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没来上班
宋青已连续三天没来上班,表弟躺在病床上心神不定地翻看着那本《论黑洞的形成和宇宙的前途》,这个少年球迷慢慢变成了天文迷使我感到不解,我不知道对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来说,看看我们身处的世界是如何渺小、如何脆弱、如何命运难测会不会有一种内心的解脱?也就是说,既然一颗星球的存亡都轻如鸿毛,那么,一个个体生命的存在与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但是,实际上,人又是连一件小事也放不下的动物。表弟放下书说,宋姐这次生病有些奇怪。我说,你这想法才奇怪,别人怎么不能生病?他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她这次病得很突然,像是发生了什么另外的事。我说,你就别瞎想了,好好养病。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再去看看她。表弟很高兴地点头答应。
当我再见到宋青时,她的病情确实让人感到吃惊,我原想她那点感冒胸闷什么的,也许已好了,甚至明天就要来上班了。但当我见到她半坐在床上那有气无力的样子,说明病情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还严重了一些。她说,吃药也没有作用,就是头痛,晚上整夜睡不着觉,小刘护士那间锁着的卧室在夜里老发出声音,吓得她紧捂被子大气也不敢出。
我问,你表姐呢?她说已回老家去了,她只给单位请了几天假,必须赶回去了。我知道了她病情加重的原因,刚开始有表姐在这里陪她,感觉会好得多。到只身一人时,晚上的惊吓,让正常的人也会生病的。
我问,表姐还来看你吗?她显然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便说,不来了,这次我们聊了很久,她已经接受了我的想法,就是不再要孩子了。真是,做女人就为生孩子吗?丈夫不行,还得找另外的办法要孩子,何苦呢?我以前还真想给她帮忙想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仔细回忆回忆,是苦多还是乐多?肯定是苦多,乐只是影子似的闪一下,然后又是长长的没有意思的日子。既然这样,还让一个生命又来经历这种无聊干什么呢?
这番话出自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之口让人吃惊。我想这种感受不是出于强说愁就是源于某种挫折感。她半坐在床头,身穿一件极随便的小衫和一条短裙,她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青春气息与脸上的疲惫极不相称,这使我想起一句叫作“苍老的婴儿”的诗句,我不知道这句诗是不是想表达人从后腿能够直立以后,所经历的全部沧桑与重负,必定通过遗传信号发射到一代一代的新人身体中,所以,人有时才会有莫名其妙的不堪忍受和苍茫感。
宋青露在短裙外的膝盖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两块暗红色的擦伤很对称地分布在左右膝盖上。你这是怎么了?我问,我想她是否在什么地方跌了一跤。
宋青立即将腿蜷起来,并用力将裙边往下拉。没什么,没什么,她显得慌乱,并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这让我顿感蹊跷,是跌了一跤吧?我这句话既像是发问又像是替她回答,她顺势不断地点头,突然,她捂住脸,难以自制地哭了起来。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得拍着她的肩头问,你怎么了?她并不回答我,只是呜呜地哭。
我猛地想起上次来看她时,见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难道是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另一间锁着的卧室里走出来了什么人吗?我不断地问着她这样的问题,她止住了哭,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夜里将剪刀放在床头确实是为了壮胆,因为那间锁着的房子里老有声音,但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突然有了主意,对她说,我去街上找一个配钥匙的人来,给那间房子配上一把钥匙,彻底打开门看看,不就放心了。小刘护士是你的朋友,尽管是私自开了她的房门,但给她讲清楚原因,也没什么的。
宋青为这个主意喜出望外,她说,就这样办,小刘不会怪我的。只是,她停顿了一下说,我怕打开门以后,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
说实话,对这一结果我心里也是完全没底。但我给她壮胆说,总得开门看看呀,不会有什么的。
宋青说,我还是害怕。她说她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纪医生失踪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从那屋子里走出来,宋青听见响动后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她在客厅里踱步。她显然已是死了多时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穿着黑色的袍子,从袖口露出的手全是骨头。宋青想,她可千万别进我的卧室来呀,同时又很纳闷,她怎么会钻进小刘的房间去呢?还好,她没进卧室来,却走进厨房去了,宋青听见锅盆碗盏的声音,想她一定是饿了,要找点什么吃的,她心里想,你快吃吧快吃吧,吃饱了就走。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正在宋青以为她已经走了的时候,她的头突然从卧室门口伸了进来,两道阴冷的眼光直盯着宋青问,你为什么穿我的衣服?宋青大叫一声,然后醒来。
这个梦让我迷惑,我想一定得打开那房门看个究竟。 晚上11点,吕晓娅已经入睡,她当天的最后一瓶液已经输完,满是针眼的手背这时放松地放在胸上,薇薇给她理了理被单,然后走出病房门,准备去洗手间。
在走廊上,纪医生正迎面走来。他停下来对薇薇说,正要来叫你,到我的值班室来一下好吗?
薇薇心里一紧,想该不是吕姐的病情有什么变化吧?
值班室里桌椅的白色和各种医疗器械,使薇薇心里一点儿也不放松,她觉得医院的各种地方都表达出一种严谨和秩序,甚至还有点儿冷酷。她坐下来,望着纪医生反光的眼镜边缘。
纪医生走过去关上了值班室的门,这使薇薇感到他要说的话事关重大,她着急地先问道,吕姐的病情有变化吗?
纪医生笑了一下说,你别紧张,吕晓娅的手术很成功,恢复也很好,你就放心好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找你来,是想要你影集中的那张照片,就是你和那个叫雪妮的女人合拍的那张时装照。
薇薇一下子怔住了,她完全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纪医生要这张照片做什么。
看着她迷惑的样子,纪医生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照片上那个叫雪妮的女人是我的妻子,她叫董雪,已经失踪一年多了,没有任何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我想将这张照片留下来,或许能找出点什么线索。
薇薇大为震惊,似乎听吕姐讲过纪医生的妻子莫名失踪的事,但绝对没想到这个失踪者曾和自己的形象合拍在一起,她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你们还在一起吧,你知道她去拍照这件事吗?
