”
何亦非被四爷这话惊呆了:“这……”
四爷却胸有成竹:“怕什么,不修好河工,万一决了堤、漫了水,桥也没有了,路也没有了,他们怎么运盐?”
何亦非还是不敢奉命:“四爷,不是下官怕事,这样办,闹不好要出乱子的。求四爷赐给下官几个字,也好为奴才壮壮胆。”
“哦,这好办。”胤祯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写了一张条子,递给何亦非,“喏,拿去吧。告诉你,我四爷是有名的冷面王,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我替你出面、做主,要是今年秋汛再决了口子,你也用不着请旨谢罪,学学前头河督于成龙的样子,自己带上木枷到北京见我。听见了吗?”
何亦非冷汗、热汗一齐流下,连忙磕头回答:“扎,奴才记下了。”
“嗯,下去办差去吧。”
十三阿哥胤祥看见何亦非躬身出了上房,忙叫了一声:“老何,你过来。”
何亦非听见十三阿哥叫他,连忙赔笑走了过来。他知道,这两位阿哥虽然脾气性格不同,但都受到康熙皇上的喜爱和重用。特别是这位十三爷,康熙更是疼爱。何亦非不敢轻慢,紧走两步,打千请安:“十三爷,您在这儿纳凉啊,奴才给您请安了。”
十三爷不屑地一挥手:“拉倒吧,少跟爷来这一套。我问你,施世纶今儿个问的那几个私盐贩子的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哪?”
何亦非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十三爷,今儿施县令放了的那几个私盐贩子,并没能跑掉,又被任三公子逮住了。下官还没来得及问,等问过了再行发落。”
十三阿哥胤祥心中一惊:好家伙,这些盐商可真不得了。县令放走的人,他们竟然还敢私下里再抓起来,照样送官治罪。想到这儿,他冷笑一声说:“何亦非,我告诉你,施世纶断过的案,你们谁都不能再管,更不准翻案。实话对你说,施世纶是你十三爷我的门下,也是四爷的学生。你掂量掂量吧!”
一听这话,何亦非为难了:“是是是。施世纶是个清宫,奴才知道,并不想难为他。可是刚才四爷交待过了,河工的一百多万两银子,得向盐商们去要。他们抓几个私盐贩子,小事一桩。如果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们,恐怕……”
四阿哥胤祯早听见他们谈话了,特别是听到十三弟胡诌八扯地说什么施世纶是他的门下,又是自己的学生,觉得有些好笑。心说,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学生?便走过来打断了何亦非的话:“何亦非,我看你这个藩台当的窝囊,也当的昏聩。你知道吗,十三爷也是钦差。怎么,我们哥俩的面子还保不下几个百姓,这点小事你也做不了主吗?”
见四哥出来帮忙,十三阿哥胤祥更得意了,他笑嘻嘻地说:“老何呀老何,听见四爷的话了吗?施世纶和我们哥俩有关系,他放了的人,你再捉回来,不是扫了我和四爷的面子吗?盐商们若是不服、闹事,你们的水火大棍是干什么用的。去吧,去吧,回家脱了这身狗皮,洗个澡,凉快凉快。好好想想,掂量一下哪头轻,哪头重。照我的吩咐办,出了事,到北京去找四爷,或是找我十三爷都行。快滚吧!”
何亦非诺诺连声地走了。四阿哥这才笑着对胤祥说:“十三弟,这施世纶是靖海侯施琅的儿子,你什么时候收他做了门下,他又在哪里拜我当老师的?”
“哈……四哥呀,你不知道。小弟我的威望不足,镇不住人,才借你的煞气吓唬何亦非的。”说着,便把今天在县衙里看施世纶断案的事,向四哥学了一遍。直说得四阿哥也开怀大笑:“好好好,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施琅当年率兵征服台湾的时候,连大学士李光地的账都不买,还差点杀了福建将军赖塔。他养的这个儿子,又是这么古怪。唉!盐政是朝廷的一大弊端啊。其实平民百姓肩挑背扛的卖上几十斤盐,又有何妨呢?坏就坏在这些大盐商手里。施世纶这样处置还是对的。”四阿哥胤祯说着说着,陷入了沉思。胤祥知道四哥的脾气,他是个冷人儿,平时就爱默默地想心事,说话不多,但句句中肯。十三爷也不说话了。
康熙皇上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老二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所生,所以立了太子。大阿哥当然不服,其他阿哥也心怀不满,便各自结党。在这些皇子中,只有老三、老四和老十三,是被公认的“太子党”的人物。其中,最有震慑力量的,就是这个四阿哥胤祯。他办事稳重、严厉,又厌恶奉承。朝中大臣们,不敢得罪他,可也不敢巴结他,便送他一个外号“冷面王”,对他是敬鬼神而远之。此刻,胤祥见四哥又在想心事,不由问道:“四哥,你今儿个一天都在河工上吗?”
四阿哥猛地醒过神来:“啊?哦——上午去河工上看了看,下午去了方苞家。唉!这个方苞,生是跟着戴名世吃了大亏。戴名世写了一本书叫《南山集》,其中一篇“咏黑牡丹”的诗中有两句话:‘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你看,这不明明是低毁我大清的反叛之言吗?所以,父皇一怒之下,将戴名世逮进京去杀了头。方苞是海内闻名的学者,可他不该为这部书写了序,结果,也牵连进去,实在是可惜呀。今儿下午我去他家,见已被查封抄家了。家里一百多口人,全给锁在一间屋里。这大热天,怎么受得了,已经热死了好几口人了。幸亏带人来抄家的是我门下的年羹尧将军。我告诉他,不准虐待方家眷属。佛以慈悲为怀,不能伤害无辜啊!”
胤祥知道,这位四哥虔诚信佛,面虽冷而心善。便笑着说:“四哥,那,咱们回去在父皇面前保奏一下方苞如何?”
“哎——事情不那么简单。方苞是知名学者,海内人望,又一向刚正不阿,不依附小人、权贵,这才得罪了盐商任三公子。这个任三公子的父亲任伯安,在京城里很有点路子,一下子就捅到了老八那里。我们如果也插手,恐怕不大妥当……”
胤祯说的“老八”,就是康熙的第八个儿子胤禩。这个人不但相貌生得英俊,而且温文尔雅,风流倜傥,待人和善,处处讨好,在朝野上下,最有人缘。他是太子党的死敌,也是阿哥党的首领。太子胤礽,生性懦弱、多疑。康熙虽然疼爱他,却又对他不满意。这些年,康熙皇上有意要历练太子和几位皇阿哥的本事,很多重大事情都交给他去办。有一次因调兵饷的事儿,太子办得拖拖拉拉,皇上斥责了太子几句。可是这位太子爷却心中不服,拿大臣们出气,硬是当众责打了平郡王纳尔苏十鞭子。太子与亲王,虽有君臣名分,可是当众责打,不给亲王留一点面子,也太过分了。为此,康熙皇上很不高兴。这个太子啊,说不定哪天会犯什么大错。假如一旦失去皇上宠爱被废了,那太子党的三阿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会受到牵连,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四阿哥胤祯说起“老八”的事,十三阿哥知道,“保方苞”既然与八哥连上了,这事就非同小可。八哥是阿哥党的头儿。别看嘴里不明说,但心里却在想着与太子争夺皇位呢。如果让八哥抓住把柄,借机打倒了太子党,那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胤祯见弟弟不言声了,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把话说重了。连忙安慰他:“十三弟,你还小,不要想那么多。父皇年事虽高,但龙体康健。我们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他老人家看得比咱哥俩清楚。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大的顶着呢。你怕什么,安心办咱们的差吧。”
三天之后,四阿哥、十三阿哥兄弟俩,结束了在桐城的公务,启程回京。因为天气炎热,也因为他俩都不愿铺张、麻烦,所以不摆钦差大员和皇子的执事旗号,轻车简从,微服而行。两人扮成进京应试的举子模样,只带了四王爷府中的管家高福儿,躲过炎热的中午,早起、晚行,向京城逶迤进发。
这天,正往前走呢,抬头一看,但见前边黑压压的一片树林,林中房屋鳞次栉比,十分气派。他们心想,这里必定是个人烟辐辏的大镇子,便打马上前,想早点住店,洗一洗身上的尘土和汗水。可是,进得镇子上一看,满不是那回事儿。偌大的镇上,不但没有客店,连个卖东西的小店都没有。高福儿先到镇子里跑了一圈,回来禀报说,原来,两年前这里确实是个十分热闹的大镇子,可后来全镇都被刘八女买下做了庄院。高福儿请示说:“请二位爷示下,咱们是不是到前边再找个镇子投宿?”
胤祥一听“刘八女”这个名字,马上想起来了,那天和张五哥在瓜园里说的不就是这个富户刘八女吗?真想不到,他竟会有这么大的财势,能把一个镇子全买下来做了庄院,便有心想看看、访访。他不等四哥开口便说:“唉,我是累得不想走了,你们上前面打尖去吧。这里既然是豪门富户,想必乐善好施,就求他们租间房子,凑合一夜吧。四哥,您说呢?”
“哦,我也累了,就按十三弟说的办。高福儿,明早上,你雇两乘凉轿来这里接我和十三爷。好了,你们走吧。”
高福儿觉得,把二位皇子单独留在这儿,似乎不大妥当,想劝一劝,可是又不敢。他知道他们四爷的脾气,从来说一不二,也从来是只说一遍。他哪敢找着碰钉子啊,只好带着从人们往前赶路去了。
天渐渐黑了,兄弟二人牵着马在镇里慢慢走着。只见这座庄院,青堂瓦舍,绿树成荫。街上,修着一溜青砖白粉的院墙,门旁,站着精武雄壮的家丁。那份庄严、威武之气,真是富比王侯。俩人正走着,忽然碰上三个巡街的家丁,其中一个上前问道:
“二位从何而来,天将晚了,到本府有什么贵干呢?”
胤祥忙上前答话:“啊,我们是进京赶考的举子,错过了宿头,想借贵庄一方宝地,暂住一夜,不知可好?”
那庄丁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对不起,我们这儿没有客房,也不留宿客人。前边十五里有个镇子,那里有店铺。二位请便吧。”
胤祥没有生气,却笑着说:“哎,出门一时难嘛。我二人来到这里,人困马乏,请各位行个方便。如果你们不能做主,带我们去见见刘庄主如何?”
“什么,想见我们刘庄主?嘿——说得轻巧。告诉你,我们几个是他老人家奴才的奴才的奴才,离见庄主啊,还隔着五六层管事的呢,少啰嗦,快走吧!”
胤祥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真比王侯之家气派还大呢!他正要说话,就听那三个巡街差役中有个老人说:“哎,我说头儿,咱们这庄院大着呢,别说是两位读书公子,就是来个三五百人也住得下。依我看,咱们把他俩安置在东小院那间空房里凑合一夜算了。天这么晚了,这二位文弱书生,要是出点什么事,也伤了阴德不是。”
胤祥见有人帮助说情,忙从身上摸出一块十两重的大银锭来:“多谢各位关照,些许银两,不成敬意,请行个方便吧。”
那被称做“头儿”的差役,见了银子,眉开眼笑,连忙伸手接过,回头说:“哎哟哟,叫二位破费了。老王头,你领他们去安置吧,小心点,别让人瞧见了。”
胤祯兄弟跟着“老王头”拐弯抹角地向东走去。路上,十三阿哥胤祥忍不住问道:“哎,老伯,你家主人这么财大气粗的,为什么取个名字叫刘八女呢?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哦,他们家代代单传。刘八爷上头七个姐姐,只有他一个男孩。老辈的怕养不活,才取了这个女孩的名字。刘八爷娶了个夫人,是京城里任爷的妹子,听说,那份陪嫁海了!后来,我们刘八爷又和任老爷合伙做生意,赚的那个钱,像流水似的往家里灌。唉,人家命好啊!”
胤祯和胤祥一听这话全愣住了。这个任伯安,他一个小小的京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神通呢?
三 俏阿兰无端受凌辱 莽皇子仗义责刁奴
却说四阿哥胤祯和十三阿哥胤祥两位皇子,随着刘八爷的庄丁老王头来到庄园东边,路过一座小院的时候,忽听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怒骂声:“姓胡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姑奶奶我在这里洗澡,你左一趟、右一趟地来这儿转悠,安的什么心?告诉你,姑奶奶我卖唱不卖身,你再不规矩,小心姑奶奶我报复你。”胤祯和胤祥听这女子骂得泼辣,呆呆地停住了脚步,却不防,一盆洗澡水从院墙里面泼了出来,把胤祥从头到脚浇得像落汤鸡一样。他正要发火,院门“咣”地开了,冲出一位披头散发的青年女子来。那女子一见这情景愣住了,连忙赔礼说:“哎呀,小女子认错人了,得罪了公子,万望不要见罪。”胤祥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竟是一位貌如天仙的绝代佳人,一肚子的气倒无处发泄了。便长叹一声:“唉,瞧你,亏是夏天,要是大冬天的,这一盆水泼到身上,还不把我给冻死吗?”
老王头心里明白,这个小院里关的女子,全是按任伯安的吩咐采买来的歌女。刘八爷对她们管得很严。老王头怕在这儿站久了出事,连忙出来和稀泥:“算了,算了,不知者不为罪。二位公子看在小老儿的面子上,饶了这姑娘吧。”一边说,一边拉,把胤祯和胤祥给拉走了。那女子也回转身去,关上了院门。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一座独立的小屋。老王头开了门,让俩人住进去,点上灯火,安置了床铺,又出去拿来了一些干粮、咸菜,说:“二位公子,小的不敢惊动厨房师傅,酒菜是没有的了。二位将就用点,早安歇了吧。明早你们也不用等我,趁早上路就是了。”
胤祯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来:“老伯,这个给您,聊表我兄弟二人的谢意。”老王头千恩万谢地走了。胤祥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取出一套干衣服,到外边池塘里洗了澡换上。等他回来时,见四哥已经低头垂目,坐在蒲席上入定了。他知道四哥的脾气,没去打搅,径自躺在另一张草席上。平常,他夜夜都睡得安稳,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儿却睡不着了。他躺在那里,辗转反侧,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康熙的二十多个儿子中,这位十三阿哥胤祥是最特殊的一位。自从他的亲娘阿秀出了家,他就成了没人疼却有人踩的孩子。按清代祖制,皇子一落地,便有八个保姆、八个奶母,还有做针线的六人,浆洗的六人,管灯火的六人,管锅灶的六人,一共是四十个人侍候。惟独这位十三阿哥,却只有十八个人。皇子入学,每人每月八两银子学费,他呢,也只有五两。别说其他兄弟了,就连教阿哥上课的老师也不待见他。太子胤初对他虽然还算宽厚,却并不同他交心。八哥胤禩对谁都笑模笑样、十分亲切,惟独在这个十三弟面前,冷面冷色,冷言冷语。九哥和十哥更不用说了,一个阴沉,一个粗俗,动不动就骂他是“野种”。胤祥也隐隐约约地听到过母亲阿秀的往事,知道她原是蒙古土谢图汗王的公主。进宫之前和一个书生陈潢有过些瓜葛。但父皇都能容忍,阿哥们却为何容不下他呢?如果不是父皇和四哥的保护,他胤祥恐怕早就被几个阿哥整死了。所以胤祥从小就憋了一口气,读兵书,练武功,幻想着有朝一日驰骋疆场,立下赫赫战功,堵一堵阿哥们的嘴。
想着,想着,那位泼他一身洗澡水的姑娘的影子,突然出现在胤祥面前。这位姑娘与他素昧平生,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倒像与他有什么缘分一样,一想到她,胤祥就有些心猿意马。他睡不下去了,便索性坐了起来,见四哥还在打坐,便笑着说:“四哥,出门在外,何必那么认真,一定要坐够几个时辰吗?”
胤祯睁开眼睛:“哦,十三弟,你还没睡呀?我哪里是在打坐,是在想心事啊。昨天看了邸报,上面说,皇上已决心要清理户部的亏空。我想着,没准儿这差事就要落在我头上,难办哪!”
“咳,原来四哥是为这事儿发愁。这有什么难办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怕欠债的无赖,就怕要账的英雄。只要父皇把差事交给你,我去帮忙。谁敢说不还,贬他、杀他,还不由着咱哥俩定。”
四阿哥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十三弟,你说得太轻巧了。这里边的弯弯绕多着呢。拖欠国库银子的人,有名有姓,好抓,也好问。可是,他们背后都有靠山,一个不谨慎,不定碰伤了谁呢。”
俩人正在说话,忽听西边小院里人声嘈杂,一个粗野的汉子怪声怪气地叫道:“来人,把阿兰给爷拖出来!哼,爷赏你面子你不要,却和那个小白脸勾勾搭搭。今晚,爷就给你个样子看看!”
俩人听这话就明白了。嗅,那位泼水的姑娘原来叫阿兰,准是又被欺负上了。胤祥是个火爆性子,立时就要过去打抱不平。胤祯喝了一声:“十三弟,不可莽撞!”这一声不大,可是老十三立刻站住了,他生来谁都不服,只听父皇和四哥的话。此刻,他人虽没动,耳朵可支棱着呢。他听出来了,西边院里那个粗嗓门儿的汉子,正是姑娘刚才骂的那个“老胡”。这老胡,现在正想尽办法折腾阿兰姑娘,又是让她唱下流的淫曲小调,又是让她认错服软。阿兰姑娘的哭声越来越大,老胡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胤祯本来不想多事,此刻也忍不住了,他向十三弟吩咐一声:“十三弟,备马。你去教训他一下,完了事儿我们马上就走。”
胤祥巴不得这一声呢。他三下五去二地备好了马,又“刷”地脱下上衣,手提马鞭,冲向西院,“咚”地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里已经闹得一团糟了。阿兰已被打得昏迷过去,几个歌女跪在地下向那个老胡求情。那老胡喝得醉醺醺的,一见胤祥闯了进来,便大喊一声:“哪儿来的野小子,敢来这儿撤野,与我拿下了!”他手下打手一拥上前,便要捉拿胤祥。
这老胡没想到他认错人儿了,胤祥能是好拿的吗?他自幼在皇宫练武,经过高手侍卫们的点拨,哪把这几个杀才看在眼里。只见他手中马鞭挥舞,脚下步法灵动,远的鞭打,近的掌击,眨眼间,十几个打手都被打得东倒西歪。胤祥冷笑一声,鞭梢一圈,套住了那个老胡的脖子,只一勒,这个粗莽胖大的汉子便应声倒地。胤祥上前一步踏住了他的胸脯,朗声说道:
“告诉你们,老子不是江洋大盗,乃是当今皇上的十三阿哥。这个阿兰,十三爷我买定了。你们好生侍候着,给我送到京城去,伤了一根汗毛,小心你们的脑袋!哼,别说是你们,就是任伯安那小子,十三爷也敢要他的命!”说完,抽出鞭子,在那老胡身上狠狠地抽了十几下,然后仰天大笑,出门上马,与四哥胤祯一块儿走了。
被夏夜的凉风一吹,哥俩都觉得十分痛快。胤祯突然说:“十三弟,这一趟你办了两件大胆的事儿。一个是你硬要冒充私盐贩子,上了桐城县大堂。幸亏碰上了施世纶这个清官,如果是个糊涂县令,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先把你打上四十大板,可怎么交代?今晚你又痛责了刘八女庄上的人,如果不是你武艺高超,吃了亏,让我回去怎么向父皇交差呀?”
“哈哈哈哈,”老十三纵声大笑,“四哥你大多虑了。我老十三就爱找痛快。我心中有数,吃不了亏。再说,我干的是抑恶扬善、扶危济贫的事儿,就是父皇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兄弟二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半个月之后回到了京城。一打听,皇上因为天热,不在皇宫,住在西郊的畅春园内避暑。俩人打马来到畅春园的时候,天色已晚,料想皇上已经休息。他们不敢贸然打扰,可也不敢回家。因为朝廷有规矩,凡是奉旨外出的王公、大臣和各级官员,回京后,一定要先叩见皇上交旨,然后才能回家。俩人只好暂歇在运河岸边的接官厅里,这儿离畅春园不远,等着明天一早见驾述职。吃过晚饭,洗漱完了,哥俩漫步来到运河边,却见四爷府里的管家高福儿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
“禀四爷、十三爷,八爷来瞧二位爷了,现在接官厅等着呢。还有府上的大爷、二爷也来请安。请二位爷回去。”
高福儿说的八爷,正是康熙的第八个儿子胤禩。他说的大爷、二爷,却是四阿哥胤祯的两个儿子弘时和弘历。胤祯和胤祥听说他们来了,连忙转身回来。就见接官厅前站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穿四爪蟒袍,石青补服,金龙朝冠上,颤巍巍地缀着一技金花,腰间丝绦上饰着两颗东珠,雍容华贵,气宇不凡,面白如月,慈眉善目,于精明干练之中带着沉稳和老成。这位就是朝野上下人人称赞的八哥胤禩。他在兄弟们中间一向礼数周到。他的府邸也就在运河边上,所以,一听说四哥和十三弟回京,便急忙看望来了。
胤祯和胤祥快步上前,兄弟问见礼问好之后,四阿哥的两个儿子,九岁的弘时,六岁的弘历也连忙上前给父亲请安。胤祯却黑着脸训斥他们:“见过你们八叔和十三叔了吗?怎么连个安也不请,一点规矩也不懂?”
胤祥知道四哥的家规严,连忙笑着上前护住了两个侄儿:“四哥,算了。小孩子家先给父亲请安也是正理嘛,你何必管那么严呢。来,弘时,弘历,让十三叔亲亲你们。”说着,一手一个抱住了两个孩子,胤祯却严厉地申饬道:“放开你十三叔,一边玩去,我们还有话要说呢。”
俩孩子也知道父亲家教严,不敢违拗,打了个千儿退下去了。
老八胤禩笑着问道,“四哥,你们这次到桐城,见到方苞了吗?”
胤祯心中一惊,啊,老八追得可真紧啊:“哦,见了、见了。我原以为方苞这位大名人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谁知一见,却是个糟老头子,唉,大失所望!听说,他不日就要被押解进京,八弟想见他还不容易吗?”
“哎——四哥取笑了,我见他干什么?不过,听说他是个古文大家、一代名儒,虽然牵涉进戴名世的案子里,却不是主犯。况且,他们这些名士,爱互相吹捧,为人写个序也是常情,里边的文章他也不一定看过,所以我想出面保他一下。四哥您见高识远,小弟想向您讨个主意。”
老四却不想马上表明自己的真实态度:“哎呀呀,不敢当,我哪能称得起见高识远呢?再说,这些前明遗老,也太不识抬举。父皇为收抚他们费了多少心机,可他们却总是不忘前明,这次犯罪,也是活该!”
“四哥说得有理。不过,见死不救也不大好。四哥既然不愿伸手,八弟我可要斗胆试一试,向父皇递个保本了。哎,十三弟,听说你这次外出有了艳遇,可是真的?”
胤祥心中一惊,好家伙,八哥的耳报神可真快呀:“八哥,什么艳遇啊,不过是惩办了任伯安的一个小爪牙老胡。听说,这批歌女是九哥买的。完了,小弟少不得要去向九哥赔罪喽。”
老八大包大揽地说:“咳!慢说这事说不定是有人打着九弟的名义在下边胡闹,就是你九哥让办的,十三弟也只管放心。八哥我包你满意,把那个女子给你送到府上。哈哈哈哈……好了,好了,我的府邸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你们二位还没见过皇上,不敢请你们到府里。四哥,十三弟,老八我告辞了。等二位见过皇上以后,我再为你们设宴洗尘。”
满人祖居中华北方凉爽之地,最害怕中原的炎热。所以,当平定西域之后,国库充盈,康熙便在承德修建了避暑山庄,又在京西修建了畅春园。这几年,康熙年纪渐渐老了,每到夏天便觉得头晕,所以,总是住在畅春园里。四阿哥胤祯和十三阿哥胤祥回京的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骑快马到畅春园见驾。大门口的侍卫,是当年康熙收服的水贼刘铁成,见二位阿哥来了,忙上前见礼。通报之后,御前侍卫德楞泰出来宣旨:“皇上有旨,传胤祯、胤祥至澹宁居进见。”兄弟俩跪着接了圣旨。德楞泰这才换了笑脸,向二位皇于叩见请安。胤祯笑着问道:“德军门,我们哥俩才出去两个月,这里的规矩好像有些变了。”
“回四爷的话,这是万岁爷给奴才们订的规矩。二十个御前一等侍卫,都有固定的位置。刘铁成在大门口,奴才是在万岁身边,鄂伦岱是在二门,谁也不准乱。”
“哦,原来如此。”胤祯心中怦然一动,父皇的关防加强了,难道朝中出了什么事儿吗?
澹宁居在园子深处,周围全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惟独这里却是朴素典雅,青瓦灰砖,掩映在松竹之间,倒显得沉稳庄严,落落大方。几十名太监站在廊下,鸦雀无声。胤祯和胤祥“啪、啪”打下了马蹄袖,在廊沿下磕头报名:“儿臣胤祯、胤祥恭请父皇金安。”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康熙在里面冷冷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二人一听,话音不善,战战兢兢地趋步而入,刚要行礼,康熙一摆手止住了:“你们俩先跪到一边去。这会儿,朕正和大臣议事,等一会儿有话问你们。”
胤祥跪在地上偷眼向康熙瞟了一眼:父皇比他们出京时似乎瘦了一点,不过看来精神很好,双目炯炯有神,颊下胡须梳理得十分整齐,只是,好像正在生气,脸色铁青,毫无笑意。几位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佟国维等人,倒比两位皇阿哥有面子,都坐在木凳子上向康熙回事。
康熙沉吟着说话了:“朕看,这个施世纶还是要保下来的。这是个能干的人,不过有点急功近利。当宁波知府时,他要求火耗归公,弄得下属连师爷都请不起,被贬为知县后,仍然是秉性难移。他和于成龙一样,遇上官司,一是向着穷人,二是向着读书人。却不知读书人和穷人有时也不一定占理。”
十三阿哥胤祥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说:“启奏父皇,施世纶是个好官,也非常能干。儿臣亲眼见过他审案……”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康熙厉声打断了:“住口!这是你随便插嘴说话的地方吗?哼,你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可真会办事啊,人还没回来,告你们的状子就已经到了京城,拿去瞧瞧吧!”康熙说着,从御案上拿起一叠奏章,“啪”的一下扔了下来。
四 老皇上纳谏清国库 不肖子冒雨戏宫娥
四阿哥胤祯和十三阿哥胤祥回京面圣,在畅春园澹宁居见驾。康熙正在和大臣们议事;老十三心直口快,刚插了一句嘴,就遭到了皇上的申饬,随着扔下一叠奏折来:“拿去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胤祯和胤祥捧起奏折一看:哦,原来是安徽各地官员呈进来的。头一篇就是安徽巡抚上的折子,状告藩台何亦非,依仗阿哥权势,敲诈民财,紊乱盐政。下边还有十几篇,也都是这档子事。说由于勒令盐商出钱治河,引起盐商不满罢市。水盗也乘机大乱,抢劫盐船。安庆、庐州、颖州、徽州、宁国、池州等地治安不宁,请旨弹压。这些折子,明里是弹奏何亦非,可字里行间却是在含沙射影,指斥四阿哥、十三阿哥不懂盐政、横加干涉,以致激起民变。十三阿哥胤祥看了,气得脸色涨红。他正要开口申辩,却被四哥拉住了。胤祯平静地奏道:“皇上容儿臣禀奏:既然盐商作乱,请皇上下令让儿臣率兵前往平叛。儿臣担保,用不了半个月,就能收到功效。”
康熙冷冷地问:“嗯,什么?半个月,你真能担保吗?”
“儿臣敢担保。父皇明鉴,这不关何亦非的事儿,全是儿臣的主意。盐商们闹得太不像话,不管不行了。”
康熙勃然大怒:“好啊,你的肩膀可真够宽的,居然在朕的面前说这样的大话!朕叫你们去视察河工,谁让你们过问盐政来着?好好的一个安徽,被你们搅得四处冒火,八下生烟。哼,都是太子把你们惯坏了。”
十三阿哥见父皇发了脾气,连忙磕头奏道:“请皇阿玛息怒。此事不怪四哥,都是儿臣惹出来的。请父皇让儿臣带兵前去弹压。”
康熙一听这话更火了:“你不要胡搅。哼,你不过是老四的影子罢了。河工上也不过缺一二百万两银子,难道户部就拿不出来,非要你们去逼迫盐商不行吗?”
胤祯连忙磕头:“回万岁,秋汛将至,河防不牢,儿臣是怕出事,才出此下策,让河工上就地向盐商筹款的。户部的事儿,儿臣略知一二,恐怕银子不好筹措……”
康熙又是一阵冷笑打断了胤祯的话:“嘿嘿嘿嘿,你行啊,你比朕还略知一二呢。告诉你,户部昨儿才上过折子,现存库银五千多万两呢,你知道吗?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下去先见见太子,回家再好好想想。朕明天有旨意给你们。”
胤祯、胤祥挨了一顿训斥,心中委屈万分,可是见父皇在盛怒之中,又不敢辩解,只好含着眼泪,磕头告辞。
待他们退下之后,康熙感慨万端地对几个上书房大臣说:“你们瞧瞧朕的这几个儿子,太子懦弱无能,老十三呢又是个傻大胆,老四办事虽然稳重,但却刻薄寡恩。唉,朕想让他们早点管事,参与政务,历练一下,想不到事事处处都还得朕来操心,这不,一出去就捅了乱子。”
张廷玉一边思索着康熙的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奏道:“万岁,依臣愚见,安徽省的这些奏折,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康熙一惊,忙问:“噢,是吗?你说说看。”
“回皇上。这次四爷和十三爷奉旨巡视河务,当然要涉及银子的事儿,也自然会牵涉到地方官吏的贪赃受贿和盐商们钻国家空子的事儿。四爷他们处置一下并不为过。那些盐商们怎肯乖乖地出血、拿钱,闹些乱子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依臣看,这些奏折却未免夸大其词了。如果真的是安徽全省皆乱,那么,兵部为什么没有收到告急文书?万岁在安徽放了几位有密折专奏大权的臣子,他们又为什么不向皇上如实奏报呢?”
康熙被说动了:“哦——嗯,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户部国库里明明有银子,老四他们为什么还要向地方官和盐商们要钱呢?”
张廷玉一向稳重。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着众多皇亲国戚和大臣,所以不想过早表态:“回皇上,户部银账不符,臣早有耳闻,恐怕要查一查。”
最近刚补到上书房的马齐,听到这里忍不住说话了:“万岁,关于户部银账不符的事,臣也听说了。前几天去查了一下,竟是骇人听闻……”
康熙吃惊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下去。”
“是。户部报称尚有库银五千万两,可是臣查的结果,几乎全是借条。实际库存银子不足一千万两……”
“啊,竟有这事!”康熙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他只觉得两眼发黑,耳朵轰鸣,霎时间心跳加快,脸色苍白,一阵头晕,颓然坐在龙位上。国库银子竟被借光了,假如一旦国家有了内忧外患,将何以应付?!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强自镇定下来,喃喃地说道:“好好好,好一个太子,朕把治国理财的事儿交给他办,他竟然管成了这个模样,而且还瞒着朕……”
佟国维是上书房大臣中唯一反对太子、向着阿哥党的人。他接过话头说:“皇上,岂止户部如此。如今吏治败坏,贪贿成风,已经到了不可等闲视之的地步了。人们常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实,十五万、二十万都不止。他们花了钱买个官,当了官就捞钱,捞了钱再去买更大的官,往复不止,滚雪球似的。科场也是如此,秀才六百两,举人一千二百两。进士多少,奴才不知道,可能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奴才看,是要根治一下了。”
马齐接口说:“皇上,佟国维说的全是实情。四爷拟了个条陈,奴才看了呈给太子,这一两天可能进呈御览。四爷说,治贪治乱,应用严刑。当今京官之中,像明珠的儿子揆叙,还有余国柱、徐乾学他们,都是出了名的贪官,应该查清查实。凡贪污受贿千两以上者,该杀的杀,该剐的剐,狠下心来治他一批,让他们知道国法不可违犯,奴才以为,四爷说的办法可以一试。”
佟国维一听,四爷要处置的都是八阿哥的人,急了。他正要说话,却被康熙拦住了:“四阿哥有治世之才,可惜他不识大体。治乱世才用重典呢,如今天下太平,怎么能乱杀乱罚呢,要宽容,要给人改错的机会。吏治是要刷新,贪贿也不能容忍,但这是一篇很难作,也很难作好的大文章,莽撞从事,是要闹乱子的。廷玉,你有什么想法?”
张廷玉早想好了。听皇上问话,他谨慎地说:“回皇上,臣以为四爷的本意还是好的,是为了刹住这股贪贿受贿、侵吞公款的风气。但万岁爷的旨意,更是见高识远,可以使国家不致动乱、长治久安。臣以为,整饬吏治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没有行动,臣请皇上下旨,从户部官员借用库银之事下手,先把国库银两追回来。否则,国家一旦有事,就捉襟见肘了。臣斗胆请旨前往户部清理积欠,请万岁恩准。”
康熙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他心里很清楚,户部的银子外借,恐怕不止是京官,还会牵连到一些皇亲。张廷玉虽然是上书房大臣,有些事也不方便处理。这是个硬钉子,得让皇子们去碰。想到此他说:
“廷玉,你忠心耿耿,朕心甚感欣慰。这事儿你不要插手了,朕这里离不开你,还是让太子和阿哥们去历练一下吧,李德全——”
“奴才在。”太监总管李德全应声而至,跪在康熙面前。
“你速去韵松轩传旨,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即刻着手清理户部亏欠银子的事。让他们计议一个方略出来,明天一早递牌子来见朕。”
“扎!”
“慢。传旨户部尚书梁清标,恩准他年老致休。”
“扎!”
张廷玉心中一沉。他刚才请旨去户部,并不是要邀功。户部的事儿,他心里一清二楚,涉及到好几位皇子呢。这次,皇上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去办,恐怕又要给太子惹麻烦了。
转眼间,李德全回来了:“启奏万岁爷,四爷和十三爷领旨,明早进园子叩见万岁。”
“怎么,你没见太子吗!”
“回万岁,太子出去了。奴才……奴才也不知太子去什么地方了。四爷和十三爷说,他们在韵松轩等太子回来,代转圣意、让奴才先回来了。”
康熙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快,这个太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无力地说:“嗯,朕累了,你们都跪安吧。”
也难怪康熙心里不痛快,太子胤礽此时正在海子边上悠悠闲闲地钓鱼呢!他的母亲,是已故的皇后赫舍里氏。赫舍里氏是康熙初年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原来上书房大臣索额图的侄女。她与康熙自幼青梅竹马,入宫之后,又贤德端庄,治宫严谨。那年,假朱三太子叛乱,赫舍里氏因护驾受惊,难产而死,生下的就是这个胤礽。康熙顾念皇后的情谊,改变满人不立太子的祖制,在皇后咽气之前,破格立胤礽为太子,而且从那时开始,一直对他十分钟爱。虽然老八、老九、老十他们已经自成一党,处处挤对这位太子,可有父皇的维护,太子稳坐东宫,又怕什么呢?
胤礽自打出了娘胎,就被立为太子,如今已经当了三十三年了。可是,父皇龙体康健,他再急,也还得当太子。那年,索额图曾试图谋反,囚禁康熙,扶太子登基,可是被精明的康熙发觉了。索额图被终身监禁,太子虽然没受处分,康熙却从此对他有了几分戒心。这两年康熙让太子管事,以便得到些历练,可他哪能坐得住啊!今天,他看了几份奏章,就觉得头昏眼花,便溜出来,到海子边上钓鱼散心。不巧,晴得好好的天,却突然阴上来了。太监何柱儿连忙提醒他:
“太子爷,天阴了,看样子马上会有大雨,请回宫吧。”
“去去去,别烦人,哪儿就下了。”眼看鱼要上钩,太子不痛快了。可何柱儿却不敢不劝:“太子爷,夏天的雨,说下就下。爷要是挨了淋,奴才就担待不起了。”
“那,你去给爷拿件油衣来。”
何柱儿刚走,这雨可就下来了。太子只好扔掉钓竿,跑到附近一个假山石洞里去避雨。不想刚一进洞,却踩在一个人的脚上。那人“哎哟”一声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要死了!”
太子一听,哦,是个女人,刚窜上来的火又下去了:“嘿嘿,骂得好!是我没长眼,是我要死了。”
那个骂人的是个宫女,此刻见来的是太子,早吓慌了,连忙跪下磕头:“奴婢郑春华错骂了太子爷,请爷治罪。”
治罪?太子喜欢还来不及呢:“没事儿,没事儿,不知者不为错嘛。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郑春华羞涩地抬起头来。只见她满面红晕,恰似三春桃花;眼波流动,暗含千娇百媚。看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身材修长,亭亭玉立,令人不醉自痴。太子一下子呆住了。他越看越爱,越爱越馋,禁不住扑上前去,伸手把郑春华揽在怀里。郑春华推又不敢推,从又不敢从,急急地说:“太子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这里也不是地方啊……”
俩人推推揉揉,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何柱儿的喊声:“太子爷,太子爷,您老在哪儿呀?哎——刚才还在这儿呢,莫不是到这洞子里躲雨了。”
听话音何柱儿就要进洞了,太子只好放开了郑春华,走出洞来。一场好事被这奴才冲散了,他心中怒火上窜:“你鬼嚎什么?”一边说,一边“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打了过去。何柱儿挨了打可不敢叫屈:“嘿嘿嘿嘿,太子爷,不是奴才莽撞,刚才回去拿油衣时,四爷告诉奴才说,万岁爷传了旨意,四爷和十三爷都在等着太子爷呢。哟,太子爷,您这是怎么了,衣服上怎么弄了这么多泥?快回去换换吧。唉,都怪奴才侍候得不周到,委屈爷了,爷打得好,打得值……”
他还在啰啰嗦嗦地说,太子可忍不住了:“混蛋!你絮叨些啥?还不快走!”
“扎!”
怀着一肚子的不痛快,太子胤礽回到了韵松轩,先进里面磨磨蹭蹭地换了衣服,出来跪下,听了四阿哥口传的圣旨,这才站起身来,接受二位兄弟的拜见,然后慢吞吞地说:
“清理户部积欠,这可是个棘手的差事啊,要得罪不少人的。前年,皇上曾有意让老十四去查,老八和老九跑到皇上面前替他说情,假借古北口军营急需整顿为理由,把十四弟调开了。你们仔细想想,要是不想管这档子闲事,我明天见皇上也替你们开脱一下。”
老十三胤祥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会说出这样松软的话来:“太子,你顾念兄弟,我感激不尽。可国家不是八哥的,他可以不操心,不管事,太子您可不能不管哪!小弟虽然不才,却不敢给太子丢脸。有太子和四哥坐镇,小弟我先去
五 清积欠官员互攀扯 查根源党争露端倪
太子胤礽听说老八胤禩请老道士张德明看相,感到奇怪,忙问:“什么,张德明?张德明是谁?”胤祯不屑地一笑说:“哼,一个江湖骗子罢了。我们兄弟贵为皇子,万岁和太子之下,谁敢和我们比富贵,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要看相?我看,老八是有野心!”
胤祯这话果然打动了太子的心。他一天到晚最怕的就是其他阿哥和他争这太子的位置。大阿哥城府极深,看不透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他绝不是个省油灯;三阿哥呢,表面上是太子党,好像只知埋头写书、编书,但却处处在皇上面前讨好,看来也有野心;老八、老九、老十和老十四是一党,又是老八领着头,他们这一党最难对付;只有老四、老十三两个兄弟对他这太子忠心耿耿。可今天这事,太子又不想让两个兄弟看出自己的心事,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说:
“四弟,你不必操这些心。人家都说你是冷面王,心里容不下人,你也得注意收敛些。咱们是皇子,要有包容四海之量嘛。好了,天不早了,二位兄弟在我这儿吃过饭再回去吧。”
话不投机,老四、老十三哪敢扰太子的饭呢?便告辞回去了。
太子镇定了一下心思,拿起书案上的奏章来。最上边的一份是内务府送来的,说要把宫中几位年轻的女官晋封为贵人,侍候皇上。在长长的名单中排在第一个的就是郑春华。一见这个名字,太子马上想到刚才在山洞中和郑春华的事儿,要不是何柱儿这狗奴才撞见,好事儿就成了。如今,郑春华要选送给父王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呢?
清理户部亏空银子的圣旨一下,十三阿哥胤祥就带着太子宫里的朱天保、陈嘉猷二人,走马上任了。原来的户部尚书梁清标已经奉旨告老还乡,新任的户部侍郎施世纶还在来京的路上。胤祥当仁不让,暂时署理户部事务。他把户部官员们召集起来,宣读了圣旨之后,又订了几条规矩:即日起,所有官员、差役,必须在卯时正刻签到,不得迟误;中午不准回家,一律在衙门里头吃饭;夜间值宿人员一律在签押房守候。胤样本人呢,也搬到户部尚书的书房住下。所有外省来的公事、文案、奏折、条陈等等,要随到随呈给胤样本人审阅,不许过夜。
户部的大小官员,谁不知道胤祥的脾气啊,这位十三爷,堂堂一身正气,凛凛两肋风骨,谁的头他都敢剃。这几道严令一下,平日拖拖拉拉。涣散疲沓的户部,霎时变了模样。一个个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从外表看,真像个京官衙门的样子了。
经过十来天的摸底儿,胤祥心中有数了,便请太子和四哥胤祯来户部训示、监督,开始清理国库的积欠。
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祯,见十三弟办事利索,进展很快,便高高兴兴地双双来到户部。胤祥带领户部官员见礼之后,安排太子和四阿哥坐定,便开口说话了:
“众位,今日太子和四爷在上,我奉皇命差遣来清理户部的库银。各位都是饱学之上,我说什么也都是班门弄斧。所以,大道理我不讲了。但有一句话非说不可,那就是古语说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皇万岁,宵旰勤政,历尽千辛万苦。才换来了这太平盛世。有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有些人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这个砍树枝,那个刨树根,这样下去,大树一倒,你们上哪儿凉快去!我来户部这些天里,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有人说我霸道,有人骂我贪利。要我说呢,既然有人放着王道不遵从,就得来点霸道;既然有人要侵吞国库银子,我就不能不看重利害。户部素称‘水部’,主管着天下钱粮财赋,应该是一潭清水。可是,我查了一下,除侍郎王鸿绪一人之外,其他的人都多多少少地借了库银,哼,这一潭水不仅浑了,而且已经成了臭水!所以要清,就要从户部清起。这既是皇上的旨意,也是你们自作自受。朱天保,你把欠债的人名、数目,当着太子、四爷和大伙儿的面念一遍。”
“扎!”朱天保答应一声,拿起文案上的一本账册,朗声念道:
“户部侍郎吴佳漠,欠银一万四千零五十两;员外郎苟祖范,欠银四千二百两;员外郎尤明堂,欠一万八千两;主事尹水中,欠八千五百两……”朱天保一口气念下去,末了报了个总数:“户部职官合计欠银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八两三钱!”
嗬,有整有零!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人借银,借出去的又是这么大的数目,更没想到,这位十三爷会当众来这一手,都惊得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胤祥胸有成竹。神色自若地又开口了:“诸位,刚才念的可都听清了?有数目不符的,可以当堂提出来。但是,欠债必须清还!”他口风一转,突然严厉起来,“吴佳谟,现在你是户部最大的官,要清,就得从你开始。说说看,你欠的一万多两银子,什么时候还呢?”
吴佳谟在户部里资格最老,资历最长。前天,听到梁清标卸任的消息,他还做着好梦,想着这“尚书”的职位轮也该轮上他了。却没想到十三爷接管户部之后,第一棍子就打到他的头上。这下可好,升官是没指望了,掏腰包赔钱倒是现成的。他心里不服,张口就是怨言:
“回十三爷的话。银子下官一定清还。不过,请十三爷宽限几天,等我发散了家里的差役、轿夫、佣人,再去城外找个破茅庵安置了家眷,然后,变卖房屋、家产,再清理欠银如何?”
四阿哥胤祯一直满有兴趣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心中暗暗称赞十三弟的精明能干。此刻,听吴佳谟这么一说,他坐不住了。这不明明是撤刁耍赖吗?如果不镇住这个老官僚、老滑头,往下,这么多欠了银子的官员,岂不都要照此办理?嗯——得给十三弟撑腰了。于是便说:
“我说吴佳谟,你发的什么牢骚?十三爷让你带头,是成全你的体面。你的家底四爷我清楚,拿出一万多两银子就至于倾家荡产了?不说别的,光是你在红果园的那处宅院,出两万两你卖不卖?”
吴佳谟敢给胤祥耍刁,可不敢得罪四爷:
“四爷您教训得对。不过,下官十年寒窗苦读,二十载在朝为官,像这样苦苦逼债的事儿还从未见过。四爷说这是成全体面,下官却想不通……”
情祯勃然大怒:“想不通,下去再想想!常言说,无债一身轻,还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身为户部侍郎,应该明白,你自己不清,怎么清户部,户部不清,又怎能清天下?十三爷让你先清,就是让你做个轻松干净的人,这难道不是成全你的体面吗?啊?!”
胤祥见四哥为他做主,胆子更大了。他一不气。二不恼,笑嘻嘻地说:“四哥,大道理我给他们讲过,您不用为他担心。吴佳谟,你卖房子卖地我管不着,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还账?”
软磨不成,吴佳谟横下一条心要硬抗了:“回十三爷,我没钱。”
胤祥冷冷一笑:“那好,好得很。来人!”
四个侍卫应声而出。他们都是四爷府里的人,是胤祯精挑细选来帮助十三爷办差的。十三爷吩咐说:
“你们四个,跟着陈嘉猷大人,再去顺天府叫上几个人,一齐去吴佳谟家里清查。给他留下一处宅子,其余的全部查封,登记造册,交官发卖。记住,不许莽撞,不得无礼。听清楚了吗?”
“扎!”
五个人答应一声走了。吴佳谟想不到,十三爷竟然如此绝情,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其余的官员,大眼瞪小眼,也都被镇住了。
胤祥站起身来,手摇折扇,消消停停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慢声细语地说:“十三爷我今天是奉旨办事,太子和四爷也在这儿坐着。我给你们透个底:皇上仁慈为怀,知道你们做京官的都很清苦,花消也大,所以除了俸禄照发之外,外省官员给你们送点礼物、孝敬,都一概不究,也不会把你们整得出不了门,过不去日子。可是,有人要想依仗职权、侵吞国库、收贿受贿、赖账不还,那,我十三爷就对他不客气!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办?”
胤祥敲山震虎,当众发落了一个吴佳谟,其余的欠账官吏谁还敢再乍翅啊!纷纷出来说话。有人说要卖宅子,有人说要卖当铺,有人请求在秋粮下来之后卖田地。个个虽然像挤脓包似的哭穷叫苦,可没人再敢说“不还”两字了。只有那个欠了一万八千两银子的尤明堂,却铁青着脸,端坐不语。胤祥来到他身边笑眯眯地问:“老尤,你打算怎么办呢?”
尤明堂话中有话地说:“回十三爷,要是咬紧牙关过日子,这账好还。当初要是不借,也不至于穷死。”
十三爷一愣:“嗬,这话新鲜。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借呢?王鸿绪没借,不也过来了吗?”
尤明堂冷冷一笑:“哼,十三爷明鉴。您查一查,王鸿绪放了一任学差,光是贪赃受贿搂了多少银子?唉,我们没那福分,摊不上美差,不借钱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石投湖,涟漪四起。尤明堂突然把话题转到王鸿绪贪赃的案子上,户部欠债的官员好像捞到了一把救命稻草,都纷纷说话:抱怨京官清苦的,懊悔没捞到美差的,讽刺挖苦王鸿绪的,吵吵嚷嚷,闹成一团。王鸿绪可坐不住了,他冲着尤明堂大声说:
“尤明堂,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我办学差贪污受贿,有什么证据!拿出来,我服罪,拿不出来,这事儿咱俩没完。我是办过学差,也收了门生孝敬的银子,可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两。这个数目,就是孔老夫子也认为是应当的。这几年我在部里掌管河工和漕运的银两,可以说是滴水不沾,两袖清风,账目都经十三爷查过了。我也借过库银,不过,在皇上下旨以后,马上就全部归还了。现在你们不还银子,还要找我的茬儿。不是糊涂,便是别有用心。十三爷,请您为下官做主。”
听了这话,胤祥沉着地一笑。他心里很清楚,尤明堂是想把水搅浑,便严厉地说:“咱们今儿个只说追还欠款的事儿。至于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自有清查的时候。多行不义必自毙。凡是不按朝廷规矩办事的,不管是谁,也逃不脱法网。王鸿绪有没有贪赃,以后再查,今日不议。至于他也借过库银,既然还了,就不再追究。其他的人也照此办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尤明堂还是步步进逼:“十三爷说得对。王鸿绪的欠债是还了,不过那不是他聪明,是他有后台。如果我有皇阿哥撑腰,能替我还账,我也不愁了。”
王鸿绪忽地跳了起来:“尤明堂,你把话说清楚,哪位阿哥帮我还账了?”
尤明堂诡秘地一笑:“嘿嘿嘿嘿,王大人你急什么呢?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用得着我当众点明吗?唉!这世道,老实人没法活。既然你不认账,咱们也就不说吧。我欠了钱,也没有阿哥心疼,那我就自己还吧。”尤明堂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一万八千两的银票来,双手呈给胤祥。
胤祥接过银票倒愣住了:“尤明堂,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不用钱,为什么还要借国库银子?”
“十三爷,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借了白借,不借白不借。如今,十三爷要清,我不得不说一句,十爷还欠着十万两呢,他自己的不清,还替别人还账。这件事,十三爷您管不管呢?”
在场的官员们谁也没想到,尤明堂又拉扯上了皇子阿哥,霎时间,又是一阵喊喊喳喳的议论。胤祥一看,好嘛,清来清去,清到自己兄弟头上了。他只觉得一阵心火上冒,“啪”的一拍桌子说道:
“别吵了!我十三爷生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今日一不做,二不休,不管是户部官员,还是皇亲国戚,谁欠都得还!”
这话一出口,下边又是一阵骚动。王鸿绪听尤明堂咬出了十阿哥,他更坐不住了。如果十三爷顺着这条线追下去,反太子的阿哥党就会全线崩溃。哼,十爷待我恩义深厚,我不能让尤明堂的诡计得逞。想到这儿,王鸿绪冲着太子开口了:“太子爷在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请太子训示。是在这儿说呢,还是换个地方私下里谈?”
一直端坐不语的太子,碎不及防地被王鸿绪一问,有点回不过神来:“啊?问我吗?我,我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就在这儿说吧。”
王鸿绪一听这话,立即追问道:“既然太子吩咐,奴才就斗胆直言了,请太子示下,爷欠的四十二万两银子,准备什么时候归还呢?”
太子陡然一惊:“啊?!我?我什么时候欠了银子?”
王鸿绪阴沉地一笑:“哦,太子爷,您是贵人多忘事,您老想想,是不是为了买庄园,还是买花园什么用过的?这件事儿,在太子手里值不得一提,也用不着太子爷亲自过问。不过,奴才这儿记着这笔账呢。是硫庆宫的太监何柱儿,拿着太子的手谕来户部借的。太子想想,有这回事儿没有。莫不成是何柱儿从中捣鬼了吗?”
四爷胤祯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哎呀,王鸿绪这话说得厉害呀!表面上看,滴水不露,没有一点冒犯太子的地方,可仔细一品,句句都安着钉子。太子要认了账,那么,他身为太子,欠账不还,还怎么让官员们去还债;太子要不认账,放着何柱儿这个太监就是活证据,太子就要承担纵容家奴,违犯国法的罪。不管落到哪头上,太子奉了圣旨,坐镇清理户部这差都不好办了。他要是一倒架儿,叫我和十三弟如何是好呢?
老四这儿正想着呢,太子可沉不住气了。哦——他想起来了。三年前,他去通州玩儿,看见那里有座周家花园,建得很有气魄。他动了心,便派何柱儿到户部支了四十二万两银子买了下来,又请了能工巧匠,赔进了五六万两银子,着意地修整了一番,把那里变成了“太子行宫”。在这座行宫里,养着一帮子美女、歌伎,供他玩乐。他想得很简单,自己身为太子,用户部几个钱有什么了不起的?天长日久,就把这事丢在脑后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被这个王鸿绪当面揭出。他是又恨、又急、又羞、又怕。万一皇上知道了他私造行宫的事儿,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户部有证有据,他不认账也不行啊!思忖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吭吭哧哧地说: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这好办,我欠债,我来还,四十二万一两也不会少。好了,老四,老十三,你们在这儿继续办差,我还要去畅春园给皇上请安呢。”说完,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六 施世纶直言谏圣君 康熙帝挥泪责太子
胤祥坐镇户部,清理国库积欠。没想到,清来清去,却清到了太子头上。看着太子愤然离去的背影,胤祥心中一阵焦躁:唉,太子啊,太子,你身为国家储君,上不为君父分忧,下不给群臣做榜样,却干出这样的事来。你叫我怎么向父皇交代呢?四阿哥胤祯到底比胤祥老练。他也生太子的气,可是他没有忘记,眼前还有几十个户部官员在看着他们哥俩呢!今天,虽然牵连了太子,可是大旗不能倒,只要稍微一松口,就会前功尽弃,清理积欠库银的大事,将功亏一篑。想到这儿,他把脸一沉说道:“各位,听见了吗?太子从我做起,已经答应如数归还欠银了。你们怎么办,都掂量一下。是学吴佳谟呢,还是照尤明堂那样立刻还清。刚才十三爷说过了,不管是太子、阿哥、还是户部官员,谁欠债谁还钱,一个也脱不掉。这是皇上的圣旨。四爷我和十三爷是奉旨办差,无论对谁都不能留情面。你们也别心存侥幸,听清楚了吗?”
