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0

第31节:一夜长大

牛郎去见织女,可也是这样的场面?而这织女,却是背叛的离去。

村人们呼唤,慧芬,慧芬……

呼唤里夹杂着议论,有预言者预言中了的喜悦,也有对父亲头脑简单的责备。

城里女人,养不熟,这不,说跑就跑了。

哪啊,她自己要嫁的,这会可以回城了,又怕带着孩子拖累。

呵,有了肉不吃豆腐!城里女人是细皮嫩肉,可那不属于咱庄稼人,要不起。

寻人未果,父亲一夜老了,背突然地驼了,生活把他压迫成骆驼。

他粗大的手,擦着我们的眼泪,粗糙的沙子一般,摩擦着我们的眼睑,泪更多的流了出来,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们并未敢淘气。

母亲遗了个不安的黑洞给我和弟弟,常常我在半夜被弟弟的呓语惊起。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他细小的双臂,在窗外射进的月光里孤单地升起,如旷野里两面召唤母爱的旗。在梦里,他都期待母亲的手臂将他迎合,抱他进那温暖的怀里。他才三岁。

每每此刻,怕他哭醒,我便把我自己的胳膊,递他的嘴边,他轻轻的吸着,安静地入睡。

父亲去煤矿里劳作不息。

有的人需要一夜长大,命运把这一权利售给了我,我是自己,也是家长,更是弟弟的依靠,没有了母亲,他只能紧紧的牵住我的衣角。

我长大了!

母亲一去不复返,她再也没有回来看我们,我们是她不能面对的历史,她不需要,她便选择了忘记。

做饭,洗衣,割草喂羊,那只瘦弱的奶羊,还有奶水可挤--弟弟成长时惟一的营养。

我在野草地一起一伏地割着,借着月色,白天要上学,只好在夜色里割草,割着必需生存下去的勇气。

姐姐,姐姐……

弟弟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吓得汗珠淋漓,身后跟着一帮孩子,其中一个手里牵着一只猫头鹰。死亡的使者。

村里有这样的传说,它只要在暗夜里谁家的屋顶上叫几声,谁家就必定要死人了。

月色下,那猫头鹰被一根绳子系着,它扑腾着翅,如犬。他们把它放开,又收回,反复轮回,用它来吓人。

人性本恶,凌辱同类,皆有奇异的快乐,就连幼小的心灵都不放弃这一权利的。

你们干什么?

我背着草筐,手里拿着镰刀,把弟弟藏在身后,护住了他。纤弱的脊粱,挺的笔直,因我知道,这一役,决定以后欺人或者被人欺--没有平局。

不干什么!玩!

拿猫头鹰的男孩抹了一下鼻涕,横里横气。

你再玩玩看!我用声音给自己仗势着。

狗仗人势,孩子仗爹妈的势,弟弟要来仗我的势,我仗谁的势去?只有自己仗给自己。

哈哈,你们看扬爱这野种,成了精了,学会吓人了呢!

那小子边说边把手里的猫头鹰,凌空抛来,月光如水,那夜鸟羽翼扑扑,带着它特有的呼叫,吼灰,吼灰……

后悔,后悔!

村人皆说它这样叫,是谴责为人一世,不过,皆是后悔。

妈妈可以后悔她的青春,我不可以,弟弟在我的身后,吓的大叫,妈妈!妈妈!

绝地求生的呼喊。

可妈妈将我们遗弃。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手里的镰刀,快速如风的挥出,划出一道弧线,收获了一串血滴。腥味扑面而来,我闭上了眼。

不忍卒读。

--热,红,暴力。

男孩子们齐声尖叫,等我睁眼,只看见他们的背影和空中飘浮的羽毛,在月光下四处的逃窜。

那猫头鹰身首两处,小老虎般的头瞪着诡异的眼。死不瞑目。

村里没有人敢杀猫头鹰,抓来它最多也不过是贩卖给城里的动物园。它邪恶的叫声,让人们把它和死神连接。

弟弟坐在地上,呆呆地抱着肩。

我也一下软了,我没有想到我会杀了它。我也怕,镰刀落地,草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翻,我抱着弟弟的肩膀,无声地哭泣,妈妈,妈妈……

……

爱爱,爱爱,醒醒,你做噩梦了?


睁开了眼,在山口牧斋的怀里,车窗外行人匆匆,是大都市的街。

而我知道,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做关于童年的梦,必是这样一个片段,这样一个哭醒的经典。

爱爱,山口牧斋抚摸着我的头发,继续说道,你刚才在梦中叫妈妈了,你想你妈妈了?