纪医生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董雪一直在美容院上班,我们只是在早晚见面而已,但是我们的感情很好,我常上夜班,她总是上白班,这样,凡是休息日,我们会整天呆在一起,我们总是提前买好了吃的东西在家,那一天,我们会房门都不出,我们非常相爱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去拍这种照片,她也并不缺钱花呀。后来,有一天我下夜班回家,天刚蒙蒙亮,我打开房门,她没在家。从此,她便再也没出现过。
薇薇感到有点不寒而栗,想起两年前拍照的时候,她还拉过她的手,而今,这手在哪里呢?看来,失踪者让凡是与她接触过的人,想来都有些后怕。
纪医生说,一年多了,他每天都在等着她出现,有时下班回家,在开门时会强烈地感受到一阵心跳,想会不会打开门后,看见董雪正坐在家里呢。警方至今也没有任何线索,有一位警察还私下对他说,根据他们的经验,这种莫名其妙的失踪往往是石沉大海,一辈子永无消息的事他们也遇见过。
纪医生的声音很低沉,薇薇在这一刻非常同情他,同时对这种第一次听说的失踪感到困惑不已。
纪医生说,那次你和董雪一起拍照时,听她讲过什么吗?比如说,她的工作、家庭,或者她有什么想法等等。
薇薇认真回想了一番说,她没讲什么,只是说她出来拍照,是想挣点钱,好像她特别需要一笔钱做什么。还有就是,她单人拍照时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摄影师从镜头里老是看见她背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举着手像要害她似的,打开大灯后,屋里又什么也没有,搞得摄影师心绪不宁,结果她的单人照也没拍,后来和我合拍,进展就顺利了。
纪医生瞪大了眼睛,为这件怪事惊奇不已。他提出要这摄影师的姓名、住址,想去了解了解。
薇薇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轻率地讲出这一切,是不是会将此事搞得更复杂。还有,摄影师会怪罪她吗?
纪医生看出了她的心思,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告诉我他的地址,我另外找人去了解,绝对不提是你告诉的这件事,这样,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影响的。
纪医生取出笔来,在一张空白处方笺上记下:雷钰,城南路七号102室。他说,好了,我叫人巧妙地去问这件事,你放心好了。但是,这摄影师后来为什么对你说董雪已死了呢?
薇薇说,这好像是他猜测的,他说他在报纸上看见寻人启事,知道她失踪了,他就说,奇怪,这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死在外面了。他说他在镜头里看见的可怕景象就是预兆。
薇薇在和纪医生说话期间,有好几次发觉门外有人似的,但她担心是自己过于紧张而产生的错觉,也就没向纪医生表示。
她走回病房去给纪医生取那张照片,走出值班室时,她才顺便问道,怎么没看见小梅?纪医生说她请了一会儿假,一定是去会男友了。
长长的走廊一片寂静,病人都睡了。她走回病房,在取影集时无意间看见她的枕头上有一个东西,她拿起来,是一个小纸包,她感到好奇,便打开它,里面赫然包着一只死去的飞蛾,毛茸茸的,样子狰狞,她吓得大叫起来。 从宋青的住处出来,我便直奔街上去找配钥匙的伙计,这时我敢断定,宋青这次生病定是另有原因,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对两个膝盖上的擦伤极力回避。是不是仅仅与隔壁卧室的声音有关我还不太清楚。但等一会儿,当打开那房门,一切就都会明白。
半小时后,我已带着一个伙计回到宋青的住处,宋青躲在她的卧室里不敢出来察看打开门以后的情景,我想她被夜里的声音吓坏了,这可以理解。
我指着小客厅里的另一扇门对伙计说,就是这儿,不小心把钥匙掉了,简直没法。伙计是一个平头小伙子,他信心百倍地说,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他不让我站在旁边,说这种手艺保密的,我笑了一下,够玄的了。好吧,你就开吧,我走到外面去抽烟。
不到五分钟,我听见门吱地一声响,开了!我大步走进去,一脚便踏进了那间已经锁了好几个月的房间,里面光线很暗,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的,我摸到了电灯开关,叭的一声,屋子里的一切清楚地呈现出来,一张床,被一床塑料布罩着,想来是主人离开时防止落上灰尘的。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些医疗类的书籍,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张木椅,上面坐着一个狗熊娃娃,想来小刘护士还很喜爱这种绒毛玩具。除此之外,没发现屋里有什么异常。
平头的伙计已经配制出了一把钥匙交给我,说以后要小心了,如果再掉了,还来找我得了。我付了钱给他,看他高高兴兴地下了楼,这才来到宋青的房间说,看你吓成这样,什么也没有啊。宋青说,真的!我让她快过去看看。
宋青跟在我身后进了那房间,她先是站在屋中央四处环视,然后走到床边摸摸,又走到写字台边看看,怎么回事呢?她困惑地说,我就在夜里听见这屋里有声音,我表姐也听见的,绝不会错,我说,也许是这玩具熊捣蛋吧,你看它,这样久了没人理它,它夜里不又跳又闹才怪。
宋青说,你还开玩笑,真的有声音呢。
我只好再次检查各处,突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说你来看,这是什么,我指着从写字台到屋角到窗台边的一些老鼠屎给宋青看,明白了吧?我说,就是这东西捣的鬼。
宋青松了一口气,说吓死人了,原来是这鬼东西。我们关上房门,回到宋青的房间,她又开始怀疑了,里面又没什么吃的,怎么会有老鼠呢?我说别再乱想了,肯定是它作的案,不会再有什么了。
宋青坐在床沿,心情显然轻松了些。我看着她膝盖上的伤痕,再次问道,这就是你夜里受惊后的结果吗?
没想到,宋青的脸色一下子阴郁下来,虽然没像刚才那样捂脸而哭,但看得出我的结论不对,并且这伤好像有心里的隐痛,我发觉自己冒失了,便不再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我劝慰她道,你是心理压力太重了,纪医生的妻子失踪后,你一定是在心里常想着这事,所以才在夜里听见声音,并且还做梦。你一定是和纪医生的妻子关系很好吧?