见这位“冷面王”出来说话,又听他说得这么决绝,谁还敢违抗啊。胤祯的话刚一落音儿,下边就齐声答道:“回四爷,听清楚了。”
“嗯,那就好,你们都下去吧!”
“扎。”
户部官员们走了,胤祥却还气乎乎地站在那里。他真想不通,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父皇百年以后,他就拥有天下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锦绣铺地的御花园,前呼后拥的太监、宫女,粉黛上千、嫔妃如云的后宫,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为什么这么急不可待地去侵吞国库银子,贪一时之欢乐,干自毁长城的蠢事呢?
胤祯端着一杯凉茶走了过来,拍着胤祥的肩头说:“十三弟,你也乏了,大热的天儿,何必生闲气呢!来,喝口茶,消消气儿,咱哥俩出去透透风。”
胤祥感激地看了四哥一眼,接过茶来,一饮而尽。哥儿俩出了户部衙门,漫步来到西河沿儿。凉风一吹,胤祥的心平静了许多,说道:“四哥,这次来户部办差,是你掌舵,我划桨,干的是为太子挣面子的事。如果太子不糊涂,他就该懂这个理儿,痛痛快快地把四十二万两银子交出来。要不然……”
“哎,十三弟,别老垂头丧气的。太子的事你别发愁,四哥我去跟他说。咱们这差事是难办,可是既然父皇交代下来,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办砸了。当年,明朝的永乐皇帝,起兵篡位攻打南京。船走到半路没风了,永乐想回兵。可他手下有个人说,只管向前走就有风,一辈子不走,一辈子没风。永乐听了这话,终于登上了宝座。不然的话,明史就要重写了。眼下,我们的‘船’还在江心,不管有风没风,我们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呀!”
四阿哥胤祯办事,一向是说干就干,从不拖拉。太子拖欠国库银两四十二万,这可不是件小事,必须立即与太子讲明利害。可是,太子住的毓庆宫在大内里边,现在天色已晚,外臣不奉旨意是不准入内奏事的。胤祯只好写了请帖,把太子请到他的四贝勒府。兄弟、君臣促膝谈心,直到深夜。其实,事情是明摆着的,太子也并不糊涂。国库亏空如此,太子又带头欠债,他不还钱,其他十几位欠债的皇子阿哥谁肯出血?皇子们不还,又怎么去追交官员们的欠款?这么一来,清理积欠的事儿就非得泡汤不可。要是差事办砸了,老皇上康熙一动怒,还是得拿太子问罪。所以,不用胤祯多费口舌,太子胤礽便痛痛快快地答应卖了通州花园还账。兄弟俩谈完了正事,天色已交三更,胤祯便安置太子在正房休息。可是太子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倒不是为了通州花园行宫,也不是心疼那四十二万两银子,他是心里生气。别人看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家储君,好不威风。可他也有苦处啊。上边有皇上,下边有群臣。在皇上面前,他是臣;在百官面前,他又是君。既是君又是臣;既不像君,又不像臣。出一点儿错,上边父皇要严厉训斥。下边,八爷的阿哥党群起而攻之,活像是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今儿个,王鸿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硬是跟自己过不去,还不是仗着老八的势力吗?这个王鸿绪还懂一点儿君臣之礼吗?唉,自己这太子当的徒有虚名,太窝囊,太不值得了!
辗转反侧之间,天已交四更了。胤祯已经过来请安。太子不得不匆匆起床,草草梳洗,对胤祯说:“四弟,你头晌就去户部,把咱俩昨晚议的事告诉十三弟。我决意带头还债,叫十三弟手腕子硬一点儿。不管是哪位阿哥,也不管是几品的官员,只要欠了债,都得还钱,一个也不要饶过,看户部那些个王八蛋还有什么可说的。”说完,带着从人骑马赶往畅春园去了。一路上,他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不敢稍加停顿。因为太子知道康熙皇上一向是早起惯了的,对皇子们的要求也非常严厉。从他们上学开始,都必须四更上课,不准迟误。此刻天将五鼓,父皇恐怕早起来了,去晚一步,少不了又是一顿训斥。
太子所料果然不错。他来到畅春园搪宁居的时候,康熙皇上早就开始问政了。大院里肃穆寂静,几个太监有的在熄灭廊沿下的灯烛,有的在洒扫院落。太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手轻脚地躬身进殿,见父皇康熙盘着腿坐在炕上,神情严肃,张廷玉、佟国维和马齐三位官员正在奏事。太子不敢打扰,默默地行礼叩见之后,退下来站在一边。
康熙皇上听完那位官员奏报,转过脸来对三位上书房大臣说:“嗯,你们都听清楚了吧?据施世纶所奏,下边竟出了这等事情,实在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朝廷救济安徽凤阳的十万石粮食,只有两万石分给百姓,其余八万石全被各级官吏侵吞了。吏治败坏如此,贪风横行无阻,这成何体统。长此下去,百姓可怎么活呀!”
太子在一边听着,这才知道,原来下边跪的是新选的户部侍郎施世纶。不过他低头跪着,看不清面目。见父皇动了气,太子也不敢多嘴。却听佟国维说:“皇上不必为此生气劳神。施世纶刚才所奏,只是凤阳一地的见闻,何至于到处皆是如此呢?奴才今儿个就发文,要安徽巡抚好好地查一查,该办的办他几个。”
马齐接过话茬儿说:“据施世纶所言,确实令人触目惊心。不但万岁为之焦虑,奴才也深感不安。下边也太没王法了。依奴才之见,应停发赈济粮食。贪风如此,简直成了无底洞。有多少粮食也填不满这个坑。”
张廷玉一向是谨慎的。听马齐这样说,他不得不表态了:“不不不,马齐的活似有偏激。安徽今年灾情严重,朝廷不赈济一点儿恐怕要激出民变的。”
跪在地下的施世纶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他叩了个头奏道:“万岁,奴才愿请旨前往凤阳。三年之内,如不把凤阳治理得夜不闭户,道不拾遗,请万岁治奴才欺君之罪。”
康熙沉思了一下说:“嗯。你们说得有道理。朕看赈济一下灾民还是应该的。凤阳这地方民风刁悍,不赈济救灾,万一出了乱子,还得派兵平定,花钱用粮就更多了。施世纶请旨去安徽,忠心可嘉,可是朕却不能准你。朕要让你干一件更重要的差使,你就留在京城里掌管户部吧。现在十三阿哥在那儿,太子和四阿哥坐镇,办好了户部清理亏欠的事儿,比治理好几个凤阳都强得多。朕就看你的了。”
一听这话,施世纶连连叩头说:“万岁,奴才只是治理一郡一地之才,户部至关重要,非臣能力所及。臣不敢接此重任,恐怕万一办砸了,有失主上知人之明。”
康熙一挥手说:“哎,这是什么话?朕知道你是刚正廉明之臣,才破格委你以重任。朕心里很清楚,这件事难办。但惟其难办,才得用你这样铁面无私的净臣。你只管放开手跟着十三阿哥去办,一切由朕为你们做主。你别害怕,小人们害不了你。”
施世纶又磕了个头说:“主上对奴才如此信托,奴才万死不足报答皇恩。但此事事关重大,奴才实在不敢奉诏。”
康熙感到有些奇怪,不解地说:“嗯?怎么,都说你施世纶胆子大,敢于藐视权贵,从不阿谀奉承,也从不屈服于小人。今天为什么一再推脱呢?”
“回圣上,不是臣一味推脱,实在是力不从心。”
“你是怕欠债的官员太多,清不过来还是怕得罪人?”
施世纶急切地说:“回万岁问话,不是欠债的人太多,而是欠债的人太大。比如,不少皇阿哥,还有太子爷都欠有国债。奴才官微职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站在一边的太子胤礽听施世纶这么一说,头“嗡”的一下差点没晕过去。好嘛,昨儿在户部,王鸿绪当众揭了他的短,今儿在万岁面前,施世纶又告了一状,上上下下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留了。莫不是看到皇上不待见我,他们就纷纷落井下石,都来挤对我、作践我?可是太子也不糊涂,他知道心里再有气儿也不能在这儿发作。他连忙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胆怯地说:“父皇在上,儿臣不肖,三年前在通州买了一处花园,一时手头紧,借了户部的银子。儿臣已答应清还,求父皇治罪。”
太子这一请罪,施世纶可架不住了。刚才太子进来的时候,他正跪着向康熙奏事呢,知道进来了个人,但不知是谁。一是他不敢抬头看,二是他从未见过太子,三呢,他根本就没想到太子就在跟前,所以,不但没请安,反倒告了太子一状。这会儿,太子一说话他后悔也来不及了。连忙伏在地上重重磕头说道:“圣上,奴才出言不逊,冒犯了太子。请圣上和太子治臣不恭之罪。”
“哈哈哈……”康熙开怀大笑:“请什么罪呀?君臣父子之间就应该这样直言不讳,有什么就大胆说出来,这很好嘛。胤初,昨天户部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今天施世纶又提到这件事,你该好好想想,同是一档子事,说的人却不同。有善有恶,有向着你的,也有想扳倒你的,用心不一样啊!你也是个聪明人,心里要有主意,不能怪罪施世纶。就是朕也有办错事的时候,臣子们犯颜批鳞,朕也从来没怪罪过。你知道郭是的事儿吗?他当面指责朕是暴君。朕不但原谅了他,还给他连升三级呢。”
胤礽连忙磕了个头说:“皇阿玛教训得对,儿臣记下了。施公心怀忠义,儿臣岂敢怪罪他。”
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嗯,这就好。你们都起来吧。户部的事是难办,可是再难也得办好。国库有账无银,一旦国家有事可怎么得了!清理贪贿、刷新吏治,就得从这里撕开一个口子。如果连这点儿事都办不成,全国整饬吏治、改革弊政还从何谈起呢?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干,万事有朕做主呢。朕看刑部的事也该清了,冤狱不少,积弊更多。等清完户部,再清刑部吧。施世纶,太子已经知错改错了,阿哥们谅也不敢抗旨不遵。你就到户部报到办差去吧!”
这一下施世纶放心了,忙答应一声:“臣遵旨。”
康熙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说:“好了,你们都跪安吧。”
众大臣一齐跪下:“扎。”
太子晕晕糊糊地跟着众人出了澹宁居。他没料到这一场泼天大祸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皇上放过了。他这儿正暗自庆幸呢,不防太监邢年赶了出来,说道:“太子爷请留步。万岁有旨,还有话要对太子说呢。”
胤奶心中咯噔一下:坏了!这一回去,少不了一顿训斥。他战战兢兢地重新来到康熙面前跪下说:“皇阿玛宣儿臣回来,不知有何训示?”
康熙黑着脸,没好气地说:“哼!有何训示?你自己干的好事,还用朕说吗?你身为太子,却不思上进,置国家、社稷于不顾,把朕的教训弃之一旁。你,你,你把朕的脸都丢尽了!朕万万想不到,刷新吏治,惩治贪赃,第一个碰上的就是你这个不肖的儿子!你想想,这些年朕是怎么疼你、爱你、保你、护你的。明珠要害你,朕将他抄家罢官;索额图要陷你于不义,朕圈禁了他;你无端责打纳苏尔亲王,朕顾全你的脸面,苦口婆心地替你安抚臣工。可是你又是怎么做的?朕听说你在背后发牢骚,说什么‘当了快四十年太子,千古绝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你想盼朕早点死吗?你三十好几了,难道还要朕扶着你走路吗?!”
康熙这一阵劈雷闪电般的发作,可把太子给吓坏了。他躲无可躲,闪无可闪,父皇暴怒之下想辩白又不敢,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战战兢兢地说:“请皇阿玛息怒。皇阿玛多年恩养、谆谆教诲,儿臣时刻铭记在心,不敢稍有怠慢。若说儿臣生性懦弱、办事不力,儿臣不敢不认。但若说儿臣对父皇心怀二志,有不轨之举,儿臣断不敢这样做。皇天在上,求皇阿玛圣鉴……”说到这儿,他鼻子一酸,竟放声哭了起来。
康熙见太子如此,也不觉动了怜子之情。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不要害怕。朕刚才在盛怒之中,说话也许有过激之处,未必句句都准。你是读过史书的,隋文帝一世英明,可江山却断送在儿子炀帝手里。朕千辛万苦保存你这点骨血不容易啊。要知道创业不易,守业更难哪!你这样不争气,怎么能不叫朕伤心呢?”康熙说着动了真情,不觉老泪纵横,哭出声来。
胤礽见此情景更是惭愧,抽咽着说:“求皇阿玛保重龙体,儿臣知道错了,一定改过。”
康熙擦了擦眼泪说:“唉,在朕的二十多个皇子里朕最疼爱的是你。因为你不但是太子,还是皇后的亲生儿子。你的母亲有功于社稷,有恩于朕。朕看在你生母的面子上,总是对你格外施恩。只要你立得正、站得稳,哪个大臣、皇阿哥想加害你,朕必定严加惩处,或杀或贬,决不手软。可是你要是自己胡作非为,获罪于天,又叫朕如何保全你呢?下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七 乱宫闱太子淫母妃 宴仲秋康熙祭上苍
要说胤礽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似乎也并不为过。您别看刚才他在康熙面前,又是痛哭流涕地忏悔,又是铁嘴钢牙地发誓,可是一出了康熙住的澹宁居,他就变卦了。这个畅春园是康熙住的夏天避暑的地方。这些年,康熙有意地让太子常在身旁,帮助处理一些军国大事、奏章条陈,代皇上接见大臣和外国藩王什么的,为的是让他得到学习、历练的机会,将来好掌国理政。所以,在畅春园里,特意划出一块地盘来,供太子居住。这地方叫韵松轩。房屋宽敞,清凉爽人,也照样有太监、宫女们侍候着。可这位太子爷却并不想住在这儿,因为这里距离皇上太近了,皇上想见他,他就得召之即来,皇上要不想见他呢,他就得挥之即去。事事处处都在老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受着监督,为一点小事,也常常遭到皇上的申斥。这种状态,使太子胤礽觉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很不自由,也很压抑。按常理,这次他犯了大错,刚被皇上雷霆暴雨地训了一顿,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皇上身边,或者闭门思过,或者干几样见好的事,以博得父皇的欢心。可是,胤礽不这样想。他觉得父皇正在气头上,找茬儿还来不及呢,如果待在老人家跟前,那还不得天天挨训吗?不,不能住在这儿了,还是回紫禁城好。那里有太子专用的毓庆宫。在太子宫里,自己至高无上,说一不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把太监宫女们管住,只要消息不透露出去,皇上就管不着。这么一想,他主意拿定了。好吧,既然父皇不待见自己,那就躲得远远的吧。于是,他也不向父皇禀报,就出了畅春园,飞身上马,直奔京城而去。毓庆宫的太监头儿何柱儿,见太子回来了,连忙上前请安:“奴才何柱儿,迎接太子爷,问太子爷金安。哎,我说太子爷,您老气色不好啊,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太子烦躁地一挥手:“去去去,少给爷来这套。我问你,今儿有人来过吗?”
“哎,回太子爷。头晌,凌普和陶奇来请安,见太子爷不在,又回去了。”
何柱儿说的这个凌普,是太子胤礽的奶哥,现在在承德带兵。陶奇呢,是顺天府的同知,凌普的好朋友。前些日子,凌普带着陶奇来过。太子答应提升陶奇做直隶省监察御史。今儿他俩为啥来,是明摆着的。太子也并不在意,接着问:“王师傅来了吗?”
“回太子爷,王师傅一早就来了,还在书房里候着爷呢。”
这位王师傅,是康熙指定的太子的老师。他叫王掞,是位干板直正的老夫子。太子最怕听他絮叨:“嗯,好,让他等着吧。还有人来吗?”
“嗯,太医院的御医贺孟頫来过。”一听贺太医来访,太子的兴致来了:“啊,贺太医说了些什么?”
“回太子。他,他没说什么,只留下了些药,说是太子让他配的。”
太子一听这事儿,更来劲儿了。咱们前边说过,太子贪酒好色,为此,他专门吩咐贺太医为他配制了春药。贺孟頫拿出了祖传秘方,应下了这差事,便从一个普通御医,一下子被升为医正。现在,药配好了,太子能不高兴吗:“快,何柱儿,拿药来,让爷瞧瞧。”
何柱儿把药拿来了。嗬,清一色的大黑丸,足有一百多颗。太子越看越高兴,正要说话,师傅王掞却打里面走出来了。太子心中一惊,连忙把药揣在怀里,上前见礼:“师傅,您老大安。”王掞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有些苍白,满脸皱纹。大热的天,这老人却是袍褂、礼服、官靴、朝珠齐齐整整,一点儿也不马虎。与太子见过礼,张口就说:“太子,这里是紫禁城,皇家威仪所在,瞧您袍子上的扣没系,朝冠也戴偏了。知道的呢,是下头奴才没侍候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子爷不懂礼节。这可不好,皇上又特别注重这事,请太子爷穿戴整齐了。还有,晚上如果凌普他们再来,请太子不要和他们一起吃酒,有失身份,外人瞧见也不好。哦,刚才尤明堂来找过老臣。老臣今儿个要给爷开讲隋朝史呢,请太子到书房去吧。”
太子哪听得进去这份啰嗦啊。可是,康熙有严令,不许顶撞慢待了老师,所以只好说:“师傅,今天皇上交办得差事多,咱们的课,明天再讲吧。请师傅回去休息,我告辞了。”说完,不等王掞再说,转身去了。把王掞气得胡子直往上翘,却又无计可施。
何柱儿见太子一走,马上颠儿颠儿地跟了过来。太子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御花园走去,进了园门,就见两个宫装女子,正在一处花荫旁下棋。他连忙凑上前去。啊!这不正是那天在假山洞里避雨,好事不成却日思夜想的郑春华吗?算起来,距离上次在假山洞里邂逅相遇,又被何柱儿冲散了好事,才不过一个来月,可是太子为了这女子,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了。今日乍然相见,哪还走得动啊,便凑上前去搭话。郑春华一见太子来到,大吃一惊,怎么了,她如今身份不同啊!一个月前,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太子要和她亲热,她没有理由拒绝。可现在,她已经是皇上亲自册封的贵人,虽是下等嫔妃,可论起辈来,也是太子的母妃了。她怎敢招惹太子,又怎敢得罪太子呢?见太子亲亲热热,满面堆笑的来到跟前,慌得郑春华连忙站起身来行礼:“太子爷吉祥……”
太子嬉皮笑脸地拦住郑春华:“哎,咱们是老熟人了,还拘什么礼呢?你就住在这里吗?”
郑春华羞红了脸,小声回答:“回太子,我原来住在景仁宫,今儿个头晌晋见纳兰贵妃时,贵妃把园子里这座殿指给了我,我这是带着宫女来看看房子,准备明儿个搬过来。”
太子心中一动,嗯,机会来了:“哦,原来如此。何柱儿!”
“奴才在!”
“爷累了,要在这儿歇一会儿,和郑主儿说说话。你和这宫女去抬点热水来伺候着。”
“扎!”
眼见得何柱儿带着宫女走了,太子可就不规矩了。他乜斜着眼死死盯着郑春华:“春华,一晃个把月了,我想你啊!来,坐在我跟前,咱俩该亲热一会儿了。”
郑春华心中一阵怦怦乱跳。太子是君,不能违抗,可是自己身为贵人,又怎能与太子胡来呢!于是她壮着胆子说:“太子爷……请不要这样。奴婢已被皇上封为贵人,今生今世与大子无缘了。太子爷对奴婢的恩德,奴婢不敢忘记……咱们……咱们等到来生再相聚吧……”
太子不等她说完就一把将郑春华拉了过来,揽在怀里,淫笑着说:“宝贝儿,俗话说春宵一度,黄金万两。来世一百多年,谁能等得及啊……”一边说,一边就动了手。郑春华无力地反抗着说:“太子爷,您千万别这样。如今咱们名分有别。奴婢生死事小,坏了太子名声事大。万一皇上知道了,这可是杀头的罪呀……”
太子刚刚服下大医贺孟頫的春药,欲火上升,哪还听得进这话。他不由分说,把郑春华抱起来,向附近的偏殿走去……
何柱儿和那宫女抬着水回来的时候,太子和郑春华还在兴奋之中。何柱儿是个精细人,哪敢闯进去呀,拉着那宫女在殿外东拉西扯地闲聊。过了好大一会儿,太子和郑春华一块出来了。见他俩站在外边,太子脸一沉吩咐道:“何柱儿,回去取一百两银子赏给这个宫女。你的赏银爷另外给你。但假若你们俩捕风捉影,在外头说三道四,小心爷扒下你们全家人的皮,听见了吗?”
两个奴才哪有听不明白的话,便一齐磕头谢赏:“奴才谢太子赏赐,请太子放心。”
转眼之间,秋风渐起,金谷登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就要到了。这几个月康熙的心情十分愉快。收缴秋赋的事在全国进展顺利,国库又充盈了起来。胤祥等在户部的差事也办得不错。太子带头还债,还真起了作用,众阿哥和官员们都纷纷效法。只有十阿哥澈俄在硬顶着,说是没钱,只还了一少部分,其余的要等卖了东西再还。虽然小不顺利,但已无碍大局了。
按惯例,秋后要处决一批在押的死囚。康熙皇上觉得这等大事在畅春园办不大合适,而且天也凉了,便排起銮驾回到了紫禁城。
皇上有皇上的事,太监有太监的事。眼看中秋将到,康熙心情又好,大家伙儿能不巴结吗?内务府一声令下,六宫上下可就忙活开了。宫里宫外到处张灯结彩,御膳房里蒸出了一笼笼的大馒头和寿桃,宫女们忙着扎兔儿爷,两千多人足足折腾了十几天。康熙高兴,下旨给礼部,大赦天下。又命各地官员,在节日时,给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送月饼和加饭酒,以示圣恩。一时间全国上下一片颂赞之声。
八月十五一早,康熙皇上按往年的惯例,到供奉祖先牌位的钦安殿拈香叩拜,完了又回到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听那年年如此、千篇一律的颂词。这些老套的规矩康熙经了几十回了,年轻时觉得很新鲜,很有皇家的威严和气势。如今,他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对这一套早厌恶了。可是皇家规矩如此,也不能改呀,耐着性子听完这些歌功颂德、祝愿天下太平的陈词滥调,他已是昏昏欲睡了。
晚膳之后,李德全带着养心殿七十多名苏拉太监和宫女进来向康熙贺节,在门口忽忽拉拉跪了一大片。这李德全自从那年被郭琇打了一顿板子之后,老实规矩多了,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不敢风毛乍翅了。他走上前来打千请安说:“奴才李德全等向主子爷恭贺中秋来了。今儿个是个好日子,万里晴空,月儿爷刚起来就滴溜溜的圆,真叫人喜欢。太子、阿哥和各宫贵主儿都去了御花园,等着和主子爷团圆呢!奴才请旨,主子爷是不是换件衣服该起驾了。”
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李德全连忙走上前来,一边给康熙穿衣服,一边又说:“刚才侍卫鄂伦岱叫奴才请旨,说有的阿哥想把皇孙也带进来,不知万岁爷准不准。”
康熙想了想说:“算了,不用他们进来了,一百多个皇孙、外孙,加上他们的公主、郡主、格格、奶母、丫头、老婆子,少说也有上千人。都进来,是让朕赏月呢,还是听他们瞎吵吵?”李德全一听这活没敢再吱声。心想,皇家规矩是不同老百姓。若是在寻常百姓家,过团圆节人再多也得叫齐了。不过,康熙爷的子孙也太多了,全开进来御花园还不得挤满了。他心中想着,手可没停,侍候康熙穿戴整齐,便向外高喊一声:“銮舆侍候,万岁爷启驾了……”
今晚,是康熙皇上大会六宫的盛宴,宫里有头有脸儿的全来了。身份高贵的,在园内等候;身份稍低的,只能在园外跪接。静鞭三声,圣驾来临,园内园外一片“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康熙满面笑容地下了銮舆,漫步走进御花园,但见园内彩绸结篷,五色迷乱,宫灯装点,火树银花,说不尽的富贵庄严,豪华奢侈。东边,以皇贵妃纽祜禄氏为首,依次站着几十位贵妃、贵人、答应、常在,按照品级服色垂手而立。还没有出嫁的二十一位公主站在纽祜禄氏的身后;西边,以太子澈初为首,下边按长幼顺序站着二十多位皇子,大的已近四十岁,小的尚在幼龄。太子见康熙进了园子,便率先跪下,说道:“儿臣澈初率领诸位皇兄、皇弟及后宫母妃叩见皇上万岁!”
康熙笑嘻嘻地用手虚扶了一下:“都起来吧,今天朕设的是家宴,这些礼节全都免了。往年仲秋,朕总是赐宴款待大臣们。他们虽沾了君恩,却失去了和家人团聚的机会。所以,今年干脆给他们放了假。他们合家团贺,咱们也合家团贺,大家各得其乐,岂不更好?”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健步登上月台。放眼四望,但见明月高悬,风清气爽,不由得一阵激动。他在台边银盆里洗了手;静望一轮浩月,举手施礼,默默祝愿:“苍天在上,臣爱新觉罗·玄烨敬告上天:臣一生为民操劳,深知事功易,成功难,成功易,终功难,善于始者必慎于终。自古无完人,玄烨愿自减阳寿,以成无暇之壁,伏乞上苍保佑。”祷念完了,又是深深一揖,这才转过身来说:“来来来,都入席吧。今晚大家要开怀饮酒,共贺佳节。七岁以下皇子随母亲入座,你们要照料好了,不要让孩子们吃得太多。”
说是合家团聚,共度佳节,说是畅怀吃酒,不拘礼节,可是皇上在上面坐着,谁敢放肆啊。御花园里摆了三十多桌酒席,康熙的御坐旁边,还特意为侍卫们摆了两桌。可是人虽多,却都规规矩矩,鸦雀无声。康熙看出来了,有他在,众人是没法畅怀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坐在身边的太子说:“这次,你的差使办得不错,虽然是老十三在户部,可是有你和老四督阵,办得有模有样,不像以往那样疲沓、松软,朕心里很高兴。”澈初难得受到父皇的称赞,心中一阵激动,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儿臣有何德何能敢受皇阿玛如此夸赞。此次办差上赖父皇主持,下仗四弟、十三弟辛苦,才得以建功。”
康熙听太子这话说得规矩,十分高兴,说道:“哦,你不必太谦虚了。朕一向是有功奖功,有错罚错的。来人,传旨御膳房,抬一桌酒席送到毓庆宫赏给太子妃。”
皇上赐宴太子妃,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太子胤礽连忙出席离座,叩头谢恩,就在这时,十阿哥胤礻我一摇三晃地走进了御花园。
八 闹御宴胤礻我耍刁蛮 究往事皇上吐真言
八月十五,康熙在御花园设宴大会六宫,全家团聚。可是老十胤礻我却姗姗来迟,他大大咧咧地向皇上行了礼,就坐在一边吃酒去了。这个老十,性情粗鲁莽撞,什么事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可是就因为他是皇子中惟一的一个粗汉子,康熙对他非但不怪,反倒有点特殊的喜爱。今儿个他虽然来晚了,脸上却没有一点儿惭愧之色。康熙偏着脸瞧着这个放荡不羁的十阿哥,笑着问道:“胤礻我,你怎么来晚了?”胤礻我放下酒杯起身回答:“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家里遭了强盗,在来宫的路上又看见街上到处都摆着地摊,摊上卖的全是几个阿哥家里的东西。儿臣觉得希罕,仔细看了一阵,所以来晚了。”
康熙听了有些莫名其妙,忙问:“什么,你家遭了强盗,别的阿哥为什么要卖东西呢?”
老十话中有话地说:“父皇不知,他们也都是让强盗给逼的。”
没等康熙说话,老十三胤祥可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气乎乎地走到胤礻我面前说:“十哥,请你把话说清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谁敢上你府上抢劫,谁又敢威逼众位阿哥?!”
老十哪把胤祥看在眼里啊,他正想找茬儿呢,便阴阳怪气地说:“嘿嘿,真是做贼心虚呀,怎么,十三弟不信吗?你现在就上我府里去瞧瞧,那里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你那几位嫂子正在家里哭呢!哼;同样是皇子,有人在这儿陪着父皇吃酒赏月,快乐逍遥,有的却被逼得走投无路,变卖家产。还说我来晚了,我能来就算有孝心了。”
太子胤礽听老十越说越不像话,就要出面制止。老四胤祯也怕十三弟性情耿直吃了亏,想站出来劝解。可是他俩一瞧皇上那变得严厉而阴沉的脸色,都吓了一跳,坐下没敢动。
十三阿哥胤祥怎么能忍下这口气呢?他气冲冲地说:“好啊!十阿哥,今天咱们当着父皇的面把话说清楚。别人欠债还钱,你为什么不还?我老十三奉旨办差,哪一点儿做得不对?”老十也火儿了,“什么,什么?你还要和我说清楚,呸!你配吗?一个淫妇生下的贱种,也敢和我说这种话。”胤礻我说着,“啪”的一掌,扇在胤祥的脸上。胤祥勃然大怒,抡起胳膊,也照样回敬胤礻我一个漏风巴掌。俩人谁也不服谁,干脆抱在一起在地下滚了起来,打得难解难分。众阿哥纷纷走上前来,有的真拉,有的假劝,有的干脆站在一边看热闹。侍卫、太监们见两位皇子竟然大闹宴席、出手打架,扎撒着手不敢上前。嫔妃、宫人和年幼的阿哥们更是吓得齐哭乱叫,闹成了一团。康熙皇上这回可真生气了。好好的一顿节日家宴,竟让这两个混蛋儿子给搅了,他能不发火吗?只见他“啪”的将桌子一拍,怒声喝道:“都不许管,退到一边,让他们俩打!打呀,使劲儿打呀,往死里打!”
众人见皇上震怒,都不言声地退到旁边。他们都知道康熙的脾气,从来是治家严谨,对皇亲比对大臣严,对皇子比对皇亲严;皇子们谁不怕这位老皇帝呀!正在打着的哥儿俩也不敢打了,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土,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突然,胤祥紧走两步,扑通一下跪在康熙身边泣声说道:“父皇,儿臣不想活了,活着也是没意思。儿臣只求父皇说一句话,儿臣的生母是不是贱婢淫妇,儿臣我,我是不是野种?知道了这些,儿臣我死而无憾!”
康熙脸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阿秀的事儿能是一句话说清的吗?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老十三,你起来,朕今日郑重宣告,你的母亲是蒙古土谢图汗王的公主。她出身高贵,一生正派,深得朕的信任和喜爱。只因她命交华盖,多灾多难,才自愿舍身向佛,出家为尼的。从今之后,谁再糟践你的母亲,就是对朕的大不敬,朕决不饶他。老十,你滚过来!”
十阿哥胤礻我慢吞吞地来到康熙面前跪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康熙怒声道:“今儿个,你是诚心要气朕,还是有什么用意?说!”
胤礻我早就揣摸透康熙的脾气了。你越是熊,他越生气,你越硬,他越喜欢你。听康熙问话他把脖子一梗,顶上了:“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不孝,惹父皇生气,可儿臣是被人逼急了才这样做的。大家一样是皇子,为什么有人当债主,有人当债户。外边的官员已经被逼死了十三个,儿臣不愿当这第十四个,这才忍不住说话的。皇阿玛圣明,历朝历代哪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哪有这样兄弟相逼的,哪有把皇亲国戚逼得破产还债的?老十三仗着太子的势力这样胡作非为,父皇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服!”
外宫中有人因还不起债怕朝廷处分,上吊自杀的确有其人,康熙也早就知道了。可他没想到,为还债,自己的儿子们也在变卖家产,这种情形使他觉得一阵心疼。可是转念又一想,清理国库是改革弊政、整饬吏治的大事,好不容易做到现在这模样,只要自己稍一松口,只要是在儿子身上开一条生路,就得前功尽弃,再想重头做起也不可能了。所以,康熙只有狠下心来堵住这个缺口。想到这儿他说:“好啊胤礻我,说得好,说得真好!你知不知道清理国库积欠是朕的旨意,朕的决策?你把清理积欠看做是强盗行为,这不是公然辱骂朕吗?嗯!你生在皇家,吃着朝廷的俸禄,养尊处优,却不好好读书上进。为什么别的皇子不借钱,你偏要借钱?为什么别人能还,你就不能还?今天朕率六宫和众皇子合家团聚,共庆中秋,你姗姗来迟已经是不恭了,还要无理耍赖,欺凌皇弟,辱骂朕躬。你你你,你心目中还有朕这个父皇吗,还有大清社稷、祖宗的家法吗?朕再说一句,清理国库积欠是朕的旨意,太子、老四和老十三干得好,干得对。谁敢不服,谁敢违抗,朕决不轻饶!来人。”
太监李德全,侍卫德楞泰等人应声而出:“奴才在。”
“把胤礻我这个不懂规矩的混账东西押到宗人府,重打十棍,拘押三天。”
“扎!”
李德全向两名小太监递了个眼神,两人走上前来,架起跪在地上的十阿哥胤礻我说了声:“十爷,请吧!”
一场好好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为了十阿哥胤礻我的事儿,皇上康熙气得一夜没有睡好。次日清晨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心绪不宁。总管太监李德全见皇上起身了,连忙进来请安。康熙问他:“李德全,你去见过胤礻我了吗?他说了些什么?”
“回万岁爷,奴才一早就去看十爷了。奴才去的时候,太医正在给他敷棒疮药。十爷哭得很伤心,也懊悔得不行。十爷说,昨晚他不该犯混,搅了老爷子的御宴,要是把万岁爷气出病来,他这做儿子的,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能赎罪了。十爷让奴才劝劝主子,瞧着主子爷高兴呢,给他递个话,请万岁爷准他进宫给主子爷赔罪、请安。”
康熙心如明镜,冷笑一声说:“罢了。我不希罕他给朕雨后送伞,献这份假殷勤。嗯……今天早上有人请见吗?”
“回主子,魏东亭大人进京了,在西华门外递牌子请见主子呢!”
一听说魏东亭来了,康熙立刻转忧为喜,一迭连声地吩咐:“啊?虎臣来了!快,快传他进来。”
“扎!”
老侍卫魏东亭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了。他如今已是年近古稀又体弱多病,当年在皇上跟前当一等侍卫时那拔山扛鼎,慷慨悲歌的豪迈气魄早已荡然无存了。进了养心殿,魏东亭伏地叩首:“老奴才魏东亭恭请主子金安。”
康熙见魏东亭皓首白髯、老态龙钟的样子,不觉一阵心疼。连忙说:“快,起来,起来。赐座,看茶。虎臣哪,你这个老货,这么多日子也不来看朕,是不是又病了?叫朕好想念哪!去年听说你得了疟疾,朕赐给你的金鸡纳霜丸你用了吗?要不要再赐一些?”
魏东亭激动得老泪纵横:“回主子的话。主子赐的药奴才用了,十分见效,还没用完呢,奴才珍藏着等再犯病的时候用。唉,这药是海外进贡的,皇上得之不易,贵重得很哪,奴才不敢把它糟践了。奴才快七十岁了,还指望托主子的福,多活几年呢!”
康熙动情地说:“哎,你这话说得糊涂。你是朕的奶哥,又是从朕登基开始就在朕身边的侍卫,朕待你和别人怎能一样呢?唉,时光真快,一转眼四十五年了。当年的辅政大臣,上书房大臣们,死的死了,坏事的,贬官圈禁了。总之,结局好的少,坏的多。如今,就剩下了你、穆子煦和武丹几个老侍卫了。你们得善自珍重,多活几年,为朕保个好名声。”
“主子爷说得何尝不是呢!前些日子听说熊赐履也作古了,主子身边的老人儿越来越少了。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该是下一代出力的时候了。奴才这次进京叩见万岁,是想在主子面前讨个老面子,为方苞求个情。这方苞是个有名的才干,虽说搅到戴名世的案子里了,可是方苞一死,桐城派的文坛便会一撅不振,未免可惜了的。”
康熙思忖了一会儿,宽容地说:“哦——这事难得你惦记着。四阿哥和八阿哥也都替方苞说情。朕已经把方苞赦免了。嗯——你到底是朕的老臣,知道在太平盛世要珍惜人才的道理。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头砍下来可就再安不上去了。像这样的事,上书房理应拿出条陈来。可是他们一个个装聋作哑,故意不吭声,非要朕亲自过问、亲自处置。唉,朕也老了,精力不济了,事情不分巨细事事操心,可怎么得了哇。”
康熙这话说得非常体己,非常和善。魏东亭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皇上待他确实不同别人哪!他正要答话,却见康熙挥手斥退了太监,小声说:“东亭,朕要问你一件事。当年,朕第一次南巡时,杨起隆在南京架起了红衣大炮,想要炸死肤。这件案子是你和穆子煦办的。当时,听说太子和四阿哥胤祯赏给你们俩一些礼物。赏的什么,为什么要赏?你要对朕说实话。”
康熙突然提出这件事来,话说得平平和和,既没有责问的语气,更没有怪罪的意思,可是魏东亭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做梦也想不到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康熙会突然提出这件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看过本书第三卷的人大概都还记得,那年康熙南巡,派穆子煦到江南和魏东亭一起秘密安排。他们俩在清查假朱三太子杨起隆的案件时,涉及到江南总督葛礼。查抄葛礼府第的时候,又发现了葛礼和索额图之间来往密信。就在这时,魏东亭、穆子煦同时收到了以太子和四阿哥名义送的礼物:一柄如意和一件卧龙袋。他们俩闹不准这里面有什么内幕,只将杨起隆正法,却放过了葛礼和索额图,也瞒下了这件事。后来,葛礼被四爷的门下年羹尧杀死,索额图也遭到了圈禁。魏东亭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永远也不会败露了。今天,在猝不及防之下,皇上突然问起来,魏东亭认也好,不认也罢,都是欺君之罪,都是杀头灭族之罪呀!饶是魏东亭一向胆大心细,饶是他一向深得康熙的绝对信任,事到临头,他也不知如何回答了。
就在魏东亭这一愣神之间,精明过人的康熙已经从魏东亭那变貌变色、手足无措的举止中看出,这件事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了。便说:“虎臣,你不要怕,此事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想让你证实一下太子当时陷得有多深。你大概没想过,事情已经出了,捂是捂不住的,捂到最后倒霉的只能是你自己。”
魏东亭在皇上身边侍候了多年,康熙的脾气。性情他还能不知道吗?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他再有半句假话,立刻就会招来泼天大祸!所以他不敢隐瞒了,赶紧跪下说道:“回主子,今天若不是万岁亲口问奴才,奴才粉身碎骨也不敢暴露此事。当年太子和四爷确实是赏给奴才一柄如意,赏了穆子煦一个卧龙袋。为什么要赏奴才也不知道,只模模糊糊地觉得葛礼的案子涉及索额图,也就连着了太子,所以奴才等只得匆匆结案。二十多年了,这件事成了奴才剜不掉、也放不下的一块心病。依奴才愚见,当年太子十一岁,四爷才七岁,绝不会自己干这样的大事,恐怕是索额图假冒太子和四爷的名义干的。主子圣明,自能看出其中的缘故。不过,不管怎么说奴才都有欺君之罪,请主子降旨处死。”说完趴在地上叩头出血,泪流不止。
康熙听了,没有立刻说话。他站起身来,在殿内走来走去。魏东亭知道,皇上正在紧张地思考之中。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康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唉!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东亭啊,你起来吧。事情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朕还治你们什么罪呢?你说得有道理,索额图确实是个主谋,太子也向朕说清了这件事。他说,他当时并不懂得索额图的真实用意,这和你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太子当时毕竟还小嘛。可是他们瞒着朕办这样的事儿,朕是不能容忍的!虎臣哪,你应该知道,自古以来皇家骨肉是最难成全的。李世民千古英主,也免不了兄弟残杀。赵匡胤开宋朝一代江山,临死时烛光斧影死了个不明不白。朕不能不防,不能不小心哪!太子和皇阿哥还有你们这些近侍大臣,只要不是心怀叵测、暗算朕躬,其他什么事儿朕都能包容。你对朕忠心耿耿,朕心里是清楚的。今天不过随便问问,你不要多心疑惧,好好地颐养天年吧!”
魏东亭一边听一边品味着康熙的话。皇上虽然不想再追究这二十多年前的旧账了,可是对太子还是不放心哪!如今,皇上春秋已高,太子和阿哥间的争斗,已经愈演愈烈。这件事上,他魏东亭又怎敢说话呢?只好伏地磕头,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扎。奴才明白。”
九 八阿哥算命窥皇位 施世纶升官谈忱情
康熙皇帝在一怒之下命人责打了十阿哥胤礻我。别看上上下下都装得挺像那么回事,打的打了,挨的挨了,胤礻我呼天抢地号啕大哭,又是叫苦、叫疼,又是后悔认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行刑的宗人府太监全是老八的门下。不用老八交代,也不用花一个子儿,把厚厚的鸡毛垫子往屁股上一盖,棍子再打出点头儿,在地上的方砖上一弹,根本就打不到身上。所以,老皇上康熙的气儿还没消呢,十阿哥胤礻我可就活跃起来了。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请那位江湖道士张德明给八哥算命。这件事,胤礻我撺掇八哥好多次了,老八都没答应。为什么呢?他处事十分谨慎,他知道这事的深浅。自己身为皇子,富贵已极,除了算算将来能不能当皇上,别的还有什么可算的?现在父皇健在,太子早就立了,你再去算自己能不能当皇上,是要篡位谋反怎么着?这事儿如果被父皇知道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老八心里也清楚,太子懦弱无能,待人刻薄寡恩,父皇对他并不十分满意。而自己呢,却善于笼络大臣,邀买人心,在朝中很有人缘。说不定哪天太子一倒霉,这储君还真有我的份儿呢!都说这位牛鼻子老道张德明的卦很准,让他给算一下有没有位登九五的福分,心里有个底儿,也好见机行事嘛。老八胤禩有了这个念头,老十再烧上一把底火儿,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为了不走露风声,这事儿老八办得十分机密。今天晚上,他把张德明请到八爷府里为他看相算命,除了老九、老十之外,就是门下的户部官员王鸿绪、明珠的儿子揆叙,还有那个把张德明带进京来的任伯安,其余的一概不请。
这个张德明牛皮吹得很大,自称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人,已经三百来岁了。说他自幼披发入山学道,深得道教的精髓,简直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看相、算命,小菜一碟儿。天黑之后,由王鸿绪陪同,张德明迈着方步,来到了八爷胤禩的府上。家人通报之后,管家把这位张神仙领到了八爷的书房。
张德明手摇折扇儿,走进房来,对在座的阿哥、大臣们随随便便地作了一揖,便大大咧咧、旁若无人地坐下了:“唉,贫道一念之差,下武当步入凡尘,不料却惹出了这么多的麻烦,今天这里请,明天那里邀,不得一刻安宁。今日在座的都是贵人,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众人见这张德明一进门儿就吹,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呢,房外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王鸿绪说:“张神仙,想必是八爷来了。”话音没落,一群家奴已经走了进来。一色的青衣小帽,一样的布袜布鞋,年纪都在二十六七岁之间,脸盘、模样、个头、作派不差分毫,进来之后,不行礼、不说话,都齐刷刷地站在中间。揆叙连忙起身,快步走到张德明面前,深深一躬说:“仙长,八爷就在这群人里头呢,请仙长过来见礼。”
啊?!这不是在试探张德明吗?嗯,还是八爷精明,要想从这十几个一模一样的人里认出从没见过面的八爷来,可得有点真本事。诧异的、好奇的、等着看笑话的、端坐不动若无其事的,什么样的表情都有,眼睛都盯着张德明,看这位号称“神仙”的老道怎么处置。
张德明开始时也是一愣,啊?!怎么这位八爷一上来就是这一手!但他毕竟是久闯江湖的人,见多识广,只是不屑地冷冷一笑说:“哦,今儿个王鸿绪去请贫道,说是八爷要见我。贫道素闻八爷心地宽广,喜纳天下豪杰之士。岂知今日一来却大失所望,原来八爷有意慢客。哼,贫道出家之人,一不贪恋富贵,二不希图做官,任你是王公贵介,我有何求哉?既然八爷如此,休怪贫道放肆。告辞了!”说完,“啪”的把折扇一合,站起身来就要走。
老九胤礻唐见张德明拿腔作势,心中不痛快,手一抬把张德明给拦住了:“慢!八爷并未下令送客,你怎么能走呢?常言说,侯门深似海,你想走恐怕不那么容易吧?是不是认不出八爷来,怕丢了你张神仙的面子,才故意要走的呀?”
张德明纵声大笑:“哈哈哈……九爷,贫道幼年冲犯了岁星,所以舍弃千金之家,披发入山,访明师于武当,窥道教之精妙,如今已三百年矣!上通天宫,下达人情,贫道无所不晓。慢说八爷今日杂处于仆人之中,就是在叫花子堆里,贫道也一样能认得出来。贵人自有贵相,八爷更非一般贵人,他所到之处紫光白气护顶,岂同凡人。”说到这儿,老道士走上前去,一把将八阿哥胤禩从仆人群中拉了出来,不无得意地说:“请问各位,这可是八爷?如果贫道认锗了,请九爷、十爷剜掉我的眼珠子。”说完放开了手,向八爷深施一礼说:“贫道冒犯了八爷,还望多多恕罪。告辞了!”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外走去。
八阿哥胤禩见老道露了这一手,不禁暗自佩服。他走上前去,拦住了张德明说:“仙长请留步。胤禩适才所为有点儿孟浪了。可是前些年,大阿哥上了江湖术士的当,差点儿出了大事儿,因此,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仙长不要怪罪。来来来,请坐下吃茶,咱们好好叙谈叙谈。”
“哎,八爷言重了。您身为贵人,占着星位呢,我岂敢怪罪于您。贫道执意要走,乃是怕言语之间泄露了天机,违犯了天条,恐怕难逃天罚呀!”
好嘛,这牛鼻子老道一招得手又吹上了。可是这会儿,众人都被他镇住了,谁敢不恭敬肃然呢?王鸿绪是领张德明来的,见冷了场忙出来说话:
“仙长,学生有一事请教。这一群仆人,外貌相似,装扮一致,年龄嘛,也不相上下。仙长说,八爷头上有紫光白气笼罩,何以我等看不出来呢?”
张德明微微一笑说:“王大人,恕贫道直言。您虽是京官,也深受八爷器重,可你毕竟是肉眼凡胎呀!在座的人,都有命气。这十几位仆人虽然与八爷穿戴一样,头上却是污浊黑沉之气。九爷、十爷呢,天皇贵胃,头上紫气流光。全屋的人,只有你王大人和八爷头上是白气。”
王鸿绪吓了一跳:“什么,什么,我和八爷一样头上有白气?”
“哈哈哈……有,真有。不过你和八爷差远了。你头上的白气是文曲星的太白之气,只配当个读书士子罢了。八爷的气,白气融于紫光之中,郁郁不绝,如丝如缕,流光溢彩,令人目眩。与九爷、十爷从皇宫中带出来的紫气大不相同。嗯——这就怪了,怪,真怪呀!”
老八胤禩听到这里,不觉心中怦然一动。他挥手屏退了仆役、家丁、丫头,向张德明沉稳地一笑问道:“请教先生,我和九弟、十弟同是皇子,何以不同呢?”
张德明莫测高深地一笑说:“古人云,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既然有别,命气当然就不相同了。贫道断言,八爷若能封王,您头上的命气就是天子之气!”
一言既出,四座惊愕。揆叙小心翼翼地说:“仙长,请慎言。这话如果传了出去,可是要祸灭九族的啊!”
张德明不屑地冷冷一笑说:“嘿嘿嘿……贫道三百岁了,哪还有什么九族呢?我刚才说得很清楚,八爷若有缘封王,就有天子之分。请问,王上加白是个什么字?”
八阿哥胤禩坐不住了。命里能当皇上,他能不激动吗?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老道张口说出来,万一隔墙有耳,那可了不得呀!想到这儿,他“啪”的把桌子一拍,怒声喝道:“住口!今日我兄弟几位将你这老道请来,无非是闲话消遣而已。你竟敢信口雌黄,出此狂言?如今圣明天子在位,皇太子辅佐朝政,父慈子孝,君严臣恭;太子贤德仁厚,天下皆知,你难道要离间皇室吗?哼,别以为你自称神仙,我有皇上御赐的三尺龙泉,不信砍不下你的脑袋!”
这样的话,这样的场面,张德明见得多了。他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说:“好好好,八爷说得好。我不是神仙,只不过一普通道士罢了,我的脑袋当然是能砍掉的。今天贫道浪言无忌,不过是和八爷有点缘分。”张德明说着,走到屋外,借了侍卫的一柄剑来,递给九阿哥说:“九爷,请将贫道的这把扇子砍断。”
老九迷迷糊糊地接过剑来,怔怔地看着张德明。张德明连声催促着:“哎,九爷,你怕什么,不就是一把扇子吗?砍哪!”
老九对着张德明手中的折扇,轻轻将剑一挥,那扇子立时断成了两截。众人看了十分纳闷儿,这,这是干什么呢?
张德明神秘地一笑说:“八爷,您的扇子在袖子里装着呢,请取出来吧。”
八阿哥疑惑不解地取出了扇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啊?!怎么这柄扇子也断了?!他还没有醒过神儿来,张德明已经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了:“哈哈哈哈……八爷,看来我老道这颗脑袋,您一时半刻还砍不了啊!”
老十还从没见过这希罕呢。他笑着走上前来说:“哎,我说张神仙,你这脾气倒和十爷我对上了。刚才八哥不过是给你开个玩笑,试试你的胆子,你可别当真啊。”
老九也上来凑热闹说:“好好好,十弟说得好。今儿咱哥儿们玩儿得痛快,老张给咱送的这可是佳音啊!真是美不可言!”
老八胤禩像喝醉了酒似的,颓然坐在椅子上。这消息太突然、太让人不敢相信了。他不安地说:“九弟、十弟,你,你们要慎言、慎行。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张德明却不理睬八爷,只顾兴奋地说:“好,九爷说得真好。既然今晚是游戏,那我老道就对九爷说的两个字,试拆一下,供大家一笑。先说这个‘佳’字。乃一人执圭之象;再说‘美’字,美拆开了是八王大。天意,真是天意呀!八爷,您也不必为老道我的一番戏言而忧心忡忡。我没叫你去谋逆夺宫,更没挑唆你去夺嫡自立,不过略示天象,让你随遇而安,静观待变而已。假如你自个儿信心不足、疑神疑鬼的,恐怕就要多一层磨难了。”
八阿哥不言声了。他内心十分激动,表面上却镇静自若。他城府极深,不像老九那样说话没有一点遮拦,更不像老十那样狂妄、粗莽。他心中一直在琢磨着张德明的预言,也一直在想着如何才能实现这个预言。但他不说话,谁又能猜到他心里去呢?等大伙乱哄哄地吵过之后,他才安详地开口了:“诸位,今晚之事不过游戏而已,不要当真,更不要说出去。张先生,京西白云观缺一位道长,明儿个我奏明皇上,请你去主持这天下第一观吧。”
十阿哥因欠债不还,被皇上打了棍子,又囚禁了三天。最后,还是老八替他还了银子才算过了关。消息传出,举国震惊。皇上这回可是来真格的了,皇子尚且不饶,官员们哪敢抗旨不遵啊。十三阿哥胤祥和施世纶他们见皇上雷厉风行,胆气更壮了,索性放开手脚地干了起来。无论京官、外官,凡是欠了国库银子的,不管成千上万也好,十两八钱也罢,一律限期清还。这一下可热闹了,上自阿哥、下至官员,没有不骂施世纶的,可也没人敢违抗的。到了康熙四十八年春天,有三千八百万两银子回归国库。康熙高兴了,下旨提升施世纶为户部尚书。这天。圣旨一下,施世纶就赶往十三爷府去见胤祥。正巧四爷胤祯也在这儿。胤祥刚开府赐第不久,没有家眷,身边只有一个通房大丫头,还是前年三阿哥送的。这个丫头,聪明伶俐,侍候十三阿哥也十分周到。因为她眉心正中有一颗紫色的疣子,胤祥给她取名叫紫姑。施世纶这两三年在户部办差,十三爷府他是常来常往,紫姑也不避嫌,请安之后便献上茶来。胤祥笑着说:
“老施啊,我正要去给你贺喜呢,你这位新任户部尚书倒先来了。”
“十三爷,您取笑了。有什么可贺的?不瞒十三爷,我把棺材都预备下了。自古以来,凡是改革吏治的都没有好下场。唉,刻薄尚书不好当啊!”刚说到这儿,四爷胤祯拦住了施世纶的话头说:“不好当归不好当,小人咬,咱们不怕。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你荣升之喜,四爷我送你一样东西。”胤祯说着,拿出了一副水晶磨成的近视眼镜来:“喏,这个给你,看字,瞧人什么的,比举着你那个玻璃片儿省劲点儿。”
施世纶接过来一戴,果然周围一片清晰、光亮。连忙起身施礼说:“谢四爷赏,谢四爷惦记着下官。”
胤祯摆摆手说:“哎,谢什么,这点儿小玩意儿算得了什么。老施呀。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儿吧?”