宋青说,她挺喜欢我的,其实我们接触并不多,两年前吧,那时我刚到这医院工作不久,一次她来找纪医生,在值班室遇见我,我们就聊起来。当时纪医生不在值班室,她在等他的时候,我们聊得很投机,后来纪医生来了,看见我们很熟识、很亲切的样子,他还感到诧异。后来纪医生还半开玩笑地问我,董雪说我的坏话了吗?我说怎么会呢?她夸奖你呢,当然这是我给加上的一句话,纪医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不久以后,董雪的生日,邀请我去了她家,那晚我们过得很热闹。
我突然想起纪医生家的那间客厅来,墙上的一幅穿衣镜据我判断是通向另外房间的门,怎么会那样装修呢?怪神秘的。
我并不向宋青询问,便直接说道,纪医生怎么爱把门装饰成一面镜子呢?怪有意思的。
宋青略感意外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上次我俩去他家,坐在客厅里,我就感觉到了。
宋青笑了,说你真聪明。她说她第一次去给董雪过生日时,搞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房子除了客厅还有没有另外的房间,但她知道纪医生的家很大,有120多平方米,绝不会仅仅是一间客厅。果然,那面穿衣镜是可以拉开的,这让宋青大开眼界。纪医生有些得意地问,怎么样?没想到吧?整套房子的装修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我不喜欢一览无遗,这样是不是更好?
我非常好奇,并且觉得这中间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我急切地问,那他的整套房子是怎么布局的呢?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问题是不是提得突兀了点,因为作为一个医院外部的人来说,过多的了解医生的私事是不是有所犯忌?总之,我的这个问题一出,宋青反而一下子闭口了。她似乎有些警觉地说,你对这个房子感兴趣干什么?这不过是别人的爱好罢了。 纪医生坐在值班室里,等着薇薇拿照片过来。他心里盘算着用什么方式去找那个叫雷钰的摄影师,又怎样才能从他口里套出关于董雪去拍照的前前后后。
走廊上有了急促的脚步声,薇薇几乎是奔跑而来的。她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胸脯起伏着,像是遇到了强烈刺激。
她将照片递给纪医生说,你看看,是你妻子吗?
照片上的董雪穿着一件贵重的黑色上衣,里面没穿内衣,隆起的胸脯从衣服敞开处露出来。
纪医生说,是她!
薇薇又递给他一个小纸包说,纪医生,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他怔了一下,看见薇薇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个小纸包,他看见薇薇的手在发颤,不知道什么情绪这样强烈?
他拿过小纸包问,这是什么?
薇薇冷笑了一声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他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只死飞蛾凸现在眼前。这飞蛾肥大的肚子已经压破了,流出一些使人厌恶的白浆。
他感到莫名其妙,望着薇薇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是问你自己吧,薇薇的声音充满火药味。她叫道,我受够了!一会儿穿着黑衣、戴着大口罩在卫生间里来找我;一会儿又把死飞蛾放在我的枕头上,这都是董雪干的!纪医生,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你把董雪杀了,她冤魂不散,总到这医院里来乱窜!可是,找我干什么呀?我们合拍过一次照,也没有什么宿怨啊!纪医生,我受不了了,你说,这董雪是不是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使纪医生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看着摊在手中的这只死飞蛾,显然是有人精心安排的,联想到宋青最早看见的黑衣女人、小梅的男友看见在太平间附近消失的女人,以及薇薇的遭遇,他感到头皮发麻,背脊也阵阵发冷。难道这一切真是董雪所为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不!不可能。
他走上去,将薇薇按到椅子上坐下,又急忙给她递上一杯水,说冷静点冷静点,如果董雪真是死了,她能复活吗?你还相信有鬼魂这种迷信?要说是我杀了她,一年多了,我还会坐在这里吗?警察早抓我去了,一年多了,我每天都在盼她回来啊!
纪医生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说,这医院发生的事很奇怪,一定要搞清楚,但是你要相信,这一切与董雪毫无关系。董雪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就是死了,也不会来害人的,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她太善良,她从不知道这世界的有些地方有多黑暗。
薇薇慢慢平静下来,她说,但是太可怕了。那次我蹲在卫生间,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就站在我面前怪笑,她穿着黑衣,戴着大口罩,是不是怕我认出她来呢?今晚我在你这里谈话,回到病房就看见这个鬼东西,显然是刚刚放在那里的,你说,这一切与董雪的失踪没有关系吗?我觉得这里面有联系,要么董雪就没有死,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纪医生望着躺在办公桌上的死飞蛾,这种原因不明的人为的东西确实令人害怕。
他说不清这中间的道理,只能拍着薇薇的肩头安慰道,别害怕,会搞清楚的,明天给院领导反映反映,必要时还可以报警,会查清楚是谁恶作剧。
薇薇直觉认为没有这样简单,她想像着刚才那个溜进病房的什么人,吕姐要是醒着,不大受惊吓才怪。这死飞蛾表示什么呢?诅咒吗?恐吓吗?简直像巫术一样,太可怕了。
这时,从外边吃了夜宵归来的小梅走出了电梯。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夜半时分了,病人都已睡了,走廊上的灯光映得病区一片空旷。今晚,郑杨约她吃夜宵,她试着给纪医生请了一会儿假,没想到纪医生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她连声道谢,飞跑了出去又满意地归来。
经过走廊时,她看见吕晓娅的病房门还虚掩着,透出一线光来。她推门探头看了看,吕晓娅睡得正香,但薇薇不在。这样晚了,守护她的薇薇会去哪里呢?
走到值班室门口,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有说话声,她侧耳细听,是薇薇和纪医生的声音。她一下明白了纪医生今晚为什么那样爽快就答应她外出,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吗?
她进退两难,正在这时,有一阵风从走廊上涌来,凉飕飕的,同时她听见了一阵女人的哭声,很微弱的哭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半夜了,谁在哭呢?惊恐之中,她急促地敲响了值班室的门,同时用力一推,门开了,显然并没有插上。
纪医生和薇薇都回头看着她,她顾不上多加解释了,只是急切地说,快,你们都出来听。
他们三人都站在走廊上,那个微弱的女人的哭声时断时续,但是非常清晰。纪医生也深感诧异,他沿着走廊走去,一间一间病房地倾听,都睡了,很安静,显然这哭声发自另外的地方。
小梅和薇薇相互搂着站在走廊上,感到有冷风吹拂。 我的这部小说写到这里遇到了某种困难,这就是我第一次感到我和宋青之间出现了隔阂。因为在谈到纪医生的房间布局时,她明显地不愿意告诉我更多,并且说那是别人的个人爱好,你了解那样多干啥。宋青的这种不信任态度将直接对我下一步的深入探询形成障碍。
问题是怎么发生的呢?我想不明白,因为一直以来,我认为我和宋青之间是相互信任的,因此,她才将她遇到白脸女人的事告诉我,并且在她最害怕的那段时间,我放弃了睡眠陪着她上夜班,由此发生的事件才触动了我要写这部小说的念头。可是,正在我欲罢不能的时候,宋青显然不愿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设想,这是否说明宋青在有意识地维护纪医生的某种秘密呢?如果是这样,是否说明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利益?试想,宋青作为一个来自小县城、从卫校毕业两年多的护士,在纪医生这样的专家面前,其升迁提拔的依赖性是存在的,如果这样,有什么会伤及到纪医生的事,她不参与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这种可能性我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否定它,这来源于我对宋青的了解,她不是那种想往上爬的人,这从她的言谈举止中能看得出来。
另一种可能是,董雪失踪一年多了,如最后仍找不到(这种可能性很大),到达一定年限是可以依法判定为死亡的。这样,纪医生将会有再婚的可能。那么,在共同的值班中,他俩之间是否已建立起另一种情感呢?当然,年龄会是较大的障碍,宋青21岁,纪医生40岁,按常理不太可能,但是,越过这种障碍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我否定这种假设的理由是,我实在还没能察觉到他们有这方面的苗头,尽管我的了解有限,但我相信我的判断力不会错。再一种设想是,董雪的失踪宋青也负有什么责任?或者,董雪就没有失踪,至今仍呆在(或是被关在)她家里那扑朔迷离的房间里。宋青知道这点,并答应为纪医生保守秘密,因而,在谈到纪医生房间布局时,宋青显得格外敏感,并拒绝了我的询问。但是,否定这一假设的理由也很简单,这就是宋青听药剂师说董雪并没失踪、夜里还在家里说话时,她曾主动约上我一起去纪医生家门外探听。显然,她也并不了解董雪失踪的真相。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可能呢?宋青极力掩饰她膝盖处的伤痕说明什么呢?她听见隔壁房中的响动是老鼠作怪肯定无疑,然而,她梦中看见董雪从那里走出来,并且在她卧室门口探头说道,你穿了我的衣服,这个梦又说明了什么呢?我知道,这种种可能并不是我能猜测得了。为了这部小说能继续写下去,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静观其变,当然,我还得想法消除我和宋青之间的这一点小小隔阂才好。为了这点,我不应该再问纪医生房间格局之类的事。
没有办法,我只得忍着强烈的好奇心静观周围的一切。
我坐在走廊转弯处的长椅上抽烟,清洁女工小夏在不远处用拖布拖地。我头脑空空地看着那拖布在地砖上移动:先是一横,然后一折,再上挑,接着像蛇一样扭动了几圈。拖布就这样反复运动着,我突然察觉到,这拖布的运动方式,正好是在地上反复写着一个“死”字!我为这一发现感到震惊,再看小夏,她正面无表情地操纵着拖布的长杆,有规律地运动着。我想,前23床的病人秦丽是她的同乡,秦丽的死亡是否对她刺激较深,因而在拖地时无意识表达了她的某种强迫性恐惧呢?
我很难解释。我站起身向走廊外边走去,回头再看时,那拖布的运动方式又全变成“之”字形了。
路过吕晓娅的病房,我顺便拐进去坐了一会儿。手术后的吕晓娅恢复得还算正常,已能在病床上坐起来了。薇薇坐在床前正给她按摩手臂和肩头,吕晓娅说,这卧床的日子真不好受,腰酸腿疼的。我安慰她说,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奇怪的是,我和吕晓娅闲聊了好一会儿,薇薇突然变得像个哑巴似的,一句话也不发,只是机械地在吕晓娅肩头反复按摩,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像生了病似的无精打采。我记得她一直是很活跃的,我想她不会是不欢迎我吧?