施世纶欠身回答:“回四爷,太子传下令旨,说追交欠款的事,既然已经做到这样,该见好就收了。太子想把陈嘉猷和朱天保要回毓庆宫去。奴才想,如今外官里头还有一千多万两银子没追回来,这事儿不能半途而废呀。朱天保和陈嘉猷都很得力,是不是请二位爷跟太子说一下,让朱、陈二人再晚些时回去。如今外边风言风语还是不少的。”
四爷有些吃惊地问:“啊,都说了些什么?”
“回四爷,一是说阿哥们的。大家都奇怪,八爷除了自己还债之外,还替九爷、十爷、十四爷垫付了欠款,总数是一百多万两。他也是阿哥,哪来的这么多钱?二嘛,外官们欠债的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可是又都在观望着,不说还也不说不还,说什么‘傻子过年,看隔壁’。奴才不懂,他们是在看什么呢?”
老十三胤祥聪明,早想到这一层了,他接过话茬儿说:“老施,你别说了,我知道他们是在看谁了。四哥,你说呢?”
胤祯深深地皱着眉头说:“嗯,对对对,他们是在看魏东亭!”
十 懦太子避祸推责任 勇胤祥御前受皇封
施世纶升了户部尚书,来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说起外官中还有二三十人欠账不还的事。胤祯和胤祥马上明白了,他们之所以不还钱都是在看着魏东亭、武丹和穆子煦这三个功高位显的老臣。胤帧深深地皱着眉头说:“魏东亭既是皇上的奶哥,又是老侍卫,封了侯爵,掌着四省海关。可是魏东亭这人我知道,他办事一向谨慎小心,从不肯做一点苟且之事,所以,深得皇上的信任。他欠的钱数目确实不小。不过,那不是他自己用的,那是皇上几次南巡住在他家里时花的。现在要魏东亭来还,他如何还得起?可这话魏东亭自己又怎么说得出口?话又说回来了,魏东亭要是不还账,外官们的欠债,又如何去清?唉,事情追到这一步,是有点儿难办了。”
施世纶一听这话,傻了。好嘛,清来清去,清到皇上那儿去了。别人都好说,皇上的头是好剃的吗?谁敢向他要债呢?
就在这时,太子胤礽来了。他看见施世纶也在这儿,满肚子的不高兴。心想:哼,刚升官,就跑到十三爷府上来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子吗?心里这么想,当着两位弟弟的面儿,也不好发作,只是沉着脸问:“施世纶,听说你不让陈嘉猷和朱天保俩人回太子宫,为什么?”
施世纶拿眼一瞟,哟!太子脸色不善。连忙起身说道:“回太子的话,臣不敢违抗太子的令旨。只是原先太子爷说过,清理欠款的事,要一清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如今,还有几十名外官没清,是不是………
太子没容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别说了。我昨儿不是告诉你了,要见好就收,如今,五千万的亏空已经要回了三四千万,稳住这点儿库存就算不错了。剩余没还欠款的人都有难处,逼得紧了,要出事的,你懂吗?朱天保他们本来就是毓庆宫的人,跟着你们折腾了三年了,也该回去了。”
胤祯知道,光凭施世纶是不敢和太子硬顶的,便出来打圆场:“太子,清理国库积欠好比是推车上山,眼看快到坡顶了,一松劲儿就会滑到山下去,现在可不能釜底抽薪哪!”
太子见老四出了面,只好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唉,老四啊,你怎么也糊涂了呢?我刚从养心殿来,父皇让我看了魏东亭的折子,说他家里只剩下百十两银子了,求皇上宽限。听说外官中因还不起债已经死了三十六人。如果咱们把魏东亭、穆子煦他们几位老侍卫逼死一两个,你怎么交待呢?”
胤祯心里一沉:“那父皇是怎么说的?”
“嗨!他老人家倒也没说,只是脸色阴沉得可怕,我也没敢往下问。算了,你们按我的话办吧,见好就收。”
胤祯沉思了一下说:“咝——不,太子,不能这样做。现在稀里糊涂地了结了账目,那还了钱的人必定觉着吃了亏,不是重新借钱,就是使劲儿刮地皮,要不了几年,还得把国库倒腾空了。”太子有点不高兴了:“瞧你说的,他刮地皮,我就清吏治,杀了他们!”
胤祥在一旁听得早不耐烦了,接口说:“太子,话不能这样说。追还积欠尚且半途而废,难道清理吏治就那么好办吗?”
“那,那,那你们说怎么办?”
胤祥把脖子一挺说:“好办,按皇上原来的旨意,一清到底。实在还不了的,像魏东亭这样的,皇上会替他们说话的,用不着我们操心。”
太子一听这话就火儿了:“好好好,老十三,真有你的。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朱天保、陈嘉猷我不要了。不过,咱们把话说到头里,干好了,是你们的功劳;干不好,你们也别攀扯我,这总行了吧。哼!我早说过,这差事不该接,你们就是不听。好,我再说一遍,从今往后,这事儿我不管了。”太子说完,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他一走,可把胤祯、胤祥和施世纶给难住了。清理国库积欠的差事办到最吃力、最关键的时刻,太子突然甩手不管了。胤祥满肚子的不痛快,气乎乎地说:“四哥,你瞧,太子怎么能这样做呢,撂下这两句话就撒手不管了?”
四阿哥胤祯没有说话。对太子,他是太了解了。这个人一贯瞻前顾后,想吃羊肉又怕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最容易动摇。事办好了,他有功;办砸了,他又不肯为下边担责任。可是眼下当着施世纶的面,这些话他又不能说出来。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十三弟,你不要责怪太子,也不要再拉扯他了,他也有难处啊。这样吧,你和老施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出了事我顶着。”
胤祥心中一阵感动。唉,瞧四哥!要是让四哥当太子该多好啊!可是这话他也不敢说,只是笑了笑说:“四哥,哪能让你担责任呢,户部里的事,我是正儿八经的钦差。从今儿起老施只管按我的意思去办差。四哥你也回避着点儿,不要啥事都过问,我老十三光棍一条,什么都不怕。咱们得防着点儿,不能让人家给一勺烩了。”
施世纶在一旁听这哥儿俩说得凄惨,心中早已冰凉了。看来,户部的事办不出什么结果来,再坐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于是站起身来说:“四爷。十三爷,下官告辞了。”
胤祥见施世纶要走,却突然端起了架子,大声说:“施世纶,你立刻回户部,以我钦差大臣十三爷的名义,明发部谕,提调各省布政使以上欠了账的大臣,让他们必须在一个月内到京听训。我要向他们当面讨债。哎,你还发什么愣?还不按我的意思办差去!”
“嗯?啊,扎!”
胤祯见施世纶出去了,才回过头来对胤祥说:“十三弟,刚才老施在这儿,我不便驳你,你的话不对呀。这么多的豺狼虎豹在咬我们,你一个人能顶得住吗?”
老十三满不在乎地说:“四哥,你别说了,顶得住要顶,顶不住也要顶。现在形势变了,太子大概在皇上那里闻到了什么味儿,他就要舍车马保将帅了。何必让人家一窝端了呢?反正我是个破罐子,随便他们怎么作践。你和我不同,要是也搭进去,可就太亏了。”
胤祥这话说得十分诚恳,十分仗义。胤祯听了很受感动,深情地说:“十三弟,也许我们把事儿看得大严重了。魏东亭、穆子煦他们深受皇上信任,到了关键时刻,皇上会替他们把钱垫出来的。可怕的不是他们俩,倒是太子。他这样釜底抽薪,那帮恨我们的人还不得把咱哥儿俩吃了。所以,你刚才说的,我只能心领不能实受,咱哥俩儿不能分开呀!”
“四哥,你不要挂念我。我从小就受人作践,可是,我哪一次服软了?你和我不同,皇阿玛看重你。说句心里话,万一出了事儿,大不了把我圈禁了。可是,要把你也牵连进去,谁来疼我这没娘的孩子呢?”胤祥说到痛心之处,不由得泪流满面。
胤祯连忙上前劝解:“十三弟,瞧你!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像小孩子一佯,哭什么呢?车到山前自有路,咱们走着瞧吧。哎,刚才你说你是光棍一条,四哥我可动心了。十三弟,你跟我说实话,有意中人了吗?要是有就告诉我,我替你在父皇面前说去。”
胤祥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四哥,还真叫你说着了。小弟我,我确实看上了一位姑娘。不过,她出身微贱,说出来,怕四哥笑话。”
“哦?是不是刚才来敬茶的那个丫头?”
“不是。她叫紫姑,我已经把她收房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我想把她娶过来做福晋的。”
四爷笑着说:“好啊。家庭贫寒倒没什么,是旗人还是汉人?”
“回四哥,她,她家是汉人。”
四爷脱口而出:“那可不行。满汉不通婚,何况你是皇子呢?”
“看看,我不说,四哥非要我说,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答应。哎,对了!四哥,这姑娘你也认识呀!”
胤祯有些奇怪:“什么,我也认识?谁,我怎么想不出呢?”
“咳!四哥,你忘了?就是,就是咱从桐城回来时,在那个刘八女的庄上泼了我一身洗澡水,后来又被我救了的那个阿兰啊!现在,她被带到京城来了,就住在谪仙楼。八哥还没收她们进府呢,要说现在正是时候。四哥,你就给小弟帮帮这个忙吧。”
这下胤祯可犯难了,他思忖了一会儿才说:“十三弟,不是我不肯帮忙,这事太难了,阿兰她已被老八收进戏班子,老人怎么想,阿兰变没变心,都很难说。何况阿兰是汉人,你要把她娶来做正房福晋,就违犯了祖宗家法,皇上那里也不好张口啊!”
胤祥听四哥这么一说,一腔火气冲了上来:“哼,办这事我也不是头一个。当年也有一个阿哥奉旨出京办差,谁知中了暑,流落在一家黑店里,幸亏被一个风尘女子救了。两人情投意合,私订终身,那女子也是汉人。事情败露出来,这位触犯了祖宗家法的阿哥被赦免了,可那女子却被绑在木桩上,活活地烧死了。那位阿哥经过这场变故,几乎疯了,好过来之后,却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胤祥的话还没说完,胤祯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抡起巴掌,啪地一下打在胤祥的脸上,气乎乎地说:“你,你,你想剜我的心吗?”
胤祯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儿呢?原来,胤祥说的这件往事,正是四阿哥胤祯当年的一段经历。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可是每当胤祯想起来,就好像那熊熊的火焰在烧着自己的心,耳边又似乎听见那姑娘呼救的喊声。今天,胤祥当面揭出这件事来,真比拿刀子割他还难受,他能不动怒发火儿吗?胤祥挨了打却没有生气,他扑通一下跪在四哥面前说:“四哥,小弟我急不择言,说到四哥的疼处,请四哥责罚。可是四哥,你愿意我也和你一样受这样的煎熬吗?”
胤祯刚才一时冲动打了胤祥,心中又懊悔又难过。他满含热泪将十三弟搀扶起来:“起来,十三弟,四哥不好,把你打疼了吧?唉,这事难办哪。这样吧,我先想个办法给阿兰抬了旗籍,咱们再商量下一步。如今,朝廷上下都瞅着咱哥俩呢,有人恨不得咱们今天就死,所以,这事不能办得太莽撞了啊!”
二十天之后,各省欠债的官员奉调陆续来京了。他们一进京城,就忙着拜阿哥、找门子、托人情、说好话,观望风声,打听消息。没有一个是打算还钱的,都瞅着魏东亭、穆子煦和武丹这三大户呢!四月二十三,江南巡抚衙门八百里加急奏报进京,说魏东亭病情沉重,危在旦夕,不能奉诏。第二天,又接到江南巡抚的急报,穆子煦急病发作,已经身亡。
这两条消息传来,京城里立刻乱成了一团。谁不知道魏东亭、穆子煦俩人在康熙心中的分量啊。哼,为讨债,把这两位老侍卫给逼到这种地步,皇上能不发火吗?户部的王鸿绪,还有揆叙他们一伙,便乘机发难,串连京官们交章弹劾施世纶,说他违背天意民情,威逼大臣致死,下面官员不得不搜刮民财以清国债——这是逼良为娼。王鸿绪他们虽然不敢直接弹奏太子,也不敢说四爷。十三爷的不是,但事情明摆着,只要轰倒了施世纶,太子和这两位皇阿哥就没戏唱了。
胤祥接到这两份急报,心里也有点惊慌。但想想自己没做错什么,与其让别人扳倒,不如横下一条心来,破釜沉舟,一干到底。于是向施世纶交代了一下,便赶往大内去见太子。
太子一见胤祥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上了:“看看,看看,怎么样?老十三哪,我怎么说你都不听。现在可好,闹出人命来了,你怎么向父皇交代呀?刚才我去了养心殿,父皇正和上书房大臣们商议给穆子煦拟谥号呢。唉!你可真会捅乱子。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把户部官员叫齐了,过了午时听我的训示。”
听了太子的话,胤祥只觉得头昏耳鸣,却无言以对。他晕晕乎乎地出了毓庆宫,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一些。心想,既然如此,干脆见皇上去,是杀是剐先闹个明白再说。他刚到乾清宫前的天街上,就碰上了四阿哥。胤祯见了胤祥,连忙问:“十三弟,去见父皇吗?我告诉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气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我刚从养心殿出来,武丹现在正陪皇上说话呢,他已经答应还账了。哎,对了,给你这个。”胤祯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胤祥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由正黄旗旗主亲自签发的抬籍空白文书,已经加盖了内务府的大印。胤祥突然想起了阿兰的事,知道四哥已把替阿兰抬籍的事办好了。心中一阵感激。但在这里却不便多说,只深深一躬,便向养心殿走去。
康熙见十三阿哥进来行礼,并没有停止和武丹的谈话,只是淡淡地一挥手说:“哦,你来得正好,且站到一边去。武丹哪,虎臣病得那个样子,你路过南京时,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一想起虎臣的病,朕心里是一阵阵的恐惧呀!你瞧,穆子煦说走就走了,让朕心疼啊!”
听见这话。武丹激动得涕泪交流:“回主子爷,奴才疏忽了,再说藩司衙门催着奴才立刻进京,奴才也不敢在南京停留。”
康熙没有作声,他沉着脸想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笑着问胤祥:“哎,老十三,你是清理亏空的大总管,这事儿,你看该怎么办呢?”
胤祥胸有成竹,直言回奏:“回皇阿玛,依儿臣愚见,账,恐怕还是要还的。魏东亭、穆子煦和武丹三位老臣德高望重,深得圣眷。但惟其如此,更应为百官群臣做个榜样,带个好头,以成全皇上至明之心。如果他们实在力不从心,也应订出还债的日期,以杜绝小人之口。将来皇上若想宽容他们,那恩自上出,群臣也不会说什么。儿臣这点小见识,求父皇圣裁。”
康熙开怀大笑“哈哈哈……这是你的见识呢,还是老四的见识呢?张廷玉、马齐,你们听见了吧,这和刚才老四说的,不是同出一辙吗?”
马齐连忙躬身回答:“回圣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说得都是正理。不过,眼下百官沸腾,交章弹劾施世纶,这局面也真难应付。奴才以为,追还欠债的事可否暂缓进行。”
胤祥一听这话急了,忙说:“不不不,父皇,此事万万不可暂缓,缓办等于停办。一停则前功尽弃,整个局面就会翻一个过。儿臣知道,百官之中,有人恨不得食儿之肉,寝儿之皮。但为父皇社稷,为大清江山,儿臣也顾不得许多了。事成之后,一切罪责,儿臣愿全部承担,与太子和四阿哥、施世纶无关,更不敢累及皇阿玛。请皇阿玛圣鉴。”
康熙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舒畅。好,这才叫敢做、敢为、敢说、敢当呢!他突然想起,早上太子来请安时,一说到这件事,太子推推诿诿、欲言又止的那副软弱样子,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他指着胤祥对大臣们说:“好好好,说得好。嗯,《水浒传》里有个拼命三郎石秀。朕看,胤祥可称得起是位拼命十三郎。既然你拿定了主意,要舍身取义地办好这件事儿,那,你就大胆地办吧,不要顾虑。太子那里,朕为你说话。至于魏东亭等人的欠债,该催你就只管催,朕不会让你小子作难的。武丹难得进京,朕替他告个假,今儿后晌他就不去户部听你的训了。朕要和武丹随便走走,说说话。怎么样,你就让我们这老主老仆的畅谈一次,行吗?”
皇上一向待皇子们十分严厉,很少当面夸奖。可是,今天他老人家却把话说得这么亲切,这么随和。胤祥像吃了蜜糖似的,心里那分美呀就别提了。连忙一个头磕下去,响亮地答应一声:“扎!儿臣遵旨。”
十一 说假话大堂现丑态 寄痴情青楼碰钉子
胤祥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回到户部,午时没到,就把各省进京官员给叫来了:“众位俱是国家柱石,人中俊杰,在外边带兵驻防,确实辛苦了。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刚才,我在皇上那里,见到了武老将军,他已当面答应,所欠银两,今秋全部清还。还有魏东亭那笔账,武老将军也代他作了保。请大家说说看,你们的账,打算什么时候还呢?”胤祥的话刚落音,下边就吵吵开了:
“哼,十三爷说得轻巧。魏东亭和武丹的家底谁不清楚啊,今年秋后还?得了吧,再过三个秋,他们也还不起,胡弄谁呀?”于是,这个叫苦,那个喊穷,有的赌咒发誓,有的哭天抹泪。都说别提还账了,自打进了京城,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为啥?腰里没钱哪!好家伙,这堂上坐的仿佛不是封疆大吏、朝廷官员,而是一群衣食无着的叫花子!
胤祥心里雪亮。他不动声色地把施世纶叫到跟前,在他的耳边如此这般地小声吩咐了几句。
施世纶一愣:“十三爷,这,这合适吗?”
“少啰嗦,照我的话办。”
施世纶下去了,胤祥笑着对大家说:“好了,好了。别吵吵了,有话慢慢说嘛。凡是真的揭不开锅的,从今晚起,搬到我十三爷府上去住,我养活。不过,我十三爷虽然年轻,下边的事也不是一点儿不知。凭良心说,你们谁是只靠俸禄过日子的?地方官有四季不断的例行供奉银子,还都给你们送到家里;军晌能吃空额;遇有盗贼、捕案什么的,朝廷还有补贴;下头的军官,也少不了要孝敬你们。可是,你们倒向我哭起穷来了。莫不是真以为十三爷是好哄的吗?好了,不说这些了。还债的事儿,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请大家坐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总会有办法的。来人,给各位大人看茶。”
胤祥这儿神情自若地说了一大套,还真把来的这些兵老爷们给镇住了。也就是这么大功夫,下边把“茶”准备好了。只见一群户部差役,端着托盘、盖碗,给每一位官员面前都敬献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皇阿哥、钦差大人赏茶,谁敢不喝呀?再说,在这儿吵了半天,也真渴了。于是大伙端起杯来,咕咕咚咚,全都喝了下去。
胤祥端坐堂上,笑眯眯地往下边看,只见他们喝过茶之后,一个个皱眉苦脸,龇牙咧嘴,全变了模样了,心中不由得一阵暗笑。
他这儿笑哪,下边可受不了了。哎!这茶里放了什么药了吗?哟!肚子里怎么翻上翻下的不舒服啊?有那么几位喝得多、喝得快的人,先就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个人一吐,更多的人憋不住了。怎么,那茶里确实是放了呕吐的药。大伙都喝了,谁也跑不掉。“呕”、“哇”这个吐哇!好端端的一个户部,霎时间,酒味、菜味、臭味、酸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胤祥神情冷峻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大堂上走了一圈,突然停住了脚步厉声说道:“刚才大家不是哭穷叫苦吗,不是说连吃饭钱都没有吗?现在,吐出来一看,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俱全!你们还有何话说?也许我十三爷看不清,谁吐出来的是青菜、萝卜,请站出来说话,我十三爷代你奏明皇上,免还国债!”
众官员这才醒过神儿来。好嘛,带了几十年的兵,打了无数次的仗,今儿个,竟中了这小子的诡计,闹了个当众出丑。可是,地下的东西,是自己吐出来的,那里又确实没有青菜、萝卜,再说什么揭不开锅了、饿肚子了的话,又怎么开口呢?
正在大伙心神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关头,一声传呼:“太子爷驾到!”太子胤礽带着随从,已经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大堂。
太子一进门,就觉得房子里味儿不正,还没等他说话呢,有人就上前诉苦了:“太子爷,我们是欠了国债,可是,我们也是大清的官员,有罪当罚,不能这样作践我们哪!这样做,我们还有脸见人吗?”
太子听了这哭诉,再看看狼藉遍地的呕吐物,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是更糊涂了:“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谁作践你们了,起来,好好说。”
十三阿哥胤祥看到这场面,忍不住笑了:“太子,请别问他们,这事儿是我办的。他们一个个哭穷叫苦,说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我让人在茶水里放了点药,让他们吐出来,也好泻泻火……”
胤祥话没说完,太子已是勃然大怒了。他早就看出来了,这追还积欠的事儿,没有好结果,想趁早拔腿,免得招惹事非。今儿个他来户部,就是为了贯彻“缓讨债”的宗旨的。却不料,晚来了一步,胤祥把事儿闹得更大了。所以不等胤祥把话说完,他怒斥一声:“胡闹!胤祥你怎么能这样做?简直是昏聩至极!——众位大人,我十三弟少年孟浪,虑事不周,今天得罪了各位。谅他奉旨办事也有难处,各位看我的薄面,不要计较了。各位所欠国库的银子,是一定要还的,因为这是圣旨。不过,你们也都有难言之隐。这样吧,今天我和大家约定,咱们以十年为期,全部清还,大家以为如何呀?”这些欠账的官员磨磨蹭蹭推托耍赖,无非是要个三五年的宽限期,谁知太子一张口就许了十年。太子此话一出,全场欢腾。欠债的官员们齐声高呼:“太子圣明,太子恩德,有太子为我们做主,奴才等肝脑涂地,也要为太子分忧。”
胤祥听了这个气呀!好嘛,皇阿玛圣谕刚下,我和四哥、施世纶一大帮人忙活了这几年,让你太子一句话全给吹掉了。他们自己才要宽限五年,你倒好,一下子许了个十年为期,这不等于不还吗?好人你太子全落了,骂名倒留给我和四哥了。好好好,我老十三不管了!想到这儿,胤祥把袍袖“啪”的一甩,大步向外走去,却被太子叫住了:“胤祥,你给我回来!”
众官员个个都是人精,一看这架势,谁还在这儿找钉子碰啊。太子既然许诺了十年还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匆匆地叩头行礼,全都退出去了。太子胤礽转过身来要训斥胤祥,可是一看,胤祥气得浑身颤抖,拉出架子要叫真儿。太子心里清楚,十三弟是个二百五的脾气,这差事又是奉了父皇之命的,把这个小老弟逼急了,他上父皇那儿告上一状就麻烦了。话没出口,语气先变了:
“唉,十三弟呀十三弟,你怎么这样莽撞呢?看吧,到不了明天,这事儿就会轰动京师。那些个御史们鸡蛋里还要挑骨头呢。你这一闹,不等于把带把儿的烧饼给人家了吗?”
“哼!我不怕,愿怎么说,怎么闹是他们的事。我痛心的是办砸了父皇交办的差事。太子你瞧着吧,不出半年,国库还得叫这帮人给掏空了。到那时,看你怎么填这个坑,又怎么向父皇交代。”
“哎——何至于那么严重呢?你呀,都让你四哥把你宠坏了。”
“太子,今儿个是我老十三一人的主意,该罚该打我顶着,不干四哥的事儿。你是太子,这大清的江山将来是你的,该怎么办好。你就看着办吧!”说完,把太子一人扔在这儿,转身走了。
胤祥怀着满腔悲愤,晕晕乎乎地走出户部大堂,向施世纶等户部官员交代了一句:“封印、封库,所有账目,都誊写清楚,造册子进呈御览。即日起,有什么事到我府上去问。我十三爷做事是从不反悔的。”说完,出门上马,飞驰而去。
他本来是要面见父皇,说一说心中的郁闷的,可来到西华门外一打听,皇上自上午和武丹一起出宫,至今尚未归来。哦——上午父皇出去至今未归,那就是说,太子并没有见到皇上。这么说,刚才太子在户部那一通发作,并非出自皇上的主意,而是太子自作主张了!好哇,这样的大事,太子一不请旨,二不和四阿哥和他老十三商量,一下子往后推了十年,造成这前紧后松的局面。皇上要雷厉风行,一清到底,而太子却故意放松,把罪责全推在他老十三和施世纶身上。自己躲了清静,买了人心,还说是为了“将来江山稳定”。唉?这算什么道理呢?闹到如今这个局面,父皇不在,太子又把话说出去了,我干,是违了太子令旨;不干,自己落了骂名,连累了施世纶等正直无私的大臣,还辜负了父皇的谆谆嘱托。父皇当着大臣的面,亲口称我为“拼命十三郎”,可我,能跟太子拼命吗?四哥那里,我已有言在先,不能牵涉他了,要保住他。如今,满肚子的冤屈又向谁去诉说呢?
胤祥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忽然,他想起了四哥给他的那张空白的抬籍文书,既然公事办不成了,何不乘此机会去见阿兰,了却心头的这件夙愿呢?于是他催马扬鞭,来到了阿兰学艺卖唱的谪仙楼。
这谪仙楼,是八阿哥胤禩出钱办的一家青楼妓院,由任伯安经管。如今,九爷让任伯安从江南采买的几十个妙龄女子,正在这里接受调教,准备进呈八爷。青楼妓馆的王八头子们,个个都是猴精、贼奸。坑蒙拐骗、见风使舵,他们什么不会呀,一见胤祥来到面前,连忙上前献殷勤:
“哟,这不是十三爷吗?奴才给您请安了。快,您老请进,奴才叫人来给十三爷唱曲、解闷。”
胤祥一边漫步向里走,一边问道:“哦,这不是八爷的戏班吗,怎么还接客呀?如果八爷他知道了,你们还想要命吗?”
王八头子满脸堆笑地答道:“嘿……回十三爷,今儿个,咱们总管任爷来,才破了一回例。任爷还吩咐下来,说十三爷瞧上了咱们这儿的兰姑娘,叫小的们小心候着十三爷呢。爷请坐在这儿稍等,奴才这就去叫阿兰姑娘。”
胤祥满腹疑虑地坐了下来。不一会,那个王八头子果然带着阿兰进来了。几年不见,这阿兰越发出落得水灵,刀裁鬓角,刘海蓬松,眉目如画,步履轻盈,她手抱琵琶,款款地走上前来见礼:“奴婢阿兰,请十三爷吉安。”
胤祥一听就明白了,嗯,这阿兰果然聪明,“请安”本来是叫“吉祥”的,可是,她却回避了十三爷名字里的“祥’”字,称“吉安”。胤祥日夜思念阿兰,如今见了面,听阿兰第一句话就说得这么得体、懂事,不由得一阵高兴:
“哎,免礼、免礼。其实,你就是道个‘吉祥’也没有什么。吉祥的自然吉祥,不该吉祥的,也没处求去。阿兰哪,自那日刘八女庄上一别,十三爷着实惦记着你呢!怎么,你的气色不好,是累了吗?来来来,坐到爷身边来,让爷好好看看你。告诉你,爷今儿个不是来听你唱曲的,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阿兰警觉地向外瞟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地打断了胤祥的话头:“十三爷,你老想听曲也好,不想听也好,奴婢既然来了,是要唱给爷听的……”
“哈……好好好,爷就喜欢你这泼辣性子。别说唱曲儿,你就是再泼爷一身洗澡水,我也不怪你。”
阿兰在桌旁坐下,琴弦轻挑,歌喉宛转地唱了起来,可是一曲未终,却突然伏在桌上,低声饮泣,哭个不停。
胤祥大吃一惊,急忙上前问话:“阿兰,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不成?或是受了什么惊吓。我告诉你,今儿个爷给你带来了抬籍文书。你看,只要在上面填上你的姓名,你就是旗下的大姑奶奶了。”
一个汉人的卖唱女子,突然之间,被抬了旗籍,入了满族,而且有希望被十三爷带回去,安享荣华,谁能不高兴呢?胤祥觉得,这个消息一告诉阿兰,她一定会喜欢得跳起来的。可不料,阿兰突然抬起头来,正颜正色地说:“十三爷,请您放尊重点儿。奴婢身为贱籍,没这个福分。你是贵人,也不必做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您想听曲儿,不管奴婢有病没病,都会来侍候您,要说别的奴婢不敢奉命。”
胤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什么,什么,阿兰,你和爷开的什么玩笑?”
“哼,玩笑?奴婢有那个胆子和十三爷开玩笑吗?奴婢进八爷戏班之前,已经许配了人家。当初,任爷买我的时候,说好了五年为期,到期放我回去。十三爷身为皇子,也不能夺人之妻吧?”
胤祥听了这话,简直如五雷轰顶。他正不知如何回答,门帘一挑走进一个人来。此人,五十岁上下,圆胖脸上带着假仁假义的微笑,扭着肥胖的身子走上前来,打躬请安:“奴才任伯安,恭请十三爷金安。”
胤祥一愣,哦?这就是鼎鼎大名的任伯安吗?看这人相貌一般,气度平常,只不过是个京官衙门的普通书办,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神通,六部衙门大堂上,他说一不二;王孙公子府邸里,他直出直进?胤祥知道此人神秘莫测,不想多说废话,便开口问道:
“哦,你就是任伯安,久闻大名。这位阿兰姑娘,十三爷我看上了,想要给她赎身。你说说,要多少银子啊?”
任伯安满面带笑地说:“哟,十三爷,瞧您老把话说到哪儿去了?爷是贵人,小的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哪敢向您老要什么赎身银子啊。人,爷只管领走,八爷那里,小人自会去说。”
胤祥不吃这一套:“不,任伯安,你在京城里也是混得开的光棍,十三爷的脾气,你不会不知道。爷从来不沾别人的便宜,别人也别想帮我的光。咱们今天是公买公卖,你报个数吧。”
任伯安连忙又打个千儿:“哎哟,爷说到这份上。任伯安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再驳您的面子啊。实话回禀爷,这阿兰姑娘卖身银二十两,加上这几年的教习费,梳妆费,伙食费,爷赏给一百两,咱们就算两清了。”
胤祥还没来及答活呢,阿兰却突然站起身来,怒声说道:“姓任的,你说得好轻巧啊!姑奶奶我是头插草标卖给你的人吗?是你想卖就卖的人吗?哼,当初的文契还在我手里呢。告诉你,我们乐户有乐户的规矩,卖艺不卖身。十三爷想听曲儿,什么时候来,我都侍候;要说别的,你们休想。再唱上两年戏,我还要回家完婚呢!”
任伯安把脸一沉:“放肆!反了你。告诉你,任爷说的话你不听也得听。别说这里是京师,就是在苏州、杭州,儿百家乐户,哪一个敢不听任爷的吩咐?!”
任伯安一翻脸,胤祥看出来了。刚才喜眉笑脸,谦恭卑顺的任伯安,一发了脾气,竟然是这么歹毒、阴险,圆胖的脸上,透着阵阵杀气,令人见了不寒而栗!可那位阿兰却并不害怕:“哼,你任爷势力再大,我阿兰就不买账。姑奶奶说不卖就不卖,你敢把姑奶奶怎么样?!”
听到这里胤祥也火了:“好好好,爷今天长见识了。人常说,乐户歌女最难交往,最没有真心,我不信这话。今天,我才看清了你阿兰的心。算我十三爷从前瞎了眼,白为你操心。原来,你这么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胤祥说完,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下了楼。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耳光和阿兰的哭声。
十二 念旧情微服出禁城 宰白鸭刑弊惊帝心
不管是户部发生的大事也好,还是胤祥在阿兰那里碰了钉子的私事也好,康熙皇上都不知道。这会儿,他正和武丹一块散心解闷呢!在众多的老侍卫中,武丹是仅剩下的一个身体健壮的人了。他本来是关东的马贼,由于魏东亭的引荐,在康熙初年进宫当了侍卫。原来没有正名,只有个外号叫“犟驴子”。当年,假朱三太子杨起隆在京城谋反时,为了保护皇上和皇后,犟驴子在皇宫内奉皇后懿旨开了杀戒,也立下了功劳。皇后亲口赐他名字叫“武丹”。他对皇上的忠心,他的大胆,他的武艺,他的威望,除魏东亭之外,没人能比了,所以皇上派他做了广东提督。在魏东亭病重,穆子煦去世之后,武丹在康熙心目中的位置大大提高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多少次的磨难曲折,在他们君臣、主仆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见到武丹来京,康熙当然高兴。他们都老了,老人自有老人们的话题。于是,用过早膳,康熙便带着武丹出宫闲逛,想再回味一下当年微服私访的乐趣。可是,刚出宫门,康熙回头一看,上书房大臣马齐和佟国维也换了便衣,从后边赶来了。康熙拉了武丹一下,悄悄他说:“武丹,不好了,让这两个奴才盯上咱们的梢了。唉,如今朕是越来越不自由了。咱们上哪儿去呢?哎,对了,老八前些时候向朕推荐了一个老道士,叫什么张德明的,听说很有点花里胡哨的本事,朕委他做了白云观的观主。今个,咱们去白云观玩玩如何?一来,是旧地重游,二来嘛,也瞧瞧这个张德明是个何等人物。”
康熙说着的时候,马齐和佟国维已经赶上来了。一听皇上要去白云观,他们俩急了。白云观远在京郊,皇上年事已高,他们俩是文弱书生,武丹老迈,侍卫们又不在跟前,万一有个差错,谁能担待?马齐急忙上前拦阻:
“主子,白云观路途遥远,步行去呢,怕主子太累,骑马坐轿又太招惹,是不是就在城里随便走走算了。要不,咱们去正阳门那里转一转。主子散散心,回来,歇了中觉,太子那边的奏事匣子也就该送进来了。”
武丹听了,也说:“马大人说得对。不过,正阳门那里今天要处决犯人,怕坏了主子的兴致。”
康熙却不以为然地冲武丹说:“哦?你这个马贼头子,一辈子杀了多少人呢?没罪的你还杀过不少呢,今天杀有罪的,你倒害怕了。走,咱们就去看杀人去!”
正阳门一带,与康熙初年相比,大不相同了。这里,早已是人烟稠密,商贩云集的闹市。康熙等人,一路说说笑笑,走走看看;倒也心旷神抬。突然,前边拥过一群人来,全身挂孝,打着灵幡,抬着棺材。马齐诧异地说:“哎,这帮送殡的人,怎么没人哭呢?”
康熙笑了:“马齐呀,你真是个书呆子。这伙人,是给今儿个要处决的人犯邱运生收尸的。现在人还没杀,他们哪儿敢哭啊!”
马齐想起来了,今儿个顺天府要处决的犯人,确实叫邱运生。这个人今年六十八岁了,却强奸了一个佃户的十七岁少女,逼得这个女孩子上吊了。这桩案子还是经他马齐的手,拟出处置条陈,经皇上御批“斩立决”的,怎么自己就忘了呢。他不由得向皇上递去一个惶恐又敬佩的眼神。
京城的人爱看热闹。太平盛世,杀人的事又难得一见,所以,今天正阳门外,万头攒动,来瞧法场的人特别多。刑场四周的酒楼上,看得清楚,又不挨挤,人人都想进去。掌柜的便趁机发财,二两银子放一个人。马齐、佟国维他们怎敢让皇上去和百姓们挤法场啊,便拿出二十两的一锭大银,往掌柜手里一递,护拥着康熙来到楼上,拣了一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康熙要看杀人,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他在御笔勾决这个犯人时就纳闷,邱运生六十多岁了,一个棺材瓤子,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来,真让人想不通。他想看看,这邱运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土老财?
刚坐下不久,只听下边一阵鸣锣开道的吆喝声,行刑的队伍开过来了,顺天府的府尹隆科多是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边。刑名师爷擎着朱红的天子令箭紧随其后。一队兵丁押着囚车,车子里站着待决的死囚犯人。两名刽子手穿着红布坎肩,喝得满脸通红,高举着鬼头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槛车上。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叫喊声:“来一段呀!”“怎么,你这死囚这么胆小,是吓迷了,还是个哑巴呀?”
那死囚站在槛车里,昂着头,闭着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此刻,听见人群中的喊声,他突然睁开双眼,大声骂道:“你他娘的才是哑巴呢!哼,早死早托生,晚死没孝子。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起一片叫好声。康熙和几位大臣却愣住了。嗯?今天要处决的,明明是图奸害命的犯人,六十八岁的邱运生,可听这声音,不像是个六十多岁的棺材瓤子啊,再仔细一打量,啊?!囚车里站着的犯人,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搭在脑后,声音宏亮,面目英俊,分明是个年轻的后生,二十六八岁的小伙子。怎么换人了,这是怎么回事?康熙皇上刚才还兴致勃勃,谈笑风生,见了这情景,脸上的表情,马上可就晴转多云又转阴天了。马齐和佟国维更是吓得面色煞白。为什么?他俩是上书房大臣啊,出了这“杀场换死囚”的事,又让皇上亲眼看见,他们担不起责任哪!马齐战战兢兢地说:“主子,奴才是不是下去问一声……”康熙铁青着脸,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忙什么,看他们怎么收场!”
马齐不敢吭声了。佟国维的心里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个儿。今天的监斩官顺天府尹隆科多,是佟国维的本家侄子。佟国维知道,这个案子,肯定是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做了大手脚。如果皇上震怒,追查起来,隆科多责无旁贷,他佟国维也难免受到牵连。可是,皇上已经发怒,马齐刚碰了钉子,他佟国维又怎敢开口说话呢?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却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
午时三刻到了。监斩官隆科多向供在台上的御批令箭行了礼,然后转身下令:“时辰已到,刽子手。”
“在。”
“行刑!”
“扎!”
两个满身横肉的刽子手,快步来到死囚跟前。一个手提犯人的辫梢,一个高举鬼头大刀,眼睛盯着监斩台,但等一声“斩”字令下,那死囚就要身首异处了。
此刻,马齐可真急了。处决邱运生的斩票,是他马齐亲手写的,人头一落地,死无对证,他马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事儿了。不行,就是冲犯了皇上,自己落个死罪,也不能让这个假邱运生死了。想到这儿,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向下边大喊一声:“刀下留人!”
这一喊不要紧,菜市口看热闹的人群中一阵骚乱。担任护卫的士兵以为是有人要劫法场,有的拥过来看住犯人,有的挤过去护住监斩官,还有几十名戈什哈,拔出腰刀,一声呼啸,拥进了酒楼。他们哪儿知道,这地方,如今不能随便乱闯了!现成放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武丹在皇帝身边,这几十年的老侍卫,他能白当了吗?那武丹见众人吵吵嚷嚷地要冲上楼来,他大吼一声,来到楼梯口,上来一个,就被他抓住一个,抓住一个就扔下去一个,回头还冲着佟国维和马齐高声怒骂:“你们两个混蛋,愣着干什么,没看见给主子惹祸了吗?还不赶快想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佟国维,他急忙来到窗口,冲下面大喊:“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国维,佟中堂。你小子听见了吗?赶快让你的人从这里滚出去,你也给我滚进来回话。”
在这场混乱中,康熙一直是稳如泰山,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刚开始时,他怀疑是马齐等人收了贿赂,和下边通同作弊,后来,见马齐出面制止杀人,才略微放了点心。此刻,听佟国维“滚出去”、“滚进来”地乱喊一气,倒扑哧一下笑了。就在这时,隆科多提着袍子,一溜小跑地上得楼来,“叭”、“叭”,打下了马蹄袖,跪在佟国维的面前:“三叔,不不,佟中堂,卑职不知您老驾到,有失迎候……”
不等他说完,佟国维又是一声断喝:“瞎了眼的奴才,给我磕的什么头,没看见圣驾在此吗?”
隆科多机灵灵打了个寒战,抬头看见端坐不语、厉颜厉色的康熙,更是手足无措,冷汗遍体。他膝行几步来到康熙面前磕头:
“奴才隆科多叩见主子。不知主子爷召奴才来,有何训示?”
康熙用冷冷的眼光盯着隆科多,没有立刻说话。这个隆科多,在皇上第三次亲征噶尔丹时,曾经做过御帐亲兵。可是,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康熙虽然觉得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康熙知道,这京城顺天府的府尹最好当,也最难当。干好了,立刻就能升赏,干砸了,也马上会受到处分。见隆科多吓得浑身颤抖,康熙放缓了语气说:
“哦,你就是隆科多吗?是由武职改任文职的吧?做到京师府尹不容易呀,好好再干几年,熬个督抚也不难,是吗?”
皇上这话说得莫测高深。隆科多情急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就在这时,京城步军统领衙门的主管赵逢春来了。他是听说法场上出了乱子,带着兵丁来镇压的。来到以后,又听说监斩官被叫上了酒楼,便前脚后步地追了上来,不防迎面碰上了老上司武丹。武丹见赵逢春闯了上来,便厉声喝道:“赵逢春,主子爷御驾在此,你不奉召唤,为何擅自带剑上楼?!解下佩剑,先退下去!”
康熙听见这话,说了声:“武丹,让赵逢春留下,这事也该着他管,听听有好处。嗯——隆科多,朕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呢。朕是说,朝廷没有亏待你,为什么你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偷梁换柱,干出这等枉杀无辜、草管人命的事儿来?讲,你收了多少贿赂,真邱运生现在窝藏在哪里?”
康熙这一问,隆科多更不知如何回答了。面前站着的上书房大臣佟国维,是他的同族三叔。当年,隆科多年幼,父亲患病去世时,族中的人,贪图他们的家产,闹得一塌糊涂,逼得他们孤儿寡母几乎要自尽。这位三叔身为族长,却隔岸观火,见死不救。打那以后,两家就结下了怨仇。直到隆科多当了皇上的侍卫,这才又有了交往。此刻,在皇上严词责问之下,隆科多不由得心中怀疑,嗯?莫不是这位三叔又在陷害我吗?想到这儿,他磕了个头,回奏道:“主子,请不要听信谗言。主子的话,奴才承受不起。奴才不明白,难道这犯人——他,他不是邱运生?”
佟国维一听就明白了。哦——隆科多这是话里有话呀。可是皇上在跟前,他又不敢开口。正犹豫呢,康熙却上火了:“武丹,你听听,隆科多这话说得可真够新鲜的。案子出在他手里,他倒不明白了,还说朕是听了谗言。好好好,朕马上让你明白。来人,去把那死囚带到这里来。”
不一会,被捆得像米粽子似的“假邱运生”带来了。两个戈什哈照他腿弯里踢了一脚,这囚犯便跪在了康熙面前。楼上楼下几十号人,鸦雀无声,静等着看康熙如何发落。酒店掌柜的也乘机溜了过来,躲在屏风后面瞧热闹。武丹是干什么的呀?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二话不说,“啪”的一巴掌扇了过去,把店主打了个趔趄。康熙连忙叫了一声:“武丹,不得无礼。他是店主,咱们是客人嘛。来来来,掌柜的,你坐到朕身边来。”店老板捂着被打得发烫的脸颊,走上来见了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从刚才那一阵闹哄中,这老板已经知道了,上座的是当今万岁爷。心想,嘿,要不是刚才被那位黑爷爷打了一巴掌,我能有福坐在皇上身边吗?嗯,这一巴掌挨得值,说不定是祖上修下的福呢!
康熙问话了:“你这死囚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并不害怕:“回大人,小的叫邱运生。”
“什么地方人?”
“密云县人。”
“哦,家里有什么人哪?”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
康熙心中暗笑,哼,你还不到三十岁呢,三个儿子都娶媳妇了:“那我再问你,有孙子吗?孙子娶媳妇了吗?”
康熙这话,不是凭空问的。这件案子的原由始未,康熙早就看到刑部的奏折了。那被邱运生奸污的女子,是邱运生的孙子媳妇领进邱家的。可这假邱运生,比真邱运生年轻了四十岁,他怎么会有了孙子,就是有也娶不了媳妇啊。那囚犯呢,最怕的就是问他有没有孙子。可是,越怕问的,上边偏又问下来了。他只好梗着脖子硬顶:“咳,这些事都问了几百遍了,要杀便杀,啰嗦个什么呢?”
马齐怒斥一声:“放肆,好生回话,小心掌嘴!”
康熙摆摆手,止住了马齐:“你不是邱运生,年龄不对,口音也不对。你分明是山东人嘛,为什么要假冒邱运生,替他送死呢?”
“我……我……我就是邱运生。你们快把我斩了吧!”
康熙皇上朗声大笑:“哈……邱运生六十八岁了,你一个年轻人,装得像吗?好好说,你存心替人送死,必有冤情,说清了才能救你的命啊!”
那犯人低下了头,不再言声了。店老板坐在一边看不下去,出来说话了:“万岁爷甭问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小人在这菜市口开店见得多了,这叫‘宰白鸭’。”
康熙心头一惊,脱口问道:“什么,什么?什么宰白鸭?”
“万岁爷不知,如今,有那一等一的大户,犯了法,又不想去死,就花钱买个替身。常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花到点子上,衙门的师爷办法多着呢。要是人犯尚未拿到,这替身好补一点,随便抓个人送进大牢就行。钱呢,也可以少花点。假如正犯已经抓住,下到大牢里,那钱可就花老了。县里、府里、刑部,一直到监牢的小头目,哪一关不打点好,能办成事儿啊?到了行刑时,监斩官就是看出来了,也不敢吭声,说出去,要得罪多少人哪!这就叫宰白鸭。凡是当白鸭的,不是穷得没法儿活,就是家里出了大事,急等用钱,只好拿命去换了。唉!造孽呀!”
那犯人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了。他伏在地上,放声大哭:“爹爹呀,孩儿对不起你呀……”
十三 张五哥君前诉冤情 十三爷府邸赏亲兵
酒店掌柜在康熙面前述说了宰白鸭的事,触动了假邱运生的真情。他伏在地上号啕大哭。康熙早就气得脸色发白,手足颤抖了。他严峻地扫视了一下身边侍立的大臣们,又对跪在地上的假邱运生说:“你,你不要哭。告诉你,朕即是当今天子。有什么冤情你只管说出来,朕会为你做主的。”那人一听皇上就在眼前,越发哭得厉害了:“万岁,不能啊。小人若是今日不死,邱家知道了,我爹张九如可就没命了……”
康熙阴沉着脸,叫了声:“隆科多!”
“奴才在。”
“你听见了吗?这可是你顺天府的事儿。速派你的人立即出动,把邱家的人全部扣押起来。张九如若是有个好歹,朕惟你是问!”
“扎。”隆科多立即飞身下楼,布置兵丁。一边去扣押邱家的人,一边封锁路口,严防来收尸的邱家家丁出城走露消息。楼上,那犯人却向康熙皇上哭诉了他悲惨的家史:
原来,这个冒充邱运生替死的犯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三阿哥胤祥在桐城碰上的那个私盐贩子张五哥。这张五哥祖籍山东新城县。他父亲张九如那一代,兄弟十人全是武林高手,开着一家镖局。到了康熙二十年以后,天下太平,镖行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就卖了局子,置了田庄,弃武就农。康熙四十四年大旱,庄稼颗粒不收,张五哥仗着一身武艺和几位叔伯弟兄干上了私盐贩子,赚了几个钱,想拿回来养家,哪知回家一看,族里十门父老兄弟除了他父亲张九如和一位婶子之外,全都饿死了。爹爹也已是奄奄一息。可是张五哥前脚进门,府里的差役后脚就来逼要赋税银子。几句话不投机,那衙役一棍子把张九如给打倒了。张五哥一怒之下,夺过棍子,打倒了衙役。谁知用力过猛,那衙役竟被他打死了。
听到这里,康熙有点不相信了,忙问:“哎,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吧?朕向山东发放了赈济粮嘛。”
“唉,万岁爷不知道,朝廷的救济粮十成能有二成落到百姓手里,也就算烧了高香了。”
康熙更是震惊了,啊!?吏治败坏,竟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吗?他看了看张五哥说:“张五哥,你说下去。”
张五哥说,他无意中杀了人,怕官府来逼命,便连夜背着父亲,逃出新城,在外靠打拳卖艺,父子俩混过了三年。后来,他们来到顺天府密云县,想不到邱运生和那个被张五哥打死的衙役是亲戚。张五哥一露面就被邱家认了出来,不由分说把他扣在庄上。正巧邱运生犯了案子,他强奸少女逼死人命,按大清律应该杀头。可是邱家有钱有势,当然不愿意让邱运生去死啊,于是,就想出了这个宰白鸭的主意。他们对张五哥说,如果他愿意当这白鸭呢,邱家情愿出一千两银子,给五哥的父亲张九如养老送终;张五哥要是不干呢,邱家就把他们爷俩按“在逃的杀人凶犯”送官治罪!张五哥一掂算,左右是个死,当了这个白鸭,死我一个却能救了父亲一条性命,便答应下来。至于邱家怎么花钱打通关节、走门路换人,张五哥就不知道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送进了大牢,又押上了刑场。
这一番话说得康熙心惊肉跳。这些年他一直庆幸自己创建了“康朝盛世”,让老百姓过上了太平日子。却不料户部出了那么大的亏空,刑部又出了宰白鸭的事,而下边吏治败坏,贪赃枉法也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安徽风阳克扣赈济粮食,上书房大臣们说不过是一城一地如此,可现在,山东新城,也出了这样的事!唉,朕老了,糊涂了。朕不该掉以轻心,什么事都由着太子和上书房大臣去办。现在可倒好,竟然闹出这等闻所未闻的奇冤大案来。这,这叫朕如何处置呢?
瞧着下边跪着的、哭得泪流满面的张五哥,康熙是又可怜、又心疼。心想:唉!一个精通武艺的五尺高的男子汉,为生活逼迫、形势所逼,竟然甘愿卖身替别人去死,以保老父的性命,孝心可嘉呀。就凭这一点我也要把他救下来。可是,他先打死了催交赋税的衙役,潜逃在外,又代人送死紊乱法纪。这两条罪加到一起也该杀头了。怎么才能救下张五哥呢?康熙沉吟了好大一会,才慢吞吞地问:“马齐,依你看,这张五哥有没有可恕之情呢?”
马齐一听这话,马上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连忙回答:“回万岁,邱运生一案事关重大。他们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做出这调包换人之事,肯定是相互勾结、上下串通好了的,此案必须查实重处。至于张五哥,不过是这大案中的小案。他失手打死了人,那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乃至诚至孝之举,律无死罪。皇上以孝道治天下,岂能让张五哥再担罪责?”
马齐的回答十分得体,正说到康熙的心坎儿上。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嗯,说得好。朕思谋着,也是要取张五哥的一个‘孝’字。不过有罪不罚,似乎也不妥。嗯——这样吧,赵逢春!”
赵逢春应声答道:“奴才在。”
“你把这张五哥带回去,按犯法自首的条例,在营中枷号三日。然后,安排他在你手下当差吧。”
“扎!”