从吕晓娅病房告辞出来,我想到楼下散散步,便进了电梯。电梯向下,指示灯在13层时停了下来,门开了,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电梯门关上,继续下行。在电梯内,我站在门边的左侧,那男人就直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几乎没有距离,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空荡荡的电梯间,心想他为什么不能后退一点。正在这时,他突然举起右手,猛地向我伸来,我叫了一声,同时本能地喝道,你要干啥?我的这种声音让他也惊了一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同时他已经伸出的手越过我的肩头,按燃了6楼的按钮。我这才发觉,我站的位置刚好遮住了电梯间内的按钮盘。6楼到了,那男人走出去。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看见他还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这让我为刚才的虚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我想到了惊弓之鸟这个词,我必须坚强起来才行。
通向纪医生家的楼梯
宋青登上了通向纪医生家的楼梯。昨天晚上,当纪医生提到给秦丽用错输液药物的事并包含了她时,她真有一种死去活来的感觉。然而,当纪医生要她今天去他家“好好谈谈”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某种畏惧。当人有了某种可怕的秘密需要和别人结成同盟时,这种别无选择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绝望。
7楼到了,她按响了门铃。
纪医生穿着一件条纹睡衣坐在沙发上,小方桌上已摆上了丰盛的午餐。听见门铃响,他怔了一下,从飘飘荡荡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门开处,穿着衬衣、牛仔裤,长发披肩的宋青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有点疲惫的感觉,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吧。纪医生有把握地知道,她给秦丽用错药的事昨夜暴露之后,一定是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
坐下之后,他首先安慰宋青道,给秦丽用错药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并且,秦丽作为晚期癌症病人,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总之这事只有我知道,就让它这么过去算了。你相信我,会永远替你保密的。
宋青哭了起来,又怕又感激。她说,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完全记不得了,怎么就会用错了药,我可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啊。
没事,都过去了,纪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擦眼泪。以后,没人会提起这件事了,他说。
宋青抬起脸来,说,纪医生你真好,我确实不是有意的。
纪医生说,好了好了。今天我搞了点菜,庆贺这件事平安过去,老是上夜班,也该慰劳慰劳我们的肚子了。
他打开一瓶红葡萄酒。宋青慌张地说,我不会喝酒。纪医生笑了一下说,没关系,你多少尝一点就行,我就喜欢这玩意儿。
他们不太自然地碰了碰杯。红酒在晶亮的高脚杯里晃荡,深红色的液体,有点像挂在病人床头的输血瓶里的东西,宋青浅浅地尝了一口,酸甜中有淡淡的酒精味。
纪医生说,还记得你上次在这里聚餐吗?也是喝的这种酒,到后来,董雪都喝得有点醉了,但是都很高兴,记得不?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董雪的生日晚宴,穿着露肩晚装的董雪美得逼人。她频频举杯,言谈间高兴与伤感混杂,这与酒的品质很相近,多种成分混合在一起,给人的舌头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宋青到来时,纪医生略感意外,董雪搂着宋青的肩膀对纪医生说,是我请她来的,纪医生连忙说,欢迎欢迎。
当晚参加聚会的还有董雪的妹妹董枫,她的个子比姐姐还高一些,典型的模特儿身材,但职业却算是宋青的同行,在一家精神病医院作护士。另外,还有一位叫兰兰的女子,是董雪在歌舞团工作时的女友,后来在酒吧、夜总会之间串演,她自嘲地说,趁着身体还有本钱,挣些钱罢了,不然以后老了真没法过。
董雪接过兰兰的话题说,真是,女人就活个年轻,老了就藏在幕后去了,最多是等观众走完之后,出来扫扫场地而已。
兰兰说,这比喻好极了。来,大家干杯!
也就是从这次聚会开始,纪医生才发觉董雪与宋青的关系不错,挺亲热的。她俩的见面机会很少,因为纪医生并不主张董雪与医院里的人多来往。他认为医院里的不少同事对他娶了这个演艺界的老婆颇感意外,一是年龄悬殊10来岁,二是纪医生平时给人的印象是比较刻板。由此一来,这桩婚姻似乎是浪漫了一些,各种风言风语的议论在医院各个角落窜动,这让纪医生甚为不快。因此,他从不让董雪与他的同事们接触。董雪怎么与宋青好上的,他感到有些纳闷。
其实,除了董雪有一次到值班室来找纪医生她俩见过面以后,她俩并未真正交往过。有时在宿舍区遇见,都只是寒暄几句而已。当然,宋青能感到董雪对她很喜欢,接触中常表露出想和她深交的愿望,宋青感到她是想找人说话,似乎有些孤独。这样,接到董雪的生日聚会邀请,她并不感到意外。
纪医生望着宋青说,那次聚会,董雪喝醉了,你扶她去了卧室,她说了些什么胡话吗?宋青记起了那情景。董雪很沉地斜倒在床上,说我没醉,我要出去,我不想呆在这里。接着,她半眯上眼睛,喃喃地说心里发闷。
宋青说,董雪那晚喝多了点,只说心里难受。
纪医生又问,后来你们交往过吗?
宋青摇摇头,纪医生的询问让她突感诧异。这是怎么了?难道纪医生以为她和董雪之间有什么秘密吗?或者,纪医生以为她知道什么有关董雪失踪的线索?
纪医生端起酒杯说,来,干杯!过去的就过去了。宋青听着这话,不知道是指她用错药的事,还是董雪失踪的事。她说,我只能尝一点,纪医生你喝吧。
纪医生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他说,董雪太让我操心了,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宋青到纪医生家聚会这件事,我知道得实在太晚了。现在想来,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全部真相,或许可以阻止很多可怕事件的发生。
当时,我只是对宋青的生病休息产生过一点儿疑虑。尤其是对她膝盖上的伤痕,我问道时她有些支支吾吾。但是,我确实也想不出更多的缘由。
宋青生病休息了好几天后,终于到医院上班了。我发觉她最大的变化是有点儿神情恍惚。有好几次,将药物、温度计什么的遗忘在病房里,一会儿又慌慌张张跑来寻找。
这天晚上,她塞给我表弟一支温度计以后,竟一直没来查看。在走廊上我看见她步态凌乱地走来,便提醒她该去查看和登记我表弟的体温了,她这才刚记起似的,连声说差点就忘了这事。
她走进我表弟的病房,对着灯光仰头看了看温度计,又把体温记在值班记录上。表弟问道,宋姐你生病已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就是一点感冒,没什么。我感到她的这个回答有些言不由衷。
看见床头上那本《论黑洞的形成与宇宙的前途》的书,她问表弟道,你还在读这本书?我插话道,我表弟已成了宇宙迷了。宋青一歪脑袋说,哟,看不出来,已快成为学者了。这一瞬间,我看见了以前的宋青,她实际上是很容易快乐的人。但是,这生动的表情只在她脸上一掠而过。话一说完,随即又沉郁下来,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背后牵着她。
夜里11点,宋青将我表弟的病房门推开了一条缝,我看见她给我招手。我走出去,她说要我陪她在值班室坐坐。她说纪医生去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去了,小梅趁机溜到楼下去会男朋友,她一个人呆在值班室里,心里害怕得很。
我陪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路过卫生间时,她慌张地闪到我身体的另一面,她说小梅给她讲过了,在她生病期间,薇薇在卫生间里遇见了那个可怕的黑衣女人。她认为这和她所遭遇到的是同一个人,这个影子似的女人穿着黑袍,戴着大口罩;而宋青遇见她时,她没戴口罩,脸是纸一样的白。宋青说,如果不是你也和我一起遇见过这女人(她是指在纪医生家门外那次可怕的经历),你一定以为这不是真的。现在,事情越来越明显了,这女人确实存在,总在这医院里闪来闪去,小梅还给我讲,她的男友郑杨还跟踪过这女人,后来这女人在太平间附近一闪就消失了。你说,这不是鬼是什么。
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给我讲述这些时,她还时不时地侧脸望望门外,这弄得我也有些紧张。说实在话,自从那次和宋青一起去纪医生的住处,在半夜的楼梯上遭遇那个黑衣女人后,我一直在思考,我认为这肯定与董雪的失踪有关,但是,这黑衣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实在想不出道理了。
但是,宋青在这晚上却非常肯定地说,这黑衣女人就是董雪。她判断说,董雪失踪后,非常神秘地死在了外边,这样,她的魂会回来,至于她回来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宋青的这一判断让我吃惊。尽管这黑衣女人的出现无法解释,但宋青从来还没真正相信过鬼魂再现,因为这对任何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人来说,简直是一个笑话。而此刻,在她奇怪地生病几天后,却突然相信了这种荒诞地判断,并且还有把握地认定这影子就是董雪,无论如何,我感到宋青的这一变化使事情更加复杂难解。
我想起了去宋青住处看望她时,病中的她曾说梦见董雪站在她的卧室门口,只露着半个脸对她说,你穿了我的衣服!
想到这点,我感到宋青似乎与董雪在以前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或者什么牵连?因为,她的这个梦或者有可能出自她心底的某种畏惧。
深夜的值班室寂静得空洞、苍白。灯光下我望着宋青,看见她一脸的恐惧与无助,这使我感到有责任在破解这件神秘事件中出一些力。但同时,我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最简单的方式是,小梅的那个男友郑杨能在哪一个夜里捉住这个黑衣女人,或者她正巧碰到我的手上,那么,一切将会真相大白。我不相信她仅仅是一个影子,抓在手里也会消失,不会!我给自己壮胆说,不会有这样玄乎的事发生。
但是,如果最终没能有捉住她的机会,或者这黑衣女人从此就不再出现(这完全也有可能),那么,这一悬念将成为我们大家心头永远的阴影。是的,任何事情,如果结果消失,那确实令人害怕,就像纪医生的妻子董雪一样,从美容院下了班,没回家,没电话,没字条,就永远消失了,这确实比死亡更让人恐惧。如果纪医生的表述是真的,那么,纪医生这一年多来,还能正常的上班而没有精神崩溃,这只能说是他的坚强。
然而,在事情未有结果前,我的一切判断只能是猜测,包括宋青在内,我感到她也在逐渐模糊,逐渐扩散,使我更加摸不到这事情的边缘。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我突然奇怪自己的境遇,怎么就走入了这样一座迷宫呢? 那个在纪医生家的午餐让宋青胆战心惊。一方面,纪医生为她保守她用错药的巨大秘密,使她感到身陷某种可怕的同盟,另一方面,纪医生对董雪与她的关系的追问又使她备感困惑,她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因此,当纪医生喝光杯里的红酒问道,你说董雪还能回来吗?她便略带讨好的答道,我想她会回来的。
没想到,这句话使纪医生认起真来。他说,你怎么知道董雪一定能回来呢?她给你讲过什么吗?
宋青吓得连连摇头。
纪医生给自己又斟上红酒,硬硬地说,这样吧,如果董雪失踪前给你讲了什么,你也得为我保守秘密,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这样,也算是我为你隐藏那件医疗事故的回报,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段话让宋青大为震惊。宋青当时只有两种感觉,一是纪医生喝醉了,说的胡话;另外就是纪医生和董雪之间有什么秘密,他害怕宋青知道并且讲出去,但是,事实上宋青什么也不知道啊,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误解吗?
宋青望着纪医生说,董雪真是没给我讲过什么,我也不会对外乱讲什么,纪医生,你还不相信我吗?
纪医生又饮了一口酒,说就这样定了,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来,干一杯!