赵逢春带着张五哥下去了。康熙的神色突然严峻起来:“马齐,佟国维,今天朕亲眼瞧见了这宰白鸭的事,确实是触目惊心啊!邱运生是朕亲自审定,御批处决的犯人,下边还敢做手脚,如此看来,天下屈死的冤魂恐怕多得很呢。吏治、法制败坏如此,不能不令人担忧。你们即刻传旨,今年秋天,全国要处决的犯人一律停止,要逐个的查一下,是不是还有宰白鸭的事。另外,传旨给刑部,明日起封印,听候查处。”
马齐连忙答应:“扎。不过……刑部封印,全国清查,此事非同小可,应该由何人来主持呢?请万岁降旨。”
康熙看了马齐和佟国维一眼,对面前的这两位上书房大臣,他还没有完全放心。张廷玉倒老实本分,可是御前又离不开他。突然,一个奇异的念头在康熙心中升起,他缓缓地说:“嗯,这样吧,太子和四阿哥、十三阿哥忙着清理户部的亏空,此时不便调动。大家不是都说八阿哥精明能干嘛,这事就交给胤禩去办吧。”说着站起身来,就要下楼。
马齐连忙答应一声,又跪在康熙面前说:“皇上,今天奴才在情急之中行事鲁莽,惊了圣驾,请皇上治罪。”
康熙朗声大笑:“哈哈哈……马齐呀,如果不是你大喊大叫地让下边停刑,这会儿,你的顶子就被朕摘掉了!上书房大臣位居宰相,协理朝政,处置机务,当机立断,为君分忧,是你的职责嘛。哎?佟国维,这隆科多朕怎么看着面熟呢?是不是你们佟家的人?
佟国维连忙回答:“回主子,隆科多是奴才的侄子。当年主子爷西征的时候,他当过侍卫。”
康熙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哦,这就对了……”至于什么对了,康熙没往下说,众人也没听明白康熙的意思,可谁敢再问呢,只好簇拥着皇上出门上轿回宫去了。
却说十三阿哥胤祥在阿兰那里碰了钉子,怀着一肚子的怒气、怨气和晦气回到自己府上。心中不痛快就借酒浇愁。谁知,酒不醉人人自醉,举杯浇愁愁更愁,喝了个酩酊大醉。大丫头紫姑见了连忙过来照顾他,又是让人烧醒酒汤,又是往他嘴里放醒酒石;又是帮助他脱换衣服,又是捶背摩掌胸口,好一通忙活啊,才让这位十三爷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就在这时,门上人进来禀报说,施世纶、尤明堂二位大人带了一大帮人来拜见。紫姑立刻回答:“不行,你去回施大人,说十三爷酒喝多了已经睡下了,请他们明儿个再来吧。”
胤祥“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说:“不,传我的话,有请!”回过头来对紫姑说:“皇上有句口头禅,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儿。这么晚了,他们来肯定有要紧的事,我怎么能不见呢?”说着,翻身下床,穿好外衣,迎了出来。啃,来的人还真不少。施世纶、尤明堂领头,后面跟着四五十人,都是在户部当差的戈什哈。这些人,原来是胤祥当年习武练兵时精心挑选的大帐亲兵,对胤祥绝对忠诚,绝对可靠。胤祥奉旨去户部时,把他们全带了过来,交到施世纶手下办差。今天,胤祥瞧着他们全来了,十分高兴,忙叫人多搬些凳子来,让他们全都坐下来说话。
施世纶上前见礼:“十三爷,您不要张罗了。我们深夜来拜见您,不会久坐。我和老尤还有这帮兄弟是向您辞行来的。”
十三爷一愣:“什么,什么?辞行!你们辞的什么行啊?”
“哦,回十三爷,是这么回事,傍晚,皇上和太子一起召见了我们,说户部差使停办,让我出任山东巡抚,尤明堂去云南当布政使。旨意很急,明天准备一下,后天一早就要离京赴任去了。”
十三爷更不解了:“啊?!你说什么,户部的差事停办了,我怎么一点风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茶里放药的事儿?不行!你们先在这儿坐着,我即刻递牌子请见,和皇上当面说清,不能让你们为我背黑锅。”
施世纶急忙上前拦住他说:“十三爷,您先别生气。我和老尤从京官到外任只是平调职务,并没有降级。皇上是为了保全我们哪!刚才,我们去见了四爷,四爷也是这样看的。他说,走了,走了,一走就了。太子让欠债的官员以十年为期归还欠款,等于是不还。这国库眼看就要弄出大窟窿来,我们怎么能担待得起呢?所以,皇上这样安排我们,是爱护,是保全。十三爷,您可不能意气用事,把皇上的苦心理会错了。”
胤祥颓然坐下,不再作声了。他仔细一想,施世纶说得对。太子既然背着父皇把风放出去了,父皇假如改了太子的决定,那太子就会立刻威信扫地;不改太子的决定,施世纶、尤明堂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嗯,看来父皇深谋远虑,不能不佩服啊。
尤明堂见胤祥只顾低头沉思,以为他一定是心中不安,忙上来劝解:“十三爷您不用担心。皇上连我和施大人还要想方设法地保全呢,对您就更不用说了。您消消气,宽心地等着,估计圣旨很快会下来的。”
胤祥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站起身来,走回里屋,拿出一叠纸来,向众人一亮说:“施大人,尤大人受了皇恩,奉调出京了。你们这四五十人原先是我的亲兵,现在怎么办呢?难道回兵营去任人作践吗?当年,你们跟着我在木兰围场练兵时,我就想提拔你们,后来又带你们到户部,希望你们能挣个彩头,熬个出身,想不到事情变化这么快。幸亏我早有准备,在兵部弄了这几十张委任扎子,现在发给你们。不论年纪大小,资历深浅,从今儿拿到扎子起,全都升为千总,在北京补缺。明儿个,我亲自去见赵逢春,让他为你们安排。这下,你们大伙也可以安心,我也算对得起你们了……”
胤祥说着说着动了真情,禁不住热泪盈眶。下边坐的几十名军士更是感动得五内俱沸,“刷”的一下全跪下了:“十三爷,您老待我们真是恩重如山。往后,有用得着奴才们的地方,只要您一声吩咐,哪怕是赴汤蹈火,我们也决不皱眉。”
胤祥激动地说:“哎,瞧你们说的。皇上知道爱惜施大人、尤大人,难道我就不知道心疼你们?别看我老十三是个愣头青,可是忠好善恶我心里清楚得很。好了,都起来吧。老施老尤,按理儿,我该摆下酒宴,为你们饯行才对。可是今儿天晚了,我刚才又多喝了点儿,再说,明天你们还得准备上路,就不再留你们了。请各位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第二天一早,胤祥一起床,家人就来禀报说:四爷府上的戴铎来了,说四爷有重要的事要和十三爷商议,请十三爷马上过去。胤祥昨天喝醉了酒,今天本来不想出门了,可是四哥派人来传话,又不好不去,便连忙洗漱了一下,出门一看,戴铎恭恭敬敬地在门口等着呢。这个戴铎个头不高,却两眼炯炯有神,因为办事干练,经四爷保奏,已经在外边当了知府。可他是四爷家的包衣奴才,所以,只要回到京城,照样住在四爷家,也照样给四爷跑腿当差。他的身份,他在四爷心目中的地位,不容忽视。胤祥微微一笑,随便问了一声:“哦,戴铎,是你来了。劳你久候。出了什么事儿,这样着急呀?”
戴铎见胤祥出来,连忙上前打千:“十三爷,奴才戴铎给您请安了。四爷命奴才来请您,奴才也不敢问是什么事,只是……”
“唉!说嘛,怕什么。”
“扎。听消息说,今儿早上传下圣旨,让八爷带人去把刑部给封了。人们纷纷传说,八贝勒府的侍卫、亲兵、太监,连顺天府的衙役、戈什哈全都派了差事,阵势大得吓死人。奴才猜想,是不是为了这件事,四爷才让奴才来请十三爷的。现在太子和三爷也在四爷府上呢。”
胤祥听到这消息,心中猛然一惊。刑部衙门非同小可呀,那是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地方,为什么说封就封了呢?看来其中必有道理。他来不及多想,便打马扬鞭,随着戴铎,向四贝勒府飞奔而去。
十四 查刑部太子心不宁 乍奉差胤禩耍威风
四贝勒府可不是个没规矩的地方。咱们前面交代过,四爷胤祯是朝中出了名的“冷面王”。在外头,他处事谨慎,少言寡语;在家里,那更是治家严谨,说一不二。不知道底细的,只看到了他的“冷”,冷面冷语,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不通情理的人。其实,他是面冷而心善。就说这府里吧,上自管家,下至奴仆,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个个都受过他的大恩。他从来不在仆人身上作威作福,而且赏罚严明。那位去请十三爷的戴铎,不就是从家奴升成管家,又从管家放出去当了知府的吗?知府这官儿不算小了,五品黄堂!要靠在外面钻营、巴结,得多少年熬啊。所以合府上下,对四爷是又感激又尊敬。常言说“敬而生畏”,只要四爷一声令下,没人敢消极怠工,更没人敢抗命不遵。今天,戴铎奉命请来了十三爷,他把胤祥送到后花园门口就不走了,轻声说:“十三爷,您老见谅。奴才只能送您到这儿,不奉我们四爷的传唤,园子里奴才不敢进去。”胤祥知道四哥家规严,笑了笑说:“好好好,我认识路。戴铎,忙你的去吧。”
怎么?这后花园为什么管得这么严呢?原来,这里虽然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水谢鱼池样样俱全,却是四阿哥胤祯的书房所在,是他念佛静修,思考问题之处,也是他接见亲信商议机密大事的地方。家人仆役,哪怕是混到了戴铎这样的地位,混到了如今的管家高福儿的位置,不奉特别召唤,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十三爷来的时候,太子、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在园子里的凉亭上,看来,他们已经谈了很久了。除了这三位皇子,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书生坐在一旁,正在为太子算卦。他的身边放着一副拐杖。胤祥认识,知道他就是四哥十分器重和信任的布衣书生邹思明。这个邹思明,咱们在第三卷中说到过他。康熙二十二年,南京科场出了舞弊大案。邬思明煽动举人们闹事,五百多人,抬着财神冲进贡院,把主考吓得抱头鼠窜。因为风波闹得大大,康熙听了高士奇的进言,没有大杀大砍,只处决了几位主考,可是邬思明却因带头闹事,而被朝廷下令通缉。打那以后,邬思明潜逃在外,流落江湖十几年,一直等到大赦,才保住了性命。后来,胤祯奉旨出巡,半路上遇见了邬思明。俩人说得投机,四爷便收下了他,带回府里,敬若上宾。在外边给他买了房子,还专门在不准家人随便出入的后花园里,给邬思明修了一座小书房。这邬思明又黑又瘦,其貌不扬,还是个瘸子。有个家人无意中说了句笑话,说“邬先生走路好似风摆杨柳”。不想,让四爷知道了,他一怒之下,把那个家人打发到西域充军守边,品尝那“怨杨柳”的滋味去了。从此,府里上下人等,对这位邬先生,再不敢有一句二话,也再不敢有半点不敬。
那么,今天,为什么太子、三阿哥都来听邬思明算卦呢?还是因为咱们前天讲过的那个“宰白鸭”的事儿。康熙皇上在菜市口,灵机一动,任命八阿哥胤禩去清理刑部。这旨意一下,太子可坐不住了。这么大的事儿,皇阿玛怎么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呢?他心中没底儿,就拉着三阿哥来找四弟了。
十三爷进来,邬思明只朝他点头招呼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太子,从卦象上来说,这是个否极泰来的吉卦。依学生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您正和四爷、十三爷忙着户部的事,抽不开身。皇上临时决定,把清查刑部的差,派了八爷,这也是常情嘛,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学生送太子八个字:‘但做好事,休问前程’。”
“唔?此话怎讲?”太子不解地问。
邹思明从容不迫地说:“太子容禀。您只要按皇上的教诲,为君分忧,为国分忧,修身养性,努力去做就是了,不要担心自己的前程。太子立为储君已经三十多年了,皇上能为这点小事,迁罪于您吗?”
太子一想,唔——对呀,宰白鸭的事儿,与我无关。刑部的差既然派了老八,让他折腾去吧,我管他干什么。这么一想,他放心了。这些时,为了户部的事,与十三弟闹得不愉快,见老十三来了,太子也不想在这儿多待,便对三阿哥胤祉说:“三弟,邹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放心了。咱们不谈这事儿了,走,陪我去看看你编的新书法。”说完,拉着胤祉走了。
胤祥心中一阵不痛快:这是怎么回事?大清早急急忙忙地把我叫来,说是要商议大事,怎么我一来他就突然走了呢?他这儿正生气呢,不防邬思明冷冷地撂出一句话来:“四爷、十三爷,请恕学生直言,太子的地位,恐怕危险了!”
胤祯大吃一惊,“什么,什么?邬先生,请说明白点。”
邬思明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四爷,事情明摆着。太子在位已经三十多年,皇上对他是又疼爱、又不满。这次户部的差事办砸了,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在这节骨眼上,刑部又出了事,皇上却派了八爷去当钦差。这是因为朝野上下,都在称赞八爷的才干,皇上是在有意地试探一下八爷,看他能不能办好这件事。当今皇上乃千古少见的英明之主,这个决策不是轻易做出的。说白了,是皇上要在办事的能力上,拿八爷和太子做个比较。如果八爷把刑部的差事办得让皇上满意,那太子……”
邬思明突然停住口不说了,但是,胤祯和胤祥不是糊涂人,他们能听不出这话外之音吗?父皇是要在太子和老八之间做个考查,做个选择。胤祯也好、胤祥也罢,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太子党”的人,如果太子倒了,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四爷胤祯谋事细密,他疑惑不解地瞧着邬思明问道:“邬先生,至于这么严重吗?”
“嗯,还不止如此。四爷您想啊,皇上要在太子和八爷之间做个比较,这样的事,当然不能先和太子商量。可是太子协理朝政已经多年了,皇上决定的事,在下圣旨前,先给太子透个风,也不为过啊,皇上却没有这样做。君臣父子之间,疑虑、提防和不信任,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这,不是好兆头啊!”
四爷沉思着,又问:“嗯——先生说得有理。照您这么说,我们也要做些防备才对,是吗?”
邬思明淡然一笑,宽慰说:“哦,四爷和十三爷倒不必过于担心。这次户部差事停办,皇上把施世纶和尤明堂都放了外任,而且限期出京,不容迟缓。这是皇上为国家保存精英,保存忠良大臣的一片苦心哪。对他们两个尚且如此,对您们二位实心办差,又没大错的皇子,圣上岂能不加保全,一概贬斥呢!”
胤祥急了:“邬先生,那,那我们哥俩该怎么办呢?”
“十三爷,请稍安勿躁。学生刚才所说,不过是以大局而论。刑部的事,不是十天八天能办完的。太子再无能,皇上也决不会说废就废。请四爷、十三爷给学生一点时间,让我多看看,多想想,然后为四爷献一良策。至于眼下嘛,学生能馈赠二位的,只有四个字:静观待变。”邬思明站起身来,略一拱手:“四爷、十三爷,学生告辞了。”说完,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胤祥被邬思明这番话说得心神不宁,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正要说话,却被四阿哥胤祯拦住了:“十三弟,你不要着急上火,还是我那句老话,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呢。你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什么事都揽着。咱们就按邬先生说的,静观待变,瞧老八能折腾出个什么样来。好了,好了,你什么都别说了。告诉我,你去看阿兰了吗?给四哥讲讲你的艳遇如何?”
胤祥垂头丧气地把去见阿兰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又说:“四哥,我真不明白,看阿兰的样子,像是变了心,可又像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任伯安呢,又非逼着她到我身边来。莫非,他任伯安想打我的什么主意不成?”
四爷思忖了一下说:“嗯,你想得对。阿兰是变了心,还是有苦难言,你可以暂时不去多想。即使她真的变了心,也没什么可惜的。天下好女子多得很,你还怕娶不上福晋吗?但是,任伯安这个人,咱们可不能不防。我派人打听过了,这个小小的京官书办,在六部衙门里说一不二,阿哥皇亲家里,他直出直进,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人物。他为什么要打你的主意,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你可得心中有数啊!”
老四、老十三在这儿发愁,老八可正在那儿神气着哪!一接到皇上派他当钦差去清理刑部的旨意,他马上就明白,出风头、显能耐,就在这一回了。太子和老四、老十三办砸了户部的差事,我要是办好了刑部的事,在父皇面前,谁高谁低,谁优谁劣,那还不是小秃头上的虱于——明摆着的吗?所以,圣旨一下,他马上递牌子求见,请父皇面授机宜。又大事铺张,把步兵统领衙门的兵调来一部分,严密地布置了刑部的关防。下令刑部大小官员,一律不许回家。而且封了大印,封了档案,封了天牢,把个庄严无比的刑部闹了个鸡飞狗跳墙。他自己呢,却稳坐府邸,按兵不动,一直到第七天的头上,才摆出了钦差大臣、阿哥皇子的全副仪仗、执事,前呼后拥地来到刑部。顺天府尹隆科多,见八爷的大轿来到门前,连忙飞跑几步,跪在轿前请安:
“顺天府尹隆科多迎候八爷。奴才奉了九门提督赵逢春将军的军令,在这里统管刑部关防。八爷有什么吩咐,奴才当尽力照办。”
八阿哥胤禩,从容不迫地下了大轿,向隆科多虚扶了一下,满脸堆笑地说:“隆科多,免礼,起来吧。你办事很得力,这外面的事,我就指望你了。”一边说,一边迈开大步,进了刑部大门。门前站立的戈什哈连忙高喊一声:
“钦差大臣、八爷驾到——”
这一声喊不要紧,惊动了刑部大堂上的所有官员。他们被软禁在这里,说是:“集中办差”,可是,大印封了,档案封了,有什么差事可办啊。大伙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已经七天了。今儿个,正在愣神儿呢,忽听一声“钦差驾到”的传呼,几乎是人人心惊肉跳,个个变貌失色,“刷”的一下,全都站起来了。满族的刑部尚书桑泰尔,汉族的刑部侍郎唐赍成领头,急急忙忙地迎到大堂外边。但见八爷胤禩身穿团龙江牙海水袍子,项带东珠,气字轩昂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簇拥着十六名带刀侍卫,三十二名太监。刑部官员们一见这阵势,不敢怠慢,“啪啪啪”,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桑泰尔颤声说道:
“罪臣桑泰尔率刑部职官,跪迎钦差大人。恭请圣安,请八爷安。”
胤禩神色庄严地走到上首,沉着脸,冰冷地说了一句:“圣躬安泰。”又突然换了笑脸:“二位大人请起,各位都请起吧。”说着,回身大踏步走上堂去,在正中的公案后边坐下。待众人都跟进来之后,他笑眯眯地开言了:
“各位,这次本贝勒奉旨到刑部办差,受命已经七日,可是忙于查阅档案,没来刑部看望大家,劳各位在此久候,你们也都辛苦了。”胤禩这个开场白,说得十分客气,也十分体贴。刑部的官员们都在心中暗自庆幸,嗯,八爷不愧人称八佛爷,果然能体谅下情。可是,没容他们往下想呢,就听胤禩口风一变,突然严厉起来:“众位,国家设立刑部,为的是以刑法律条治理天下,使善良百姓能安居乐业、奸猾之徒无藏身之所。可是,在堂堂京师重地,圣上眼皮底下,竟然发生了‘宰白鸭’这前古未有的丑事!我已查过,现在在押的四十八名待决死囚中,还有四人不是正身。你们身为朝廷大员,受大清的深恩厚泽,操天下之生杀大权,这样做,对得起皇上的重托吗?对得起皇上爱民之圣德吗?”胤禩越说越气,“呼”的站起身来,把堂木“啪”的一拍:“隆科多,你进来!”
隆科多在门口候着呢。他真想不到,这位平日和善的八贝勒,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的令人胆寒。听见八爷喊他,连忙进来叩头:
“奴才隆科多在!”
“摘掉桑泰尔、唐赍成的顶戴!”
“扎!”隆科多一挥手,几个如狼似虎的戈什哈拥了进来,把跪在地下的刑部尚书、侍郎的顶戴摘了。其余官员见此情景,都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心中不住地打鼓,不知这位八爷抓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却听胤禩又开口了:
“即日起,刑部所有官员,一律脱掉官服,在衙门办差,随时听候本钦差传唤问话,不准回家。你们都知道,我八爷从来是宽容的,等案子查清楚,奏明圣上之后,自会有公正的发落。”说完,看也不看下边呆若木鸡的众官员,径自走下大堂,到签押房里坐下披阅刑部的档案文书去了。他心中暗暗高兴,这一手“敲山震虎”唱得还不错。看来,只要把这帮老官僚、京油子镇住,刑部的事不难办好。
哪知,他刚刚坐下,九阿哥胤礻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八哥,恭喜恭喜,你好得意啊!”
老八突然一惊,抬起头来:“啊?哦,是九弟来了,你,你不是病了吗?”
老九嬉皮笑脸地说:“咳,我哪儿有什么病啊,我是给八哥您瞧病来的。怎么,八哥您一点没感觉吗,您病得可不轻啊,要不要我给你请个大夫?嘿嘿……”
八爷糊涂了:“什么,什么,我病得不轻,九弟,你说什么胡话?”
“哈……八哥,你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谁不知道,你在咱二十多个兄弟中是最有人缘的人,为什么今天却办出这样糊涂的事儿?”
八爷更不明白了:“九弟,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谈不上有什么人缘,不过是一向与人为善,仁义待人,不敢轻易作践人罢了。今天……今天我办了什么错事儿了。”
“咳,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做不明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自毁长城?”
“什么,什么,我奉旨办差,禀公办事,谁是我的长城,我又怎么自毁长城了?老九,你别给我绕圈子了好不好。”
老九知道,戏唱到这儿,得换角了,“好好好,我说不清这事儿,你和他们说吧。”老九说着,向屋外叫了一声:“十四弟,你们进来给八哥当面说吧。八哥,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甩手走了,把个八阿哥胤禩撂到这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一抬头,老十四胤礻题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随从模样的人进来了。老八定睛一看,啊!这不是任伯安吗?
十五 闯禁地任伯安放刁 受挟制众皇子就范
十四阿哥胤礻题办事也真绝。他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任伯安带到了刑部,这可把胤禩给难住了。如今,胤禩身为钦差大臣,奉旨清查刑部。这里的事,朝野瞩目,都瞪着眼瞧着他老八呢。十四弟呀十四弟,你怎么这样胆大包天,竟然把任伯安领到这儿来了呢?不过,这位八爷城府很深,平日十分注意自己的仪表,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任伯安突然跟着老十四来这里,他心中尽管吃惊,脸上却一点儿也没露出来。他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笑着和老十四打招呼:“哟,是十四弟呀,你不是去视察陕甘军务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位十四阿哥胤礻题,今年刚满二十岁,他和四阿哥胤祯是一母同胞。俩人的脸长得一模一样,但性情却绝不相同。四阿哥胤祯冷峻严肃,而十四阿哥胤礻题,却豪爽放荡。他大大咧咧地向八哥请了安,便笑呵呵地说:“好啊八哥,您可真有能耐。好家伙,瞧瞧刑部这些官儿们,平日耀武扬威,好不吓人。今天可倒好,你八哥一声令下,他们就乖乖地脱了官袍,衣帽不整,既像一群叫化子,又像一群死了亲爹老子的丧家犬。哈哈哈……”
八阿哥刚才在刑部大堂上威风凛凛,出手狠辣,镇住了刑部的官员,也出足了风头。他正在暗自得意呢,想不到九弟突然闯进了刑部。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打了一阵让人琢磨不透的哑谜,就扬长而去了。紧接着,这位十四弟又带了任伯安,而且大声叫嚷,放言无忌。八阿哥不高兴了:“十四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是这个脾气?说话没遮没拦的,也不怕丢了皇子的身份吗?”
老十四满不在乎地说:“咳,八哥,这有什么?你十四弟就这个德行。怎么,如今八哥你当了钦差,老弟在你面前说句笑话也不成吗?”
老十四说得不错,他就是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老八一想,在这儿不能和他叫真儿,得先把任伯安这老小子给治住。想到这儿,他脸色一寒冲着任伯安就发上火儿了:“任伯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任伯安躬身施礼,规规矩矩地回答:“回八爷,小的知道。这是刑部,是钦差大人八爷奉旨办差的地方。”
八爷的脸阴沉得可怕:“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奉召唤,擅来此地?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吗?难道你想上八爷我这儿来撞木钟吗?”
八爷这话说得够重了。哪知,任伯安根本不怕。他冲着八爷打了一躬,笑眯眯地说:“八爷,您老这话说得重了。小人哪儿有那么大的胆量呢?不过小的侍候各位阿哥时间长了,今儿个随十四爷来瞧瞧您老罢了。八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
八爷把手一挥:“哼!你不用在这儿耍嘴皮子。我问你,户部追交欠款时,我听说六爷、七爷还有十五爷的欠账都是你替他们还的。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银子?”
任怕安一阵好笑:“咳,八爷要说这话可就见外了。银子这玩艺儿虽然好,可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要它干什么?说实话,我没有那么多银子。可是阿哥们有的在云南倒卖药材,有的在那里开挖铜矿,有的呢,在兴安岭的金矿上收税,还有的在柳条边挖人参。这些事,阿哥们都不方便自己出面,就让我老任去经管。我哪能顾得过来呀,只好派人去照应。这些人得了财也自然要孝敬我。其实呢,这都是阿哥们应该得的钱。我收下来,也不过是替阿哥们暂时保管一下罢了。阿哥有困难时,我不出钱谁出呢?就说上回那个老道张德明给八爷算卦的事儿吧,八爷一高兴赏了他一万两银子,又让他当了白云观的观主。咳,他一个出家人,要那么多银子干啥,就转送给我。我呢,就拿这钱替阿哥们还账了。八爷,我任伯安没本事,可也不糊涂。常言说,背靠大树好乘凉。阿哥们龙子凤孙,拔根汗毛比我的腰还粗,我不靠阿哥们又靠谁呢?我要不替阿哥们出力,还让谁去应这个差呢?”
任伯安左弯右绕的这一大番话,把八阿哥胤禩说傻眼了。怎么了?任伯安说的这些事八阿哥都知道,这都是以他为首的阿哥党所为。老八在幕后,老九、老十四他们在前台,指挥着任伯安去干的。可是,倒卖药材、私开铜矿、收受金税、偷挖人参,全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犯法的事。无论哪一件,让皇上知道了,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请张德明算卦的事,更不得了。什么八爷头顶有白气笼罩,什么“王上加白”,如果传了出去,就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呀!一个念头在胤禩的头脑中闪过:不行,任伯安这小子知道的太多了,此人决不能留。不如趁今天这个机会,以私闯刑部大堂的罪名杀了他,绝了这个后患……
任伯安是何等机灵的人啊。他见八爷沉思不语,马上就明白了这位皇阿哥的心思,谦恭地一笑又说话了:“八爷,您老别发愁。我任伯安是个明白人。俗话说:法不传六耳。今儿个在这里的,只有八爷和十四爷,您二位都是我任伯安的护身符。您老放心,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把那些事说出去的。八爷刚才说我是来撞木钟,还真让您说对了。不瞒八爷,我任伯安替阿哥们还账的钱里,就有宰白鸭挣的钱。八爷您要是真的这样雷厉风行,大杀大砍地叫起真儿来,闹得大家寒了心,可不好收场啊。就算我任伯安认死也不招,可我手下替爷们办事的人,要是有个言差语错的,那可就……”说到这儿,任伯安突然停住不说了。八阿哥心头一震,哦!对了,看来杀一个任伯安容易,要堵住所有知情人的嘴,可就难了。这……怎么处置好呢?
老八这儿正为难呢,老十胤礻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他也不看谁在谁不在,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上了:“八哥,我替你把顺天府的事儿查清了。好家伙,那里押了八个死囚犯,竟有三个白鸭,还都是任伯安那小子一个人干的。除了隆科多,顺天府的人都吃了任伯安的贿赂,还得了吗?!我看,你下个令,把任伯安这小子抓来杀了算了。不然的话,会把九哥也牵连进去的。”
老十正说到兴头上,却不防任伯安在一边开口了:“十爷,您老吉祥。小的任伯安跑到您前边了。这不,十四爷把我带来投案自首来了,小人正等着听八爷。十爷的发落呢!”
老十胤礻我一听这话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任伯安就在眼前,而且如此大胆放肆。他恶狠狠地走上前去,“啪”的一个大耳光打在任伯安的脸上,怒气冲冲地说:“原来你就是任伯安,竟然如此没有王法,不懂规矩,跪下!”
任伯安并没有跪下,更没求饶。他捂着被打肿的脸颊,嘿嘿一笑说:“十爷,您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有话好商量嘛。好歹我任伯安也是给十爷卖过命的。”
“什么,什么?你,你给我卖过命?我连你的面儿都没见过,我让你办什么事儿了?你不过打着我九哥的牌子,招摇撞骗罢了,关我什么事儿?”
任伯安冷冷地一笑:“嘿嘿嘿……十爷,您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儿。还记得吗,那年太子要配春药,可是倒处找不到雪莲。何柱儿求了您,您又让管家找了我,才弄到了这味药,听说太子吃了之后很有作用。还有,十爷在关外收金税的事也是小人帮着办的。这件事,皇上跟前的侍卫鄂伦岱也知道一点儿,不知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两件事呢?”
十爷一听任伯安这话,又急又气又上火。帮太子配春药和在关外私收金税都是犯法的事,都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让皇上抓住。所以任伯安这一说,胤礻我还真有点发毛。可是,这位十爷和八阿哥不同,他是个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人。抓住手还敢不认账呢,能听任伯安的威胁吗?他心想,我身为皇子,你任伯安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说话。老子今天一不做,二不休,我一刀宰了你,也好断了这个把柄,绝了这个后患。想到这儿,他一翻脸怒声喝道:“好好好,今天老子算看清了你任伯安的嘴脸。既然你能找到雪莲为太子配春药,老子我有肺痨,听说人血馒头能治,我再向你要一付!”说着,“哐啷”一声拔出腰间宝剑,瞪着气得血红的眼睛,逼近了任伯安。
老十四连忙上前拦住他:“十哥,别生气,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嘛。这任伯安是九哥的人,九哥怕他自己在场不好说话,才让我出面领任伯安来见八哥的。打狗看主人,杀了他,九哥面子上也不好看是不是。任伯安,你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十爷磕头赔礼。”
任伯安见有人替他说话,更来劲儿了。磕头赔礼?得了吧。你老十敢杀我吗?想到这儿他不慌不忙地说:“十爷,您老要想杀我容易得很,那还不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吗?不过,您的三尺龙泉虽然锋利,恐怕杀不了东宫的管事太监何柱儿,更杀不了皇上的侍卫鄂伦岱吧。我死了不要紧,谁还给您搭桥牵线,从中说话呢?何柱儿他们恐怕也就不肯替十爷再瞒着了,万一皇上知道了,十爷,您老看咱们俩的人头是谁的更值钱呢?”
八阿哥胤禩越听越吃惊,到了这会儿简直心惊肉跳了。任伯安口若悬河,像舌战群儒似的说了这么半天,表面上听起来,恭顺谦卑,没有一句过头话,简直像一个老朋友在耐心他说服规劝。可是仔细一品,哪句话都透着威胁,哪句话都有莫大的压力。此人太可怕了!可是,此人也决不能杀。想到这儿,他出来说话了:
“哎,我说老任哪,你怎么也当真了呢?十爷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看能不能把大事托付给你。看来,你还真行,处变不惊,有国士风度。你放心,不会杀你的。这刑部签押房,是钦差大臣处理公务的地方,怎么能随便杀人呢?好了,好了,这地方乃机务重地,你待久了万一被人看见不合适。你道乏吧。回去告诉我九弟,就说吃过晚饭我去拜会他。”
刚才十爷动怒拔剑的时候,任伯安还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听八爷这么一说,他马上见风转舵:“哈哈哈……八爷、十爷、十四爷,请放心,小的任伯安活一天,就要为阿哥们效忠一天,不会变心的。既然八爷吩咐了,小的自当遵命,我告退了。”说完,团团一揖转身走了。
任伯安一走,老十胤礻我可不干了:“八哥,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刑部这大案子刚接手,让任伯安这么一搅和,还怎么收场?”
老十四胤礻题却扑哧一下笑了:“十哥,你性子太直了,没看见太子、老四、老十三把差事办砸了吗?为什么?就是太认真了,这朝廷上的事,弯弯绕绕纠缠不清,八哥要是也认真去办,照样也得砸了。何况,这刑部的事牵连着咱们好几个兄弟,还有一大帮官员,八哥现在树威信还来不及呢,捅了马蜂窝可怎么好?”
老十无可奈何地问:“那,依你说该怎么办?咱们总得让八哥交差吧。”
老十四早就想好了:“十哥,你放心,这事儿好办。依我说,就像八哥现在这样,把雷响得大大的,把地皮淋得湿湿的,让父皇看着高兴就行。至于最后,挑那小不溜的官员杀上几个,掩人耳目就算了呗。”
八阿哥仔细品味着十四弟这番高论,心中暗自琢磨了一番,对两个弟弟说:“老十不要着急,老十四你也不要太张狂。刚才这话,不准再说。要小心,如果有一点蛛丝马迹被父皇抓住了,我们干得再好也功亏一篑了。嗯——任伯安这小子嘛,杀他、留他都有后患,倒是个难办的事。老十四,你回去告诉老九,让他尽快把任伯安送出京城,暂避一时,躲一躲风头。哎,老九搞的那个什么‘百官行述’是不是也在任伯安手中?”
老十四尚未说话,老十却奇怪了。忙问:“什么‘百官行述?’”
老十四狡黠地一笑说:“回十哥,这事儿正是任伯安一手操办的。这老小子还真有两手。他给朝廷中有头有脸儿的官员和外官中巡抚以上的官员,一人立了一本秘密的册子,里面记得可全了。何年当官,什么出身,投的谁的门路,又是怎么升的官儿,还有政绩优劣,人品好坏,给谁送过礼,收过谁的贿赂,等等,等等。一句话,这些官员一辈子干了什么好事、坏事,简直是点滴不露,全记在册子上。哼,这就是把柄,这就是威慑力量。谁敢不听咱们的,一查这个百官行述,点给他两句,谁能不心惊,谁敢不服,谁敢不乖乖地听咱们摆布?要想成大事,这可是最要紧。最不容忽视的。十哥,这回你该明白为什么要留下任伯安了吧?”
老十不言声了。老八却深沉地说:“二位兄弟,此事要绝对保密。除了老九和咱们哥儿仨,谁也不能告诉。十四弟,任伯安的事,你和老九商量一下,必须尽快妥善安排。要保护好他,让他今后少出头露面,明白了吗?”
老十四正要答话,忽听外边一声传呼:“圣旨到——”
老八不敢怠慢,连忙整好袍服,带着两个兄弟出房跪下,迎接圣旨。这次捧旨前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大阿哥胤禔和十三阿哥胤祥。这位大阿哥,年已将近四十,发了福,长得又胖又高,一张国字脸上总带着一副居高临下的笑容。他快步走到上首,朗声说道;“皇上有旨,着皇九子胤礻唐,皇十子胤礻我和皇十三子胤祥,会同钦差大臣皇八子胤禩共同办理刑部事宜。钦此。”
几位皇子连忙磕头:“儿臣领旨。”
大阿哥胤禔连忙上前搀起几个弟弟。弟兄们见礼之后,胤祥笑着对胤禩说:“八哥,小弟这回跟着你干了。有什么差,八哥只管吩咐,小弟不会给你丢脸的。”
八阿哥胤禩满面笑容地说:“好好好,十三弟,我最喜欢你这脾气,敢说敢为,敢怒敢笑。咱们弟兄携起手来,干好父皇交办的差事就是了。”
“好,八哥说得好。小弟一定遵命。哎。我和大哥刚才来的时候,正碰上一个人从刑部出去,好像是八哥府上的那个任伯安。我叫了他一声,他却没答应。八哥,任伯安上刑部干什么来了?”
老八急忙掩饰:“咳,十三弟,你看错人了吧?再说,任伯安是你九哥的人,他来找我干什么?”八阿哥胤禩虽然是笑着回答,心中却不免一惊:“嗯,父皇把老十三也派到刑部来,莫非是对我不放心吗?”
十六 考皇子康熙费心机 欺君父胤禩弄机巧
八阿哥胤禩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康熙皇上对他确实是有点不放心。这位康熙皇上,八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几十年里,内除权奸,外定边疆,修运河,减赋税,让全国百姓过上了安乐日子。可是,这几年,他逐渐老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想让儿子们替朝廷办点事吧,这些皇子、阿哥却又不争气,往往是事也办了,祸也闯了,留下一个窟窿,还得他这个当皇上的去亲自过问、处理善后,替他们贴补丁。就说户部清理欠款、追回国债的事儿吧,老四,老十三还算卖力,结果,太子为了讨好臣子,落个“宽厚待人”的名声,一句话:“限十年还清”,把一件眼看到手的成绩,又白白地送掉了,致使功亏一篑,令人痛心。后来,在万般无奈之下,康熙只好把施世纶、尤明堂调到外任,保全了他们俩,又把胤祥派到刑部,给老八帮办。可这么一来,户部的事就没了正主儿,康熙皇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让阿灵阿署理户部尚书。却不料阿灵阿不是个省油灯,别看平日低眉顺眼的,挺讨皇上欢心,可办事却是怎么歪怎么干。他一上任,就把十三爷和施世纶他们立下的章程全改了。头一样,就是追查“讨债英雄”们的责任。皇上能保下施世纶、尤明堂,能保下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可是不能把各省各地奉旨办差。清还国债的人全保下吧。所以,这些人立刻便成了贪赃欠债官员们的众矢之的。当然了,谁也没那么傻,拿“追还欠款”这件事给他们立罪名。可是,中国封建时代的官场,坑蒙拐骗的招数多着呢。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老弱”啊,”疲软”哪,什么“办事不力”呀,“刚愎自用”啊,只要想治你的罪,什么理由找不出来呀。得!没过几个月,这些昔日跟着十三爷、施世纶干得有声有色的人,被参的参,贬的贬,全都落马靠边了。阿灵阿为了给自己树威信,去掉“署理”也就是咱们现代人说的“代理”二字,名正言顺地当户部尚书,就想方设法去买好。于是又下令开库,“救济”所谓“穷困”的京官。这个口子一开不要紧,全国各地也都上行下效,照此办理。户部把口子开一尺,下边就敢开一丈。国库里刚刚收回来的银子,又悄悄地流进了层层官吏的腰包。得到钱的,当然高兴,纷纷上表给皇上,称赞阿灵阿能体贴下情,办事干练。又是替他请功,又是保他升官,群口一词,热闹非凡;可是,那些从前还了账的,却受不了了。怎么,我们卖田地,卖房产,东借西挪地还债,反倒便宜了你们了?这不行,于是也纷纷上表。这个说,自己当年从龙入关,血战疆场,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有多么大的功劳;那个表白自己忠君爱民,两袖清风,治理地方,政绩卓著,前两年破产还债之后,家徒四壁,衣食无着,穷困潦倒,难以度日。那奏章写得简直是字字血,声声泪,就差没说“把还了的钱再退回来”这句话了。怎么?不敢说呗。皇上康熙是何等精明啊。不管表彰阿灵阿的奏折,还是哭穷叫苦的陈述,他看了之后,全都付之一笑,留中不发一一扣下来了。派总管太监李德全去户部国库里一查,才几个月的功夫,国库又出了一千四百多万两的亏空。康熙这个气呀!他恨不得马上拿掉阿灵阿,再派人去重新清理国库,讨还欠债。可是冷静一想,不行。上回信任了太子,把这件大事交给他去牵头儿办理,太子的身份、地位、权力仅次于皇上,还办成这个模样,要重新开始,派谁去掌管呢?太子当然是不能再委以重任了。可是除了太子,难道让朕这个皇上亲自出马去过问户部的事吗?自己要是不出马,谁又能镇得住呢?而且,君无戏言,刚刚决定停办的事,说话不算话,又重开事端,肯定会引起朝野震动,百官不安。假如闹出乱子来,恐怕更不好收场。唉!千错万错,错在朕不该这么信任太子,错在太子办事疲软,优柔寡断,没有远见,没有魄力,他太让朕失望了!户部清理欠款的事闹了这么个下场,康熙把希望全寄托在八阿哥的身上了。朝臣们都说八阿哥心地忠厚,宽以待人,办事精明,深得人心,还送他一个“八佛爷”的雅号。如果八阿哥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好的人缘,万一太子不争气,换他当太子,也可使国家、社稷不至于在朕的百年之后乱了套。康熙正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才决定把八阿哥派到刑部去,想让他从“宰白鸭”的事打开缺口,清理全国的吏治,严惩那些贪官污吏们。同时,也可以考验一下老八的忠心和能力。可是,康熙皇上也听说这位八阿哥和老九、老十他们关系密切,有“阿哥党”之称。这可不是小事,不能不提防着点儿。不然的话,一旦他们从结党营私到串通起来阴谋篡权,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康熙义想出一个办法,把老九、老十也派到刑部,看这“阿哥党”的哥儿仨在一块儿,能干出个什么名堂来。此外,还特意加进去个老十三。套句现代词汇,这叫“掺沙子”。让老十三去监督老八,免得老八他们胡作非为。嗯,还不错,这哥儿几个干了几个月,总算把刑部的事理出眉目来了。老八写成奏表,请皇上御览定夺。
谁知,八阿哥的奏表康熙不看还罢,一看之下可把他给气坏了。据八阿哥说,经过内外查证,刑部的历任官员,都是刚正廉洁、执法如山的清官。各省的道台、府台、县官们,除了个别小人之外,也大都是忠心事主、廉洁奉公的。“宰白鸭”这样的事,全国就张五哥这么一件。涉及这件案子受了贿赂的,是几个典狱官和监牢头儿,按律该斩。刑部尚书桑泰尔,侍郎唐赍成,有失察之罪,应革职降任。至于邱运生和张五哥这案子,虽有冤枉,但事出有因。邱运生五代单传,他的小妾怀了孕,还不知是男是女。那个被他奸污的女子,不是佃户,而是卖到邱家为奴作妾的。把邱运生判了死罪,处分重了。可是既然判了,他们也没法,又怕杀了邱运生就绝了后,事出无奈,才买通了看监狱的人,把张五哥换了进去。张五哥呢,既是私监贩子,又是打死公差潜逃在外的罪犯,按大清律是该杀头的。所以,让他去替邱运生死,也不算冤枉。
八阿哥这个奏章写得洋洋洒洒,头头是道,简直是吏治清平,天下安定,干坏事的、贪赃枉法的似乎只有那十几个看押监牢、掌管文书的小书办、小衙役和禁卒们。看书的朋友们自然明白,八阿哥所以要这么办差,是为了维护任伯安,维护阿哥党,为了在大臣中落个“宽厚”、“慈悲”的好名声。他采用的是老十四的办法,打大雷,下大雨,却不办实事。真正贪赃枉法的人,被八阿哥保下来了,刑部和顺天府里经任伯安的手换的几个“白鸭”,当然是更不能申冤了。八阿哥心里有数,反正这些事皇上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也不能亲自来查,这么一糊弄,天大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八阿哥却在自得自满之中犯了一个大错,他太低估了父皇了。今天,皇上拿着这份奏章,越看越好笑,越看越纳闷,越看越怀疑,到最后,是越看越上火儿。康熙登基四十多年,亲政也已三十多年了。处置过多少复杂难办的案件,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斗争啊。虽然他现在老了,可是还远远没糊涂,更没昏聩。老八这小小的花招能瞒过康熙的眼睛吗?更何况邱运生的案子是康熙曾经亲自过目、御笔亲点,而且还亲自审问过张五哥,可以说,康熙对这个案子是了如指掌的。现在可好,全变了。邱运生明明有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和一群孙子,如今却成了“五代单传”,被奸污致死的佃户女儿,忽然成了卖身的奴婢,该杀的犯人邱运生落了个“判刑过重”,替人当“白鸭”的张五哥倒是“按律该斩”。老八呀老八,你真行啊。太子只是懦弱无能,你可好,竟敢当面撤谎。你,你你你,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上,你心中还有朕这个父亲吗?!想到这里,康熙忍无可忍了,他“啪”的把奏表扔到地下,怒声骂了一句“真是屁话满篇”。说完,忽地站起身来,急促地在养心殿里走来走去。突然,他来到张廷玉面前,颤声问道:“张廷玉,八阿哥这份奏章,你们几个上书房大臣看了吗?太子他看了吗?太子怎么说?你们几个又有什么想法?”
张廷玉当上书房大臣二十多年了,康熙的脾气他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一遇上难以决策的大事,或者生气上火的时候,皇上总是这样走来走去的。这是他紧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所以,张廷王并不害怕,而且,八阿哥的奏章他张廷玉早已读过。他知道,皇上一看非要生气发火,也非要问他张廷玉不可。他早就想好词儿了,皇上一问,他马上躬身回答:
“回皇上,八爷的奏折臣和上书房几个人都看过了,太子也看过了。因为这次让八爷到刑部,是圣上亲自决断的,太子不敢说长道短,只让把奏章进呈御览。臣等以为,八爷办差还是肯卖力的,事情办得也很快。只不过“宰白鸭”这件案子太巧了一点儿,而且全案皆翻,冤枉的是邱运生,该死的倒是张五哥,有点出乎意料。似乎……哦,这是臣的一点儿小见识,佟国维和马齐他俩倒没说什么。”
康熙一肚子的气突然发作:“哼!没说话不等于没看法。张廷玉,你也用不着跟朕绕弯子。巧事儿?哼,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朕撞见了一件冤案,果然就这么一件,真成了今古奇闻了,鬼才相信呢!廷玉呀,你在朕身边多年了,你知道朕从来不怕事,咱们办的大事还少吗?可是朕如今害怕了,害怕自己的儿子了。连他们都在骗朕,都在和朕说假话,这还不可怕吗?!刑部的差事因为事先不便和太子商量就派了老八,于是这位太子就隔岸观火,站在一边看热闹。朕特意派了老十三,哪知道,这小子因为对户部差事停办心里不服气,又不肯听从老八,所以,人去了刑部,却什么事都不管。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反正在朕的面前也是装聋作哑。剩下老八、老九、老十这哥儿仨抱成一团,弄虚作假,欺君欺父。这情形,朕心里雪亮。廷玉呀,这才真让朕心惊胆寒哪!”
康熙对几个皇子的看法,张廷玉也早有同感了。可是,他更清楚地知道,这几年康熙对太子和阿哥的态度。在用谁、信谁这件大事上,皇上一直举棋不定,难下决断。这事儿说小了,是皇上的家务事,外人不好过问;说大了,关乎社稷命运,臣子更不能随便进言。所以,张廷玉就是看得清清楚楚,也从来不敢张口。就是今天,皇上亲口说出来了,他还是不敢附和,只能从旁劝解:
“皇上把话说得过重了,只怕众阿哥承受不起……”
他的话没说完,康熙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什么,什么,承受不起?张廷玉,你太老实了。他们几个要是知道承受不起,就不会这样做了。朕心里一直纳闷,这些个儿子,从他们懂事的那天起,朕就送他们进学,为他们精心挑选师傅。他们读着圣贤书,听着朕的教训,一个个既不傻,又不笨,可是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儿呢?看来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别有用心!”
“不不不,圣上千万不要这样想,据臣看,太子和阿哥们对皇上都是敬畏和孝顺的。请皇上不要多疑。”
听了这话,康熙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冷笑:“嘿嘿嘿……敬畏?孝顺?算了吧!张廷玉,你不要再劝朕了。朕知道,你心里也清楚得很。俗话说,猫老了也怕老鼠。他们这是鼠欺老猫。哪有一个是真心敬畏,真心孝顺的?!他们现在想的是朕老了,不中用了,他们在盼着朕早一点儿死,早一点儿把皇位让给他们!你懂吗?”康熙皇上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头在轰鸣,手脚冰凉却全身燥热。他快步来到养心殿门口,失神地看着远处的天空。阵阵秋风劲吹,卷起团团的枯枝败叶,一大块铅灰色的浓云掠过殿顶,飞驰而去。鸿雁哀鸣,秋色败落,儿子不孝,国事日非,更加重了康熙心中的悲切之情。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侍候在门口的太监、侍卫们早吓得手足无措,大气儿都不敢出了。张廷玉连忙给副总管太监邢年递了个眼色。邢年快步进殿,取出一件披风来,小心翼翼地给康熙披上:
“皇上,外边风大,小心着了凉。主子爷要是觉得累呢,不如到里边躺一会儿,歇歇神儿。奴才去传一碗参汤来可好?”
康熙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顺手把披风取下来,披在张廷玉的身上说:“廷玉,这件披风赏给你了。别看朕老了,其实身子骨比你结实得多呢。秋天风凉,你常常要在夜里当值,披上它也可挡点儿风寒。唉,朕身边可资信托的也只有你了……”
康熙说得凄惶,张廷玉听得激动,他连忙跪下,叩头谢恩:“谢主子赏赐。请皇上容臣再进一言。俗话说车到山前自有路,请圣上不要过于烦恼,以免伤神。圣上龙体康健,才是万民之福啊。”
这句话是张廷玉随口说出来的,却不料正中康熙下怀。他想:对呀!儿子们越是胡闹,朕就要越加保重;他们越是狗急跳墙地要抢江山,朕就越不能把江山轻易地交给他们。前些时听说太子常常和侍卫们在一块,长夜吃酒,既坏了宫中的规矩,又失了太子的身份。他们是在寻欢作乐,还是另有图谋呢?如果酒宴上有外臣介入,小人参加,他们会不会鼓励太子弑君谋位呢?嗯——朕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对太子,对阿哥们的行为,朕要一个个地亲自查一查,访一访。看他们几个到底谁优谁劣,谁忠谁奸。对,这事说办就办,就从太子查起,而且就从这夜宴侍卫的事儿上查起。想到这儿,康熙向殿外侍候的太监吩咐一声:“派人到毓庆宫传旨,着太子的师傅王掞和朱天保、陈嘉猷速来见朕。”门外太监答应一声刚要抬脚,领班侍卫鄂伦岱却进来奏报:“皇上,王掞和朱天保递牌子请见,不知主子见不见他们。”
康熙微微一笑说:“啊?!巧事都在今儿碰上了。朕正要见他们,他们倒自己来了。好吧,传他们进来。”
“扎!”
张廷玉一边搀扶着皇上,到养心殿西暖阁的炕上休息,一边在心里琢磨,皇上急急忙忙地要见王掞和朱天保他们,为的又是什么事呢?
十七 尽忠心王掞犯龙颜 论时弊康熙讲史训
康熙皇上在张廷玉的照料下,回到养心殿西暖阁里坐下,刚刚端起太监送来的参汤,就听外边有人报名请见:“臣王掞、朱天保请见圣驾。”
“嗯,王掞进来,朱天保且在外边候着!”
太监一声传唤,王掞进来了。这位老夫子学识渊博,为人正派,深得康熙皇上的信任,委派他担任太子的师傅已经多年了。对皇上的委托,他是忠心耿耿,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教导太子尽心尽力,给太子讲书,也教太子做人。在他的心里,皇上是君,太子是国家储君。平日里,他把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子身上,不奉皇上召唤是从不来打扰皇上的。他认为:忠于太子就是忠于皇上,教好太子就是对国家的贡献。可是,今天他心里有事,不得不破例的拉了朱天保来见皇上。他要在如何对待太子这件事儿上,向皇上进言。
听见皇上传唤,他不敢怠慢,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养心殿。此时,天近黄昏,可是还没到点灯的时间。外边阴着天,加上老王掞眼睛近视得厉害,进了大殿,老人家也没看清大殿当中的御座上是不是坐着皇上,一进门,对着御座就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坐在里边暖阁里的康熙皇帝,一见这情景,不由得扑哧一下笑了:
“王掞,朕在暖阁里等你呢,你进来说话吧。”
王掞一听,先是一愣,接着也笑了。他紧走两步,进了暖阁,又要行礼,却被康熙止住了:
“哎——你是朕的老臣了,有了这把子年纪,免礼吧。赐座。”
王掞谢了座,欠着身子坐下:“唉,臣确实老了。想当年在部里当差的时候还能经常见到皇上龙颜,后来,做了太子的师傅,虽然每天出入宫中,却与皇上成了咫尺天涯,竟难得一见了。今日,陛下在日理万机之中,接见老臣,观龙体康健,臣不胜欣慰之至。”
“说得好哇,王掞。人老了总是念旧的。朕也老了,常常感到孤独,总想找几个老人来说说话,解解闷。你要常来瞧瞧朕才好。明天,让李德全带你去眼镜库里,挑一副合适的眼镜戴上。不然,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有个磕磕碰碰的,可怎么好?”
康熙这话,说得十分亲切,十分体贴,不但王掞听了感动不已,在一边的张廷玉也十分激动。他抚着康熙亲手为他披上的披风,心中暗暗敬佩,皇上不愧为英明之主,就这分怜老惜才的品德,就这个克制感情的能力,千古少见。刚才还雷霆万钧地在发怒,可是,马上又变得这么慈祥,这么温和,难得呀。康熙没有注意张廷玉的表现,他正在琢磨着怎么问王掞呢。这老夫子一向循规蹈矩,不做一点非分之事,也不听一句非礼之言。和他谈话,得慢慢来,圈子也得绕的大点。想到这儿,康熙皇上开口了:
“王掞,你背上生的那个毒疮,好点了吗?这种无名的肿毒,非要用玉泉山的水煎药来洗,才能见效快。玉泉山的水是宫里专用的。朕吩咐过下边,让每天赐给你两担,不知他们照办了没有,也不知你够不够用?如果不够,朕再加赐给你。”
从一进门起,王掞就觉得皇上处处体恤自己,关心自己。如今,又听皇上这么一说,忍不住心潮起伏,热泪盈眶。他连忙起身回答:“皇上待老臣如此深恩厚泽,臣无以报答,惟有尽心尽力地辅佐太子,以解君忧,以谢皇恩。”
王掞这么一说,康熙抓住话头了:“王掞,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按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早该让你致休养老,安享晚年了。朕曾经想过,照对待李光地他们的办法,留你在京城里荣养。可是太子说,他离不开你,朕只好答应了。这是太子的意思,你可不要怪朕哪。”
咱们前边说过,王掞是个道学先生,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那一套封建规矩,在他的头脑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不能更改的;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等等,王掞也是严格遵从,不敢违背的。现在听皇上这么一说,他大吃一惊,愣怔了一下,连忙回奏:“皇上适才所言,老臣没听明白。皇上和太子本是一体嘛,怎么能分开来说呢?”
康熙微微一笑说:“哦,朕是说,你老了,身子骨也差了,不管什么事都得悠着点干,不要累着了。太子的事儿,朕托付给你了,他如果有什么不是,你只管进宫请见,对朕当面说,朕会管教他的。”
老王掞听了这话,更是吃惊。他就是因为看到了、听到了一些传闻,说皇上不那么信任太子了,甚至有人说皇上要换太子了,所以才进宫请见,要来劝谏皇上的。如今,听皇上的话音,好像这些传闻是真的,他可就忍不住了:
“皇上,请恕老臣直言。皇上和太子,一为国君,一为储君,两者本为一体,不能分开来说。老臣蒙皇上信托,教导太子,若太子有什么不是,老臣自当犯颜劝谏,即使因此获罪,也决不苟且,但却不能在太子身后,胡言乱语,说三道四,这是千古传下来的为臣之道。所以,圣上适才所言,让臣到御前诉说太子不是,此等非礼之事,臣不敢奉诏。”
康熙仰天大笑:“哈……老王掞哪老王掞,你怎么这样古板呢。君臣之间,是要有规矩的。若上下和谐,都能畅所欲言,岂不是更好吗?好了,这个话题,咱们今天不说它了。八月十九日,朕要到承德去打猎,太子当然是要从驾的。你老了,就不必去了。回头,让上书房大臣们替你安排一下,让你到玉泉山住上一段,养养身体,这样可好?”
康熙想把话题岔开,可王掞的执拗劲儿上来了:“谢皇上。老臣今日进宫,是因有一事不明,特来请示。昨日,内务府突然把毓庆宫的侍卫全部更换了。按宫里规矩,侍卫三年一换,而且还要留下几个老人,以免上下脱节。可现在,离换班的时间还有半年呢,为什么提前更换,而且老人一个不留,全部换班。老臣斗胆请问,此举是否出自圣意?”
康熙没有立即回答,给太子换侍卫的事儿,确实是皇上亲自决定,而且要内务府火速执行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咱们前边已经讲过,人老了,疑心就大。康熙自从听说太子经常在夜里和侍卫们一起喝酒,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怕万一有人煽动太子,图谋不轨,一旦出了乱子,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决定,将太子毓庆宫里的侍卫,一个不留,全部换班,而且换进去的新侍卫,又全是皇亲国戚的子弟。本来,今天召王掞来,康熙打算追问这件事的详细情况,却没想到刚才一开口说话,王掞就左一个“皇上太子本是一体”,右一个“非礼之事,不敢奉诏”,堵得康熙没法儿再往下问。可老王掞说的,又句句在理,驳没法驳,谈又谈不下去,这才想换个话题。不想,老王掞却又不依不饶地提出换侍卫的事儿。康熙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合适,只好推脱着说:“哦,这是佟国维管的事,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嘛。大概是因为朕要去打猎,提前把侍卫班子调换一下,你不要多心。哎——对了,现在刑部尚书空缺,朕一时又找不到可以信托的人,你去主持刑部如何?”
王掞又是一愣,心想,怎么,不让我管太子的事了,可是皇上没明说,这话自己也不好问哪:“回圣上,臣虽年老体弱,自信还可以做些事情。既然皇上如此看重老臣,臣自当勉力为之。”
“好好好,这就好。张廷玉,你来拟旨:着太子太傅、大学士王掞,实授刑部尚书之职,即日到职视事。嗯——传旨给八阿哥,刑部公务,即刻移交给新任刑部尚书王掞。邱运生一案,太奇,大巧了,让他编出一出戏来,演给朕瞧瞧。”
张廷玉答应一声,坐到一边拟旨去了,他心中实在纳闷儿,为了八阿哥清理刑部积案的奏折,皇上刚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可是又不下旨切责,放到一边不理不睬了,却让八阿哥编出戏来演。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让人琢磨不透。他这儿正想着呢,却听康熙又说:
“王掞,朕派你去当刑部尚书,并不是要你真的去干实事,只是想借重你的正直,你的名望,去镇一镇刑部里的邪气,带出一帮廉政的大臣来。有这一条,朕就十分满意了。你现在第一要办的,是养好身子,第二是辅佐好太子,第三才是管管刑部的事。记住,要悠着点干,不要着急上火,不要累着。你明白吗?”
王掞这才放心了,他高兴地答应一声:“谢皇上。臣一定尽心尽力,为皇上分优。”
“好了,天不早了,你跪安吧。邢年,派个太监,送王师傅回去。传朱天保进来。”
“扎!”
老王掞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下去了。朱天保听见传唤,手脚灵快地走了进来,向皇上叩头行礼,站起身来,躬身肃立,听候问话。
伏在案头、正在拟写圣旨的张廷玉,偷偷地瞟了一眼朱天保。只见他满头乌发,两眼炯炯有神,不卑不亢,不由得暗自称赞:“嗯,这小伙子英气蓬勃,是个人才。”
康熙皇上却没有张廷玉这分闲心,刚才一肚子的话要问王谈,因为王掞的犟脾气上来了,康熙没能说出来,所以,一看见朱天保进来,康熙劈头就问:
“朱天保,朕听说端午节和七月节的时候,太子在毓庆宫里,大宴侍卫,平日也经常和他们一块儿吃酒,有这事儿吗?除了侍卫们之外,还有外臣吗?”
朱天保据实回答:“启奏圣上,确有其事。不过据臣所知,参加的都是东宫侍卫,并没有外臣。”
康熙紧追一句:“你和陈嘉猷,还有王掞,也一块儿同他们吃酒了吗?”
“回圣上,当时臣和陈嘉猷还在户部,没回毓庆宫。王掞师傅因为有病,我们都没有参与。”
康熙又问:“哦,那么,你知道他们在喝酒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吗?”
“回圣上,臣当时并不在场,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如果圣上一定要问,臣去把那儿个侍卫叫来,一问便知。”
朱天保到底是年轻嘴快,这句话,他可莽撞了。封建时代,皇宫里规矩多着呢。皇上问话,知道了就老实说,不知道就只能说不知道。你再加上一句说“我不知道,你问他吧”那可就是对皇上不尊敬了。要是正赶上皇上不高兴,说声“掌嘴”。得,你就自个打嘴巴好了。此刻,朱天保这么一说,张廷玉连忙出来制止:“朱天保,你仔细点。这是和皇上说话呢,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康熙心中有事,并没有注意这个小节。听张廷玉教训朱天保,他微微一笑说:“廷玉不要责怪他,他说的是真话嘛。”
其实,朱天保不是不懂规矩,也不是有意冲撞皇上。他今天递牌子求见皇上,和王掞一样,也是想来劝谏皇上的。刚才皇上一句接一句地问他,他只能那么回答。侍卫都调走了,我哪儿知道,要问,你把侍卫们再叫来嘛。话说过之后,觉得不妥当,可也不能收回了。此刻,见皇上没怪罪,他的胆气又上来了:
“皇上,臣有一事不明,请皇上训示。”
“说!”
“扎。常言说:父子相疑,举家不宁;君臣相疑,社稷难安。臣以为,皇上对太子生了疑心。臣为太子身边官员,不得不对皇上直言。”
康熙的脸一沉,问道:“哦?你怎么知道朕对太子生了疑心呢?”
“皇上立太子已经三十多年,待太子恩深义重。太子每当提起这一点,总是感激涕零。太子常向身边的人说,‘当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却对国家社稷没有一点建树,愧对皇上的教诲。’太子这话不知怎么传出去了,而且传得完全变了样。外边流言,说太子对皇上不满,说:‘当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千古少有。’这个流言和太子的原话,不仅相差千里,而且意思相反。所以,臣以为朝中必有奸邪之人,故意制造流言,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不知皇上对此有何训示?”
朱天保说的这件事,皇上早几年就知道了,而且还曾经严厉地训斥过太子。太子当然没有认账,可是也无从辩白。今天朱天保说清了太子的原话,康熙倒觉得高兴,觉得放心。可是,朱天保能不能信得过呢,他是不是太子派来,再次欺骗父皇的呢?康熙又不能不多一个心眼:
“哦,这事朕知道。世上的事情,就怕流言蜚语,到处传播,越传越神,越传越走样,这是常情。以讹传讹的事,哪朝哪代没有啊!”
朱天保一听,皇上既没反驳,也没赞成,看来,还真是对太子不放心。不行,我得把话说清了:“皇上,本朝太子与前朝大不相同,请皇上明察。”
康熙问:“哦,怎么不同,你说清楚。”
“是。圣上,历朝历代,只有太子有权参与国家大事,其余的皇子阿哥是不能干预朝政的。但在我朝,动不动就派阿哥去当钦差,不是处理部务,就是巡视地方。臣以为,这是政出多门。太子身为储君,对阿哥们却没有节制的权力。臣担心,万一阿哥中有人对太子不眼,或者受奸佞小人的蛊惑,结党拉派,攻击太子;或者暗中策划,密谋篡权,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臣以为太子眼下这种处处受制,说不敢说,做不敢做的局面,应当改变,请皇上圣裁。”
张廷玉在一边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心想朱天保你胆子不小啊,我想了好多年都不敢说的话,今儿个,让你全兜出来了。你知道,这是最犯皇上忌讳的话吗?
康熙却并没有生气:“朱天保,你说话很直率,也很大胆,这就是忠心,朕听了很高兴。有了你们这样年轻有为、敢说敢当的人,国家才能兴旺。你刚才讲的话有些道理,朕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你只看到了一层,没看到还有一层呢。皇子干政,或者是说政出多门,固然不好,但皇子们都不干事就好了吗?前明亡国的教训中,有一条很重要,朕不能不想。他们是怎样对待皇子们的呢?把这些人全都封了大大小小的王,分散到全国各地,建王府、占封地,过着养尊处优、安享福贵的生活。这样一来,权是没人争了,皇上的耳朵边也清静了。可是,一旦国家有事,这些叔叔、伯伯、兄弟、子侄们一个也用不上,因为他们是一群只知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窝囊废!皇室的人尚且不肯出力、又怎么能让臣子们去卖命。张廷玉、朱天保,你们说,这个教训不深刻吗?”
十八 耍刁蛮鄂伦贷受责 选忠良老皇上运筹
朱天保请见皇上,陈述了他对“皇子干政”的看法。康熙没有生朱天保的气,相反,却对他的直率和坦诚感到高兴。康熙娓娓而谈,说到了前明亡国的教训,尤其是把皇子们分封各地为王,以致成为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一旦国家有事,连亲兄弟都指望不上。这个教训康熙分析得太深刻了,张廷玉和朱天保听得出了神。不过朱天保还是不放心,他说:“皇上,请恕臣愚昧,前明亡国之鉴不远,我大清当然不能重蹈覆辙。但这王子干政,似乎也并非万全之策,请皇上三思。”康熙点了点头说:“哦,你的意思朕明白,无非是政出多门。或者说白了就是怕时机一到,他们会结党营私,各自为政,甚至会篡权夺位,兄弟残杀。所以,朕一方面教导太子,要他学会驾驭群臣之道,学会在各种逆境中高瞻远瞩,乾纲独断的本领;一方面让阿哥们在办差中学真本事,学办实事儿,还要学会忠君之道。有了这两条,我大清江山定能世代兴旺。你们说,前明和本朝的这两种做法,哪一种更好些呢?”
朱天保沉吟了一下说:“皇上教诲使臣茅塞顿开。不过……圣上,万一阿哥们的势力日益强大,太子失去了控制能力……那将何以处置?”
康熙斩钉截铁地说:“哼!那还不简单?假如太子无力驾驭群臣和阿哥,朕从这二十多个儿子中另选一个太子不就行了吗?反正不论换谁,江山总在爱新觉罗家族手里,也没有便宜外人。”
康熙一言既出,朱天保只觉冷汗直流。怎么,皇上连换太子的事儿都想过了吗?想到这儿他忙说:“皇上,太子和阿哥有君臣之分,太子并无大错,请皇上慎言。”
康熙听了哈哈大笑:“哈哈哈……朱天保,你怕什么,朕不过打个比方罢了,哪就真的要换太子了呢?你们几个在东宫,要好好地辅佐太子。要他知道,朕疼他、爱他、护他、用他,是希望他能干得比朕更好,比朕更强。至于阿哥们,朕会对他们严加管束的。谁要是不守臣道,谁要敢谋逆篡位,朕一定用国法。家法重重惩处,决不宽恕!朕这样说,你该放心了吧!好,你跪安吧。”
打发走了这一老一少两个净臣,康熙皇上颓然倒在炕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在二十几个儿子中,能办事又受到他喜爱的并不太多。老大太阴沉,老二太子过于懦弱,老四有能力,办事认真,但刻薄寡恩,老八表面和善却内藏奸诈,老十三、老十四两个只是个将才,而当不了帅,更难做皇上。唉,朕把江山交给谁才能放心呢?
康熙这儿为选储君的事儿在发愁,可是那个替邱运生当白鸭的张五哥却交了好运了。那天在菜市口刑场上,五哥被康熙皇上救了下来,并且让九门提督赵逢春把他带回去安置。赵逢春便把五哥在营里枷号了三天,然后留他在身边当了个亲兵。慢慢地,赵逢春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这张五哥武艺精良,人品正派。他常说,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死也不皱眉。正巧,这时候皇上要打猎,内务府正在给皇上调换侍卫,赵逢春就把张五哥给推荐上去了。按说,给皇上选侍卫,那是要精挑细选的,除了武艺、人品之外,还得看出身。张五哥一不是旗人,二不是亲贵子弟,三没有立过战功,要想进皇宫当御前侍卫是不够格的。可是赵逢春是皇上的老侍卫,现在当着九门提督,兼管步兵统领衙门,整个京师的防务全得听他的提调。权力大,面子也大,这事还能办不成吗?他向内务府一说,张五哥便从一个普通的小兵,一步登天,当了紫禁城的侍卫。这一下,五哥可开眼界了。虽然他刚刚补进来,身份地位不够,不能在皇上跟前侍候,而只能在皇宫门口站岗值班。可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名目繁多的规矩,崭新的战袍,闪光的腰刀都使张五哥像傻子赶集一样,眼花缭乱,喜不自胜。和他一同当班的侍卫们,都是旗人,也都是贵介子弟,平日就看不起汉人,更看不上这个出身低贱的小侍卫,便合起手来欺负五哥,脏活儿,累活儿,苦活儿,全都派到五哥头上。五哥老实,但骨气很硬。开始时,谁说都听,叫干啥就干啥。时间一长,他看出来了,哦,这是在有意作践我呀。哼,大伙儿全是侍卫,我哪点儿不如你们,老子不听这一套。有了这个想法,五哥不那么听任摆布了,只不过没碰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碍着面子,不愿和那些人公开闹翻罢了。
康熙北巡狩猎,按照订好的日期,在中秋过后的八月十九,准时出发了。
为什么皇上要经常外出打猎呢?原来,清朝是以武功开国的,在马上得的天下。入关定鼎之初,祖宗就传下规矩,无论是皇室亲贵还是八旗子弟,都要世代习武,不准荒废,以保江山稳固。所以,满族的男丁,在那年月,几乎都是自幼练武。身份低下的,要从军当兵;身份高贵的,除了练武之外,还要学会领兵打仗。太平盛世无仗可打怎么办呢?那就每年举行狩猎,在与虎豹狼虫的搏斗中,练武艺、练胆量、练军纪、练战术。所以,从清朝开国之初,就在关内关外设了好几处围场,放养了猛禽野兽,以供狩猎之用。
康熙这次狩猎,随行的人员不少。除了皇上的御辇之外,后宫嫔妃、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全都从驾,摆开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京城向承德进发。哪知道,天公不做美,刚过了密云县,就下起了雨。秋雨连绵,一下就是没完没了。山色苍茫,道路泥泞,越往前,路越不好走。有福坐车的,不挨淋,不踩泥,可是也憋闷得不得了。那没福坐车。骑马的侍卫、军兵们,可就更遭罪了。最感到窝火儿。后悔的是侍卫头目鄂伦岱。他公子哥儿的身价,一上来就在皇上身边当侍卫,养出了毛病。也惯坏了脾气。临出发时他想,老在皇上身边儿蹭来蹭去的大拘束,不自在,便给自己找了个轻松自由的活儿——探路,打前站。可没想到,天一下雨,这美差变成了苦差。他得跑前跑后地两头张罗。上边挨雨浇,下边踩烂泥,比谁都辛苦。这小子心术不正,他才不肯吃这冤枉亏呢,便一眼就盯上了张五哥。路上有水坑,他让五哥去垫,山上滚下了石头,他要五哥去搬。车子要上坡,他又吼叫着让张五哥去推车。左一道令,右一道令,把张五哥指挥得团团转。张五哥是头一回护驾出京,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啊。二百多辆车子,他推了一辆又一辆,累了个头晕眼花,满身大汗,还不敢发牢骚。好不容易车子全推上坡了,五哥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喘喘气儿,也顺便刮一刮靴子底儿上的泥,不防又让鄂伦岱看见了。这小子也不言声,悄悄地走到五哥身后,抡起马鞭,劈头盖脸地就打下来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混蛋,老子还没歇着呢,你倒在这儿愉懒。没瞧见皇上坐的御辇车厢板透风了吗?还不赶快去钉上!”张五哥这个气呀,可是人家鄂伦岱是领班侍卫,比自己身份高得多,气也不行啊。他瞪了鄂伦岱一眼,站起身来,找了根粗树枝拉到车前,一边比量,一边用腰刀削着。谁知道鄂伦岱又悄悄地跟过来了,还是先抽鞭子后说话:“你个狗娘养的,磨蹭个啥?!还不快干!”
这下五哥受不了,他大声喊着:“鄂伦岱你少来这一套,有威风回家炕头上使去。不比量好,把车钉坏了,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鄂伦岱自打当侍卫那天起,还没有谁敢顶撞过他呢。听了五哥的话他的火儿“噌”地就来了:“嘿嘿,好小子,你还敢跟爷顶嘴。你不就是仗着赵逢春才当上侍卫的吗?哼!别说是他赵逢春,就是武丹来了,也不敢在老子面前撒野。老子今天教训你一回,让你知道点儿厉害。”鄂伦岱一边说着,一边抡起马鞭就抽了过来。
张五哥偏身躲过,顺手牵羊地这么一抄,把马鞭子夺了过来,咋咋几下,撕裂撅断,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大声说:“鄂伦岱,你少张狂。可惜你小子本事没有架子大。告诉你,我张五哥不吃你这一套。”
鄂伦岱不防张五哥还有这一手。他恼羞成怒,飞身上前,一脚踢向张五哥的肋下。张五哥一看,好家伙,这小子鞋上全钉着铁钉呢,这不是下死手要我的命吗?拼了吧!他脚下灵动,打了个转身,一伸手抓住了鄂伦岱的脚脖子,借力打力,往后一掀,把个一百多斤重的粗壮汉子平空撂起丈把高,“叭”的一下摔到了路边的泥潭里:“小子,还敢逞凶吗?不服气你上来再试试。”
鄂伦岱不敢动手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看热闹的侍卫们高声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把这个畜生捆起来,按君前无礼的罪名给我处置了!”
谁知,这句话刚落地,就听身后有人冷冷地说:“鄂伦岱,你算是哪门子的君啊?”
鄂伦岱转脸一看,啊?!皇上!吓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跪下了。原来,康熙皇上因为御辇露了风,早就换到贵人郑春华的车上坐着去了,听见前边吵吵嚷嚷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带着侍卫德楞泰、刘铁成,在太监的搀扶下赶了过来。此刻见鄂伦岱如此蛮横无礼,康熙脸色铁青,阴沉沉地说:
“鄂伦岱,朕已经听了多时了。原先以为你不过仗着是亲贵子弟,有点骄纵,不想你竟是有意地作践人!”
鄂伦岱心里不服气,但是言语却一点也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说:“主子,奴才轻浮狂躁,惹主子生气了。”
康熙心里雪亮,冷笑一下说:“哼,朕知道,你不服气。是不是因为八阿哥推荐你当甘肃将军,朕没准,你就怀恨在心呢?瞧你这副德行,能带兵吗?能跟飞扬古比吗?你刚才口出狂言,污骂武丹。难道你不知道武丹在朕的身边当四十多年的侍卫吗?你眼里还有王法,还有朕吗?”
康熙这话说得够重了,换了别人早吓傻了,可鄂伦岱还是不服。他一边磕头,一边说:“主子,奴才不敢和武丹将军、飞扬古将军比。不过,主子南巡,奴才护驾,也是出了力的。请主子放心,奴才有一分力都要报效主子的。”
康熙听出来了,哦,这奴才心里不服,话里有话呀。想到这儿他说:“好好好,你说得真好。朕也让你放心,你有一分心就会得到一分报应。朕从来厚待侍卫,可是谁要是对朕不忠,决不会有好下场的!滚起来,下这么大的雨,你难道想让朕在树林子里过夜吗?”
鄂伦岱赶快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瞪了张五哥一眼,继续上前边探路去了。
张五哥快手快脚地修好了御辇,恭请皇上登车。雨越下越大了,浓密的雨点儿打在车顶,砰砰作响。康熙掀起车窗的帘子,心事沉重地望着逶迤前行的队伍,忽然喊了一声:“派人去传张廷玉来。”
张廷玉正骑着马在后边走呢,忽听皇上召唤,急忙打马上前,滚鞍下马,手攀车辕小心地问道:“圣上,臣张廷玉奉召来到,不知圣上有何旨意。”
“哦,廷玉,你来了,上车来说话。”
张廷玉一愣,皇上的御辇我怎么有资格上呢?于是说道:“皇上,这,这不妥吧?”
“哎——朕让你上来,你只管上嘛。”
张廷玉退后两步,向着御辇深深一躬。然后登上了御辇躬身侍立。车驾又起动了。康熙见张廷玉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站立不住,随口说道:“廷玉,你不要拘礼,就在朕身边席地而坐吧。朕有话要和你说呢。”
张廷玉谢恩坐下,却迟迟不见康熙开口。他机警地撩起窗帘,向外面喊了声:“御辇旁边只留下邢年一人,其余太监、侍卫都靠后点。”
康熙听了这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廷玉,还是你能善察朕意啊。刚才这里发生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张廷玉小心地回答:“回圣上,臣已经听说了。鄂伦岱心粗气浮,不过是仗着主子南巡时,他护驾有功,再加上还是皇亲,论起来是八爷的表哥呢。所以,就没了王法,忘了规矩。主子不必为此生气伤神,回头让内务府管教他一下也就是了。”
康熙拦住了张廷玉的话头说:“不。侍卫们日夜守在朕的身边,不能放纵,更不能不防啊。你是朕的股肽之臣,心腹之臣,朕心中有事不能瞒你。还记得前些时朕对你说过的话吗?朕离京出巡不知有多少次了,哪一次都是满怀豪情而去,凯旋胜利而归。可惟独这一次,朕心里总不踏实,老觉得要出事,要出大乱子。几位皇阿哥这次全是戎装佩剑,带着家丁、家将簇拥在朕的身边,他们会不会闹事呢?兄弟之间会不会借围猎之际自相残杀呢?万一出了这样的事,朕身边没有像魏东亭、武丹这样可靠的侍卫不行啊!”
康熙这话说得悲切,也说得严峻,张廷玉不由得暗自心惊。看来,皇上对儿子们确实是不放心,而且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他一边想着,一边挑选着缓和一点儿的词汇:“皇上多虑了。如今的侍卫里头,德楞泰是忠厚老实的蒙古汉子。蒙古人最重义气,他受恩深重,决不会有二心。刘铁成呢,是圣上把他从泥潭里救出来的,没有天恩浩荡,哪有他刘铁成的今天,他也不会变心。照皇上适才所言,鄂伦岱这人,似乎……似乎不宜留在皇上身边。到了承德,臣代皇上拟旨,调他去外任好了。”
康熙沉吟着说:“嗯——这样也好。朕知道你张廷玉一向稳重可靠。你刚才所说虽然很委婉,但心是和朕相通的。鄂伦岱仗着八阿哥的势力,又瞧着太子这些时不得意,就上头上脸地在朕面前撒野,这不是个好兆头啊!可是,鄂伦岱调出之后,谁来当领班侍卫呢?赵逢春行吗?”
张廷玉略一思忖:“回圣上,赵逢春久经皇上亲自考察,忠心可用。但他一来年事渐高,二来身负重担。京师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还有驻京善扑营,全由他一人节制,似乎不宜调动。再说,也无人可以代替他现在担任的职务。臣以为德楞泰忠勇俱全,可担此重任。可否派他担任领班侍卫,以刘铁成为副?所虑的是怕他们威望不足,弹压不住。”
康熙接过话头说,“什么威望不足,只要有忠心,正就可压邪、镇邪。你斟酌一下,从下面一般侍卫中再提拔几个上来。这一段你和马齐、佟国维要多关照一下这事,帮他们一把。你们都是领侍卫内大臣嘛。你刚才所说有理,赵逢春是兼职过多了些。朕想把顺天府尹隆科多派去掌管步兵统领衙门。另外,给善扑营再增加一千兵额,仍归赵逢春带领,你看行吗?”
张廷玉完全理解康熙的心意。在皇上年老,太子党、阿哥党激烈争斗之时,为防止意外,皇上要加强侍卫力量,加强京城的防务,是十分迫切、十分重要的。在侍卫中裁掉鄂伦岱,表现了对八阿哥明显的不信任。但是又在步兵统领衙门里安排了隆科多。那隆科多是八阿哥的人哪,这不又加强了阿哥党的势力吗?康熙皇上对阿哥党又打又拉,除了对太子不信任之外,难道还另有安排吗?张廷玉知道,康熙虑事深远,这事儿,他想不通,可也不敢问,只好恭恭敬敬地回答:“主上圣明,臣自当遵旨办事。”
十九 设重赏康熙试儿心 幸贵人奇景惊圣驾
九天之后,康熙的车驾扈从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承德。这个地方从康熙二十二年开始兴建,历经二十多年,才初具规模。皇上的避暑山庄设行宫十二处,建筑宏伟,气象万千。皇上夏天来此避暑,秋天到这儿打猎,都有蒙古王公、青藏喇嘛、朝鲜使节等在此恭迎奉陪。一些精明的客商看出了这是块风水宝地,也纷纷前来,在避暑山庄的外圈建房造屋,做起了买卖。昔日荒凉的热河之滨,如今已成为繁华都市。康熙的车驾来到这里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在这里侍候接驾的王公大臣们,全都在新搭起的彩棚外边跪迎圣驾。大街上张灯结彩,鞭炮震耳,鲜花充巷,人潮如流。可是康熙面对这一切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他的心太沉重了,他的精神也太疲惫了。他下旨让太子代他向诸位王公们致意慰问,自己却催动车驾,直奔驻跸的烟波致爽斋。休息了一夜,康熙的精神好多了。他一大早就起身,带上一顶天鹅绒的缎台皇冠,身穿巴图鲁背心,外套一件石青色的开气儿夹袍,足蹬青缎凉里儿皂靴,腰悬宝刀、箭壶,背挎雕弓,满面红光地大踏步走出了烟波致爽斋。张廷玉简直想不到皇上的情绪怎么变得这么快。昨天还是一脸倦容,今天一早就又精神抖擞了。他哪儿知道啊,康熙这是提着劲儿呢!他要在今天的射猎中观察测验一下儿子们的武艺、胆识,也要看看他们的人品、德行和忠心。
看见皇上出来,早在门前等候的太子,连忙率领众阿哥和大臣们一齐跪倒,山呼万岁。康熙兴高采烈地一挥手说:“都起来吧,今天来的人可真多呀!朕心中高兴,要和你们一起玩个痛快。儿子们,你们要个个奋勇当先。谁猎获的野兽最多,朕有重赏。”说着,让李德全拿出一件东西让众皇子看,“你们看,这是什么?”
随着康熙的话音儿,总管太监李德全手捧一柄宝石雕花为座的黄玉如意,走上前来。众阿哥一看,全都惊呆了。这不是一柄普通的如意,这是乾清宫的镇案珍宝啊!因为这如意颜色近于明黄,古今罕见。当年,顺治皇爷把它赏给了康熙。康熙继承皇位之后,十分珍视这件先皇御赐的宝物,一直放在乾清宫的御案上,成了镇案、镇宫之宝,也成了立君传位的象征。
今天来陪康熙皇上打猎的,是二十岁以上的皇子,一共十四位。他们当中,当然有老实巴交、没有野心的。他们见父皇悬了这么重的赏赐,感到惊异,感到不可理解,父皇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物品赏人呢?可是,皇子中也确实有几位一心一意想抢皇位的人,见了这黄玉如意眼睛都直了。他们在心里琢磨着,父皇办事一向用心很深。今天把这传位的国宝拿出来,莫不是要我们哥几个争武斗雄,从中选一个接替皇位的人?那么,谁要是打猎得了第一,拿到了这柄如意,也就能得了天下了。这么一想,他们是个个喜形于色,人人摩拳擦掌,好像将来是当王爷还是当天子就在此一举了。
皇子们在各自动着自己的心思胡猜乱想,皇上康熙也没闲着。他满面笑容,和蔼可亲,默默地注视着众皇子的表情。任凭心中如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而且迟迟不下那个“狩猎开始”的圣旨。就在这时,四阿哥澈祯突然抢前一步,跪下奏道:“皇阿玛悬重赏激励儿臣等奋发努力,足见圣心宽厚。但此黄玉如意乃父皇镇宫之宝,儿臣等即令争得第一,也担当不起这样的赏赐。求父皇另换一件赏物,儿臣等将尽力争夺。”
听了四阿哥的话,康熙心中一喜。嗯——还是老四深明大义,这话说得懂规矩,知礼法,没有一点儿私心。再看那几个,虽然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可都变了。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有的在耻笑,有的在怨恨。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康熙的眼睛。康熙虽然心如明镜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声,引逗得这些皇子们急的急、恼的恼、恨的恨,怨的怨,而老四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心说:“父皇啊父皇,你老人家快开口吧!”
康熙心想:哼,朕偏要用这件宝物试一试你们的心。想到这儿他说:“老四啊,你这话虽然有理,不过也太古板了些。你们哥几个都是腰系黄带子的皇子阿哥,生在天家,自幼就用着明黄色。这如意也不过是个明黄色罢了。朕喜爱它,所以常放在身边把玩。也正因为如此,才把它当做赏物,以示朕对你们的期望。朕言已出,岂能更改?这样罢,朕和太子不与你们争,其余皇阿哥不分大小尊卑,都一视同仁。传旨,射猎开始!孩儿们,奋力向前吧!”
皇上圣旨一下,霎时间,方圆近百里的围场上,旗帜飘扬,刀枪闪光,鹰犬逞威,战马飞驰,号角声四面响起,喊杀声八方传来。山谷响应,草莽起伏,金鼓阵阵,杀气冲天。平日放养在这儿的野兽惊得从山洞里、林木间、沟壑旁、草丛中狂窜而出,又四散奔逃。阿哥们见此情景,个个精神抖擞,人人奋勇当先,率领亲兵家将冲入了野兽群中,与豺狼虎豹展开了你死我活的角逐。
康熙带着太子和王公大臣们登上专门修筑的瓮城城头上坐下,一边吃酒说笑,一边静观下面这场惨烈的争斗。看着,看着,康熙看出不同来了。老大胤禔、老十三胤祥是猛冲猛杀,勇不可挡。两人杀得浑身是血。战马经过之处野兽纷纷倒毙,狼藉遍地。他们俩确实杀得凶狠,也猎获得最多。可是老九胤礻唐。老十胤礻我却从他们俩的侧面攻杀,每杀一头野兽,就割下一只耳朵来。尤其是澈礻我,竟把大阿哥和十三阿哥砍倒的野兽也顺手牵羊地割下了耳朵,算到自己的账上。老四胤祯那边,却是金鼓不响,按兵不动。原来,他虔信佛教,认定了决不杀生的佛理。凡是被赶得走投无路、撞到他面前的,就生擒活捉;跑了的,一概不追不赶。老八胤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头到尾没看见他露面。
两个多时辰之后,围猎告一段落。阿哥们的家将、亲兵,抬着猎获的野兽,敬献到皇上面前。一清点,老十胤礻我连打带蒙地竟然得了个第一。老九澈礻唐次之,老大、老十三杀得精疲力尽,却平分秋色,闹了个第三。老四胤祯最少,却全是活的。只有老八一无所得,空手而回。
康熙惊奇地看了一眼八阿哥问:“胤禩,你是怎么搞的?”
老八恭顺地答道:“回皇阿玛,古时尧舜围猎,尚且网开一面。儿臣深知父皇乃尧舜之君,心存仁慈,所以不愿为了一柄如意,和兄弟们拼争,也想给幸免于难的野兽放一条生路,求皇阿玛体察。”
康熙点了点头,没有作声:嗯,老八的用心,确实与众不同,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又有点“自我表白”的味道。康熙这儿正动心思呢,老十却急不可耐了:“父皇,儿臣今日侥幸得了第一,这黄如意儿臣就谢恩领赏了。”一边说,一边就要上前去拿那柄如意,却不妨被胤祥给拦住了:
“慢!十哥,你投机取巧,算什么本事。你敢当着父皇和众位阿哥的面,大声说一句:我得第一,当之无愧吗?”
老十一听这话不干了。自从那年这哥俩大闹了皇上的中秋御宴之后,仇是越结越大了。此刻,老十眼看赏物到手老十三又来挡限儿,他受得了吗?气呼呼地说:“怎么,你老十三不服是不是?听十哥教训教训你。这打猎如同打仗,不但要有勇,还要会用智谋。你老十三有勇无谋,只不过一介匹夫罢了。你得不了第一,恼羞成怒就想找事儿?告诉你,没门儿!你如今不是讨债的大总管了,十哥我也不欠债了,眼红、生气、吃醋、耍刁,全都白搭。我就敢当面说,我这第一当之无愧,当之无愧,当之无愧!你还敢打我是怎么着?呸!一边待着去吧!”
老十这一番连挖苦带涮的话,可把胤祥给气炸了。他不顾大阿哥等人的劝解,更不看四哥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愣愣地撂出了一句:“好好好,早知道出力受累的不落好,投机取巧的却得赏,我还不如学八哥那样在一边儿歇着呢!”
胤祥这话可说过头了,这不连皇上也埋怨上了吗?康熙虽然心中雪亮,可是也不能不管了。他厉声说道:“胤祥,你这是在朕面前说话吗?掌嘴!”
胤祥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在父皇面前。心想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了吧:“皇阿玛,儿子是没娘疼的孩子,人家都多嫌我、讨厌我。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今日又出言不恭,冒犯了父皇。儿臣索性拜辞父皇,从此去了吧!”说着,“哐”的一下拔出腰刀就要抹脖子。几个侍卫连忙扑过来,抱着胤祥,夺下腰刀。胤祥却伏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张五哥抢前一步,跪在康熙面前说:“主子,奴才张五哥刚刚补到御驾身边,本来没有资格说话,更不敢为十三爷求情。但求主子看在十三爷今日打猎确实出了力的份上,由奴才替十三爷领罚罢!”说着,“啪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老八澈禩也上前来劝谏:“皇阿玛,十三弟自幼失母,脾气太倔,说话没遮拦,惹父皇生气了。不过,今日这么多外藩王爷全都在场,责罚了十三弟,他脸上也不光彩。儿臣斗胆为十三弟求个情,免打了吧!”
康熙没再说话,他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转身就走,慌得在场的皇子阿哥、王公大臣、侍卫随从们,劝也不是,拦又不敢,只好簇拥着在后边跟着。四阿哥胤祯抢前一步,在康熙身边小声说:“父皇,今日之事全怪我和八弟没有尽力,惹得父皇没能玩痛快。父皇如果生气就责罚儿臣好了。如果皇阿玛明天有兴致,儿臣想请皇阿玛驾临狮子园,观赏儿臣猎狼。不知父皇可肯俯允?”
听了这活,康熙停住了脚步问:“什么,猎狼?为什么专一猎狼?”
“回父皇,一般打猎杀生太多,儿臣不忍,所以今日才采用守株待兔的办法。但是狼却不同,它生性残忍,为害苍生。前几年,昭乌达盟的王爷教给儿臣一个猎狼的办法,儿臣照他的法子在狮子园修了个土城,圈进去一群野狼。明日敢请父皇驾幸狮子园一观奇景。请皇阿玛赏儿臣这个脸面。”
听了这话康熙心中的怒火消了许多。今日打猎,自始至终,胤祯给康熙的印象都是比较好的。他劝阻使用黄如意作赏物,足见谋事之深;他不屑与兄弟争高低,表现了宽容大度;谁都知道他和胤祥最要好,可是今天,他不为胤祥说情,也可见他不拉小圈子、不护短;在父皇生气的时候,他不像老八那样出面说情装好人,也不像其他阿哥那样幸灾乐祸瞧热闹,却想办法来为君父分忧。嗯,专门猎狼,好主意,朕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猎狼法儿,便点了点头,然后径自回烟波致爽斋去了
晚膳以后,康熙斜靠在炕上,心烦意乱地想着白天这一场不欢而散的围猎。他想理出个头绪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越理越乱。窗外起风了,塞外的秋风透着阵阵寒意。屋檐下的铁马、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更令人难以安睡。康熙索性下了炕,要了一盏茶,慢慢地品尝着。
副总管太监邢年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说:
“主子爷,该歇着了。刚才太子过来请安,奴才听了听这殿里没了动静,以为主子爷睡着了,就自作主张,请太子爷回去了。要知道主子爷还没睡,该进来禀奏一声才对。”
康熙无力地叹了口气说:“唉!你没错,朕也不想见他。请安不请安倒是小事,他只要把朕交代的事办好,朕也就算烧了高香了。一个人贵在自强自立。不能自立于世,总靠老人扶持,能依靠多久呢?”
康熙似乎是在对邢年说话,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邢年懂得规矩,清朝接受了前明亡国的教训,祖宗立下家法,严禁后宫和太监干预国政。今天皇上在精神恍惚之中脱口而出,说出这番话来,事关太子,事关国运,他邢年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接这个话茬儿。当太监的都机灵,他脑子一转,就想出了主意。他转身从几案上捧过来一个金漆的盘子,那里面放着各宫嫔妃、贵人的牌子。邢年将盘子捧到康熙面前说:“主子要是一人待着太闷,传一位贵主儿过来说说话也好。请主子翻了牌子,奴才去传话。”
康熙随手翻了一个牌子,竟是贵人郑春华。他心想:也好,长夜难熬,就和她下盘棋去吧。邢年见康熙翻了郑春华的牌子,正要去传旨,康熙却说:“不要去传了,咱们过去吧。”
邢年连忙答应一声:“扎!奴才过去备轿。”
“哦,不用了,走几步路消散一下也好。”邢年连忙取过一件玄狐毛的斗篷,给皇上披上。康熙走出殿外一看,刚被提升的领班侍卫德楞泰和刘铁成、侍卫张五哥,正雄赳赳地站在门口,便随口问了一声:“哦,你们几个当值吗?鄂伦岱呢?”
德楞泰连忙躬身回奏:“回主子,鄂伦岱奉了张廷玉大人之命,明天就要出发去广西了,到那里当副将,所以今儿就不值班了。听说今夜十爷备了酒给他饯行呢。”
“哦,你们都要在鄂伦岱的事儿上长点儿见识。当侍卫的,在皇上身边虽是奴才,可到了外边谁敢小看你们,谁又敢招惹你们。所以,不要狐假虎威,时时处处都要谨慎、稳重。要学魏东亭,不要学鄂伦岱。骄横刁蛮,是要吃大亏的。刘铁成,你今晚在这里守护。德楞泰、张五哥,你们随朕到冷香亭去。”
“扎!”
在去冷香亭的路上,康熙随口问张五哥:“五哥,你在刑部大牢里蹲了多长时间啊?”
“回主子,奴才在里边押了八个月。”
“八个月够长的了,受了不少罪吧?”
“咳,主子,那还用说吗!大牢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当白鸭也不是个滋味。光奴才蹲的那个号子里,除了奴才,还有两个也是白鸭。”
听了这话,康熙猛然一惊。啊!老八的奏折里说,全国只有张五哥这一个白鸭,可是五哥这么一说,光刑部大牢就有三个呢!老八呀老八,朕没错看。你表面上慈悲,其实你是在耍弄花招,欺君欺父啊!咳——
就在康熙沉思之中,冷香亭到了。德楞泰懂得规矩,知道皇宫内眷居住之地恃卫们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来到园门外边,他拉了一下张五哥,正要停步,一抬头吃了一惊,不由失声叫道:“主子,快看!那……那是干什么的?”
康熙正在沉思中,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德楞泰,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他还要往下说,可猛然一抬头,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二十 乱宫闱太子闯大祸 防意外康熙布疑阵
德楞泰和张五哥,护送康熙去冷香亭,刚走到园门口,德楞泰忽然发现了什么,忍不住失声惊叫了一声。康熙抬头一看,也愣住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呢?原来,在冷香亭郑春华住室的窗户上,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身影,而且是紧紧地抱在一起的。康熙立时就气得浑身打颤,手脚冰凉:“好好好,宫禁重地,警卫森严,竟然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儿,你——你们俩说,那——那个男的是谁?”谁?还能是谁呢,除了太子,谁有这个胆子,谁又有这个方便呢?德楞泰、张五哥早看清了,可是他俩哪敢说呀。其实,康熙也看清了。他不愿承认,更不相信眼前这个事实。一阵晕眩之后,康熙皇上终于忍不住暴怒了。他抡起巴掌“啪”的一下,打在德楞泰的脸上:“狗奴才,你这侍卫是怎么当的,竟然让外人闯到这里来?”德楞泰“扑通”一下跪倒地上,一声也不敢吭了,却听康熙又怒斥一声:“你跪下干什么?他们竟然干出这种事儿来,准有人在替他放风,还不快去给朕抓来。”
张五哥一听这话,“蹭”的一下就窜过去了。果然,有个太监在园门口东张西望地放哨呢。五哥也不言声,胳膊一圈,兜住他的脖子,就拖了过来。撂到地上一看,哟,用力太猛了点,那太监竟被勒死了:“主子,请宽恕奴才,用力大了,没能留下活口……”
“哼,死了更好,拖一边去!”康熙一边说,一边迈步上了台阶,走到窗下。
里面太子和郑春华正在调情呢。就听一阵淫荡的笑声之后,郑春华说:“太子爷,您放了我吧,万一皇上来了可怎么好啊!”
太子一边淫邪地笑着,一边说:“哎,我的小心肝,你别怕。告诉你,我刚才借请安为名去探听过了,老头子早早地就睡下了。”
“那——那也不好,这地方人多嘴杂,万一露出风去……”
“谁敢胡说!告诉你,我早有觉察,父皇对我不信任了。反正我这太子当不长了,混一天,我就要快活一天……”
站在窗外的康熙皇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只听他一阵仰天大笑:“哈……说得好,真好啊!你还算聪明。告诉你,你这个太子不是当不长,而是当不成了!”说完,康熙皇上转身就走。却不防,一个端着参汤的宫女正巧过来,和皇上撞了个满怀。康熙二话不说,“咚”一脚把那宫女踹倒在地:“张五哥,把这小畜生宰了!”张五哥应声而至,手起一刀,那宫女惨叫一声倒地而亡了。
这一声惨叫,也使康熙惊呆了。恍恍惚惚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假朱三太子聚众造反,宫中叛逆的太监也乘机作乱,宫女们被惊吓得失声惨叫的情景。那一次,如果不是皇后从容镇定,力挽狂澜,后果将不堪设想。就在那天夜里,皇后生下了胤礽,自己却因难产而死。也就在那天夜里,在皇后咽气之前,康熙不顾祖制,御口亲封胤礽为大清国的第一个太子。时光真快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这个逆子,却干出了与母妃通奸乱伦的丑事!康熙想到这里,百感交集,只觉一阵头晕眼花,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德楞泰和张五哥快步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这位老皇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烟波致爽斋走了过去。
在烟波致爽斋守夜的侍卫刘铁成一见这歪歪咧咧,踉踉跄跄走过来的三个人,又一看皇上那蜡黄的脸色,满头的冷汗,疲惫的身子和抬不起来的脚步,简直吓坏了。刚才离开这儿的时候,皇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成了这模样了呢?他来不及多想,抢上一步,抱起皇上,送到殿内的大炕上躺下。总管太监李德全,副总管太监邢年见此情形,全都慌了神儿了,又是给皇上服用安神丸,又是替皇上摩胸捶背。邢年有点迷信,以为皇上中了什么邪气,忙着叫人到外边去烧纸送鬼。好家伙,这一通乱,这一通忙活啊!还不错,康熙长出了一口气,总算醒过神儿来了。众人刚要上前问安,就听刘铁成在殿外一声高喊,“鄂伦岱,你想找死吗,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刚醒过来的康熙勃然大怒,却又无力起身,他挣扎着对德楞泰说:
“出去看看,刘铁成为什么这样大呼小叫的,不能让朕安生一会儿吗?”
德楞泰还没抬脚呢,外边又传来鄂伦岱粗野的号叫:“好啊刘铁成,主子不在,你就敢来教训我吗?哼,别说在这儿,就是乾清宫,老子也敢撒尿。你能把老子我……怎么样……”
他正在发疯,不防一抬头,见康熙皇上在太监的搀扶下,已经走出来了。吓得他张着大嘴不知如何才好,迷迷糊糊地跪下:“呃,呃,主子,奴才喝醉了酒……呃……这才……”
康熙怒气冲冲地说:“醉了?醉了就上朕这儿耍酒疯来了,是吗?刘铁成,把他捆起来!”
鄂伦岱是人醉心不醉,一见皇上要动真格的,他嬉皮笑脸地说:“哟,主子爷何必……生气呢。想当初,主子南巡时在骆马湖遇上强盗,那杀人的主儿是刘铁成,保驾的可是奴才鄂伦岱。现在,主子……让他捆我,这……”
康熙早已怒不可遏了:“满嘴放屁!刘铁成,把他捆结实点,重责四十鞭子,放到马棚里去醒酒去。刘铁成,你不要怕他,也不要心软,给朕狠狠地打,打这个不识抬举的奴才……”
康熙刚说到这儿,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脸色煞白,头上冷汗直流,一个站立不住,差点摔倒。李德全、邢年他们连忙上前抱住,又把他送回殿里躺下。李德全便慌着派人去叫太医,却被康熙阻止住了。
今晚上一连串的打击,一连串的非礼行为,真把康熙给气坏了。他是急火攻心,才失去了自制的。他的心中,比平日还清醒呢。太子的事,不用说了。就是鄂伦岱这个奴才,敢上头上脸的这样狂妄,恐怕也是有背景的。老十为什么要请他喝酒,喝酒时他们说了些什么,他喝醉了为什么敢上这儿耍酒疯,这里面大有文章啊!而且连续发生的两件事,都不能张扬出去。所以,他虽然闭着眼睛躺在炕上,脑子里却在紧张地思考着应变之策。一听李德全要派人去叫太医,马上便摆手制止了:“李德全,三更半夜,折腾个什么呢,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朕更不能安生了。朕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着急生气罢了。你去把朕亲自配的苏合药酒取来。”
康熙皇上是精通医道的。这几年,他老了,总感觉头晕心慌,便自己开方,亲自配制了一种药酒,用来救急。李德全把药酒取来之后,康熙只用了一小杯,马上就镇静下来了,脸上也渐渐地有了血色。他睁开眼睛叫道:“刘铁成,你去传旨。叫大阿哥胤禔和三阿哥胤祉,还有马齐和张廷玉立刻到这里来。要一个一个地叫,不许惊动别人,明白吗?”
“扎!”刘铁成答应一声,飞快地出去了。康熙挥手命太监、宫女们全部退下,只留下德楞泰和张五哥两人:“你们两个跪近点,到朕的御榻旁边来。”俩人一听这话,连忙解下腰刀,趋步向前,跪在康熙的御榻旁边。康熙无力地闭上眼睛,粗重地喘着气,过了好大一会儿,好像是恢复了精神,这才慢慢地说:
“五哥的身世不用说了,你怎么来到朕的身边,也用不着再说它。德楞泰你是康熙三十五年到朕身边来的吧。”
“是,皇上记得一点儿不差。”
“嗯,一晃十三年了。记得那年蒙古王公会盟比武,你当时还是个奴隶,可是勇猛过人,一连摔翻了十几个蒙古武士,得了蒙古第一英雄的称号。朕怕你身份低贱,日后遭到别人的暗算,把十二颗东珠赏给了你们王爷,也买下了你,留在朕身边当侍卫。这内情,你……知道吗?”
德楞泰满含热泪,呜咽着说:“皇上请不要说了,这些情形奴才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的。皇上的深恩厚泽,奴才死也难以报答……”
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又说:“不要这样说。你们蒙古汉子最讲义气。五哥呢,也是血性汉子,今天的事,你们俩都在场。依你们看,该怎么办呢?”
“那,那还不好说。太子他不对嘛。他应该向皇上请罪。”
德楞泰这话一出口,张五哥就接上了:“皇上,奴才虽然无知,可这种事儿,大户人家见的多了。皇上如果为此事生气,伤着龙体,倒不值得了。至于奴才和德楞泰大哥,就是有人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也不会透出半个字儿去。请皇上放心。”
听了这话,康熙觉得心中踏实了些。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说:“你们俩今天晚上不能睡了。德楞泰,你拿着朕的宝剑,火速赶往喀喇沁左旗,命令狼是带着他的三万精兵,星夜兼程,来承德驻防。张五哥你马上带几个人去把冷香亭封了。朕估计,郑春华这个贱人,可能已经自裁身亡,如果她还没死,你要把她和那里的宫女、太监一个不留地全部拿下,而且要连夜送回北京,交内务府严加看管。这两件事,都要办得十分迅速机密。如果走漏了一点风声,朕要对你们军法从事。你们明白吗?”
“扎!”二人战战兢兢地磕头辞去了。
他俩刚走,外边传来太监的喊声:“皇子胤禔、胤祉、上书房大臣马齐、张廷玉奉旨进见皇上。”
康熙振作精神,响亮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这四个人来的时候,三更已过,整个避暑山庄早就笼罩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今天白天打猎,不管是参与的,还是旁观的,因为皇上御驾亲临,都支着架子撑着劲儿呢,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此刻早已进入梦乡了。可是,这皇上御驾驻晔的烟波致爽斋大院里,这时却是灯火通明。太监、宫女,像穿梭般地跑来跑去;侍卫们肃然直立,戒备森严。不用问,准是出了大事了。来的四个人听见皇上传唤,连忙躬身进殿,叩头行礼。这四个人里头,数马齐最没眼力,皇上没开口呢,他倒先说话了:“皇上深夜之中宣召臣等,不知有何要事?”
张廷玉最是明白人,一听这话就有点着急:心想,马齐你这不是废话吗?没事三更半夜的把我们叫来干啥呢?还有大阿哥和三阿哥,皇上平日很少叫他们,今天急如星火地把他哥俩也召来了,能是小事吗?
他这儿正琢磨心事呢,康熙却微微一笑开口了:“哦,大事嘛是没有的,不过认真说,也不算小事。今儿晚上,鄂伦岱喝醉了酒,冲撞了朕,闹得朕睡不着觉。想叫你们办几件事儿,来和朕聊聊天儿,消磨长夜也不错嘛。”
四个人听了又是一愣,怎么,半夜里把我们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就为这事儿?
康熙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事:“你们不要疑虑,不要胡思乱想。头一件要办的事是侍卫的调换。这事要快办,不能拖。鄂伦岱不要派往广西,也不要让他当什么副将,明日把他打发回京师,在赵逢春的手下当个参将也就行了。嗯,领侍卫内大臣,原来是你们上书房大臣兼着,现在把大阿哥和三阿哥也派作领侍卫内大臣,由大阿哥统管。你们说,这样办行吗?”