宋青从未见过纪医生这种态度,她非常慌乱地说,我确实不会喝酒,确实不会。
纪医生说,不行,你一定得喝,这才叫相互信任。
宋青被逼得没法,只好心里一横,端起半杯红酒来一饮而尽。没想到,酒杯刚放下,纪医生却又给斟上了。她伸手想拦住,但纪医生的那种执著让她没有办法。
再一次一饮而尽时,宋青感到已没有什么可怕了,这酸酸甜甜的玩意儿实在也没啥可怕,她感到脸上发烧,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主动端起空碗去厨房盛菜汤,她已不清楚是自己要喝,还是纪医生要求的,总之,她端起一只空碗就向客厅通向里间的门走去。
这门是一扇装饰在墙上的穿衣镜,两年前,她来这里参加董雪的生日聚会时,曾经为这一设计深感意外。她拉开了这面镜子,墙上便露出空洞的门框来。她走了进去,迎面是一小段走廊,走廊的侧面和尽头都有门,她一下子不知道厨房的位置了。她感到端在手里的空碗像一只罗盘,好像是用来测量方位似的,她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眼前出现的又是一条走廊,不过这廊很短,到前面就拐弯了。拐弯过后,她看到一个狭长的小厅,这小厅空荡荡的,三面墙上都有门,她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道门,迎面是一道向上的楼梯,共有三阶,这里的空间很小,像一个过厅。台阶上又立着一道门。她走上去,轻轻推开,门开处,是一大幅红色的帷幔,像屏障一样。她伸手撩开这金丝绒的帷幔,一间长方形的卧室出现在她眼前。
她依稀记起来了,两年前她来过这里,董雪喝醉了,她扶她来这里躺下。当时,她就知道一路弯弯拐拐的像迷魂阵。刚让董雪躺下,纪医生就赶过来了,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是宋青不该到这里来似的。
此刻,仍然是这间卧室,大床上罩着鹅黄色的床罩,衣架上挂着一条黑色镂空的裙装,宋青记得这正是董雪的晚装,两年前的那次聚会,董雪就穿着它,低胸露肩,丝光闪烁,豪华典雅。宋青不禁走到那衣架前,用手摸了摸,她无端地感到一点儿温暖,就像是董雪刚刚换下身来挂在那儿似的。
突然,她相信董雪就在这屋里,她浑身震颤了一下,董雪并没失踪,她就在这屋里,宋青还想起了从自己住房的窗口?摇望过这边,就在最近,还在纪医生家的阳台上,看见晒过董雪的裙子背心之类的衣服。
宋青突然感到害怕。她觉得董雪随时可能从衣柜后面、从门外或者从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出来。她不敢想像董雪会是一种怎样的面容,怎样的表情。一年多了,她像影子一样沉没在这屋里,而纪医生却向外宣称说,董雪失踪了。
这太可怕了。宋青摸了摸床罩,想辨别一下是否董雪刚刚触摸过。她想像着董雪突然显身而出,脸上满是血污。她为什么这样想,没有道理,但一想,董雪就是这种面容,宋青觉得头痛得厉害。
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了,还有,她怎么来了纪医生家?来做什么?她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在床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沙发软绵绵的,很像董雪那天喝醉酒后的身子,宋青扶着她,一歪一斜地到了这里。
突然,宋青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一只空碗,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坐在这里,更想不明白,是谁向这里走来了呢?是董雪吗?
她神情紧张地盯着遮在门口的那幅红色帷幔。 那晚,在值班室里和宋青聊天,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我第一次看见了董雪的照片。
当时,我坐在纪医生的办公桌前,面对着宋青说话。桌上的玻璃杯里盛着半杯水,是宋青给我的。说话之间,我的一个不经意的抬手动作将水杯碰翻了,水顺着桌面流淌,连抽屉里也进了水。
董雪的照片就是我打开未锁的抽屉用抹布揩水时发现的。它压在几叠处方笺及医学杂志下面。当然,我并不认识董雪,倒是先认出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这是薇薇。这位吕晓娅的女友穿着金属质感的短裙躺在沙发上,展示着她的一双长腿。另一位女人坐在沙发扶手上,穿一件黑色西服,没穿内衣,隆起的胸脯诱人地半露着,这是一种典型的时装展示的风格。我感到奇怪,薇薇的这种时装照片怎么会在纪医生的抽屉里呢?宋青凑过来观看,我听见她轻轻“啊”了一声。她告诉我,这个穿黑衣的女人就是董雪。
从照片的构图、用光、色彩等方面的完美来看,显然出自专业摄影室,画面上有一种很浓的广告意味。但是,据宋青回忆说,董雪和纪医生结婚后,开始在家闲呆着,后来到一家美容院上班,从没听说过她拍广告之类的事,并且,纪医生应该是不允许她做这些事的,因为董雪在歌舞团的同事曾约她在酒吧跳过舞,是那种表演性的舞蹈。纪医生知道后就没准许董雪去干这份工作,尽管董雪在婚前干过这份工作,但纪医生说,这是丢人的事,不能再干了。
那么,董雪怎么和薇薇认识并在一起拍照呢?联想到薇薇前几天在医院的卫生间遇见黑衣女人的事,我觉得这也许是事出有因吧。而宋青也认为这事完全不可理解,因为薇薇是作为吕晓娅住院的守护人才来到这个医院的,而董雪失踪已一年多了,这只能说明,在此之前,她们就认识并在一起拍照。
照片上的董雪,一个颀长、丰满的少妇形象,看得出早年舞蹈专业所训练出的标准身材,只是已发胖了一些,曲线显得更加性感。她的五官清秀,眼神有些迷离,一种飘游不定的感觉。
据宋青讲,董雪是在25岁那年,和比她大整整十岁的纪医生结婚的。至于他们的认识、恋爱等经历,基本上无人知晓。宋青到这个医院两年多了,就从未听人谈起过。至于同事中的议论,归纳起来有这么几种,一是认为纪医生有艳福,将这么一个绝顶漂亮的专业舞蹈演员搞到了手;还有的人认为他们不太适合,因为纪医生所感兴趣的医学专业所形成的冷静性格与唱唱跳跳的女演员不一定在生活中配合得好;再有的议论就是说他们夫妻俩恩爱得很,因为有人看见纪医生经常陪董雪逛商场,并且放任董雪买很多衣服。有人说,每次看见董雪时,总是最新潮的时装,少有重复。
董雪失踪的事,是在事发三天后大家才知道的。宋青说,当时大家都非常震惊。纪医生说他那天下夜班后回家,发现董雪不在了,便四处打听寻找,足足等了三天,他才到警察局报案,因为他怕提前讲了失踪而董雪又回来了,岂不闹个笑话,并且对董雪的荣誉也不好。
我看着照片上的董雪,性感的身材透着一些野性,而眼神的迷茫又显露出某种怯弱,我无法想像她现实中的生活。
我问宋青道,她爱穿黑色的衣服吗?因为从照片上的黑色上衣,我联想到穿着黑袍的神秘女人。宋青说她见过董雪几次,都穿的浅色衣服,没觉得她对黑色有偏爱。
黑色,神秘的颜色,深邃、未知、庄严、凝重、死亡、神圣等等都包含其中。现在又加上失踪事件,失踪,也是黑色的,没有形状,没有边际。
但是,住在纪医生楼下的药剂师说,他听见过董雪在屋里说话,这又是怎么回事?