康熙说完,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养神,又似乎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听了康熙的话,这里的四个人最兴奋的,要算大阿哥了。按着封建制度,皇帝传位有三种方法,第一是立嫡——就是立正宫皇后生的儿子。无嫡则立长,皇后如果没儿子,就立老大。要是老大也不行呢,那也好办,谁贤惠立谁,这叫做“无长立贤”。这老大胤禔,因为二弟是正宫皇后生的,被父皇立为太子,所以他白当了四十来年的大阿哥,眼看着江山锦绣和自己无缘,他能不着急吗,可着急又有什么办法呢?今儿个好了,父皇深更半夜召他来,封他了个“领侍卫内大臣”,而且是由他大阿哥“统领”。大阿哥马上想到,父皇这儿准出了什么大事了。在父皇御驾身旁发生重大变故的关键时刻,父皇不用太子,不用一向深受老人家喜爱重用的老四、老八他们,却单单地把他大阿哥叫来委以重任,明摆着太子不行了,父皇可能要“废嫡立长”了。太子一倒,那继承江山的,除了我老大,还能是谁呢?想到这儿,他心里那个美呀,就别提了。他差点没笑出声来。为啥,他深知父皇的脾气,太轻狂了,说不定这到嘴的馅饼,还会跑呢。所以,听完康熙的话,他压下心头的兴奋和喜悦,答应一声:“儿臣遵旨。”
老三胤祉和大哥想的不一佯,烟波致爽斋今晚出了事,这是确定无疑的,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来。可是父皇不说,他也不想问。他这个人,城府很深,精通韬晦之术,什么事都藏而不露。太子懦弱,大哥轻浮,他都看得很清楚。老大、老二如果不行,皇位不该传给我老三了吗?可这想法,他从来不外露,只是把父皇交办的编书差事办得规规矩矩,扎扎实实,以讨得父皇的欢心,等待机会。他与太子接近,并有“太子党”的称号,其实也是做给皇上看的,以此证明自己没有野心。果然,今晚父皇这儿一出事,就把他召来了,还封了“领侍卫内大臣”,这已经是前进一步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一切都得小心谨慎,一步走错,全盘皆输。所以,大阿哥的话一落音,他就接上茬儿了:“皇阿玛,秋高风凉,霜重雾浓,还要保重龙体才是。如果皇阿玛心绪不宁,无法安睡,儿臣给皇上读几首唐诗如何?说不定,皇阿玛心情一疏散,还真能睡着呢。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他这话尚未说完,康熙突然从炕上坐了起来。脸上没有一丝倦容,两眼放出明亮的光彩:“老三,你孝心可嘉,读读唐诗,也未尝不好,不过,这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睡觉,嘿嘿……不但朕不能睡,你们几个今儿晚上谁也别想睡了,替朕办几样大事吧。”
四个人被康熙这突然而出的话惊呆了。他们扑通一下,全跪在御榻跟前,静待着康熙皇上吩咐。张廷玉心中一沉,嗯,看来“垫戏”已经唱完,“正戏”就要开场了!
二十一 愚太子临渴才掘井 明四哥未雨先绸缪
康熙皇上深夜下旨,召见上书房大臣和大阿哥、三阿哥,要商议大事,他们当然是不能睡觉了。其实,这避暑山庄里,今夜不能睡觉的人多着呢。有的人就是想睡也不敢睡。谁呀?就是那位太子呗。刚才他和郑春华调情,正在兴头上,忽听窗外康熙皇上一声断喝,接着又听见宫女死前的惨叫,太子胤礽的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和郑春华两人,四目相对,面如死灰,却不知如何是好。别看太子平日色胆大如天,可到了这会儿,却一点主意也没有了。郑春华倒显得比太子冷静。她镇定了一下慌乱的情绪,起身走进里间,拿出来一个小瓶子,掀开盖儿,倒出了几粒殷红的药丸,想了想,又装了进去,望着变貌失色的太子说:“太子爷,看见了吗,这是鹤顶红。我只需吞下一粒,马上就可以解脱了。这药,还是那天……太子爷和奴婢第一次有那事之后准备的。我知道,干这样的事,早早晚晚,没有不露馅儿的。原想熬到太子登基,就脱过了灾难,可没想……唉,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我死了,一文不值。可是我一死,太子爷可就说不清这事儿了。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来担这个‘勾引太子’的罪名,好洗脱你。能保住青山不老,将来总有出头之日……”郑春华说得十分动情,也十分凄婉。太子不由得一阵激动:“春华,唉!我是看到这太子越当越没盼头,才胡打海摔,寻欢作乐的。可没想,倒连累了你。得,今日咱们就死在一块儿算了。”说着,跨前一步,就要抢那个小药瓶子。郑春华手疾眼快,忙把瓶子藏到了身后:“太子,你何必如此呢。我已想好了,服毒自尽和千刀万剐,都是一个滋味。趁着皇上此刻还没下手,你赶快走,找几个贴心的人,想办法把你保下来,不要再耽搁了。”
“这,这……这事情没闹明白,你生死未卜,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郑春华急了:“你,你真是窝囊废。你也不想想,皇上能善罢干休吗,说不定这时已经派人来抓我们了。你,你想让皇上滚汤泼老鼠,一窝端了吗?”
太子这才明白过来,抬腿就走,又回过头来,叮嘱一句:“春华,顶住点,过了这个坎儿,也许还有出头之日。”说完,快步走到院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跑出去二里地远,在马上回头看时,只见在灯笼火把照耀下,一队御前侍卫,已经把冷香亭给围上了。
逃是逃出来了,可找谁才能救命呢?谁又肯在皇阿玛盛怒之下出面作保呢,唉,这些年自己办事太绝,把阿哥们都得罪了。出了事,他们幸灾乐祸。踩死我还来不及呢,岂肯为我帮忙出力。朱天保、阵嘉猷职位太低,此刻他们恐怕见皇上都很难,说话就更不灵。师傅王掞如果在这儿就好了。可是这老夫子留在京城,远水解不了近渴。老四倒对我忠心耿耿,可这事我又怎好向他明说呢?再说,他一向正派,要知道我干了这等事,还肯帮我吗?可是,不找老四,又去找谁呢?
茫茫秋夜是这样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是这样的静,静得如入鬼域。太子像游魂似的,在这关外旷野里徘徊,最后,终于来到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合住的狮子园。
四阿哥胤祯和十三阿哥胤祥都没睡觉。明天一早,皇上要御驾亲临,来这里看猎狼,他们不得不督促家人,做好一切准备。门上的人进来通报说太子驾到,四阿哥胤祯大吃一惊:心说,这么晚了,太子来干什么呢?出了什么事儿?他看了看胤祥说:“十三弟,太子深夜来访,决非好事。我先不见他,你替我顶一阵,就说我喝醉了酒,睡了。”
太子来访,谁敢挡驾啊。时间紧迫,这哥俩来不及再商量,老十三快步迎出里屋的时候,太子已经到了外屋门口了。十三爷连忙见礼,把太子让进屋里,在热炕上坐下:“太子,不知你这时候来,四哥他今晚吃了酒,醉得像一滩泥,不能来见太子了,我替他告个罪吧。”老十三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太子。心说,嗯,四哥估计得一点儿不错。太子神色慌张,眼神飘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不敢点破,只随便问了一句:“太子,这么晚了,你出来走动,怎么连侍卫都不带?唉,这班太监、侍卫是该管教一下了。”
太子可没闲心与十三弟神聊,如今时间对他来说,是一刻千金哪!见十三弟一味地打哈哈,他心想,人人都说,老十三是四弟的影子,果然不错。今晚肯定是老四起了疑心,不肯见我,才让这位“拼命十三郎”来打头阵的。可这话,他也不能直说。自己落水,求人家帮忙,哪能再摆太子的架子呢。于是他勉强笑了笑说:“嘿……十三弟,哥哥我今晚走了困头,怎么也睡不着了,想……想来和四弟你们聊聊,哎聊聊。这个,这个……老十三,你说,我这个太子,平日待你如何?”
太子这一问,露马脚了。老十三是何等聪明啊,越发认定是出事了。但他一向坦诚,从不说假话,听见太子问话只得如实回答:“太子,你待兄弟恩重如山,没说的。我老十三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你放开说吧。只要我能尽力的,决不推辞。”
十三爷这话刚一出口,太子突然泪流满面,“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十三弟,你救救我吧。”
胤祥一见这阵势吓慌了,虽是兄弟,君臣有别呀!他也急忙跪下:
“太子,你,你这是怎么说呢,快起来,不要折杀了兄弟……”
太子泪流满面地说:“十三弟,不瞒你说,有人要害我,父皇信了,我即刻就要大难临头。我知道十三弟你一向仗义,你,你不能袖手旁观哪!”
老十三连忙又拉又劝地说:“太子,你,你先起来,慢慢说。你这样跪着说话,让外人瞧见不好……”
太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颓然坐下:“十三弟,我刚才得到消息,父皇就要下旨废掉我这太子了……”
老十三大吃一惊:“什么,什么,废掉你太子,这传言决不会是真的。今儿白天,父皇还带着你陪蒙古王公们吃酒,圣眷隆重得很哪,怎么无缘无故,说废就废呢?”
太子一听,这不明明是问话吗?什么缘故,我干那事能向兄弟说吗?可不说,又怎么能取得兄弟信任呢:“十三弟,此中情由,一言难尽。我,我也说……说不清楚,但愿是一场虚惊。不管怎么着吧,只要兄弟你帮我脱过这场大难,哥哥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的。”
十三爷可不敢领这个情,忙说:“哎,太子这话差了。从公说,你是君,我是臣;从私说,你是哥哥,我是弟弟,怎么说到‘恩’呢?好了,你尽管放心,四哥酒醒了,我马上告诉他。我们哥俩,将全力以赴帮你渡过难关。不过,你也想想,再多找几个人一起上表保你才行。夜深了,又有这事,小弟我不敢留你了。”
太子也觉得,话已至此,再待下去,也确实不便,便告辞了。亏得他走的早,再迟一步,就给老四他们添大乱子了。胤祥送太子出了大门,还没来得及回身呢,就见那边灯宠火把照耀之下,走来一队人马。近了,看得清楚了,明黄的灯笼上有四个大红字:“烟波致爽”。啊,圣旨到了!
他正要回身去叫四哥,却听胤祯在身后说:“十二弟,我出来多时了。太子和你的谈话,我也听到了。他刚走,圣旨就到,且看皇阿玛是什么意思吧。哎——十三弟,你看前边骑马的不是总管太监李德全吗?连他都派出来了,可见今晚的乱子不小,皇上是让人分头传旨了。”
两人说话间,李德全带着几个护卫的太监已经来到门前:“请四爷,十二爷接旨。”
哥俩快步迎出门外:“哟,是李公公来了。请稍候,容我们开中门放炮接旨。”
“皇上有旨,一切常礼全免了。”李德全说着,径直走进院里,在上首站定,看着胤祯、胤祥在下边跪好了,才朗声宣读圣旨:
“圣旨:自即日起,胤礽不奉特诏不许见驾,有事着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代为转奏。晋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祯为雍郡王,皇八子胤禩为廉郡王,开府办差。皇九子胤礻唐、皇十子胤礻我、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礻题晋封贝勒。钦此!”
胤祯、胤祥还在发愣呢,李德全已经收了圣旨,笑嘻嘻地走了下来,搀起两位阿哥:“恭喜四爷、十三爷荣升,奴才要讨赏了。哈……”胤祯连忙向里边喊了一声:“来人,取一百两银子来。李公公,你知道,我和十三爷都是穷阿哥,这点银子,让你见笑了。请到里边,吃茶休息。”
“奴才谢赏。茶,奴才心领了,还得赶快回去交旨呢。嗯——瞧四爷的神气,是不是要问问太子的事儿。奴才实话实说,这里头的缘故,奴才确实不知,也不敢打听。请四爷见谅。”
四爷却不接这个茬儿:“嘿……李德全,你猜错了。皇上既然这么定了,自有他老人家的安排。太子在位一天是君,他不在太子位上了,是我们的二哥。我打听这事儿干嘛呢?我想问的是,皇上原定明天一早来这里看猎狼的事,不知有没有变化?”
“哟,这事儿奴才不好说。听张廷玉大人说,皇上的兴致很好,猎狼怕是要看的。不过,皇上没给奴才这个旨意,奴才不敢妄言。”
李德全匆匆打马去了。哥俩回到厅房里,胤祯看着跳动的烛火,心事沉重地说:“唉,想不到太子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可惜啊,邹先生,还有文觉和尚他们都不在,连个帮我们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胤祥的二百五脾气上来了:“四哥,扶不起来也得扶。大难临头,正是见骨气的时候。太子究竟犯了什么罪,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张纸,说废就废了……”
他这正激昂慷慨地说呢,老四却突然厉声制止了他:“住口!十三弟呀,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嘴里一点没遮拦,乱说一通,不是要把事情搅乱吗?”
胤祥一机灵,哦,对了,这不是京城,他不言声了。老四却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说:“十三弟,今天这道圣旨一下,就有热闹好看了。大哥、三哥,还有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那一帮,谁都靠不住了。你想啊,太子一倒,一块肥肉扔了出去,他们还不发了疯一样地去抢、去争吗?最可怜的,恐怕是咱们哥俩这公认的太子党了。”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呢?四哥,你,你快说呀!”
老四没有回答老十三,却向门外叫了一声;“传戴铎进来!”
戴铎来了,他一边行礼请安,一边偷偷地向上边瞟了一眼。哟,四爷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得小心侍候。
“戴铎。”
“奴才在。”
“听说你在朝阳门外,买了一座宅子,有这事儿吗?”
戴铎心里一惊:“哦……回四爷,有这事儿,是托一个亲戚代买的。因为价钱没谈妥,没有成交,所以,还没禀报主子知道,奴才有罪。”
“哎,我不是问罪的。我现在给你写个条子,你马上动身回京城,凭条子在管家高福儿那儿取银子,需要多少钱就支多少钱,把那座宅子买下来,算是四爷我赏你的。”
戴铎更是吃惊,“这,这怎么好!不不不,奴才谢主子。”
四爷拦住话头:“别忙,我还要你办事呢。宅子是赏给你的,但是你暂时不能住。你要马上把邬先生、文觉和尚,还有府里的清客、幕僚们,悄悄地都搬到那里去,不准走露一点风声,至于府里的钱财什么的,暂时全不要动,以免招摇。热河这里的情况不明,我们要做点防备,你是我的心腹,我把这事交给你了,其他的人,一概不准知道。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戴铎连忙躬身回答:“四爷,您放心。奴才明白。”
四阿哥胤祯快步走到桌前,提起笔来,“刷刷刷”写了一张手谕,递给戴铎。戴铎一看愣了。原来,这张手谕上,写了两件事。一件,是让高福儿支取银两,第二件却写着:“即日起,脱去戴铎的门籍。”这是怎么回事呢,在明清年代,皇亲国戚,官宦之家,都用有奴仆,这些奴仆分两类。一类是临时当差的,另一类是卖身为奴的。后一种叫做“家生奴才”,那是世世代代都要在这个家里当奴仆的。戴铎呢,就是这后一种。他是在十岁上卖身葬父投靠四爷的“家奴”。所以,尽管现在已经被抬举做了知府,只要回京,还照样得在老主子四爷府里当差办事,永生永世脱不掉主子、奴才的这层关系,除非主子特别开恩,一道手谕下来,“脱出门籍”,这才完全摆脱了和老主子的关系。成为“自由人”。所以“脱籍”那是“大恩典”。戴铎一见四爷令他脱籍,感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四爷您老不能把我往外推呀!没有四爷,哪有我戴铎的今天。为什么您,您让我脱籍呢?”说着,说着,他趴在地上哭起来了。
胤祯却从容镇静地说:“戴铎,你不要这样,老实说,不光是你,我府里的奴才,哪一个不是我从苦海里救出来呢,不然的话,他们早被别人收买了。四爷我今天这样做,是万不得已呀。别看我今晚被封了王,可明天又会怎样,就难说了。我放想让你躲个干净,替我维护好邬先生他们几位。这些人都是难得的人杰呀,他们若受牵连,再想找这样的人,比登天还难。戴铎,我让你脱籍,不是便宜你,而是委你以重托。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哪!”
戴铎叩头出血:“四爷,您老放心。只要我戴铎有一口气,邬先生他们就平安无恙。”
戴铎下去了,胤祯长舒了一口气:“十三弟,安排了后事,我心里踏实了。好吧,我们就为太子拼死力争吧。”
十三爷却要抢先出来,“不,四哥,还是我那句话,拼死力争是我的事儿,你不要出头。”
“哈……老十三哪,我的好兄弟,你还在鼓里蒙着呢。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不知道,你老十三是我四阿哥的影子?从前,你这样说,我答应了你,可仔细一想,这是掩耳盗铃,愚蠢之极。你不要这样说了,我们也不能再这样干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骗谁呢?!”
胤祯是笑着说的,可这笑,笑得凄惨,笑得令人毛骨悚然。老十三不说话了。他默默地走上前来,抱住了四哥的肩头。窗外,西北风骤然增强,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窗棂,吹灭了蜡烛。黑暗中,四阿哥胤祯语带双关的说了一句;“真冷啊,说不定要变天呢!”
二十二 观猎狼哥俩应对巧 私调兵山庄风云变
四阿哥胤祯说的一点儿不错,天果然变了。黎明时分,下起了毛毛小雨,不大一会儿就转成了小雪,而且夹着细细的冰雹。小沙粒似的,打得人脸上生疼。天,出奇的冷。四阿哥胤祯估计,这么冷的天,皇上不会来了,正要过去请安,哪知,一个小太监打马奔来,说皇上定于今日早膳之后,前来观看猎狼。四爷不敢怠慢,连忙召集亲兵家将做好了准备。已时正刻,皇上满面红光,精神健旺地带着扈从官员们来了。昨晚上一夜闹腾,除了皇室亲贵和几位上书房大臣之外,一般的外藩王公和臣僚们谁也不知道,见皇上兴致这么好,臣子们响起一片颂扬之声。胤祯带着两个儿子,趋步上前,跪迎圣驾。康熙高兴地看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笑着问:“老四,这是朕的孙子吗,叫什么名字啊!”
四阿哥胤祯刚说一句;“回皇阿玛,大的叫弘时……”哪知那个老二弘历却膝行向前,朗声说道:“不敢劳父王代奏,孙儿名叫弘历。”
康熙又惊又喜,嗯,小小年纪,这么懂规矩,口齿这么伶俐,真行啊:“好好好,起来,孩子。来,让爷爷瞧瞧,唉,要在小户人家,说公公没见过儿媳妇,爷爷不认识孙子,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吗?可是,咱们皇家就是这样。朕终日忙于国家大事,竟失去了天伦之乐。”
弘历靠在康熙身边,随口答道,“皇恩雨露,泽被宇宙,这也是天伦。皇上龙驭万方,不在区区舐犊之情。”
康熙一听,更是惊奇,一夜的烦恼,被这清亮的童音驱散得干干净净,不禁开怀大笑,“哈……好孙子,这么大的小人儿,竟能说出大道理来,不容易呀。可是,弘历,朕虽把皇恩雨露,洒向四方,当了个好皇帝,却没顾上自己的骨肉,不是个好爷爷。”
胤祯在一旁听出康熙的话外之音了。老人家在高兴之中还没忘儿子们的事呢。他怕弘历年幼无知,冲犯了皇上,正要上前答活,却听弘历又说:“皇上圣德,遍及四方,孙儿岂能除外,孙儿生在天家,沐浴皇恩,才得成长。皇爷的公义和私情都在其中了嘛。”
这话说得更是得体,康熙也更是高兴:“胤祯,这儿离猎狼的土城多远哪?”
“回皇阿玛,不到五里。不过,道路坎坷,车驾难行。儿臣的坐骑,是父皇赏赐的御马,走得很平稳,请皇阿玛放心。”
康熙兴致勃勃:”哎——观赏雪景,岂能走马观花,走一走,也可以舒散一下嘛。”康熙一边说一边拉着弘历的小手,径直朝前走了,一路上,祖孙两人谈谈笑笑,说得十分热乎。康熙是要考较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子;弘历呢,却是童言无忌,问什么就答什么。皇上步行,谁敢骑马坐轿啊,上自皇子皇孙,下至文武百官,急急忙忙跟了上来,簇拥着皇上,来到了猎狼的土城。
这个土城并不大,依山筑成,两丈多高,里圈直径也不过半里,却圈了四五百只野狼。野狼是群居成性的,每一群自成一伙。看下边,大约有那么七八群,分散在上围子里,各占一方。母狼在正中间,护着狼崽子,公狼则在外圈,瞪着绿光闪闪的眼睛,伸着血红的舌头,警惕地注视着其他的狼群。这些野狼,自从被圈进来,就一直饿着肚子,也不知饿了几天了。大概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几场争斗。土围子里,草丛中,到处可见斑斑血迹。
康熙扶着弘历的肩膀,登上土城,站到连夜加修的墙垛子一边,向胤祯微微一笑说:
“老四,看你的了。”
四阿哥胤祯响亮地答应一声,向下边一挥手,几个家丁抬着一口三百多斤重的野猪走上城头,割断捆绑的绳索,推了下去。野猪本来就是山林中的猛兽,身上粘着一层厚厚的松脂沙土,坚如铁甲。口中獠牙,又长又粗,亚赛宝剑。一般的虎豹见了它,还要退避三舍呢,区区野狼,它哪会放在眼里呢U再说,它也饿了好几天了,见了猎物,精神振奋,发了疯似的便向狼群冲了过去,又撕,又咬。霎时间,几只公狼,有的被野猪的撩牙挑开了肚子,有的被野猪的巨齿咬断了喉管,成了野猪解馋解饿的美餐。可是,这群狼毕竟有四五百只啊,一头野猪又怎能对付得了呢?而且,这些狼也是饿得急红了眼,百无禁忌,同样把这头野猪,看做是救命的佳肴了。于是,成群结队,反扑过来。猪与狼,狼与狼之间,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死搏斗,惨烈之状令人心惊胆战,不忍目睹。
胤祯见野猪和狼群已经斗得筋疲力竭了,高喊一声,“放箭,把活着的全都射死。注意,只准射头,留下囫囵的狼皮,主子还要赏人呢!”
一声令下,四王爷府上的家将亲兵,立时分散开来,弓拉满月,箭似流星,朝着下边射了过去。其他阿哥的亲兵和护卫们,也赶来凑热闹,一齐放箭。狼是有名的“铁头豆腐腰”。只准射头,可也真不容易。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下边的野猪,野狼,才全都倒毙不动了。
康熙扶着弘历,抬脚就要下城去就近看一看。胤祯连忙上前拦阻:“皇阿玛留步。下边让孩儿们去收拾,万一有没死透的,惊了驾……”
康熙不以为然地纵声大笑:“哈……朕一生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啊,还怕这几只死狼吗?”说着抬脚就走。众侍卫和阿哥们不敢怠慢,连忙跟了过来,护在康熙的前后左右。
老八趁着这机会,紧走几步对胤祯说:“四哥,你这猎狼的法子,确实是独出心裁。不过,据小弟看来,让它们这样自相残杀,是不是太残酷了一点?”
老四神情自若地说:“哦,八弟,你这样想吗?其实,我不过是想让父皇看个热闹,散散心,解解闷。要说打猎,父皇什么样的猎物没有见过?要说赏人,又哪差这几张狼皮呢?至于说到残酷,狼也不是什么好动物,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呢?”
俩人这悄悄的谈话,却被走在前面的康熙听见了。他心中怦然一动,嗯,老四今天是不是有意地安排这场猎狼呢?狼群既团结起来对付野猪,又反过头来自相残杀,倒让人不能不多想一层。在朕的身后,他们兄弟会不会也这样自相残杀呢?他们会不会联起手来,对付当了太子或者皇上的人呢……嗯,老四用心很深哪。
康熙一边沉思着,一边往前走。草地上死狼遍地,血迹斑斑。他们来到那头已经被狼咬死的野猪跟前。康熙一个不留神,踩到了野猪身上。没成想,那野猪尚没气绝,嗷叫一声直立起来,瞪着血红的大眼,瞧着康熙。众人都大吃一惊,刘铁成拔出腰刀就冲了上去,却听一声清脆的呵斥:“回来,你的职分是护驾!”随着这声喊,小弘历早已拔出佩剑,朝着这头猛兽捅了过去,其实那野猪浑身是伤,血也已经流尽,刚才只不过是垂死挣扎一下罢了。弘历的剑刚挨身,它就倒地气绝了。可是,在万分危急的时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竟能如此识大体、顾大局,奋力向前,保护皇上,就这份忠心,这份勇敢精神,把一旁的叔叔、伯伯,全都比下去了。康熙不由得心潮激动,伸手把弘历拉到怀里,抚摸着他乌油油的大辫子,语带双关地说了声:“难道这是天意吗?”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除了弘历之外,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听见。
四阿哥雍郡玉胤祯安排的这场猎狼,太惊心,太离奇,也太不可思议了。上自皇上康熙,下至皇子百官,都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猜想,但是,又都说不出来。眼看天色渐晚,康熙命众人各自回驻地,他也骑了马,带着侍卫向烟波致爽斋走去。
突然,前边不远之处,一队大约三百多人的骑兵,飞驰而过。后边,又有几队骑兵,排成整齐的方阵,也是奔腾而来。康熙心中猛然一惊,立即勒住马头:“嗯,这是哪里来的骑兵,派个人去问一下。”张五哥答应一声,纵马奔去,不一会,带着一个人回来了:“万岁,是热河都统凌普率军前来护卫皇上的。”
康熙这一惊非同小可!凌普?凌普是太子的奶哥,朕并没有下旨召他,他怎么来了,而且带了这么多的骑兵,在这里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难道说,胤礽这个逆子,丑事败露,起了弑君谋位的野心?康熙沉着脸,厉声问道:“凌普,谁让你带兵到这里来的?”
凌普早已下马跪在地下了,听见康熙问话,他从容答道:“回皇上问话。奴才奉了十三爷的令旨,带兵前来护驾。”
康熙更是惊愕:“什么,什么,朕身边领侍卫的皇子,是大阿哥。老十三怎么给你下令呢?”
皇上这么一问,凌普听出来了,哟!糟了,这事儿皇上不知道?他连忙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来,双手捧着呈了上去。康熙示意马齐接了过来,却听凌普在申辩着:“万岁,今天后晌,皇上的侍卫鄂伦岱,派人给奴才送来这张十三爷的手谕。说皇上身边的老侍卫调走了,让奴才多带点兵来……”
这事儿更奇了,怎么又牵涉进鄂伦岱呢?康熙沉着脸问:“嗯,你带来多少人马?”
“回主子爷,奴才的中军精锐一千四百七十名,全部带来了。嗯——皇上,奴才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康熙还没有说话,大阿哥胤禔却开口了:“凌普,你不要胡说八道。鄂伦岱早就调走了,他怎么会派人给你送信呢?老实讲,是不是太子给你透了什么信儿。”
“直郡王,您老可不能这样说。鄂伦岱没走,我刚才在那边还见他了呢。再说,这与太子有什么瓜葛呢?”
康熙听到这里,更是吃惊了。怎么,那个刁蛮撤野的鄂伦岱还没有走,嗯,看来这里面大有文章。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凌普,你不要胡猜乱想。大阿哥是领侍卫内大臣,不过随便问你一声罢了。朕原来打算召你来护卫山庄的,不过只召你一个人,可能他们传错了旨意。现在,山庄的防卫,已经交给喀喇沁左旗的狼是将军了,他的部队马上就到。这里,有京师带来的兵,也有原来山庄的驻军,加上狼是和你的中军营,太多了,也太杂了,万一闹了误会,可不是玩的。你留下来侍候,让你的兵,马上原路返回,听明白了吗?”
“扎,奴才遵旨。”
凌普刚一走,康熙却转身在马上猛击一鞭,疾驰而去。众人见他脸色不善,不敢问话,也连忙跟上。可是,刚走到半路,康熙却又停下了,指着一座独立的小宫殿问:“这是什么地方?”
李德全连忙上前:“回主子,这里叫戒得居,是预备主子打猎时,临时休息的地方。”
康熙四面一看,这个戒得居,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宫殿,四周没有别的房屋建筑,十分空旷,但却视野开阔,便翻身下马说:“好,今晚就住在这儿了。”
这里看守殿房的小太监,怎么也想不到,康熙会在这时来到,而且要住在这里。连忙出来接驾,又是打扫暖阁,又是忙着烧炕。一直跟在康熙身边的上书房大臣马齐忍不住了:“皇上不回烟波致爽斋了吗?”
康熙没有理他的茬儿,要了盆热水来,一边烫脚,一边问,“凌普带来的人马奉诏了吗?”
马齐连忙回奏:“圣上,这事办得很顺,凌普的兵已经全开回去了。嗯——皇上恕奴才多嘴,这戒得居地方太小了,而且没有接驾的准备,屋冷炕凉,主子要住在这里,恐怕着了凉……”
康熙还是不接他的话茬儿:“叫人把外屋也收拾一下。你们几个今晚不要睡了,都在这里办差。传旨,让阿哥们还有鄂伦岱速来见朕。马齐呀,你这个人忠厚有余,而虑事不详,比起张廷玉的缜密,你差远了。这戒得居别说冷一点,就是冻死在这里,朕还能落个全尸呢,不比让人零刀砍了好吗?”
马齐听了这话,吓得一愣。他刚要回话,却听外边传来粗嗓粗气的喊声:“奴才鄂伦岱奉旨见驾。”说完,不等康熙应声,一挑门帘就进来了。
看到鄂伦岱仍是这副刁蛮作派,康熙心中的怒火不打一处来:“大胆奴才,跪下。张五哥,把他的腰刀下了。”
鄂伦岱跪下了,张五哥又下了他的腰刀。可是,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康熙冷笑一声:“哼哼,真是小人难养啊。鄂伦岱,你的祖父、父亲,都曾为大清立过战功,可传到你这一代,为什么这样没出息。没王法?朕问你,昨天就有旨意让你走,你为什么还赖在这里?你有什么大事要办?”
“皇上,不是奴才不愿意走,是想不通。奴才自幼在皇上身边当侍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这几天是谁得罪了皇上,皇上却尽拿奴才出气……”
他刚说到这里,就被大阿哥拦住了:“鄂伦岱,你还不服吗?你在皇上跟前无礼,就是死罪!你说,在乾清宫也照样撒尿,你知道乾清宫是什么地方吗?”
这鄂伦岱不是个省油灯,皇子阿哥们许多违法犯禁的事儿,他知道得不少。皇上训斥他,他不敢公然反抗,可是大阿哥训他,他却不听了:
“直郡王,您知道嘛,侍卫值班是不能擅离岗位的。乾清宫又没有茅厕,王爷您叫我上哪儿去撒尿呢?您说我们这个没规矩,那个没王法,可是,有人干的那没规矩、没王法的事儿,要是奴才说出来,恐怕要吓死人呢!”
胤禔一听这话蔫了。他不知鄂伦岱抓住了自己什么把柄,要是把他逼急了,这奴才在皇上面前兜出来,那还得了。张廷玉心细,马上就看出了大阿哥的神色变化。心想,这两天,皇上这儿够乱的了,可不能让鄂伦岱再捅出漏子来,便插言问道:“鄂伦岱,凌普带兵闯进山庄,说是你派人送信让他来的,有这事吗?”
鄂伦岱一听这话火了。他忘了规矩,“噌”的跳了起来,开口就骂:“是哪个王八蛋砸我的黑砖?张大人,你告诉我,老子我宰了他。万岁爷明察,若有此事,主子把我零刀剐了!”
在一旁听着的康熙皇上,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这案子,越问,越让人糊涂了。尤其是刚才鄂伦岱说的那句话“没规矩,没王法的事,说出来能吓死人”,康熙更觉得有琢磨头儿。看来,这戏中有戏啊!他烦躁地一挥手:“刘铁成,把鄂伦岱带下去,看押在侍卫的帐篷里候旨。”
刘铁成押着鄂伦岱下去了。一个太监进来回奏:“主子爷,阿哥们都来了,在外边候旨请见呢。”
一听说阿哥们来了,康熙刚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不见,不见,一个都不见!传旨,让他们在外面雪地里好好跪着,凉快一会儿,清醒清醒头脑再来见朕。”
二十三 防兵变行宫下严旨 废太子雪地责阿哥
朔风劲吹,雪花飞扬,戒得居大院内的雪地上,一拉溜跪着十几个皇子阿哥。人人心头都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难以安宁;个个又都被这漫天的风雪冻得浑身冰凉,瑟瑟发抖。他们在这儿难受,那位在房子里烤着炭火、坐在暖炕上的皇上,也并不轻松。几十年来,他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惊涛骇浪,却从没感到胆怯,从没惊慌失措,更没有动摇过必胜的信念。可是这一次,老皇上康熙却害怕了,慌神儿了,举足无措了。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从来没有过的透心的寒凉。就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吧,既让康熙心神不安,又疑窦丛生。凌普带着精锐骑兵,私闯避暑山庄,却说是奉了十三爷的调兵命令,而老十三的手谕上又明明写着是奉了太子的令旨。凌普还说信是鄂伦岱派人送的。这鄂伦岱是老八的表哥,是与太子对着干的人哪,他为什么要去替太子送信呢?再说,凌普是太子的奶哥,太子要调凌普来山庄,凌普不但不会推托,而且会闻风而动,根本就用不着这么绕着弯子去叫老十三。老十三也用不着去找鄂伦岱。就是去找了,那鄂伦岱也不见得会替太子、替老十三卖命。刚才审问鄂伦岱时,那小子暴跳如雷的神气不像是假装的。那么,会不会是有人想借凌普的手制造事端,酿成大乱,把太子和老十三置于死地呢?嗯……假如真是这样,那墙倒众人推,栽赃、陷害太子和十三阿哥的,除了老八这一伙,不会有别人!可是康熙反过来又一想,凌普毕竟是带兵进庄了。会不会是太子因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怕朕降罪于他,为了避祸,也为了从军事上控制避暑山庄,进而发动兵变,武力夺权,谋逆篡位,才把凌普的兵调来的呢?会不会是太子调了兵又反过来栽赃给鄂伦岱呢?老十三性情梗直,虽然是公认的“太子党”的人,但他没有调兵之权,也不会作欺君欺父之事。从户部办差与太子闹了矛盾这件事,就可以看出老十三的为人了。但昨天围猎时,他出力最大,却没有得到赏赐,还挨了朕的一顿训斥,会不会心怀不满,帮助太子作乱呢?还有老四,今天为朕安排的猎狼,明显的带着劝谏的意思。他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唉,这几个儿子太让朕琢磨不透了。乱子从自己家里闹出来,从自己最信任、最疼爱的几个儿子身上闹出来,太让朕伤心,也太让朕害怕了……康熙是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的人了。不仅老谋深算、虑事深远,而且精明果断。今儿晚上,他突然决定不住寝宫,而临时住到这四面开阔的小殿戒得居;他把所有的皇子都传来,而且让他们跪在雪地里;他把那个闹事的鄂伦岱也传来,拘押在侍卫的帐篷里;把凌普的兵撵回去,却把凌普单独留下来,就是为了预防万一。擒贼先擒王,只要这十四个皇子一个不落全圈禁在这里,外边就闹不起事儿来。
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和马齐都在皇上身边多年了。他们俩知道,皇上昨晚上一夜没睡,今儿白天又兴致勃勃地看了猎狼。可是现在,皇上还是这样神情亢奋,没有一点儿睡意。虽然在皱眉沉思,却是两眼放光,脸色红润,精神健旺,神采奕奕。这反常的兴奋状态不是个好兆头。张廷玉忍不住上前劝道:“主子这两天着实劳累了,现在大事已经安排完了,请主子宽宽心,好好睡一觉吧。”
康熙诧异地看了一下张廷玉说:“什么,睡觉?廷玉呀,你可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不让朕睡觉,朕又怎敢懈怠。这么多的兵不宣而至,朕能安枕高卧吗?”
马齐上前一步说:“主子,以奴才看,凌普的兵已经让他们回去了,奴才愿以身家性命相保,今晚定会平安无事……”
他还没说完,就被康熙一阵冷笑打断了:“哼……马齐,你的身家性命值多少?能保住朕的安危吗?告诉你,要不是狼是的兵今夜就到,朕早就启驾回北京了!看看吧,这是什么?”说着,“叭”的扔过一张纸来。马齐捡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奉太子谕,着热河都统凌普,即刻率亲兵护卫进驻山庄,以资防卫。
怡贝勒胤祥。”
马齐看完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知道这就是今天他从凌普手里接过的那张字条。可是当时他接过来之后回手就捧给皇上了,不知上边写的是什么。现在一看,惊得他额头沁出了汗珠。他思忖了一下说:“主子,依奴才看,这个调兵手谕不合常理。十三阿哥奉旨办差多年了,他的笔迹是可以模仿的。请皇上圣鉴。”
康熙点了点头,感到宽慰:“哦,这么说,你马齐还算有点聪明。不过,即令不是老十三十的,也是别的阿哥干的。反正是跑不了外面跪的这几个逆子。所以,朕才让他们在雪地里凉快凉快,不要热昏了头脑。”
“是,皇上虑事深远。不过,阿哥们金枝玉叶,恐怕受不了这份寒冷。再说,奴才们在屋陪着圣驾,暖暖和和,阿哥们却在外边挨冻,奴才们心里也不安生。不管怎么说,他们当中将来总有一位要当皇上的,到那时,岂不要怪奴才不懂道理?”
康熙听了这话,神色惨然地怪声大笑:“哈哈哈……哪里就冻死了?想当初;朕率兵西征时,孤军深入,断了粮草,也没有御寒的军衣。夜里,草原寒冷异常,朕不得不靠在马肚子下面取暖,谁可怜朕了?!至于将来,无论他们是谁坐了江山,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还会记得今晚这档干事儿呢?”
康熙皇上说着,动了真情,不由得老泪纵横,难以自制。李德全和太监们连忙走上前来,扶着康熙在炕上躺下,轻轻地替他按摩。过了好大一会儿,康熙平静下来,呼吸也均匀了一些。他刚想闭目养养神,却听门外一阵吵嚷。李德全连忙跑出去看了,又进来回奏:
“主子爷,太子在外边要面见主子,说有要事启奏。张五哥拦住他不让进,吵起来了。”
康熙忽地一下从炕上坐起身来,厉声问道:“是胤礽吗?不是传旨给你,有事让张廷玉代奏吗?为什么深夜闯宫,惊扰朕躬?”
太子胤礽在外边哭着说:“皇阿玛,儿臣……”不等他说完,康熙怒喊一声:“哭什么,滚进来说。”
胤礽跌跌撞撞地进来,叩头出血:“皇阿玛,儿臣不孝,儿臣有罪,请皇阿玛赐儿臣一死……”
康熙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大笑:“哈哈哈……你居然有罪,你居然不孝?朕倒不明白了。你办事很有章法,很有学问嘛。连朕都被吓得不敢回烟波致爽斋了,干得很漂亮嘛。如果不是你这个逆子办事有方,朕恐怕已经被你杀了,或者送到左家庄化人场了!哼,你胤礽还不够聪明啊。告诉你,大清国的曹操还没出世呢!真是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没想到,竟生出你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来!你今晚来这里,就是哭给朕看的吗?你以为朕还会信你的话吗?”
跪在地下的胤礽知道,这顿骂是非挨不可的,可是他不能不冒死前来。昨天晚上,他和郑春华被皇上堵在屋里,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这太子是完了。可是却不料今天晚上突然被叫来和兄弟们一块跪雪地。几个兄弟你一言,他一语,太子在旁边听明白了。哦,闹了半天是有人假借他太子的名义,调凌普的兵进了山庄。这还了得!他听了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谁这么损,这么缺德,这不是落井下石吗?我要不向父皇说清这件事,那谋逆篡位的罪名我洗不清啊!此刻,听父皇这么一骂,他更清楚了。连忙说:“父皇的教训,儿臣时刻铭记,但今天之事,显系有人要陷害儿臣。如今儿臣辩无可辩,说无可说,只求皇阿玛圣鉴烛照。儿臣今日一是来领罪,二是求父皇慈悲,网开一面,不要株连别人。千罪万罪皆在儿臣一身。儿臣愿一死以报父皇。”
康熙哪还听得进去,他怒斥一声:“哼!说得轻巧,有人陷害,你这么一说朕倒不好发落你了是吗?你干的那些好事,亵读神明、辱没祖宗,也难告天下臣民,连朕都羞于说及。即使朕不处置你,那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你就能逃过天罚吗?你自己已经是泥菩萨过江了,还想照顾庙里的小鬼。告诉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的事儿谁自己担着,别人替不了。怎么处置别人,朕自有安排,用不着你来多嘴!”
康熙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翻身下炕,在殿里急速地走来走去。突然,他停在胤礽身边,猛地踢了一脚,怒声喊道:“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朕看着恶心,你,你,你……滚出去!”
胤礽战战兢兢地叩头退下去了。康熙转过身来,面目变得十分可怕。他厉声对房里人说:“全都跪下,听朕宣诏!”
在房子里的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刚刚进来的大阿哥胤禔,还有侍候皇上的太监宫女们,扑扑通通全都跪下了。康熙咬牙切齿地说:“朕已决意废黜胤礽。即日起,无论是谁,不许再把他当太子对待。即刻发廷寄给全国,停用太子印玺,别的不许多说。胤禔,你去传旨给皇子阿哥们,不奉特旨,有擅自离开戒得居一步者,格杀勿论。此外,立即将凌普拿下,派可靠的人押往京师监禁。从现在起,不奉朕亲自颁发的特别旨意,任何人不许调动一兵一卒。违旨者,立即处死。李德全,你马上派人骑快马去探听一下狼是的兵现在到了哪里。传旨给狼是,他来了之后不必见朕,先把八大山庄的防务全都接过来,替朕守好这里,不准再有一点儿差错。”
这一连串的圣旨,康熙说得并不快,可是口气却是那样的严厉,丝毫没有留下余地。张廷玉不等康熙吩咐,早就来到几案旁边,按着康熙的口述,写好了诏书,请康熙亲自盖上随身携带的玉歪。大阿哥和李德全答应着跑出去传旨去了。其余的人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房子里静得可怕。康熙一口气办完这几件至关重要的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心力,突然说了一句:“朕……朕的头怎么这样疼……”话还没说完,向后一仰,就倒了下去。慌得众人连忙一拥上前,扶着他躺倒在御榻上。马齐对身旁的太监一挥手说:“快,传太医!”
皇上劳累过度,也气愤过度,终于支持不住昏倒了。把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和太监、御医忙了个晕头转向。可是此刻,奉命出去传旨的大阿哥胤禔却正在得意呢。这次来承德陪父皇狩猎,谁也没他得到的彩头多。太子一倒,父皇马上封他做领侍卫内大臣,接着又从贝勒晋升为郡王。虽然老三也封了领侍卫内大臣,虽然还有几个兄弟也晋封了王爷,可他老大是“统领”啊,按地位还排在上书房几个大臣前边呢。就拿今儿晚上这事儿说吧,众皇子兄弟跪在雪地里挨冻,想站起来活动一下都不敢。可是他老大却重任在肩,父皇跟前离不开他。他可以自由行动,一会儿到父皇跟前去侍候,烤烤火,暖和一下,也探探风声,听听消息;一会儿又奉命出来传旨下令,他可真有点儿飘飘然忘乎所以了。这会儿,他来到外边儿,对众位兄弟宣示了父皇的圣旨:“不奉特诏,有擅离戒得居一步者,格杀勿论。”康熙这旨意下得严厉,阿哥们听了个个心惊胆颤,大阿哥看到这情景,不由得一阵暗暗高兴。便假慈悲地说:
“众位兄弟不要害怕,皇阿玛一向是宽厚的。他老人家说了,就是胤礽,只要烙守臣子之道,静养思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兄弟们又没犯大错,怕什么呢?大家放心,一切由大哥我来维持,不会叫兄弟们吃亏的。”
老大正在得意洋洋地说着,却不防老十接上话茬儿了。这老十是阿哥中出了名的刺儿头,看见大哥这张狂劲儿,他早就忍不住了:“哎,我说大哥,这么说小弟要恭喜你了。如今你得了脸,守在皇阿玛身边,是不是听到什么风了,或者有什么机密?叫我说,大哥你就给兄弟们透个风,叫我们也高兴高兴。哎——大哥,是不是要让你当太子了?”
老大听着这话心里美滋滋的,可嘴里却说:“十弟,你开什么玩笑。这样的大事,能是我们兄弟随便议论的吗?”
老十还是一个劲儿地调侃:“嘿嘿……我说大哥呀,真有你的。告诉你,这当储君当太子的事;我老十从来不想。你们个个轮着当一遍,也摊不到我头上。我巴不得大哥你能独占鳌头呢,问一问就不行了?再说,如今大哥是台面上的人,受着父皇的特别信任,可你也得为兄弟们想想啊。你在父皇那暖烘烘的大殿里,兄弟们却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大哥你忍心吗?要让你放我们进屋,恐怕你也不敢,可是,派人烧上两堆火让我们烤烤,也是大哥的仁政嘛!”
老大正在兴头上,老十这又讽刺又挖苦的话,他竟然没听出味儿来。连忙说:“生两堆火?这好办,大哥我能做主。不过,我还得告诉兄弟们,大家都小心点儿,别再捅漏子。皇上今晚大发雷霆,火气大得很呢,连胤礽的话都不让传了。刚才我押送胤礽去后面帐篷时,他对我说,‘父皇说我百样不是,我都能听。可是说我想弑君谋逆,我真是连想都没想过。’他让我把这话转告给父皇。我说,你刚才为啥不说呢,现在不让传话,你再说我也爱莫能助了。”
老大正在兴致勃勃地往下说,却不防四阿哥胤祯冷冷地接了一句:“大哥,话不能这么说。都是自家的兄弟,何必落井下石呢?别的话,你可以不替他转奏,可二哥这话却是关系重大,你代转一下,也不会惹父皇生气的。”胤祯刚说到这儿,老十三胤祥也忍不住了:“大哥,天上的云彩,不知哪一块儿下雨呢。二哥如今落了难,你帮他一把也不肯吗?”
这俩一带头,阿哥们七言八语地吵吵上了,纷纷责怪大阿哥不讲兄弟情分。老大这才觉出来,哦,刚才我得意之中说话过头儿,犯了众怒了。连忙赔笑说:“哎呀呀,兄弟们怎么都冲我来了。父皇有旨,不让替老二传话,我也没办法呀。好好好,既然兄弟们说了,我老大豁出去了,再替他担待一次。我,我这就回奏父皇去。来人哪,给各位爷们生上几堆火。”说完,转身走了。
老八心中有事,正要找机会见父皇呢。他连忙向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递了个眼色说:“走,咱们一块去见父皇,保太子去。”
二十四 陷兄弟老八行诡计 尽孝心凰祯侍汤药
八阿哥胤禩要带着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冒死闯宫,去为太子担保。老十三胤祥也要跟进去,却被四阿哥给拦住了。老四心中清楚,老人家恨透了太子,如今太子犯了事儿,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儿会有保太子这分善心呢!他们这一去,肯定有阴谋。就在胤祥刚要起身的时候,老四拉了他一把。他回头一看四哥那严厉的眼色,便又跪在雪地上了。不一会儿,老八他们回来了。老八对兄弟们说:“父皇口传圣谕:着四阿哥胤祯,监管胤礽的饮食、行动,不可放纵,也不准虐待。钦此。”
走了传旨的大阿哥,又换了个“口传圣谕”的八阿哥,老十三心里不服气了:“我说八哥,你说清楚点儿,兄弟我怎么没听明白呀。”
“没听明白?好啊,你就给我仔细听着,皇上正有话要问你呢。你跪好了,听着。皇上问你:胤祥手谕让凌普带兵私闯山庄,现经查证,太子并没有给你这个令旨。你手谕上写的‘奉太子谕’这话是伪造的。经众位皇子共同辨认,凌普所持的调兵手谕确实是你胤祥的笔迹。有旨问你,你平日还算诚实,可为什么丧心病狂。私调军兵进驻山庄。这样做事用心何在,你要老实回奏。”
“什么、什么,我私调军兵?!”胤祥觉得头“轰”的一下炸了:哦,闹了半天,让我们在雪地里跪着竟是为的这事啊。他“噌”的跳起来大声说:“我说八哥,咱们把话说清楚。我老十三莽撞不错,可是做事从来光明磊落。这私调军兵,谋害皇上的事,我连想都没想过。是哪个王八蛋给我栽的赃,难道要陷我于死地吗?不行,我去见父皇!”说着,抬脚就要走,却被老八给拦住了:“哎——十二弟,你发什么火儿呢,这是父皇问你话呢,你不懂规矩了?再说,那张调兵手谕刚才大伙都看了,确实是你的笔迹。白纸黑字儿,叫我怎么说,父皇又怎么看呢?你先消消气儿,这事恐怕得慢慢查,才能弄清。”
其实,假冒胤祥笔迹写了那个“调兵手谕”的,正是此刻口宣圣旨的八阿哥胤禩和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昨天晚上太子一出事,这哥儿几个就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他们一宿没睡,凑在一块商量怎么应付这一重大变故。最后定了一条计策。不管太子出了什么事,要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把太子党彻底打垮,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栽给太子党一个“弑君谋位”的罪名。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方便,最顺理成章的做法,就是私调凌普的兵进驻避暑山庄。凌普是太子的奶哥,当着热河都统。他的兵近在咫尺,说到就到。只要凌普的兵一到;太子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这哥儿几个一琢磨,太子目前处境不明,如果已经被监禁,他那里就派不出人了。要说是太子亲自传令,恐怕会弄巧成拙。老四呢,一向谨慎,把这罪名安到他头上,父皇决不会相信。想来想去,只有拿这个老十三开刀最合适。老十三是个傻大胆,急了,什么事儿都敢干。老八的府上有能人儿,于是就仿照胤祥的笔迹写了那张“调兵手谕”。调兵的信写好了,派谁去送呢?哥儿几个一商量,得利用这机会把鄂伦岱也栽进去。鄂伦岱犯了圣怒,被从侍卫中开销出来了,这小子对阿哥办的那违法犯禁的事知道得大多,任伯安不就曾经用他来威胁过八阿哥吗?这回皇上在一怒之下,把鄂伦岱从侍卫中开销了下来,这小子不服气,他要是把阿哥们的丑事都露了底那可不得了。好在鄂伦岱刚刚出事,凌普那里还不知道、以鄂伦岱的名义派人去送“调兵手谕”,一有十三爷的签字,二是皇上侍卫领班派人送的,凌普就不得不信、不能不来。这样做,一箭双雕。既除了太子党,又除了鄂伦岱这个心腹大患。于是便发生了前边的那一档子事。可是,老八他们在利令智昏之中,虽然机关算尽,却犯了一个大错。就是错把太子党和鄂伦岱拉到了一块儿。谁不知道他们是水火不相容的两派人呢?谁不知道鄂伦岱是老八的表哥呢?老八为了争权夺位,可以六亲不认,拿自己的表哥当牺牲品,康熙皇上一生精明能是好欺好哄的吗?刚才老八带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闯宫见驾,异口同声地证明那个“调兵手谕”确实是老十三的笔迹。皇上康熙不能不相信,可也不能不怀疑。相信,是因为人证、物证俱在;怀疑呢,是皇上知道老十三决不会干这样的事。但事情逼到眼下这份上,康熙又不能不严词切责。他想让老十三说出个究竟来,把这事儿弄清楚,可是此刻,老八钻了老十三莽撞的空子,他假惺惺地上前一步说:“十三弟,唉!叫八哥我怎么说你呢,你办事也大孟浪了。这私自调兵进驻山庄是弑君谋逆的大罪呀。不过,既然干了,你就痛快点儿,向皇阿玛认个罪,八哥我也好在缴旨的时候替你讲个情。你要是不认罪,那,那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哪知这话一出口,老十三可就忍无可忍了。他厉声说:“八哥,你的慈悲小弟我早就领教过了。今儿个这份情,兄弟我也心领了,可是这笔账我不认。请八哥回奏父皇,这个‘调兵手谕’不是我写的。调凌普的兵进山庄的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父皇要是相信了小人的谗言,要杀要剐,听凭老人家的处置。要是人死如灯灭,这件事儿就算完了。假如人死后有知,我一定要化为厉鬼,让那栽赃陷害我的人,全家死光,鸡犬不留!”
老八被胤祥这话说得心惊肉跳,可是他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了笑说:“哎,十三弟,你别发火儿嘛,好好想想,是不是昨晚上喝醉了酒,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写了那个调兵手谕呢?你的那笔字儿,兄弟们一看都认出来了,叫我又怎么替你说话呢。好了,好了,你静静心,好好想想。来人那,把十三爷搀到后面帐篷里去。四哥,皇上有旨,让你和大哥一块监护二哥和老十三,请你马上去见大阿哥吧。”
胤祯听了这话又惊又喜。惊的是胤祥被凭空诬陷,遭到了禁闭;喜的是皇阿玛却把太子和十二弟交给他来监管。他也是“太子党”啊。这说明父皇虽然在盛怒之中,却没有失去理智。对太子、对十三弟,父皇还抱着一线希望呢!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两个人还有盼头。
由于康熙皇上的精明果断,及时处置,承德避暑山庄里一场可能发生的大乱总算被压了下去。陷害也罢,误会也罢,以后会慢慢查清、查明白的。采取非常手段,及时地制止事态发展恶化,康熙的果断处置,应该说还是英明的。可是这左一道右一道的圣旨传到北京,立刻引起京城官员们的纷纷猜测。各种流言蜚语也随之而起,搅得大家终日心乱如麻。留守京师的上书房大臣佟国维,首当其冲,更是不得安宁。这也难怪,先是贵人郑春华受到贬斥,被押解回京,打入冷宫;紧接着,又下了停用太子印玺、停调全国军兵的诏书;皇上又密调狼是的精兵接管了热河、承德的防务,凌普却被星夜押解进京,下了大牢。虽然,皇上并没有下废掉太子的诏书,但这一切都明摆着,太子完了,储君要换人了。那么太子究竟犯了什么罪,储君又将是哪位阿哥,自己要不要改换门庭,另找靠山呢?找哪位阿哥最保险呢?等等,等等,这一连串问题摆在了善于见风使舵的京官大臣们的面前。一群过去依附太子党的人,更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急得团团乱转,六神无主。如今,京城里唯一能听到内部消息的只有留守在上书房的大臣佟国维了。你想,他能不忙吗?门槛都快被人踢断了。他比大家知道的内情是多一点,可是他哪敢随便乱说呀。在朝局动荡不安的时候,他又不愿意得罪人,为自己树敌。没法子,干脆日夜待在上书房里不回家,任谁来,一概不见,躲过一天是一天。
十一月初三,康熙的车驾终于返回京师了。佟国维率领着京师的留守官员们齐集午门之外,跪迎圣驾。康熙坐在御辇里边,透过窗玻璃看着外边整肃的仪仗,跪迎的大臣,不禁心潮澎湃。唉,出去的时候,朕兴致勃勃,扈从人等也都精神抖擞。可是今天回宫,车驾的后边却多了两辆囚车,押着太子和十三阿哥胤祥。随驾的皇子、皇孙、文武官员们一个个低眉垂目,神情沮丧。唉,朕这是交了什么恶运呢,过两天,废黜太子的诏谕一发,又会引起什么样的轰动呢?连日的旅途劳累和沉重的心事,使这位一向刚强的皇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副总管太监邢年眼见得午门已到,百官在恭迎圣驾,可是皇上却在銮舆内打盹儿,觉得不大好,连忙上前,小心地奏道:“主子爷,到了午门了,百官们都在跪迎圣驾呢。主子爷要是不愿见他们,奴才是不是去传个话?”
康熙机灵一下睁开了眼睛。哦,对了,此刻朕如果不露面,岂不要引起更大的猜疑。他打起精神,把披风脱下来,从乘舆中探出身来。冬天的寒风使他打了个寒战,但他仍然微笑着对百官说:“朕躬安好。这次承德狩猎,诸事都很顺利。你们在京办差都能尽心尽责,朕甚感欣慰。这么冷的天,难得你们在此迎候,都起来吧。”
佟国维向前一步,躬身奏道:“皇上一路风霜,看上去似乎瘦了一点儿,不过龙体康健,精神比出京时还要好得多呢,实在是社稷之福。”
康熙勉强一笑说:“哦,有钱难买老来瘦嘛。朕不过是略感劳累,回宫休息几天就会好的,你们不用为朕担心。”
康熙的话音儿没落,班部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他趋前几步跪下,颤声说道:“老臣王掞跪迎圣驾。不知太子现在何处,请容臣前去行礼。”
康熙有些不痛快了。心说,老王掞哪,你怎么这样没眼色呢。便说:“王掞,你问太子干什么呢?”
王掞随口答道:“回圣上,臣为太子师傅,理应恭迎太子回朝,请安问好。”
“嗯……朕在这里,他怎么有资格接受朝贺呢?”
老王掞据礼争辩说:“圣上,臣并没说要太子接受朝贺。只是近日来,京师谣言四起,众议纷纷,都说太子在承德出事了。奴才养病在家,不得准信,所以求见太子一面,以解群疑。”
康熙哪还听得进去这话呀。他脸一沉,冷冷地撂出一句话来:“那朕就明告诉你,太子不仁不孝,已经被拘禁。此刻,你不能见他。”
老王掞的倔劲儿上来了:“不不不,圣上请容臣犯死进言。太子在位已经三十一年,一旦废去,恐遭天怒人怨……”
康熙勃然变色,纵声狂笑:“哈哈哈……天怒人怨。王掞,你果然是危言耸听,你知道太子犯了什么事儿吗?如果有天怒人怨,那也是胤礽自己招来的,与朕何干。人怨,无非是流言蜚语;天怒,也无非是风雨无常。想当年,吴三桂造反时,正巧发生了地震,太和殿都差点儿给震塌了。大清的江山不是仍然坚如磐石吗?你回去再好好读几本书就明白了。”说着,手一挥:“启驾!”
眼看着皇上怒气冲冲地进宫了,可是却没有旨意让百官散去。在这种不测的时候,谁敢私自回家呀。这些人在凛冽的朔风中跺着脚,抄着手,三人一群,五个一伙,喊喊喳喳地议论着。一直等到过了中午,才见宫门大开;一群太监簇拥着李德全走了出来。他正中面南站定,口称“有圣旨”。众官员急忙跪下,山呼万岁。就听李德全读道:
“皇二子脱初,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暴虐淫乱,结党营私,窥测朕躬起居动作,预谋不轨。由太祖、太宗创建,朕所治平之天下,岂可付于此不仁不孝之辈,着废去胤礽太子之位,钦此。”
众官员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叩头领旨。只有王掞这位老夫子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皇上,老臣有罪,老臣对不起太子,也辜负了皇上的重托啊!”
李德全走上前来,拉起了王掞说:“王师傅请起,皇上有话让转告你。皇上说,王掞忠心事主,德高望重,至于误听了闲言,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言者无罪,不予追究。来人,搀扶王大人上轿,护送回府。”
李德全回养心殿交旨的时候,几位上书房大臣和封了王的四位阿哥们正长跪在御案前边,恭听康熙口授废黜太子的祭天文告呢。康熙说一句,张廷玉写一句。当康熙说道:“朕八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内忧外患交相袭来。朕以为国为民之一片诚心,兢兢业业,勉力为之。却不料,二十几个儿子竟没有一个可继大统。假如大清国运兴旺,请上天延长朕的寿命。朕当更加勤勉,全始全终。如果大清国运已经衰落,朕请上天降罪于朕,促朕速死,以保令名……”
康熙说到这里,止不住老泪纵横,痛哭失声了。在场的人也都心乱如麻。就连一向心冷的老四胤祯,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过了好大一会儿,康熙才平静下来,将祭天文告口授完毕。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老王掞今天虽然触犯了朕,但却让朕看到了他的一片忠心。出了事儿,墙倒众人推,这不是大臣的风范。太子的事儿,朕一直想不通。胤礽这孩子平日温文尔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坏呢?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气。如今虽然把他废了,可是朕心中不安哪!胤禔,你去传旨,把太子暂时拘禁在咸安宫中,让朱天保、陈嘉猷还照样侍候他,至于太子妃当然也是要废了的。不过,不许难为她。后天,张廷玉替朕到天坛,拜发了这个祭天文告。好了,朕此刻心力交瘁,头痛得很,不能再议事了。你们都跪安吧。”
大阿哥胤禔带着众人退下去了。胤祯却膝行几步,来到御榻旁边,轻声说:“皇阿玛龙体欠安,儿子就是回去,也难得安宁。儿子斗胆请准许我在这儿侍候着,等皇阿玛睡下之后,儿臣再叩辞回去。”
康熙瞟了一下胤祯,点点头说:“老四啊,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这些天,你就留在朕的身边吧。”
二十五 老武丹暮车受重任 众阿哥夺位费心机
半个多月之后,广东总督武丹,奉了皇上的急调,火速赶到京师。这位老侍卫知道,老太子废了,新太子没立,京师的情形十分复杂,也十分敏感。他虽然是个粗汉子,可是在大事上,却十分谨慎。这次进京他走的是水路,在南京特意悄悄地去拜访了魏东亭。魏东亭的身子更弱了,可是心却更细了。他告诉武丹,眼下的北京,好似龙潭虎穴,要武丹万事小心谨慎,对阿哥们之间的事,一概不问,更不要介入。所以,这次武丹到京之后,不管是新朋、旧友、老伙计、老部下,他一律不见,在自己的私宅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递牌子进宫,求见皇上。皇上马上就叫副总管太监邢年,出来迎接武丹。邢年与武丹见了礼,带着他来到养心殿门口,赔着笑说:“武将军,您老面子大,皇上说了,不必报名进见,您只管进去就行了。请吧。”康熙对待老侍卫的一片深情,武丹早已知道,可是此刻,还是止不住地一阵激动。他快步上前,跨进了养心殿,跪下行礼:“老奴才武丹,奉旨前来见驾,叩请主子金安。”
康熙一见武丹进来,十分高兴,连忙说:“快起来,看座、赐茶。武丹哪,你这一来朕宽心得多了。嗯,看来,你虽比朕大着六岁,可是身子骨好得很嘛。比起你来,朕可差多了。”
武丹连忙躬身回答:“主子,话不能这么说。奴才一介武夫,吃饱睡足,就百无牵挂,哪能和主子比呢。主子日理万机,操心费神,上了年纪,自然会更劳累,调养几天,就会好的。奴才还想侍候主子再去打几只猛虎呢。”
康熙听了,越发高兴:“好好好,说得好,朕就喜欢你这份忠心。这次让你进京,就不叫你再回广东了。朕委任你做直隶总督,把北京的防卫重任,全都交给你,此外,你还要把皇宫的侍卫全都管起来,这样,朕才能放心。”
武丹知道,从京城防卫到皇宫侍卫,这两项重任,全压在自己身上,是皇上的格外信任,但自己能顾得过来吗?他这里刚一沉吟,康熙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武丹哪,你不要推辞,也不必担心。在承德的时候,乱起仓促,朕临时委派了大阿哥来统管紫禁城的警卫。可是他已经封了郡王,再干这件差事,就不大合适了。还有三阿哥,也封了王。他们又当王爷,又做侍卫,这算怎么回事儿呢?所以,朕把他们俩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事免了。朕本来想让魏东亭来的,可这几年虎臣多灾多病,怕他撑不下来,才让你来了。你可不要推脱呀。”
武丹一听,心想,哦,皇上对大阿哥、三阿哥似乎也不大放心,连忙回奏说:“主子委托奴才以重任,奴才敢不尽力。不过奴才也老了。当侍卫要站班,当直隶总督呢,又要照管上万的军兵,两头兼顾,万一有个闪失,奴才获罪事小,怎么能对得起主子几十年的宏恩呢?”
康熙宽怀大笑:“哈……武丹哪,朕怎能让你也站班侍候呢?朕用的是你的虎威。京师防务也好,侍卫皇宫也好,都不要你实打实的干,只让你挂个空名,镇一镇京师、皇宫里的邪气。你是出了名的杀人魔王嘛。光在这养心殿门口,你杀了多少人呢?京城里的文武官员,皇宫里的太监宫人,提到你武丹的大名,谁不害怕。朕不糊涂,你来的路上,一定去见了魏东亭。虎臣呢,也一定向你作了交代,让你少管阿哥们的事儿,是不是?你放心,刚才朕已经训戒过阿哥们了,不准他们到你那里搅和。这下、你踏实了吧。”
皇上把活说到如此恳切的地步,武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推托呢?他站起身,躬身答道:“主子如此信任奴才,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圣恩。奴才先前,不过是杀人劫货的马贼,没有主子赏识,哪有奴才的今天。主子既然吩咐了,奴才定要全力去办,只要奴才在京一天,就不让主子为北京的安全再操半点心。”
康熙放心了:“好好好,这就对了。你一路辛苦,朕不再留你了。你先去见见大阿哥,让他把皇宫禁卫的事,办个移交,你就接着办差吧。”
武丹拜辞了皇上出来,刚走到养心殿外的垂花门前,就看见四阿哥胤祯和总管太监李德全走了过来。李德全手里还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罐子。武丹抢前一步,就要给四爷请安,却被胤祯拦住了:“哎呀呀,武老将军,我可不敢受你的礼,怎么,见过皇上了?”
“回四爷,见过了。哦,四爷,这是皇上要用的药吗?奴才斗胆,代尝一口行吗?”
代尝御用的食品药物,是宫中的规矩,为的是防小人暗害皇上。这尝饭、尝药的人,还一定是皇上十分信任的人,而且,谁能有这“代尝”的资格,也是莫大的荣幸。四阿哥知道武丹的忠心,也知道武丹在皇上跟前的分量,听武丹这么一说,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李德全连忙捧过药罐来,武丹就着银匙,尝了一口。胤祯又笑着问他:“武老将军,你此刻到哪里去。”
“回四爷,奉皇上旨意,去见大阿哥。他的领侍卫内大臣的职务,交给奴才了。”
“哦,大哥刚刚回去了。今天,皇上发落十三弟,是大哥监刑,打了四十大板,打得可真狠啊……”
武丹听了大吃一惊:“哎呀,十三爷金枝玉叶,这可怎么受得了呢?奴才那里有上好的棒疮药,回头我送来些。”
“唉,武老将军,不瞒你说,十三弟现在拘押在养蜂夹道,恐怕送不进去。这样吧,你派人送到我府上,我再想办法送进去吧。哎,武老将军,听说三阿哥府上的那个孟光祖,现在正在南京,你见到他了吗?”
武丹直愣愣地看了胤祯一眼。三阿哥府上的清客孟光祖,何止去了南京,云贵川陕和两广,他都跑遍了,到处替三阿哥送礼拉关系。这事他武丹早就知道了,可是,他牢记着魏东亭的嘱咐,阿哥们的事,决不插手过问,便回答说:“四爷,奴才路过南京,并没有下船,只待了两个时辰。孟光祖我没见到,就是见了也不认识。”
胤祯是个明白人,一听这话就透亮了:“哦,武老将军,你别误会。我不过随便问一声,并没有结交你的意思。好,你请便吧,我还得给父皇送药去呢。”说完,带着李德全进去了。
武丹如释重负,也连忙出宫。他原打算立刻去见大阿哥的,可是一看天色,快到午时了。这时候去,大阿哥一定要留他吃午饭。不吃,驳了大阿哥的面子;吃呢,又容易遭人议论,干脆回家,后晌再去吧。他正要上轿,却见三阿哥胤祉匆匆忙忙地从宫里出来。武丹心想,妈呀,怎么这么巧,今天都让我碰上了,连忙紧走几步,钻进了轿子。
其实武丹完全不必这么紧张。他不想见三阿哥,三阿哥也不想见他呢,这位三阿哥胤祉,平常日子里,老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除了带着一帮翰林秀才老学究们编书之外,似乎是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事都不问,在太子胤礽面前,他规规矩矩,非礼之事一点不沾。对“阿哥党”的胡作非为他更是从不参与,也从不过问,因此,落了个“太子党”的名声。其实他这样做,完全是假象。现在,太子倒台了,大阿哥轻狂浮躁,别看眼下走红,可要不多久,肯定也得倒台。大阿哥干的那些没王法的事,他老三抓的有把柄,关键时刻,撂到父皇面前,大阿哥不倒也得倒。老大、老二倒了,这江山不就是我老三的吗?所以,承德的事一出来,这位三阿哥就把府上的心腹幕僚孟光祖派了出去,云游各省,向全国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们馈赠礼品,打通关节,为三阿哥接替太子做舆论准备。不过他这也是利令智昏了。他没想到,老皇上康熙在全国各地都有密折专奏的大臣,孟光祖招摇过市,大肆活动,能没人报告吗?他也没想到,私凭文书官凭印,朝廷官员出京办事,还得带着部里的公文,经过验看,地方官员才能接待呢。那孟光祖一个白衣书生,私闯封疆要员的官邸,能那么顺利吗?他更没想到,皇子阿哥要给官员馈赠礼品,按皇室家法,是要请旨批准才能赠送的。孟光祖打着三阿哥的旗号,到处游说,到处请客送礼,能不惹人怀疑吗?更何况,朝中有党,下面就有派。孟光祖在下边放开手脚地拉拢人,不定犯了哪位的忌讳,不告状才怪呢!这不,今儿个皇上就收到了江南巡抚马军的一封六百里加急密奏,把孟光祖在江南的活动,都拜访过谁,向谁送过什么礼,说了什么话,干了什么事,奏报得一清二楚,点滴不露。康熙一看就火了,把三阿哥叫进宫去,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老三一想,这江南巡抚马军,是大阿哥的人,如果不是仗着大阿哥的势力,他敢拿我三王爷开刀吗?所以辞别了父皇,他就急急忙忙出宫要去找大阿哥。您想,在这种时候,他能有心去和武丹扯闲篇吗?
却说三阿哥诚郡王胤祉怒气冲冲地赶往大阿哥的府邸。来到门口,不等通报,就闯了进去,却不料,大阿哥正在和全家人一齐吃饭。几个福晋、小妾,见三王爷闯了进来,连忙起身就要回避,大阿哥却宽宏大量地拦住了:
“哦,是三弟来了,都是自家人嘛,不用回避了。”三弟,坐下来,一块吃饭吧。”
老三心中有气,冲口就说:“吃饭?哼,小弟我不吃就饱了!各位嫂嫂慢慢吃,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大阿哥一听这话不痛快了,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吗?你老三吃了枪药了,这么冲干吗呀?他脸一沉,挥手让家人、仆役全部退了下去,然后阴沉地一笑说:“有什么事,说吧。”
见老大拉下脸,老三也不客气了:“什么事,大哥你别装糊涂。你门下的马军,把小弟我告了,皇阿玛追问这事儿呢。我说大哥,你如今在上风头上站着,也总得给小弟留点面子,留个活路吧。”
大阿哥一听这活,心里笑了。哼,给你留活路?无毒不丈夫!你有了活路,还有我过的吗?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挂起了笑容:“咳,三弟,你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呀,是不是孟光祖的事?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信!三弟你一向是位正人君子嘛,怎么会办这种事儿呢?肯定是下面认错人了,或者有人打着你的旗号,在下边胡作非为。你好好想想,怎么向父皇回话,大哥我也会替你讲情的。”
老三心里清楚,大哥这是耍滑头呢:“得了吧大哥,你别来这一套了,蒙谁呢?马军要不是仗着你撑腰,他敢拿我作践吗?再说,你的门人柳凤鸣、薛占魁也都在下边活动呢,当我不知道是怎么的?”
这一下,可捅到老大的疼处了。他恼羞成怒,拍案而起:“老三,你说话要有点规矩。你的人在外捣鬼,是你自己的事儿,拉扯我干什么?告诉你,我这里没有什么柳凤鸣、薛占魁,我不认这个账!”
老三也恼了:“好好好,大哥说得好。可是,大哥,你也别太得意了,你以为废了太子你就成了主子了。告诉你,没门儿!我老三也不是好惹的。”
话不投机,老大端起了架子:“哼哼哼,你好惹不好惹,我管不着,你少在我这里耍疯放刁。两个山字摞到一起,你给我出去!”
老三胤祉万万想不到,大阿哥竟是如此绝情。他恶狠狠地瞪了老大一眼,转身就走,来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大哥,你可别后悔呀!”
老大听见这句话,连眼都没抬,后悔,笑话!我大阿哥做事,从来都不后悔。老三啊,你等着父皇整治你吧。大阿哥正在暗自得意,老十四胤礻题一挑门帘进来了:“大哥,你好清闲哪!”
“哟,十四弟来了,快请坐、有什么事儿吗?”
“事不大。今儿个,皇上处分了二哥和十三哥。二哥押在宫里,除了没自由以外,什么都不缺。倒是十三哥,挨了那么重的打,又押在养蜂夹道,那不是个人待的地方啊。所以,我和八哥、九哥商量着,想给他送几个干粗活的丫头,再送去点被褥、替换衣服什么的。可是,这事犯着禁例,我们哥几个面子小,担待不起,所以我来求大哥了。好歹,咱们都是兄弟,大哥你又一向慈悲为怀,就替兄弟们做个主吧。”
大阿哥心里雪亮。哼,你们几个合手把老十三栽了进去,现在又想装好人,还要拉我当垫背的,我才不上当呢!可是,老十四那几句拍马屁的话,又让他发不出火来,思忖了一下,他笑着说:
“十四弟,难得你们几个好心。按说,这兄弟情谊上的事,就是父皇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不过,与其咱愉偷摸摸地干,还不如干脆奏明,名正言顺,岂不更好,你敢和大哥我一块去见皇上吗?”
老十四把胸脯一拍:“嘿,瞧大哥说的,这有什么不敢呢?有大哥在场,我不胆气更壮吗?”
“哎,谁不知道,你老十四胆大,用得着我替你壮胆吗?好,这事咱说办就办,马上递牌子见皇上去。”
“得得得,大哥,别拿兄弟开心了,你马上就要当太子了,有度量,有气魄,再办了这件事,得再加上一条,有仁德。兄弟我佩服!”
老大被胤礻题这番话,捧得心中直痒痒。哥俩说说笑笑,来到皇宫,递了牌子,奉旨到养心殿进见。他们来时,见三阿哥胤祉已经候在门外了。老大知道,他是来说清孟光祖那件事的。哥俩互相瞪了一眼,却没有说话,老九胤礻唐,也恭候在门外,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养心殿里,康熙正和上书房大臣议事,哥几个不敢闯进去,只好在门外静等宣召。这些天,康熙皇上真知道什么叫老,什么叫累了。几年来,太子协理朝政,一般的奏章,太子先看,提出处置方略。康熙再看一下,也就算完了。现在,太子废掉了,没了帮手,上书房大臣又没那么大的权力。所以,事无巨细,都得这位老皇上亲自处置。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时康熙才体会到,没有太子是不行的。今天,从早上起来,直到现在,事情办完一件又一件,累得他头昏脑涨,筋疲力尽,只好让几位上书房大臣暂且退下。
皇上在殿里忙活,阿哥们虽然站在门外,都没闲着。干吗呀?各动各的心思呗。就说这老大吧,他本来是和老十四一块请见皇上,要为胤祥送丫鬟、送东西的,可这不是他的真心,他心中想着一件大事呢。这事,关乎社稷,更关乎他大阿哥的前程。而且,这事必须他大阿哥单独和父皇谈,绝不能让这几个兄弟知道。所以他拿定了主意,今天,我得想办法,先进去,不能和他们一块去见父皇。他这儿正琢磨呢,张廷玉、马齐,佟国维几个人低头退步,走出了养心殿。老大见机会来了,对几个兄弟说:“你们且在外边候着,我进去问问皇阿玛见不见你们,再来传话。”他这话说得既合规矩,又很随和,谁能想到,老大是别有用心呢?
二十六 何柱儿证实魇魔案 康熙帝怒拘大阿哥
太子胤礽被废,朝局动荡不安,康熙皇上抱病临朝十分辛劳。几个阿哥们跃跃欲试,窥测东宫之位,更闹得这位老皇上心烦意乱,举棋不定。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大阿哥首先跳了出来。他摆脱开几个兄弟,独自一人闯进了养心殿。康熙靠在御榻上正在闭目养神,见老大进来,只随口问一句:“武丹去见你了吗?”
“哦,回皇阿玛,儿臣还没见到武老将军。他一到,儿臣即刻与他办理交接手续。儿臣今日进宫请见,是有句话,儿臣思谋好多天了,不知当讲不当?”
康熙听他说得玄乎,不觉精神一振:“哦,什么话呀,只管说嘛。”
“是。父皇这次乾纲独断,决然废去胤礽,天下臣民无不称赞。不过胤礽毕竟是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了,平日也善于邀买人心。现在外面谣言很多,还有的官员要请求为他复位……”
康熙心中怦然一动,但却不露半点声色,平静地说:“说下去!”
“是。太子废了,却还住在宫里。老十三是胤礽的死党,也只责打了四十板子。知道内情的,说这是皇上的仁慈;不知道的呢,却蠢蠢欲动。阿哥们中间,也有人在煽动着给老十三送东西。似乎都以为太子还会复位,所以谣言四起,人心越发不安宁了。”
好家伙,老大这话说得虽然轻松,可用心却够歹毒了。他几乎给所有的阿哥都垫了黑砖,怪不得他不让老十四他们一块进来呢。康熙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这位老皇上胸有成竹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那,依你说该怎么办呢?”
老大见父皇一直在听、在问,觉得有门儿,便壮着胆子说:“回皇阿玛,孟子说,社稷为重,儿臣冒死进言,胤礽在一天,他的党羽就会猖撅一天。为了国家社稷和父皇晚年的安定,请父皇忍痛割爱,是不是……是不是可以赐胤礽自尽,以绝后患!”
康熙越听越生气,心说老大呀,你好歹毒啊!竟然要拿自己兄弟开刀了。他想发作,可是又忍住了,只追问了一句:“你这办法倒是干脆。可是千年之后,朕将要落个什么名声呢?”
老大正在兴头上,没听出康熙话里有话,还以为皇上已经被他说动了呢,大着胆子说:“父皇,为国家安宁,儿臣愿替父皇担此残杀骨肉的恶名,为君父分忧。”
康熙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拍案而起就要斥责胤禔,却不料一阵头晕又跌坐在御榻上。老大赶快上前要去搀扶,康熙一把推开了他,怒声喝道,“滚一边去!外边还有谁在,都进来回话!”
候在外边儿的老三、老九、老十四见大哥进去之后再不出来了,心中本就有点儿怀疑,此刻,听见召唤,急忙进来,见皇上脸色不对更是惊慌。老三今儿个是专门来找大哥的事儿的,马上就抓住话头儿了:“我说大哥,刚才皇上接见大臣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你进来说了什么,把父皇气成这样了?……”
不料,这马屁没拍到正地方,康熙这儿还生着老三的气呢。他怒不可遏地指着老大、老三厉声喝道:“你,你,你们两个逆子,跪下!”
自从太子废掉后,康熙身体精神都不好,在众人的劝说下,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发火儿,可是今天,他确实是无法控制自己了,几位阿哥见皇上如此盛怒,全吓坏了。不但老大、老三遵旨跪下,没挨训的老九、老十四也不敢站着了。四位皇子一跪,那殿里殿外的宫女、太监、侍卫谁还站得住啊,扑扑通通跪了一地。康熙指着老大、老三怒声斥骂道:
“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成心要把朕气死吗?古时候,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那是秦始皇死了以后的事。如今,朕还活着,天下太平,不过是废了个太子,你们就急红了眼了。老三胤祉,书读得不少,可学问全装到狗肚子里了,竟然私派门人出京,结交外官。老大更是无耻之极,居然想加害胤礽。君臣大义,父子之情,兄弟情分,三纲五常什么都不要了。你今天要害死太子,说不定明天还要加害于朕呢!原来,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当万岁了。你,你,你你你是白日做梦!朕自登基以来,历尽沧桑,社稷勋业将要载入史册,什么事也瞒不过朕的眼睛。老大、老三,你们想过没有,朕为什么要调武丹进京,免掉你们领侍卫内大臣的职务?朕又为什么让老四监护胤礽和胤祥?现在朕明白地告诉你们,朕不信任你们这两个逆子!不敢把国家安危、朕的生死寄托在你们身上。朕早看出来了,你们从来是愚顽浮躁,轻狂自大,你们的心早有了非分之想。哼!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凭你们这一身贱骨头,朕能把江山交给你们吗?”
康熙越说越生气,最后竟然手足发抖,两眼发直,话也越来越不连贯了。这些天一直侍候在皇上身边的太医连忙进来,却被康熙怒骂一声:“滚出去!朕什么病都没有,要不是这几个逆子来气朕,朕的寿限长着呢!”
康熙这一番雷霆万钧的发作,可把大阿哥吓坏了。他抓住这个机会,磕头出血,哭着奏道:“皇阿玛请息雷霆之怒。适才儿臣所言实在是为国家社稷着想,并非与胤礽有什么私仇。儿臣说错了,请皇阿玛宽恕。”
宽恕?康熙皇上就是真想宽恕他也宽恕不了呀!怎么?现放着一位三阿哥在这儿呢!老大让马军告了他老三的御状,刚才又把他从府里撵出来,事情办得那么绝情,那么不仗义,三阿哥能饶了这位大哥吗?没等康熙开口,这位三王爷就说话了:
“皇阿玛在上,儿臣这话本不该说,说出来大哥也不会饶我。可是今日,儿臣却不能不说,大哥做事确实太绝了。你把二哥的太子咒掉了,又想害死他,这用心也太狠毒了吧?”
在一旁的老九胤礻唐,老十四胤礻题,本来也对大阿哥不满,想乘机给他上点烂药。如今,听老三这么一说,他俩倒不急着说了。可是康熙皇上却听出了老三话里有话,尤其是那句“把太子咒掉了”的话正触动了皇上的心事。封建社会人都迷信,康熙也不例外。他对太子干的那些坏事怎么也想不通。一直觉得太子胤礽是中了什么邪气,被什么妖魔鬼怪迷住了。老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说:“老三,你不要吞吞吐吐的,把话说清楚。”
老三正巴不得皇上问话呢,连忙说:“是。儿臣一向谨遵皇命,闭门著书,外边的事从不过问。可手下的人却打着儿臣的旗号,在下边招摇撞骗。儿臣有失察之罪,求父皇惩处。”这老三真够精明,他凑这个机会,先把自己的罪洗清了,偷眼一看皇上,嗯,还好,没有生气,便接着往下说:“儿臣掌管书库,那里面有不少珍版的古书。大哥早有谋夺东宫的野心了,他常去儿臣那里查阅古代星相、妖法等书。开始时,儿臣还以为大哥不过是好奇,后来听说大哥又查了二哥的生辰八字,还写了个什么东西放到太子的毓庆宫里……”
老大听到这儿,再也不敢让老三往下说了。他高喊一声:“老三,你,你血口喷人……”
康熙“啪”的一拍几案,断喝一声:“放肆!老三,你接着说,说清楚。”
这一下老三倒犯了踌躇了。老大使用妖法确有其事,可帮他办这事儿的,却是白云观的老道士张德明。扯出这条线来,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谁也别想安宁。嗯……这可得掂掂分量,树敌太多对自己也不是好事啊!想到这儿,他沉吟了一声说:“回皇阿玛,这件事儿臣其实也就知道这些,要不是父皇近来常说胤礽有鬼魂附体,儿臣也想不到这上头。不过,这件事毓庆宫太监何柱儿是知道的,请皇阿玛传他来问问。”
何柱儿是毓庆宫的管事太监,一听说让他去和大阿哥对质这件事,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他连滚带爬地进了养心殿,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主子爷,这事儿奴才也知道得不多。三爷说的是实情。那一段,大阿哥常去毓庆宫走动,奴才起了疑,便多加了点儿小心,后来……后来,果然在太子的褥子下面找出了一张《乾坤十八地狱图》。上面写着太子……哦,不,是二王爷的生辰八字。当时,差点儿没把奴才吓死……”
康熙早已气得脸色煞白了。听到这里他怒喝一声:“大胆狗奴才,简直要反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向朕奏报!”
何柱儿吓得浑身颤抖,不知如何回答。可是,他毕竟是个太监油子,摸透了皇上的心思。他灵机一动,便煞有介事地编起了谎言:“回主子爷,奴才该死,奴才不该瞒着皇上,可是主子爷圣鉴,奴才是害怕大王爷啊。当时奴才要是告了,万岁就会处置大爷,奴才的小命就难保了;不告呢,奴才有欺君之罪,还是活不成。奴才想来想去没法子,只好去见大爷,劝他别再往毓庆宫跑了,内外有别嘛。奴才这么一说,大爷心中自然明白,以后他见了奴才也不那么横眉冷眼的了。可打那以后,大爷不论赏奴才什么,奴才是水不敢喝,饭不敢吃,生怕大爷杀了奴才灭口……”
何柱儿这一通胡说八道,可把老大给砸实了。老大一边听一边生气。好哇,你个狗奴才,你这不是落井下石,要置我于死地吗?不错,那张《乾坤十八地狱图》是我放的。可为这事儿我赏了你二百两黄金你怎么不说呢?再说,我要不是买通了你这东宫太监头子,能办成这件事吗?现在,老子挨了皇上的训,你这奴才竟敢反咬一口,把罪责都推到我的头上,你,你比我还狠毒啊!大阿哥一边想着,一边就想为自己申辩,可是抬眼一瞧皇上的脸色,他又不敢说了。刚才老三揭发他时,他刚说了一句就挨了呵斥,现在又多了个证人,而且证得这么严实,我要再说话,不是找钉子碰吗?他狠狠瞪了一眼何柱儿没有言声。其实,这会儿不但老大心惊胆战,有口难言,殿里的皇子阿哥甚至皇上,都被何柱儿的话惊呆了。康熙更是觉得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天哪,在朕的眼皮底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儿。我说呢,胤礽这孩子平日不错嘛。朕观察了他三十多年,虽然柔弱一些,可不至于办出欺君欺父的事儿啊!哦,果然是被妖魔附体了,而且向他施用妖法的,竟是他的亲哥哥。老大为图谋东宫,篡权夺位,手段之卑鄙,用心之狠毒,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老大呀老大,你平日轻狂浮躁,尚可教诲。刚才你向朕进言要加害太子也不过只是说说,还没有付诸行动,这也可以宽恕。可是,出了这件事,朕却不能饶你了。想到这儿,他阴沉着脸问:“何柱儿,那张图还在吗?”
何柱儿来了精神儿:“万岁爷,这图关系着奴才身家性命,奴才岂肯丢了。”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袍子,从衬里上撕开一个口子,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黄裱纸来,双手呈上。老三上前接过来,又捧给康熙。康熙打开一看,这个《乾坤十八地狱图》约有手帕大小,用水墨画成,分上中下三层。上层画的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中间站着一个面目不清的人,下边是十八层地狱。一群面目狰狞的鬼怪歪七扭八地挤在一起,伸着手要拉上面站着的那个人。厉鬼们的凶狠、残暴,令人看了毛骨悚然。那个人的肚子上有一片空白,写着一些小字。康熙看不太清,取过花镜来一看,正是太子胤礽的生辰八字,字体又是大阿哥胤禔那一手漂亮的瘦金小楷。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康熙突然站起身来,发了疯似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好好好,妙妙妙!君臣、父子、兄弟,好啊,哈哈哈……”这一阵撕裂人心的怪笑,把全殿内的人全都吓呆了!
突然,康熙把那张《乾坤十八地狱图》往地上一扔,拔脚就走,向着乾清门外的上书房踉踉跄跄地狂奔而去。张五哥、刘铁成等一班侍卫不敢拦阻,急忙替皇上拿了件披风,随后追了上去。
乾清门已经掌灯了。三位上书大臣,还有武丹,正在商议直隶军需粮饷的事,还没有回家。皇上突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佟国维见皇上神色不对,又不敢劝说,便对张五哥呵斥道:“五哥,你这侍卫是怎么当的?主子有事,你不会来传我们过去吗?这大冷的天,主子穿的又这么单薄,着了凉可怎么好!…
康熙一挥手打断了佟国维:“你不要说了,是朕自己要来的,与侍卫无关。你们都没走,正好办几件急办的差事。张廷玉,你来拟旨。”
众人见康熙脸色不善,口气严峻,知道是又出事了,连忙跪下,伏地听旨。康熙思忖了一下说:“第一件,这紫禁城朕待不下去了。传旨,明晨移驾畅春园,朕要在那里过冬。武丹,把你的部下调三营兵来,由你亲自带领,到畅春园护驾。那里现在的驻军和太监、宫女等,今天夜里要一个不留的全部撤换,一个不留!你听明白了吗?”
武丹答应一声:“扎,奴才明白。”
“第二,即刻囚禁大阿哥胤禔。马齐,你带着善扑营的兵丁,立刻抄检大阿哥的府邪,有违禁物品,一概进呈御览,不许藏匿,也不要惊动眷属。”
马齐连忙应声:“臣领旨。”
“第三,明日早朝,张廷玉代朕召集文武百官,宣朕旨意。由百官推荐皇太子。众人选谁,谁就是太子。哼,这些逆子,全是自作多情。太子一废,都觉得自己要继承大统了。如今看来,全是猪狗不如的小人!”随着这声怒骂,康熙一巴掌拍在几案上,震得案上的茶具、灯烛,叮当乱响,有几件跌落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二十七 莽胤祥含冤养蜂道 四王爷深情慰兄弟
却说十三阿哥胤祥,因为那张调兵手谕的事,被皇上下旨责打了四十大板。这下胤祥可遭罪了。内务府慎刑司里的太监打板子是最有讲究的。在这儿当差的,大部分是前明东西厂、锦衣卫和十三衙门的后代子孙,个个都有一套绝活。就说这打板子吧,是用绵纸包了稻草练出来的功夫。几十板子下去,稻草要打得碎成粉未,可是外边包着的绵纸,却不能有一点破口,凭的全是一股内力、暗劲。假如,被责打的人,有头有脸有面子,他们能把你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可是回到家里上一点专治棒伤的金疮药,一夜功夫就能恢复。如果你是冤家对头,那可不得了。几十板子打下去,外边皮儿不红,肉不肿,可全是内伤。抬回去不马上找大夫,也只消一夜,会让你五毒攻心,性命难保。康熙皇上因为对十三阿哥胤祥调兵的事,心存疑虑,在废了太子之后,不想对老十三重处,可是也不能不杀一杀他的傲气,所以命人送到内务府去,责打四十板子,然后送到养蜂夹道去羁押。可是,他老人家没想到内务府行刑的这帮人,是九阿哥旗下的家奴,又有老大亲自监刑,这板子能打得轻了吗?当然,他们不敢下毒手。因为,不管怎么说,胤祥是皇子阿哥,万一下手重了,打死了,皇上那儿怎么交代呢,所以还算手下留情。可是四十板于下去,硬是把一个筋骨强壮,练过武功的十三阿哥,打得七魄不全三魂飘渺,昏死了过去。不知道内情的人,以为胤祥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禁不住折腾。可是这些行刑太监们却放出风来,说十三爷是装出了一副可怜相,做给别人看的!
打完之后,胤祥被送到皇宫后面的养蜂夹道拘押看管,不准任何人探视、接近。这养蜂夹道,顾名思义,是御花园里养蜂人住的工棚,是就着冷宫的墙壁夹道,搭盖起来的,简陋不堪,有门没窗户,上头开着两扇天窗。夏天热得要晕,冬天冷得要死,而且十分阴暗潮湿。这养蜂夹道,皇上也从没来过,所以,老十三如今过的什么日子,他老人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如今正在气头上,也顾不上对胤祥另外处置,只是答应阿哥们的请求,让他们给老十三送去了八个丫头侍候。老三送了三个,老十四也是三个,老八呢,送去一个妖艳非常,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善察人意的姑娘,名叫乔小倩,小名乔姐。老九更绝,他送去侍候胤祥的不是别人,正是胤祥爱过、也恨过的阿兰。
十三爷胤祥还没有成家,身边只有一个收了房的大丫头紫姑,十三爷被责打被拘押,她当然要跟过来了。此刻,她正在为十三爷擦洗伤口,小心地敷上云南白药。十三爷还在发着高烧,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紫姑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煎熬得两眼红肿,眼眶发黑。可是,她不知道这新来的八个丫头的底细,怕她们暗害胤祥,所以一会儿也不敢离开。还好,当一抹夕阳从天窗照下来的时候,胤祥终于醒过来了。紫姑连忙端过一杯水来,扶着胤祥,吞服了几粒云南白药的保命籽,这才说:“谢天谢地,爷总算醒过来了。”
胤祥吃力地睁开眼睛:“哦……这,这里是养蜂夹道吧……怎么就你一人在这儿吗?”
紫姑一边抹泪,一边说:“十三爷,您醒过来就好了,现在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问。三爷、八爷、九爷、十四爷还送了八个丫头来呢。奴婢不放心,一直让她们在外边侍候着呢。”
胤祥向外瞟了一眼,见门口就站着一个丫头,便指了指她说:“你,你过来替替紫姑,让她去歇一会儿。紫姑,看把你累得都变了模样了,去睡一会儿吧。”说完,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紫姑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半昏半迷中的胤祥,突然听到耳边有人轻声说话:“十三爷,十三爷,您老醒醒。三爷让人送来了一些玫瑰薄荷露,是清热解毒的。您老趁热喝几口吧。”
嗯?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难道是她……幻觉中,胤祥觉得那个俏丽、泼辣、敢说敢为的阿兰,正向自己走来。他陡然一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面前一个端着汤碗,手拿调羹的女子,柳叶眉,鹅蛋脸,下巴上长着一颗朱砂美人痣,这不是阿兰又是谁呢?对,就是她。我为她相思几年,费尽了心机,想娶她过来作正室福晋,四哥还替她办了抬籍的文书。可是,这女子却变了心,给脸不要脸,硬是把我从谪仙楼里给堵了出来。为此,我万念俱灰,才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事事出头,惹事生非,以致落到今天的下场。四哥说得不错,鬼不可怕,人最可怕。如今,我落了难,三哥、八哥、十四弟都送了丫头来,明是侍候我,实际上却是在监视我。不早不晚地九哥把阿兰也送来了。好啊,你也要在我身边当奸细了,你也要对我落井下石了。算我胤祥鬼迷心窍,瞎了眼睛,认识了你这个绝情绝义,心怀叵测的女人!想到这儿,胤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气,他猛地起身,一把抢过汤碗,顺手一泼,倒在了阿兰的脸上。那玫瑰薄荷露,顺着阿兰的头上、脸上流了下来。阿兰扑通一下长跪在床前,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怎么能不哭呢?一个贫寒之家的弱女子,为救全家性命,自卖自身,当了歌妓,又被任伯安买下,进了九爷家的戏班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含泪带笑,轻歌曼舞地侍候那些达官贵人,时时都有遭受凌辱的危险,她阿兰过的是非人的日子啊!自从那年,在刘八女的庄上被十三爷仗义救下之后,阿兰就暗自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哪怕变牛作马,也要报答十三爷的大恩。她知道自己身份低贱,做福晋,甚至做十三爷的小妾,阿兰从没敢想过。能当个丫头,侍候十三爷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哪知,一到北京,那个该死的任伯安,就把这事给九爷说了,并且传下九爷的令旨,要把阿兰送给十三爷。条件嘛,只有一个,就是叫阿兰时时处处注意十三爷的一切行动,并且要密报给九爷知道,不然的话,就杀掉阿兰的全家。阿兰是个有血性、刚强正义的女于,也是一个多情的、知恩必报的女子。她知道,十三爷对她阿兰是一片真情,也真想马上来到胤祥身边。可是她怎么能贪图一时的平安欢乐去做陷害十三爷的事儿呢?所以,当胤祥拿着那张空白的抬籍文书去找她时,她断然拒绝了。可这事胤祥不知道,以为阿兰变心了呢!今天,十三爷遭了难,九爷又趁机把她派了来,名义上是侍候,可还是那个条件,还是要她监视十三爷,密报十三爷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阿兰知道十三爷如今落了难,她怎么能不牵肠挂肚的惦记呢。所以,这次九爷派她来时,她答应了,但也暗自下了决心,侍候十三爷可以,让我当奸细,我宁死也不干。现在,十三爷恼她,恨她,她心如明镜,可是怎么向十三爷说清呢,说了,十三爷又怎么肯信呢?再说,这里还有三爷,八爷、十四爷派的人。耳目混杂,她又怎么敢说呢?抽泣过一阵之后,她小声地说:“十三爷,奴婢心里知道,您老恼我恨我。这事,奴婢也说不清。天长地久,总有一天爷会知道我阿兰是什么样的人……”
话刚说到这儿,突然门帘一挑,走进了一个身材窈窕,面目娇艳的女子,一进来,就眉飞色舞地嚷嚷起来:“哟,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十三爷,您与阿兰是老相识了,现在您老躺着,她跪着,十三爷您不心疼吗?”一边说着,一边径自来到床头靠在胤祥的身上。
胤祥心想:好嘛,这也是个奸细。看她这大模大样,没羞没臊的样子,说不定还是个头儿呢。便没好气地问:“你叫什么,从哪位阿哥府里来的?”
“哟,十三爷,您老和阿兰怄气,怎么往奴婢身上发火呀?奴婢乔小倩,是八爷府上的丫头,八爷派我来侍候爷的。因为比她们几个大两岁,她们都叫我乔姐。这里除了紫姑,还有八个丫头,我就算是个头儿吧。你老放心,我们不是来卧底的。您老也别把我们当贼防着。其实,我们都是下人,也都是实心实意来侍候您老的。等您老灾星退了,看着我们不顺眼,一句话,把我们打发了不就完了吗?奴婢给阿兰姐姐求个情。您饶了她吧。”
胤祥心中又是一惊。好家伙,这女子果然厉害,不愧是八哥调教出来的人。我刚问一句,她就说了这么一大套。他正想开口,跪在地上的阿兰却抢先说:“乔姐,你刚才回八爷府上取衣服,这里的几个小丫头,玩的玩儿,睡的睡了,紫姑又熬得受不了,我才过来侍候一会儿。不想失手洒了玫瑰露。十三爷心里不高兴,可是爷没有训斥我。”
这里正在纠缠不清,却见外边看押的卫士进来通报:“回十三爷,四爷瞧您来了。”话没落音,四阿哥胤祯一挑门帘,神清气闲地走了进来。他径直来到床前,看了看胤祥的气色说:“十三弟,你,你好些吗?”
胤祥大难之中见到亲人,不由得热泪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四哥,多谢你还惦记着小弟,我,我好多了……”
老四连忙劝慰,语带双关地说:“哎,别难过,我是奉旨前来看你的。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事,等伤好了,再吃几剂补药,身子很快就会复原的。”四阿哥一边说,一边替胤祥掖着被角,顺手把一个硬邦邦的小包,塞进了胤祥的被窝。胤祥心中一动。哦,四哥精细得很,他这“奉旨探望”的话,恐怕是说给乔姐、阿兰她们听的。他正在猜想,却听四哥说:“十三弟,你不要胡想。你的事,现在虽然不明白,可是八弟待你还是有情有义的。他一向敬重你的爽直,不会亏待你的。”
老十三一听这话,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八哥?八哥怎么了?”
“哦,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皇阿玛让众大臣推举太子。老八素来人品端正,办事稳重,深得朝臣们的拥戴,这次,恐怕要被立为东宫太子了。这不是个天大的喜信吗?”
胤祥心中一沉。哦,四哥这是正话反说,给我送信来的。哼,我这次受到诬陷,十有九成,是八哥做成的圈套。他要是当了太子,我还能有命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下,四哥偷偷塞进去的那件东西,似乎是一把匕首。嗯,四哥这是让我做防身武器,还是自裁的准备呢?当着乔姐和阿兰的面,他问也不好问,说又没法说,便只好假装高兴地说:“哦?要是八哥当了太子,那可太好了。父皇怎么说呢?”
“父皇还没有明诏,不过,也就是这几天要定的事儿了。唉,现在想来,咱哥俩从前都糊涂了,干吗要死心塌地的去保胤礽呢,真是愚忠啊……”
胤祥一急,愣劲儿又上来了:“四哥,就是父皇下旨杀我,我也要说,从前咱们保胤礽没错儿,他是太子嘛……”话刚说到这儿,突然瞧见四哥的眼神,他明白,八哥派来的丫头乔姐就在身边,这话不能说了,身子一动,腰间被硌了一下,他不觉一阵胆寒,打了个冷战。乔姐忙说:“十三爷,您老冷吗?我再取一条被子来。”说着便要上前,替十二爷掖被子。
胤祥连忙止住:“不,不冷。乔姐,晚间再加被子吧。”乔姐还在犹豫,四阿哥胤祯却阴沉着脸说话了:“哦,你就是乔姐?是这里的头儿吧。”
“回四爷,奴才原来是十四爷的人,后来跟了八爷,如今被八爷派来侍候十三爷。这儿的事,里边有紫姑管。外边嘛,奴婢年长些,多操点心。”
“哦,你既然在十四爷府上待过,该知道十四爷和我是什么关系。”
“回四爷,奴婢知道。四爷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
四爷神色严厉地说:“嗯,知道就好。另外,你大概也知道,我四爷是出了名的冷面王爷。我告诉你,我这位十三弟,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我把话说到前边,如果你们不小心侍候,或者是故意卖弄风骚,勾引十三爷,我决不放过你们。十三爷这里万一有个好歹,我四爷要把你们几个全部活埋了,给他殉葬,你听清楚了吗?”
乔姐机灵灵打了个寒战,羞得满面通红。她扑通一声跪下:“四王爷请放心,奴婢等记下了。”
胤祯不再理她,向十三弟深情地看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了。
胤祥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夜深入静的时候,才把四哥放到被窝里的小包拿出来,打开一看,原来不是匕首,却是一把银汤匙。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爱你,你就不该去。”胤祥连看几遍,放在嘴里嚼碎咽了。他终于明白四哥的来意。八哥可能会当太子,外边形势严重,四哥是怕他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这才特意来嘱咐他的。那柄银汤匙,也是为了怕别人在食物中放毒,才送来让他试毒用的。四哥,你,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呀。胤祥止不住泪如雨下,把枕头都打湿了。
四阿哥胤祯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府里时,天已经全黑了。两个儿子弘时和弘历带着家人,迎出门来。胤祯沉着脸问:“有人来过吗?”老大弘时上前答道:“回父亲。邬先生、文觉大师、性音和尚下午就来了,儿子安排他们几位在花园里的书房吃酒呢。还有,十叔派人送来请帖,请父亲今晚去十叔那里赴宴。”
胤祯心中一动,嗯,这一定是老八看到要当太子了,自己不出面,却让老十来拉我了。哼,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这浑水我不
二十八 邬先生书房论政局 老皇上禁苑议人心
四王爷胤祯回到府里,上赶上邬思明、文觉、性音和尚在后花园书房猜枚吃酒。四爷站在窗外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文觉和尚两手各抓一把棋子,让邬思明猜。邬思明微微一笑:“你这是三八之数。”文觉和尚打开手来一看,果然是二十四个。他撤开一把,只把另一只手又伸了出来。邬思明仍旧说:“还是三八之数。”结果一看是个“五”。文觉刚要说不对,邹思明却说,八减去三,不是五吗?性音和尚一看来了兴趣,也顺手抓了一把。邬思明神秘地一笑:“嗬嗬,我这是以不变应万变,还是三八之数。”性音把手伸出来一数,这次是三个加八个,十一个”,在窗外站着的四爷胤祯来了兴趣,他一步跨进房去,伸手抓了几个棋子,伸到邬思明的面前。邬思明一笑说:“哟,四爷来了。您和他们的气数不同,是个九五之数。”胤祯伸出手来,果然手心里攥着四个棋子。这一下,满座皆惊。胤祯更是心头一阵狂跳。因为《易经》中有这么一个卦辞,叫做“九五飞龙在天”。历来的星象家都把九五之数,看做是帝王之数,贵不可言。今天邬先生信口道来,可又不像是开玩笑。难道,他是有意这么说的吗?胤祯正要问话,邬先生却举起了面前酒杯,一仰脖,喝干了,然后神秘地一笑说:“四爷,二位大师,休问学生是怎么算出来的。其实这只是雕虫小技,拿出来以博大家一笑。不过,四爷凑巧走来,又凑巧抓了个九五之数,却不能不说是天意。”四阿哥胤祯一向谨慎,听这位邬先生把话越说越明,不由得向窗外看了一眼,却被性音和尚发现了:“怎么,四爷,是不放心外边吗?不是贫僧夸口,有我性音和尚在此,二十丈之内,任何动静都瞒不住我。您老不信?好,我来问四爷:刚才您进园子的时候,是不是在园门口打发了仆人,从园子里的偏门进来,绕过花篱笆墙,穿过竹林才走到这书房门前,停住脚步,又到窗前去看我们几个猜枚?四爷,和尚我说得对吗?”
此言一出,又是举座皆惊。众人都知道,性音和尚武功高强,可是却还不知道他有如此高深的内功造诣,耳目竟然这般灵动。邬思明也放宽了心,往椅子背上一靠,朗声说道:“四爷,学生我苦等多年,不敢明言。今天我斗胆说一句,四爷您天子有份!”
四阿哥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可他却不是野心家。当天子,继承皇位的事他真的是从没想过,今天,突然被点了出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招架不住了:“邬先生,你,你醉了吗?”
“哈哈……学生清醒得很。我实言相告,如今朝廷上下,只有一个人在醉梦之中。”
“谁?”
“八爷。”
“啊?!此话怎讲?”