宋青说,可能是药剂师听错了,不可能的事。
当初,宋青可不是这样认为,她甚至约上我一起去探听。现在,宋青怎么一下子就确定药剂师是听错了呢?我说,谁敢肯定呢?万一药剂师说的是事实,就表明董雪并未失踪,并一直呆在家里,只是,纪医生为什么要对外讲失踪呢?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宋青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很紧张的样子,她说,你别再乱猜了,董雪肯定是失踪了,纪医生怎么会乱讲呢?
宋青的紧张让我有些意外。我笑了笑说,我只是随便乱猜罢了,你当初不是也怀疑吗?宋青说,我现在相信失踪了,董雪真是可怜,不知遇上了什么。
这时,走廊有了脚步声,一定是纪医生从手术室回来了。宋青一阵慌乱,替我将照片迅速放回抽屉,并把里面的东西整理了一下,然后关上抽屉。她低声对我说,纪医生回来了,你千万不要讲看见这张照片的事,也不要提起有关董雪的话题。
我点头同意,并且换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像在说要装成没事似的。 宋青去纪医生家的经历,是她在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才慢慢回忆起来的。当时,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意识里一片空白,一翻身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坐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进门处挡着大幅暗红色的帷幔,使这里更像一处舞台的幕后。宋青感到头疼得厉害。我在哪里?她绝望地重新躺倒在床上,直挺挺地像一个死人。她闭着眼睛,拼命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旋转,她看见自己在旋转。她的红色长裙拖在地板上,像一团火,她的一双光脚丫罩在长裙下像鼓点一样跳动。身子像着了火,滚烫的热量一直传到脚心,她感到地板光滑而凉爽。
墙上的大镜子映着这团红色精灵,裸露的肩膀像大理石一样雪白圣洁,半个爬出裙装的隆起的胸脯像浪中的海岛。她被这镜中的自己迷住了,她拼命地扭动身躯,让长裙像云霞一样撒开又收拢,收拢又撒开,这是火的舞蹈,她旋转的时候,两条美腿像水中的藕一样露出来。她知道,那双正在欣赏她的眼睛正沉醉不已。
这是一双陌生的眼睛。暑假,还在卫校读书的宋青回到了家里,那个偏远幽静的小县城使她感到闲散。她去父亲所在的博物馆做义务解说员,她述说那些沉睡千年后被发掘出来的陶罐的往事。她的声音幽幽的,使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瞬间安静下来,她感到了一双眼睛,在旅行包、遮阳帽组成的人群中,这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嘴唇和从中流出的声音,她感到了一种兴奋,夹杂着羞怯。这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高大,宽肩。她突然联想到电影里男主人公拥抱情人的画面,在他的长久注视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心跳。
这群人参观完了,在博物馆出口处,那男子拿着一本刚买的博物馆收藏品画册向她走来。他说,你解说得真好,下次,我约上其他朋友还要再来。宋青莞尔一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竟显得很媚的样子。她说,谢谢。她看着这群游客上了长途旅游车。隔着车窗,她又看见了那双眼睛,一直到车启动,前行,拐弯,消失在县城外的丛山之中。傍晚,她在家里吃晚饭,突然听说那辆旅游车在县城20多公里处翻下山崖去了,死了不少人。她是搭乘县医院的最后一辆救护车到达现场的,她看见路边已摆放着不少从崖下抬上来的尸体,她看见了那个多情的男子,血糊糊的,她还是认出了他,他和另外几具尸体摆在一起,双眼紧闭,面容扭曲得令人害怕。
现在,这双眼睛正热情地盯着她,宋青不停地舞蹈着,是他要求她这样做的。难道,他复活了吗?也许,他是受了重伤,后来被救活了。对的,只能是这样。他现在坐在地板上看她跳舞,他们好像已经是情人了。
他是怎样到来的呢?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宋青一边扭动着腰肢,模仿着以前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各种舞蹈动作,一边悄悄地想,我和他已经好上了吗?她记得刚才自己是坐在一间温馨的卧室里,她浑身燥热仿佛进了蒸笼。突然,他就从那幅红色帷幔后走进来。他拥抱了她,她闭上眼,享受着这幕期待已久的场景。他领着她来到了这间空荡荡的大厅,光滑的木地板,周围的墙上全是镜子。他说,这是练功房,最适合跳舞了。他说,你的声音好听,跳舞也一定很好看。她毫无抵抗就同意了。
墙角有一排大衣橱,他打开衣橱门,让她参观各式各样的演出服,有健美装、短裙、吊带袜、各种颜色的纱裙,等等。他取下一件猩红色的露肩长裙递给她,说换上它,一定好看。这是条丝织的长裙,拿在手上很滑腻,很柔软。她捧着它,迟疑着不知怎样换衣,他走过来,替她解衬衣的扣子,接着是胸罩的背扣,她看见牛仔裤也慢慢滑落在她的脚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突然吹来了一阵大风,将她的衣服从外到内一件件剥去。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冲动,当她全身赤裸以后,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一堆大火里,她迫切地想和他一同立即化为灰烬。
然而,他却推开了她发烫的裸体,他说,穿上它,快跳舞给我看。她很不情愿地从头上罩下了这条长裙,猩红色的露肩长裙,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美得要命。
音乐响起来了,他坐在地板上,要她跳舞,她的一双赤脚最先在地板上踏动起来,好像音乐的节拍是被她的脚踩响的一样。她不可遏制地扭动起来,然后旋转,她发疯似地甩动长发,旋转的时候让裙子像云一样飞起来,她不断跌倒,跪在地板上,觉得仍然开心,她就这样跪着,让上身和肩膀不停地随音乐扭动,她感到自己的两个乳房胀得发痛,她想撒开衣服,然后冲过去抱着他……
一切怎样结束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现在,她直挺挺地躺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这是什么地方?一堆鹅黄色的床罩堆在地板上,这不是纪医生和董雪的卧室吗?
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宋青大梦初醒般从这间神秘的房子里醒来。她惊恐地想哭,她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一道深渊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