邬思明往椅背上一靠,侃侃而谈:“四爷,您仔细想想。如今,太子废了。三阿哥受到严厉的训斥,大阿哥被拘押起来,原因是他用妖法来镇慑太子。皇上怎么想呢?他在痛惜太子!他一直认为太子所以出错,是中了鬼邪,而大阿哥恰巧在这上面出了事,证实了皇上的猜测,在这国家储君究竟让谁当的时刻,在这举国上下,人心浮动的时刻,皇上下令,让百官推荐太子。其实,皇上心中想的,是让大家还来拥戴胤礽,要求让胤礽复位,这样,皇上就有台阶下了。可是八爷不但没看清这一点,却反倒在下边煽动百官,推举他八爷当太子。眼看着八阿哥夺嫡自立的势力这么大,皇上能不起疑心吗?他老人家能不认为,大阿哥的做为,太子的倒台,都是八爷的预谋吗?”
胤祯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这个邬瘸子的见识,果然高人一筹,竟把自己这些天百思不解的事,剖析得这么透彻,这么一针见血。他沉吟着说:“邬先生所言,确实振聋发聩,令人耳目一新。听了邬先生的话,我庆幸自己没有野心,没有在下边做什么动作,不然的话……”
邬思明打断了他的话:“四爷,您没有争权夺位的野心,从眼下说是对的,但从长远说却不对。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能居之。大阿哥,三阿哥不去说他们了,八阿哥这次必倒无疑。即令是太子重新复位,他的懦弱,他的刚愎自用,也决不能成事,再次倒台也是定而不疑的。除了他们,皇子中能担天下重任者,只有四爷您了。当然我不是让您立刻有所行动,但你必须有思想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就当仁不让。这可是学生的肺腑之言。”邬思明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满屋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四阿哥心中是又惊、又喜、又惶恐、又疑虑:天哪,我胤祯果然有天子之份吗?
邬思明说得一点不错,这些天来,北京的官员,全昏了头了。原来依附阿哥党的,扬眉吐气,兴高采烈;原来靠不上阿哥党的,也削尖了脑袋,往阿哥党堆里钻。连上书房大臣佟国维、马齐也抢着凑热闹,一致推举八爷当太子的举荐表章,雪片似的飞向皇宫。这一下,可犯了皇上康熙的忌讳了。他心想,太子再不好,再没人缘,也是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了。如今,事实证明,大阿哥确实在他身上用了妖法。在这种情况下,朝臣们中一定会有不少人同情太子,为他求情,让他复位。可没成想,除了王掞、朱天保、陈嘉酞之外,京城的文武百官,几乎一边倒的全都拥戴八阿哥。老八一没有赫赫战功,二没有可以夸耀的政绩,办了一次刑部的差事,还弄虚作假。大家伙儿为什么一致推举他,他怎么有这么好的人缘呢?其中必有文章!看来,朕这一著放得对,真心、假心、忠良、奸佞一下全都露馅了。康熙皇上不愧是精明过人,心里有了这个底,办起事来,就顺手多了。他把所有举荐八阿哥的奏章,全部留中不发,命人把张廷玉叫来议事,又让人传旨给皇子们,说皇上龙体欠安,令皇子们入宫侍疾。
张廷玉一听说皇上病了,急急忙忙赶来问安,却见康熙皇上正坐在养心殿的暖阁里,神情悠闲地在喝茶呢。再看皇上的气色,红光满面,别说病容了,连倦意都一点没有。张廷玉有些不解,却也不敢问,只好上前叩头请安。康熙却笑着说:“起来吧。廷玉呀,你在朕身边二十多年了,办事一向谨慎。朕打算给你晋升两级,做一品大臣,你看如何呀!”
换了别人,皇上亲口御封,连升两级,高兴还来不及呢,可张廷玉却不这么想。不逢年,不逢节,又不是朝廷的盛典庆祝,好端端的,皇上把我叫来就为这事儿,嗯,太蹊跷了,我不能接受:
“圣上的恩典,奴才感恩不尽。奴才在皇上身边虽然侍候了多年,其实不过是个书吏文办罢了,与国家大事,没有什么建树。请皇上给奴才留下这两级,激励奴才更加努力办差。”
康熙不解地问:“哦,你怎么没有建树?你在朕身边谨慎小心侍候,从不懈怠,这难道不是功嘛。就拿这些天来说吧,三个上书房大臣,只有你一直守在上书房和朕身边。佟国维和马齐,每天来打个照面,请个安,就再也找不着了。朕要他们有什么用呢?”
张廷玉明白了,哦,原来皇上不满意佟、马二位了:“皇上若如此说,奴才越发不敢领恩。请圣上成全奴才。”
康熙开怀大笑:“哈……你是怕得罪他们,是吗?这些天,外边保八阿哥的人,都发了疯了。佟国维仗着是皇亲。马齐呢,是糊涂透顶,也跟着下面瞎张罗。你张廷玉却没有附和他们。你是不是怕升了两级,会招他们的妒忌,是吗?”
张廷玉的心事,被康熙一言道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在这位老皇上面前,来不得半点虚伪,便直言不讳地说:“主子圣虑深远,奴才这点私心,怎能瞒过圣鉴。奴才这次没有举荐八爷,并不是认为八爷不好。只是因为与太子君臣名分已经几十年了,一时间,感情上转不过弯来,不忍心举荐别人……”
这句话,正说到康熙心上,他连声称赞:“好好好,你说了心里话,朕十分高兴。君臣之间,就应该坦诚相见嘛。何柱儿,给张廷玉搬个座位来。”
何柱儿原来就是养心殿的太监,后来去太子东宫当了太监头目。太子被废了,便又回到了养心殿。听见皇上召唤,他伶俐地答应一声,搬了个绣墩进来:
“张大人,您请坐。”
张廷玉连忙向康熙行礼、谢座。就听康熙笑着问道:“何柱儿,依你看,让八爷当太子好不好呢?”
何柱儿一愣,马上灵醒过来了:“主子爷,那敢情好。奴才斗胆说一句,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好的王爷,又仁德、又大方、又和气,还体恤下人。主子爷这几年上了岁数,微服私访的时候少了。要是万岁爷再上外边走走,就知道了。满京城里,谁不夸八爷好呢。”
康熙心中暗笑,却说:“哦,既然这么说,朕派你去八爷府上当差,你愿意吗?”
何柱儿一听这话当然高兴。从太子一倒,何柱儿就动心思了。看来八爷要当太子了,我从这个太子身边,跳到那边去吧。将来,八爷坐了江山,我不就成了六宫总管太监了嘛。所以,他暗地里求了八爷。八阿哥呢,也在皇上面前,提出要何柱儿的事。康熙心中明白,这何柱儿不是个好东西,决不能留在皇宫内。果然今天这么一提,何柱儿就上钩了。他假心假意地说:“主子,奴才原先是侍候皇上的,后来,皇上让奴才侍候太子……啊,不,不,是二爷。二爷犯了事,奴才又回来侍候皇上。如今,皇上让奴才去侍候八爷,奴才哪敢不听呢,不过舍不得离开主子……”
“哦——八阿哥那里缺个太监头子,你去朕很放心。你收拾一下,今儿就去吧。”
“扎,奴才遵旨。”何柱儿高兴地叩了个头,退下去了。康熙回过来又问张廷玉:“廷玉,何柱儿的话,你都听见了,依你看,朕的这些个孩子,哪个更好一些呢?”
张廷玉谨慎地回答:“回圣上,各个皇子均有所长,臣难说哪个更好。”
康熙微微一笑,紧盯一句:“嗯?怎么,你张廷玉也和朕耍滑头吗?”
张廷玉忙说:“臣不敢。臣幼年读古书,见有人议论三国,说孙、刘、曹三家,都有开国的气象,只可惜同时生在汉末。如果换个时代,他们都能统一全国。这与诸皇子如今的情形相同。他们个个俱是英才。所以册选太子,要精中选精,优中择优,不可不慎。”
康熙正要说话,总管太监李德全进来奏报:“主子,上书房大臣馁国维。马齐和众位阿哥,在西华门递牌子,要请见主子呢。”
康熙冷冰冰地说了句:“让皇阿哥们都到乾清门外边跪着,等候朕的旨意。佟国维和马齐暂且回家歇着候旨。”
张廷玉敏感地觉察到,今儿个圣意难测,连忙说:“皇上有何旨意,臣立即起草。”
康熙一挥手拦住了他:“哎——忙什么呢。他们一个个年轻力壮的,多跪一会儿,累不着。你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八阿哥这人到底怎么样?”
张廷玉摸不透康熙究竟在想什么,不敢随便答复,可皇上问了,不说也不行啊,只好字斟句酌地小心回答:“八阿哥聪明好学,礼贤下士,宽厚仁德,深得臣子们的拥戴,不过……”
“说嘛,怕什么,朕不怪你就是了。”康熙在催促着。
“扎。不过,依臣看,八阿哥为人虽然精明,但理政似乎稍有欠缺。”
张廷玉说的是老实话。他知道,康熙对老八处理刑部的事不满,估摸着这样说了,皇上不会降罪的。哪知,康熙听了却大发感慨:
“什么稍有欠缺?你知道吗?老八他联络的全是大人物,全是对他有用的人。这不是什么礼贤下士,这是结党营私!刑部的事,朕已经查明,宰白鸭的事根本不是张五哥一件。可是老八却瞒天过海,欺骗朕躬,保了几个大官,冤了黎民百姓。这能叫仁德,能叫宽厚吗?胤祯、胤祥他们清理国库亏空的时候,老八替好些个皇子官员还了欠债。他也是个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这样的人,朕怎能让他进入东宫,又怎能把江山交给他呢?让朕最寒心的,还有佟国维和马齐。朕是怎么待他俩的?可是想不到他俩居然和阿哥党的官员们,狼狈为奸,上下串通,为八阿哥疏通关系。那佟国维竟然上书给朕,要加害胤礽。马齐还可说是糊涂,佟国维的行动禽兽不如。这样的人,还能留在上书房吗?”
康熙越说越气,最后厉声吩咐道:“廷玉,朕口述,你来拟旨。”
张廷玉战战兢兢地走到书案旁,按康熙的意思,写好了圣旨。康熙接过来看了,觉得还满意,便对张廷玉说:“就这样吧。不过,这旨意传下去,是要得罪人的。朕身边只有你一个可靠的人了,不能让你去招这个祸。嗯——这样吧,你派人去传简亲王来,这个黑脸让他唱吧。”
简亲王是康熙的叔父。这位老王爷快八十了,一直在家里安享清福。现在皇上让他老人家出来宣布对阿哥们的处分,一是事关皇室家务,叔爷爷出来宣旨,顺理成章;二来,皇子、百官中,就是有人不服,又敢把这位老王爷怎么样?张廷玉觉得,康熙在盛怒之中谋事还如此精明细致,尤其是保护了自己,所以更是感佩万分。他拜辞了皇上,快步走出养心殿,低着头正往前走,却不防与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却吓得愣住了……
二十九 念旧情胤礽被释放 恨结党八爷险遭拘
从康熙四十六年初冬到四十八年的春天,北京城里雪压冰盖,朝政局势神秘莫测。太子胤礽行为不端,欺祖乱伦,被康熙皇上在一怒之下废掉了。可是,老皇上却想不通,胤礽这孩子平日不错嘛,为什么会于出这等事来呢?是不是中了妖法?可巧,大阿哥胤禔使用妖法魔镇太子之事败露,为康熙的猜想找到了证据。康熙在盛怒之中,让朝臣饲举荐太子。他指望大家重新推举胤礽,却不料,除了王掞等东宫的老人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之外,众口一词,全都举荐了老八胤禩。这一下,康熙皇上可真的生气了。他派张廷玉去叫简亲王进宫,又命众皇子跪在乾清门候旨。他,要把这局势重新翻过来,给朝臣和皇子们一点颜色看!
张廷玉领了圣旨,不敢怠慢。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养心殿,不防却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张廷玉抬头一看,此人正是奉召进见的胤礽。
张廷玉心里十分清楚,在皇上意图没有明说之前,胤礽仍然处在风口浪尖上,是个不能招惹,也不能得罪的人物。突然之间,两人撞到了一块,张廷玉一阵紧张,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邢年从里面走出来,替他俩解了围:“二爷,皇上叫你进去呢。”
张廷玉趁机一拱手,匆匆走了。胤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趋步进殿,跪下磕头:“不孝儿胤礽,叩见皇阿玛。罪臣久违慈颜,不孝通天。今奉召来见,请皇阿玛金安。”
才几个月工夫啊,这君臣父子二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昔日那雍容华贵的皇上,英姿勃勃的太子,好像都不见了。如今,一个变得老态龙钟、疲惫不堪;一个则是形容憔悴,满怀凄凉。四目相望,欲言又止。康熙眼中,泪光闪烁,胤礽却早已痛哭失声了。
康熙强压心头的悲凉,颤声说:“起来吧,身子骨还好吗?”
胤礽硬咽着回答:“回皇阿玛,儿子还好。只是……几个月不见,皇阿玛清瘦得多了。”
“唉!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你身子好,朕也就放心了。你中了别人的妖法,行事昏迷,不守正道,朕本来不该说你,可是有几句话,又非说不行。”
胤礽恭谨地说:“皇阿玛请只管教训,儿臣定然铭记在心。”
康熙语重心长地说:“嗯。你幼年失母,全靠朕来维护你。朕难忘你母亲对社稷立下的大功,所以,几十年来,任谁对你不好,朕都不宽容他们。这次老大用妖法镇你,也逃不脱朕的严惩。可是,妖由人兴,厚德才能载福。你平日不修身,不立德,脚跟不稳,被妖人乘虚而入,才遭了天怒。你明白吗?”
胤礽的心里根本就不信什么妖法。他正在暗自庆幸呢,要不是大哥给我来这一手,恐怕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是想归想,说归说,他敢把这话给皇上说吗?“父皇教训得极是,正说中了儿子的病根,儿臣确实是德不胜妖。”
康熙听了这话,感到宽慰:“嗯,知道这一点就好。你现在还不能复位,将来能不能复位,什么时候复位,全看你自己了。现在,朕要把你从冷宫里放出来,你可要好自力之,如果再有什么差错,那就无可挽救了。”
胤礽一听,喜出望外,连忙跪下磕头:“儿臣谨记父皇教训,请皇阿玛放心。”
胤礽被释放了,他自由了,他高兴地走了。可是,此时此刻,跪在乾清门外的皇子们,却正处在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之中呢。
就在这时,简亲王在一群太监侍卫的簇拥下,迈着沉稳的步履来了。只见他居中站定,清了一下嗓子说:“圣旨到!”
众皇子齐声山呼万岁,伏地听旨:“二皇子胤礽,前被妖法震慑,行事不端,已被废去。今大阿哥胤禔阴谋败露,罪行昭著,已遭监禁。着即将胤礽释放,赐第读书。至于皇八子胤在,乘主危国疑之际,广结党羽,交纳臣下,蓄谋不轨,窥测皇权。朕享有天下四十余年,岂能容此辈猖撅。着革去胤禩郡王爵位,锁拿至宗人府,严加追查,尔后处置。钦此。”
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正在兴头上的老八和阿哥党的兄弟们,听了这圣旨,一个个呆若木鸡,面如土色。老八强自挣扎叩了头,说声:“儿臣遵旨。”眼泪就扑扑籁簌地流下来了。简亲王一挥手,几个侍卫走上前来,把一条裹着黄绫的铁链,套在八阿哥的脖子上,把他带走了。
简亲王又说:“奉皇上口谕,本王还要去马齐、佟国维那里传旨呢。诸皇子散去吧,各自回府,不许惹事生非。”说完,老王爷带着太监们走了。
他老人家一走,这里可炸窝了,老十、老十四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小子,八哥一倒,他们全都完了,能受得了吗?老十四胤礻题首先发难:“弟兄们,都别走,等我去见了父皇,要拿,把我们全都拿了算了。”
老十也大声疾呼:“好家伙,我们这大清简直成了混账世界了。阿哥们这个禁了,那个拿了,竟没有一个好人了。不行,我也要请见父皇,问一问明儿该谁了。”
在这群皇子中,只有四哥胤祯十分清醒。邬先生啊邬先生,你真是料事如神哪!嗯,如今老二胤礽被赦免了,老八却遭到了拘禁,整个翻了个个儿。在这节骨眼上,我可不能犯了众怒啊,想到这儿,他出来说话了:
“兄弟们,不要闹,听我一言。如今老大,老二,老三都不在,我年纪最长。老八犯了事,我也心疼。可是,父皇正在病中,又在气头上,我们兄弟这样结成伙的去闹,不行啊!依我说……”
他刚说到这儿,老十就蹦了:“哟嗬,还有个孝顺儿子呢!我说四哥,你如今美得不知贵姓了吧,打量着大哥、二哥、三哥、八哥全倒了,这太子的位子就该给你了是不是?嘿嘿,好啊,请问咱们的四王爷,您打算用什么年号呢?”
胤祯苦笑了一下:“十弟,你在情急之中,无论说了什么,四哥都不会怪你的。你要是对我有气,带人去拆了我的家,四哥也决不说一句话。可是,现在,你必须听我的。大伙全去父皇那里闹,只能坏事,只能给八弟添罪。好了,你们大家都回去,老五,老九,咱们仁去见父皇,保老八去。”
他们哥仨来到养心殿的时候,康熙皇上正靠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呢。处置完皇子们的事,又派简亲王去传旨,命佟国维罢官回家,马齐降一级职务,罚俸三年,仍在上书房行走。这一下,伤筋动骨,废掉太子时的朝廷局势,全翻了个儿,下边会有什么议论呢,皇子们能安分一些吗?“国步艰难”这句话,朕念叨了一辈子,今天才知道,每走一步棋,都是困难重重啊!朕乏了,让谁来当这个太子呢?
他正在想心事,太监进来禀报说:“四爷、五爷、九爷请见皇上。”
康熙定了定神,心想:先听听他们几个怎么说,便传旨:“让他们进来。”
哥仨鱼贯而入,叩头行礼。康熙往下边一看:老四,一脸愁容,老五,浑身不自在,老九呢,却沉思不语。仨人请安不像请安,奏事又不像奏事,让人看了只想发笑:“嗬,你们这是怎么了?”
胤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奏道:“皇阿玛龙体欠安,按说,儿子们不该在这时候惊扰圣驾,可是,刚才内务府锁拿了八弟……”
老四的话没说完,康熙已经忍不住了:“哼哼……朕原来以为,你们是因为朕病了,动了孝心,特来请安的,想不到你们是为老八,怕他受了委屈,是不是?你,你们眼里、心里,还有朕这个父亲吗?”
康熙这话,说得可真够重的。三个儿子一听,扑通一下,全部跪下了。老五泪流满面地说:“父皇责怪得是。儿臣们不孝,儿臣们今日来,是因为瞧着老八怪可怜,求皇阿玛慈悲为怀,网开一面,饶了他吧。这也是儿子们一点手足之情。求皇阿玛圣鉴。”
老五这话,说得十分恳切,十分动情,康熙也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之情。他正要说话,却听殿外一阵大吵大叫,接着又是“啪”的一下清脆的耳光声。就听十四阿哥胤礻题在外边大声呼叫:“你算什么东西,敢拦阻爷的大驾?告诉你,这是我的家,里边坐的是我父亲!你懂吗?”侍卫张五哥却不卑不亢地说:“十四爷,你老打我、骂我,我不敢说什么,但我知道,这儿是皇上住的地方,也是有规矩的地方。不奉圣旨,我张五哥职责所在,您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敢放你进去。”
康熙听到这里,明白了,哦,闹事的主儿又来了。他把几案一拍,怒声说道:“武丹,把老十四这个逆子带进来。”
老十四是个傻大胆,他梗着脖子进来了,直直地跪在康熙面前,大声说:“父皇,请治张五哥擅阻皇子见驾之罪。”
康熙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训斥道:“嗬,口气不小啊,他挡了你的大驾吗?那么你不奉诏谕,擅自闯宫,又该当何罪呢?朕问你,你这位十四阿哥要强行进宫,有何贵干啊?”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不明,想当面向父皇请示。”
“什么事?”
“八哥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铁链加身?”
“怎么,朕的诏谕,你没听见吗?”
“回皇阿玛,那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康熙火了:“什么,什么,你敢诋毁朕的圣旨吗?”
“皇阿玛,容儿臣回奏。让百官举荐太子的事,也是皇阿玛的圣旨。百官们遵旨行事,举荐了八哥。如今,父皇前一道圣旨,言犹在耳,后一道圣旨却降罪于八哥,故此儿臣不明,父皇的哪一道圣旨,应该遵守。”
老十四可真够大胆的,这句话还真把康熙问了个倒噎气,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怒声斥道:“胤礻题,你,这是对父皇说话吗?你你你,你狂妄!”
老十四这趟进宫,是有准备的。他是个没理搅三分的人,如今得了理,还怕什么:“回父皇,儿子虽狂而不妄。父皇处置不公,儿臣就要说话……”
康熙年代,那是封建社会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能不亡,那年月是不讲民主的。康熙处置老八,虽有道理,却不能明说,而且,也确实和前些天自己下的那道“举荐太子”的圣旨背道而驰。不过,康熙无论怎么英明,毕竟是位封建皇帝。老十四既是臣子,又是儿子,竟当面这样质问他,他能受得了吗?他真气坏了,噌的一下,从御榻上跳了起来,转身摘下墙上宝剑,“哐琅琅”拔剑出鞘,一步步逼向胤礻题:“好好好,你狂而不妄,朕处置不公。今天,朕宰了你这个逆子,看你还有何言……”
看见康熙气成这个模样,满殿的人全都惊呆了。平时老实巴交的老五,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灵性,他飞身上前,抱住康熙的双腿:“皇阿玛请息怒,不可如此啊!”说完趴在康熙的身边,放声大哭起来。康熙踉踉跄跄地后退一步,长剑脱手,“当”的一声,掉在地下。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颓然跌坐在御榻上,长叹一声说:“唉,罢了罢了,朕一生谨慎,从不做失德的事。可是,朕怎么会养出这一帮儿子来呢……”他也禁不住失声痛哭了。
众皇子一见这情景,也都忍不住哭了起来。过了好大一会,胤祯才止住哭泣,走上前来,一边为康熙轻轻地捶背,一边小心地劝说:“皇阿玛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儿子曾听一位老爪农说过,瓜在成长时,常有杈枝。要想瓜长的好,就要摘枝打杈,可是摘得多了,那瓜也就完了。如今儿子们不孝,惹父皇烦恼。皇阿玛在盛怒之下,先摘了太子,又摘了大哥和老三、老十三,今天,又要摘老八、老十四。皇阿玛,儿子们虽然不孝,但不忍心让父皇怒而杀子,留下千古遗恨哪!”
老四这话,说得十分在理,连一向忌恨这位四哥的老九、老十四也都受到了感动。康熙听了,默默不语。在这场风波中,他终于看清了老四的心,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好吧,依你所奏,朕再放你们兄弟一马。老四,你去传旨,老大由拘押改为囚禁读书,其他阿哥,全都赦免,放他们出来吧。”
三十 除后患二爷施毒计 怜爱子胤礽重复位
半年多来,康熙皇上大起大落、反复无常的处置,引起了朝臣中的强烈震动,也使他们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立太子这件事儿上再发什么议论了。不论事态发展如何,皇子皇亲、文武百官们不能不承认,皇上康熙对胤礽的感情还是不同一般的。胤礽被放出来以后不久,皇上干脆下旨,以“入宫养病”为理由,命胤礽搬回了毓庆宫。这道旨意一下,不但胤礽,满朝文武都认为让胤礽复位当太子,已经是定而不移了。
就在胤礽搬回毓庆宫的那天,老王掞在朱天保,陈嘉猷的搀扶下来看胤礽。师徒、君臣二人抱头大哭。众人一齐上前劝解,胤礽这才扶着王掞进殿说话。胤礽恭恭敬敬地请王掞坐了,又亲自为他点上烟,这才开口了:“师傅,经了这场教训,我明白了很多事。过去,我太软弱了,处处忍让,反倒让小人们钻了空子。干了好事,他们请功,出了差错,又都让我担着。哼,从今以后,我若能重新当上太子,非改了这毛病不行。心不狠,手不硬,怎么治理天下呢?”
王掞听了,大吃一惊!这,这是什么话?他赶紧说:“二爷,不是我人老了啰嗦。您这话虽然有些道理,可并不全对。为君之道,在于仁德。您要学会慎重,学会养身之道,刻薄报复可不是皇上期望您的啊。”
朱天保也从旁劝说:“对对对,王师傅说得很好。二爷,请遵照皇上的圣谕多读几本书,修身养性才是正理。”
胤礽哪听得进去这话呢:“师傅,您老的教导,学生我记着呢。不过,天家不同于寻常百姓。你不狠一点儿,他们就踩你、压你、整死你,若是一味地退让,到最后,恐怕想当个平头百姓,退隐山林都办不到了。皇权之争,你死我活呀!”
陈嘉猷早看出来了,这次胤礽被放出来之后,满肚子的怨气,怒气,总想要撒出来。他忍不住说道:“二爷说得有理。据臣看,皇上这次宽恕了二爷,不是因为您柔弱,而正是因为您从前仁德忠厚。臣盼望二爷要以前车为鉴,不可有怨气。”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胤礽只觉得一阵心烦。可今天刚回到毓庆宫,他又不好发作,便说:“好好好,你们的忠心我全记下了。咱们谈点儿别的吧。天快午时了,我让下边儿给王师傅预备酒宴,你们二位也在此做陪好吗?”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这是“逐客令”,谁能在这儿等着吃饭呢。于是土谈他们三人立即起身告辞走了。胤礽这样做,并不是不尊重老师,他心里有急事,坐不住。王掞他们一走,胤初就要了一匹马来,向十三爷胤祥的府邸疾驰而去。
十三贝勒府如今可变样了。胤祥遭贬被押的时候,老家丁、老奴仆怕受连累,逃的逃了,走的走了。这次遇赦回家,又不得不重新找人,所以,上上下下几乎全是新换的家人。门口站的管家就是位新来的老汉。他没在皇亲家里当过差,也不认识胤礽,见这位衣帽华贵、腰里系着黄带子的人骑着马就要往里闯,连忙上前拦住了说:“文七十四给爷请安,爷吉祥。”
胤礽不耐烦地一挥手说:“罢了,老十二在家吗?”
文老头一听,哟,口气这么大,连忙又打了千说:“小的斗胆请问爷的台甫,在哪个衙门恭喜呢?”
胤礽瞥了一下这个不知趣的老头说:“少啰嗦,爷哪个衙门的都不是。去,给老十三报信,就说胤礽来了。”
文老头这下明白过来了。连忙跪下磕头;“哟,是大……啊二爷呀,您老先进去歇着。我们十二爷被四爷叫去了。小的这就派人去请他回来,另外,让人给二爷预备酒饭。”
胤礽心头闪过一丝不快:“不用了。他既然不在家,我就回去了。”
文七十四连忙赔笑拦住他说:“哎哎哎,二爷,您老别生气。小的初来乍到,不认识二爷,您老要是这么一走,十三爷回来不是要责怪小的吗?求二爷赏个面子,留下吃顿饭吧。”
胤礽这才放开了脸:“好好好,你这老头会说话,我就在这儿等老十三。哎,我问你,刚才听说你叫文七十四,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字。”
文七十四一边陪着胤奶初里走,一边回答:“回二爷,我这哪儿叫名字啊。自小家里穷,爷爷七十四岁上有了我这个孙子,随便就叫了七十四。就这么叫了大半辈子。后来,家乡遭灾,全家逃难从老家跑出来,流落京师。十三爷瞧着我虽然上了岁数却还算老实,正好府里要用人,就派我做了管家。”
胤礽迈步来到胤祥的书房坐下。文七十四又是上茶,又是递烟,忙了个不亦乐乎。紫姑听说胤礽来了,也连忙带着阿兰和乔姐前来问安。正闹腾呢,胤祥回来了。他冲着紫姑她们一挥说:“去去去,全都下去,我要和二爷说话呢。”
紫姑、阿兰、乔姐她们下去了。胤礽却似笑非笑地说:“十三弟,你这次蒙难,心变得更硬了。这几个女子满好嘛,要身条有身条,要模样有模样,又和你是患难之交,你不该对她们大薄情了。”
胤祥冷冷一笑说:“薄情?啊,二哥,你亏没吃够是怎么的。古时候吴王倒是个多情种子,可一个西施就把他的江山断送了。你我大难不死,怎能轻易地把性命交到她们几个婆娘手里。”
老十三这话是心有感触,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女子的来龙去脉老十三能不清楚吗?可是老二胤礽却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他有自己的心事呢。而且,十三弟这随口而出的话正触到他的心病上,便和这位小兄弟绕上了:
“哎,我说十三弟,你经此大难,还是这么爽朗洒脱,不愧男子汉大丈夫,二哥我真为你高兴。有你和四弟这左膀右臂,我胤礽还怕什么呢?”
“二哥,你别这么说。现在的形势,大家心里都雪亮。不管你当不当太子,四哥还是四哥,十三弟也还是你的十三弟,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胤礽向门口瞟了一眼,见没有人,便靠近了胤祥,压低声音说:“十三弟,你知道宫里的郑贵人吗?”
胤祥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为什么被打入冷宫,又被罚到洗衣局里受罪吗?”
胤祥摇了摇头。
“二哥我今天把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她,我这个太子还废不了呢!”
此言一出,胤祥不觉心中打了一个寒战。去年秋天,在热河随父皇狩猎时的情景,又出现在胤祥的面前。那天晚上胤礽三更半夜里失魂落魄地来到狮子园,求他和四哥搭救。四哥精明,托醉不见,是胤祥和这位二哥谈的。当时,胤祥就怀疑,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夜里就出事了呢?当着太子的二哥为什么吓得向这位小兄弟下跪呢?现在胤祥明白了。原来你胤礽是和郑春华出了事,原来你竟干出这欺祖乱伦、毫无廉耻的勾当!现在你没事了,又想在郑春华身上打主意了。好吧,听听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到这儿,胤祥问:“二哥,这位郑贵人,你如今打算怎么处置她呢?”
胤礽眼中迸出一丝凶光:“我,我要她死!”
胤祥心中又是一惊。刚才在四哥那里,四哥说胤礽这次出来,性情全变了,胤祥还不信。好嘛,这么快就得到了验证。他急促地在房子里走了几圈,突然站到胤礽的面前说:“二哥,这么说你是要杀人灭口了。”
“对!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都不能再告诉。如果让老八他们得到半点风声,那就全完了。就连你四哥,也不能让他知道,明白吗?”
胤祥心中有气,冷冷一笑说:“二哥,小弟我也不想知道,你何必告诉我呢?”胤礽急了,忙说:“哎呀,十三弟,我这不是求你的吗?洗衣局里的人有你旗下的家奴,处置一个郑春华,易如反掌。你帮忙帮到底,送佛到西天,二哥我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老十二看透了胤礽的卑劣行径,仰天大笑:“哈哈哈……二哥,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刚才你还怪我薄情,现在,又要我于这种事。二哥呀,你才是经过大难心肠变硬了呢,你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呢!哈哈哈……”
胤礽没听出老十三话里的讽刺意味,还一个劲儿地往下说:“十三弟,不是二哥我心硬,这事儿非同小可呀。与其俩人绑在一根绳上一同去死,不如杀了郑春华。这样。她保住了体面,我保住了身份。怎么样,这事儿,二哥就拜托你了。”
老十三可不是个傻冒儿。他心里有数,淡淡一笑说:“二哥,你既然信得过小弟,我也来个实话实说。今天,我帮你弄死郑春华,杀了人,灭了口,可是父皇百年以后,二哥当了皇上,你会不会也杀我灭口呢?”
胤祥这一针见血的话把胤礽给说愣了。他沉吟了好大一会,才奸笑着说:“十三弟,瞧你说的,你什么时候学得也这么小心眼儿了?咱们兄弟之间能和那贱人相比吗?”
“嘿嘿……二哥,小弟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这事,小弟可以办,不过你不能急。听说,皇阿玛今年秋天要南巡,等老人家不在京城了,咱们再办这事儿如何?”
老二就坡下驴:“好好好,依着你。不过,你要手脚干净点儿,宁可不办,也不能让老八他们抓住把柄。”胤礽又叮咛了一阵,才放心地走了。
胤祥万万没想到,胤礽竟是这么一个肮脏卑鄙的小人。他心中崇拜的偶像破灭了。保太子、保太子,舍着命地保了这么多年,原来这太子竟是……呸!他望着胤礽离去的背影,厌恶地啐了一口。可是一回头,却见阿兰的身影在窗下一闪。与此同时,八阿哥送来的丫头乔姐,也正在另一扇窗下张望。胤祥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好啊,老子已经出来了,你们还不放过我。哼,等着瞧吧。”
胤祥经过这场教训,挨了四十大板,又在养蜂夹道受了三个月的罪,他成熟了。今天通过郑春华的事,他又看清了二哥胤礽的嘴脸,他的心也凉透了。看来,这兄弟之中,除了四哥之外,竟没有一个可以信托的人了。
胤祥看透了二哥,康熙对这位二儿子却怀着深情呢。既然胤礽是受了妖法的震慑,才干了那些失心疯的蠢事的;既然抓住了对他施行妖法的大阿哥,那胤礽还有什么罪呢?还有什么理由不恢复他的东官职位呢?
在太子刚被废掉的时候,阿哥们中有人蠢蠢欲动。结果,老大被囚禁;老三吓成了惊弓之鸟;老八差点被削去王位。拘押受审;老十三险遭不测却又死里逃生;算来,也只有老四落了个“孝顺儿子”,其他几位全都蔫了。朝臣中更不用说,闹闹哄哄地保了一段老八,结果全都吃了挂落。佟国维倒了,马齐也受了处分。这些处置,公平也罢,冤枉也罢,反正,胤礽重登太子宝座的障碍全都扫除了。没人再敢为这件事说三道四了。康熙看准了机会,在康熙四十八年的三月初九,一道诏谕颁布天下,太子胤礽又复位了。废而又立,中间恰好是一百七十天。
太子复位,免不了要祭拜天地,要到供奉祖宗牌位的太庙去告庙祭拜,还要拜社稷、拜皇上、接受百官和皇亲们的朝贺,好家伙,足足闹了六七天。太子胤礽这回可真品出滋味儿来了。第一次封他当太子时虽然也有这些排场,但那时他才刚刚落地,热闹也好,排场也好,他全不知道。这次,由犯事被贬,到放出来重登宝座,简直是从地狱到天堂,他浑身上下那个得意劲儿啊,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他心里一直在算计着:这才是恢复太子之位啊,要是父皇百年之后,我正式登基当了皇上,那排场又该是什么样呢?
他这儿美得不行,别人可受不了了。阿哥党的人们,虽然不得不随班朝贺,可是谁心里服气呢?尤其是老八,他心里那份难受劲儿就别提了。半年的功夫,他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像打摆子、翻跟斗一样,硬是颠倒了几个个儿。他能咽下这口气吗?可是不咽又有什么办法呢?多亏他城府深,涵养好,硬是装出笑脸,高高兴兴地去给太子贺喜。可老十却怎么也受不了这窝囊气。他报了病,躲在家里,摔盘子打碗,训斥家人,责打奴仆。闹得合府上下乌烟瘴气,鸡飞狗跳墙。要依着他呀,恨不得杀上几个人才解气哪!
此外,还有让他们坐不住的事儿呢!皇上一道谕旨下来,委派老四、老十三两人去清理刑部和户部的事。凡是出了头的案子,全要重新清查,重新处置,而且,把施世纶又调了回来,再次担任户部尚书。这些事,比太子重新复位还厉害呢!老四、老十三,再加上个施世纶,三个人全是六亲不认的主儿。他们在户部、刑部一闹腾,亏空国库银子、“宰白鸭”、任伯安捣的鬼,还有什么私挖人参、私开金矿等等,等等,不全都得抖搂出来吗。消息传出来,阿哥党们可慌神儿了。
这天下午,老八以请兄弟们观赏牡丹为理由,把老九、老十、老十四,还有阿哥党的几个亲信大臣王鸿绪、阿灵阿、揆叙全都请到八王府后花园里。
这牡丹花是任伯安新近从洛阳带回来的,一共十二盆。什么重楼、叠翠、魏紫、姚黄、二乔、金钗,有的含苞欲开、有的怒放如盘,又刚刚淋了水,鲜灵灵,颤巍巍,十分漂亮。要是在平常,就凭这几盆花,就够几位爷们痛饮一醉的了。可是今儿个,谁有这份闲心呢?老十头一个就发起牢骚来了:
“八哥,行啊你。让人家作践成这样,还有心赏花儿呢!我说任伯安!”躲在人堆后边儿的任伯安连忙挤身出来,打千行礼说:“哎,小人在这儿呢,给十爷请安。”
十爷一挥手说:“少来这一套。我问你,这花儿是不是你弄来的?”
任伯安赔着笑说:“啊,十爷好眼力,让您一下子就说着了。小人前些天去洛阳办货,回来时顺便捎了这么几盆。十爷,您瞧着哪盆好就挑几盆,回头小人给您老送到府上去。”
十爷没好气地说:“任伯安,你这个马屁拍不响。十爷我吃饭都没滋味了,还有心赏花儿吗?你实话对爷说,老四他们要清理户部、刑部,你的屁股又坐不住了是不是?”
老十这儿一个劲儿地发作任伯安,老九可就有点不痛快了。这任伯安是我手下的人,而且也给十弟你办过事儿。你心里有气,谁心里没气儿呀,你怎么拿我的人开涮呢?在一旁站着的老十四心眼灵活,他看出来了,再让老十这么折腾下去,哥儿几个非打起来不行。他没等老九开口,更不让任伯安回话,上前一步把话头儿接过来了:“任伯安,阿哥们难得凑到一块散散心,你把花儿送到也就算尽了心了,别在这儿招人烦了,你回去吧。”
任怕安本来就机灵,马上就坡下驴,打了个千儿说:“是,小人听十四爷的,不在这儿打扰爷们的兴致了。小人告退。”
八阿哥一抬手拦住了他:“回来,我还有话要说。”
三十— 阿哥党密谋夺春华 十三千捷足先得手
八阿哥胤禩借赏花为名,请阿哥党的兄弟们议事。老十胤礻我不痛快,拿任伯安发作。老十四刚要撵任伯安回去,却被八阿哥给拦住了:“慢,任伯安,我还有话对你说呢。你的那个杂货铺该收摊儿了吧。”任伯安立刻就明白了,八爷这是话里有话呀。本书前边交代过,这个任伯安在八爷、九爷的暗中支持下,搞了个“百官行述”,记载着朝中官员们的政绩、功过是非、出身背景,等等,等等。用句现在的词汇,就是“黑档案”。那是要在关键时刻拿出来,作为特殊手段使用的。如今,这百官行述已经完成,锁在几口大箱子里。这箱子就藏在任伯安开的那间杂货铺里。现在,八爷说“杂货铺该收摊儿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形势变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让四爷、十三爷他们给查出来,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今儿个,这花园里人杂,八爷是语带双关说出来的,任伯安当然也只得心照不宣地回答:
“回八爷,您放心,我任伯安不糊涂。这杂货铺嘛,不开了。小人立刻把它盘出去。剩下一点值钱的货,干脆放到小人开的当铺里算了。这当铺和八爷的府邸斜对门儿。八爷要有什么吩咐,小人也好随时来侍候。八爷,您老要没别的令旨,小人就回去了。”
八阿哥觉得任伯安这老小子脑袋瓜还真够好使的。便笑着点了点头,让他走了。
任伯安一走,老八对老十说:“十弟,不是八哥我说你,朝局变化不定,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要说气,谁没气,八哥我心里不比你更难受吗?听说你这些天在家里训人、打人。虽说阿哥打死了奴仆用不着抵命,可是这也犯着禁例哪!”
老十胤礻我可不听这一套,气呼呼地说,“八哥,你别说了,兄弟我早有准备。”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药草来:“八哥,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老八心中一惊:“这,这不是水莽草吗?”
老十点了点头说:“对,正是。不过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断肠草’。八哥,九哥、十四弟,我胤礻我想好了,真到了咱们过不去的时候,我不会等他们来拿我的。”
众人都被胤礻我这话惊呆了。堂堂皇子,随身带着剧毒的草药,随时准备要自杀,这,这也太可怕了。
老八到底看得远一点儿。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十弟,八哥我不怪你,你有这志向,是个好男儿。这个回合我们栽了,可是我们不能认输。朝野上下,十有九成的人都拥戴我。如果不是皇阿玛说话不算话,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偏袒老二,他胤礽能复位重当太子吗?我就不信,人心在我们这边儿,将来他能顺顺当当地当上皇帝?哼!咱们走着瞧吧。”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老九突然撂出了一句:“着啊,八哥说得多好啊!请各位兄弟仔细想想,这一次,表面上看咱们栽了,可是我们又吃了什么亏呢?”
众人听了先是一愣,静心一想,对呀,我们吃了什么亏了?折腾了半年,老大被囚禁了,他原来就不是阿哥党的人,活该。太子党的老十三,挨了一顿打,又关了三个月。阿哥党的几位却是有惊无险,连根汗毛也没掉啊!
老八挥挥手让王鸿绪、阿灵阿他们几个都退了下去,只留下老九、老十、老十四等哥儿几个,这才阴沉地一笑说话了:“九弟,你刚才的话算敲到正点儿上了。要说吃亏的是我老八,我没看透父皇的心思。众臣工一致推荐我的时候,我昏了头,被人家捧上了火炉子,挨热、受烤,该我受这份罪。俗话说,经一事,长一智。我不会再当傻瓜了。哼,大哥那施用妖术的蠢办法,我一辈子也不会干。可是,我也不信,老二受了妖法就会干出与母妃通奸的丑事来!”
此言一出,把老九、老十、老十四吓傻了。他们不解地问:“什么,什么,八哥,你说什么?”
“哈哈哈……兄弟们,不知道了吧?告诉你们,你八哥这些天虽然遭了天外飞来的祸事,可是我没有倒,也没有闲着。太子栽跟头是在热河。还记得吗?一夜之间他先失了宠,不准见驾,接着又被皇上停用了太子印空。后来,咱们哥儿儿个又给他添了把底火,把凌普的兵调来,这才把老二赶下了台。你们可知道那开头的第一夜是为了什么事儿吗?哼哼!如今我打听清楚了,他和贵人郑春华通奸被父皇当场抓住了!你们想,这等丑事在民间还因伤风败俗招惹骂名呢,出在皇宫里,那不更是欺君欺父吗!这事儿,父皇当然无法容忍,可这事父皇又没法明说。所以,废了太子,把那个淫妇郑春华也打入了冷宫,后来又送到了洗衣房里去干苦活。兄弟们,这个郑春华可是个现世的活宝啊!只要把她抓在手里,想再次扳倒太子,那还不易如反掌吗?”
老八这番话说出来,可把老九他们哥儿几个的劲儿给提起来了。对呀,这可真是个带把儿的烧饼啊!便一齐急急忙忙地问老八:“哎,八哥,你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老八胸有成竹,沉稳地说:“嗯——依我看,太子刚刚复位,圣眷正隆,他暂时不敢乱来。我估摸着,他要有所行动,必定是两条路。一,杀郑春华灭口;二嘛,把郑春华弄出来,重续旧好,所以,咱们得设法保住郑春华的小命,最好是把她弄出来,藏到一个神不知、鬼不晓的地方。将来用得着的时候,她就是咱们手里的一张王牌。打出这张牌来,立刻就能把胤礽置于死地。老十四,这事儿你来办如何?一要缜密,二要稳妥,你觉得怎么样?”
老十四的劲头来了:“八哥,你放心吧,跑不了她!”
被打入冷宫罚做苦役的郑春华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受了太子的勾引、玩弄,又遭到皇上严厉惩罚的弱女子,一夜之间竟然又身价百倍,成了太子和阿哥党争夺的宝物了。这边要杀她,那边要抢她。这边杀她是为了灭口,而那边要抢她,则是为了要她当活口供。如果说,在争权夺位的争斗中,康熙的儿子们“无所不用其极”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
可是,这件事郑春华本人并不知道。当初在热河的时候,她掏出了暗藏的毒药却并没有自尽。她是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但是对太子,还是一往情深的。她之所以不死,就是为了保全太子。这个理儿明摆着,郑春华要是死了,她自己倒是解脱了,可是太子就得落个“勾引母妃,逼奸致死”的罪名;如果她不死,无论谁来审这个案子,她都可以说是自己勾引太子的,把罪名担下来。可谁知道康熙并不想审这个案子,只把郑春华打入冷宫,罚做劳役。对这个处置,她甘心情愿毫无怨言。她在等,在盼。等的、盼的是有那么一天太子被赦免,或者登了皇位。到那时,她当然既没脸见老皇于地下,也不能在太子身边去争什么封号,那一天也就是她的死期了。这也是她报答太子唯一能做的事。所以,自从被送进洗衣房之后,郑春华头不抬,口不开,只是埋头干活,外边什么事儿都不问。这里监工的太监们只知道郑春华原是宫里的贵人,如今遭了贬。至于她犯了什么罪,将来会不会重新入宫,谁也不知道。所以,对这个郑春华,太监们是既不敢放肆虐待,也不敢掉以轻心。按宫里规矩,凡是在这里受苦的官人,无论外边出了什么大事,都不准她们知道。太子复位也好,皇上南巡也罢,郑春华是一概不知晓。皇宫里上上下下,皇帝、皇后、嫔妃、宫人,还有各个大殿里的帐慢、桌裙、椅垫、衣物……有洗不完的东西,够她们这帮人忙活的了,哪还有心思去打听闲事呢!
这天下午,太监头子文润木领着几个小太监抱来了一大堆的衣物说:“哎,都听着,这些都是毓庆宫的东西,太子等着用的。你们趁着天好,马上洗浆好喽,听见了吗?”
什么,什么,毓庆宫?太子?郑春华忍不住了,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文公公,如今是哪位阿哥当了太子啊?”
“哦,你们这儿消息不灵,还不知道呢,是二爷又复位当了太子了。今儿个,皇上带人南巡去了,留太子在京城里监国。太子吩咐的事儿,咱们敢耽误吗?”
郑春华不听这话还倒罢了,一听这话,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动,头一晕,差点儿栽倒在地下。文润木连忙上前,扶住了她说:“哎,郑春华,你,你这是怎么了?”
“文公公,请恕罪。我,我头晕得很。”
“嗨!有病犯什么罪呀。今儿个,你不必干活了,回房休息去吧。”
郑春华强自挣扎回到自己的住处。她颤抖着双手从枕头下边摸出了那个装着“鹤顶红”毒药的小瓶子,紧紧地攥在手中,心中默默念叨着:“太子呀,太子,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你重登太子宝座,你照旧监国理政,这就好了。我郑春华总算对得起你了。我也不再连累你了,如果咱们还有缘分,那就来生再相见吧。”她抖抖索索地打开了药瓶,想就着自己那奔涌而出的泪水吞下这致命的药丸。可恰在此时,就听文润木在门外高喊一声:
“郑主儿,您的灾星退了。十三爷奉太子的谕旨看你来了,快出来迎接十三爷吧。”
郑春华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慌手慌脚地把药瓶塞到枕头底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正要出门迎接,十三爷胤祥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来了。
老十三这趟来的可真不易呀!自从太子胤礽去找他,要他设法杀掉郑春华的那天起,胤祥就看透了太子的为人。他暗下决心,决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太子一走,胤祥马上去找四哥,一五一十地把胤礽的话说了一遍。哥儿俩的想法完全一致。那就是把郑春华从监禁中搭救出来,保住这个可怜女人的命,也免得太子再生是非。哥儿俩反复计议了很长时间,才定下了一条计策。今天,父皇出京南巡去了,阿哥们当然要去送行。皇上南巡扈从如云,送行的人比随驾的人还要多,趁着那个乱劲儿,胤祥拨马回来到了这里。
文润木一见十三爷突然来到,慌得不得了。怎么了?因为他是胤祥的家奴啊。前边说过,如今十三爷府上的老管家文七十四就是文润木的父亲。他们是全家卖身到十三爷府上的,只有这个老二文润木净身入宫做了太监,分到这里当了个小头目。今天,家主儿来了,文润木不知道有什么事儿,他能不谨慎小心侍候吗?他急忙上前施礼:“哟,家主爷来了。奴才给主子请安。”
十三爷笑着说:“哦,是文润木啊。怎么样,在这儿还好吗?前几天我赐给你家的那座宅子你回去看了吗?”
文润木连忙回答,“奴才正要谢主子呢。那宅子奴才看了,没说的。要是放在乡下,我们简直成了豪门富户了。我说要给爷立个长生牌位,爹不让。他老人家说,报恩不在嘴上,对主子忠心耿耿,把主子爷交办的差事办好,才是真心报恩呢。”
胤祥听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哦,怪不得四哥家里的佣人,全是自个儿买的奴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不是家奴,能有这份忠心吗?想到这儿他说:“好好好,你爹说得好。文润木,今儿个我是奉了太子的谕旨来瞧郑主儿的。你是这里的头目,能给个方便吗?”
文润木一愣,心想,哟,这可是犯着禁例的呀!十三爷说,奉了太子的谕旨,可是空口无凭啊,我放是不放呢?嗯——得放!十三爷是家主爷呀。再说,皇上出京南巡,太子正在监国。他传下谕旨,我又怎敢不听呢?想到这儿,他笑着说:“哟,主子爷瞧您说的,这点儿事奴才担了。您老请进。”
十三爷进去了,文润木不敢大意。他远远地站在外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屋里,郑春华见十三爷进来,连忙跪下请安。胤祥急促他说:“免礼。郑贵人,我这次是冒着大风险来交代你两句话的,你仔细听着:一,要小心别人暗害你;二,你要立即做好逃出去的准备。”
郑春华大吃一惊:“啊!十三爷,此话怎讲?”
“咳,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太子虽然已经复位,但朝中形势比以前更加复杂了。你一身系太子之祸福,社稷之安危。所以,有人一心一意要加害于你,你必须小心提防。我正在设法救你出去,你绝不可三心二意。好了,这地方我不能多待,一切由文润木为你安排。你要听话,明白吗?”胤祥匆匆说完,拔腿就走,把郑春华一个人撂在那里,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文润木见十三爷快进快出,没有被闲人看见,这才放下心来。他迎上前去说:“主子爷,您传完话了?赏个脸到奴才房里吃杯茶吧?”
老十三没理会他的话,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文润木一惊,哟,主子的脸怎么说变就变。他不敢问,忙跟着胤祥来到远离房舍的一棵大树下,十三爷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问道:“文润木,爷现在有件差事想交给你办,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爷,我们全家都受了爷的大恩。爷派的差使,奴才敢不尽心尽力地办好嘛。再说,奴才虽然净了身,可还是男儿,有什么不敢干的呢?”
“好,这就好。”胤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瞧见这个了吗?今晚子时,你把这药给郑贵人吃下去。”
文润木大吃一惊:“啊?爷,这,这……”
“哦,你不用害怕。这不是毒药,这叫‘鸡鸣五鼓返魂丹’。人吃下去之后,立刻就死,脉息全无。可是到了鸡叫天明的时候就会醒过来了。你让郑贵人吃下药之后,立即称她是‘暴病身亡’,而且要连夜把她送到左家庄化人场去。”
“主子爷,您这……是……”
胤祥打断了他:“好了,别打听了。知道的多了对你没好处。这洗衣房上上下下由你打点,需要多少银子上我府里去拿。至于左家庄那边,爷自会料理,不用你操心。告诉你,这可是积阴德、修来世的事儿,你明白吗?”
文润木连忙回答:“是,是,奴才明白。不过……十四爷前几天也来过,他交代过要善待郑贵人,不能出差错。要是……”
“哦,你不要担心那边儿,一切由我作主呢。大不了十四爷到内务府告你一状,开销了你的差事。真到了那时候,十三爷我把你们全家都脱了奴籍,放你们回老家去。我赏给你们十顷地,五千两银子。你,你爹,你哥哥。嫂子和妹妹一辈子也吃不完的!可是,我把话说到头里,你是知道爷这拼命十三郎的脾气的。这件事,如果你办不好,或者是走露了风声,那可别怪我十三爷翻脸不认人。明白了吗?”
文润木怎么能不明白呢。自己全家的生死祸福都掌握在十三爷的手里,说赏你、升你,让你吃穿不愁,荣华富贵;可是说罚你、贬你,杀了你的头都没地方告状去。今天,十三爷交办的差使是得提着脑袋干的。可是老爹说过,报恩不在口头上。现在主子用着自己了,能推脱不干吗?何况十三爷刚才这话里是又有恩德又有威胁的,是不容反驳也不容违抗的。想到这儿,他咬了咬牙说:“主子爷您老放心,奴才是有良心的。这差,我办了!”
老十三不再说话,把那包药往文润木手中一塞,转过身子,大步朝外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