我坐直,推开了他的臂,冷冷地说,山口先生,我没有母亲。

母亲早埋葬在我记忆的坟。

对不起。他说道,我的话让你伤心。

没有什么,山口先生,我习惯了。

出租很快的到了弟弟和婉莹住的公寓,我谢了他,一个人向楼上走去,他却随在身后。

我不肯,我不希望弟弟或者婉莹看见这位老人。

山口先生,我一个人上楼,你不用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0

第32节:这个细心男人

他怔怔看我,说,也好。

进了电梯,空无一人。

伸出了手指要按上的楼层,显示灯却自己亮了,似有人在按一般,冰凉感一下从脚下漫到头顶。电梯上升,我僵硬如冰。

手机铃响,救命恩人,现在有声音,有人的声音伴我最好。

爱爱,你听我说,不要怕,深呼吸。

是山口牧斋,这个细心男人。

她不会伤害你的。他继续说,爱爱,有的事,来了,躲不开,那么就直面好了。

是的。这是直面人生的最好的选择,况电梯是如此铜墙铁壁。

你不要想别的,听我给你唱歌。不等我答,他便唱了开来,苍老如酒的男声:


唉,我的爱,你心何忍

将我无情地抛去。

而我一直在深爱你,

在你身边我心欢喜。

绿袖子就是我的欢乐,

绿袖子就是我的欣喜,

绿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

我的绿袖女郎孰能比。

……


我最喜欢的《绿袖子》,想不到他唱起来如此好听。这歌声令我安宁,直至电梯开了,外面的光线让我清醒。我咽哽,谢谢你,山口先生,到了家了。

不用谢,爱爱,回家去吧!

走出电梯,看见另一个电梯正在缓缓关闭,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子,身形俊俏,站在里面,正拿手帕擦泪,脸遮了一半,看不清晰。

惊鸿一瞥,宛若游龙。

人人是盐矿,分秘咸的伤悲。

是谁?

转身看门口,婉莹在那站立,一脸的恼怒,小孩子吃糖被拒。

怎么了?婉莹。

哼,我妈妈不许我和冬在一起,我偏要在一起。婉莹指着电梯。

你妈妈?我心一叹,她有位漂亮的母亲。有妈妈管,是件幸福的事情。

妈妈说冬不适合我。婉莹继续。

弟弟以前跟着母亲姓,叫陈辉。母亲走后,上学需要把名字登记。我作主,重新取名,不把那不需要的姓氏再惦记。

哦?我心跌宕。笑说,长辈总有长辈的理由,你妈妈的理由是什么呢?

妈妈说农民出身的人都不爱洗澡,不讲卫生,家里来亲戚也是一大帮子,还穷,还没钱在城里买房子,还……

一大堆现实的理由。

我不怪婉莹的母亲,生活就是如此。台湾作家柏杨在有人追他女儿的时候说,那个小子说金钱不重要,我拿手枪毙了他。虽然刑不至死,却是说出了实情。

哦,我笑,原来如此。好婉莹,有时间你给我约一下你妈妈,我和她沟通沟通。

姐姐,我妈妈不好说话的。

婉莹,你放心,姐姐先去试试好不好?我拍了拍婉莹的肩膀,进门。

婉莹在身后笑,孩子一般,抱住了我的腰。那一切都靠姐姐了,我相信姐姐一出马,就能说动我妈妈的心。

我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真是个纯真的孩子,我和弟弟都应该好好爱护她的。我去见她的母亲,无非是告诉,现实的一切,她不必担心,给弟弟购房的钱,我早都存好了。

未雨绸缪。

那是我应尽的责任。

晚间坐在沙发,与弟弟和婉莹边谈话边开着电视。

弟弟叙起童年,提及了那只猫头鹰,笑拥着婉莹学起旧时的瑟缩。婉莹在他的怀里咯咯的乱笑,想不到你小时候这么胆小哦。

弟弟笑说,是啊,是啊,那个时候,好在有姐姐的。

我亦笑着。

人能嘲笑自己的过往,大抵是那过往已不能胁迫到我们。

笑声里,电视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刀片一般悄然割过。今年九月十八日的国耻日,珠海一家五星级宾馆,竟然公开留日本人集体嫖娼……

笑声遭了腰斩,齐生生的停了。婉莹不耐,又是这帮不要脸的女人的消息,真丢人。

弟弟的眼睛盯着屏幕紧紧地看着。

画面上是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夜总会,曾经酒红灯绿,车水马龙,而今却人迹寂寥,唯留记者在那款款地数落着种种罪行。

婉莹皱了眉头,真恶心,这些女人。说完指着镜头,这地方看上去不错啊,怎么这样藏污纳垢的?!姐姐,你对那地方熟悉么?

弟弟笑着打断,婉莹胡问什么?姐姐是白领,怎么会对那种地方熟悉?你以为日日忙在办公室,还兼职关心新闻?

我错愕之际,忙说,办公室很辛苦的,婉莹,姐姐对那一地段不,不太熟悉,只是偶尔路过。--咦,珠海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都不晓得?

背上冷汗已然沁出。

弟弟把手里的遥控一按,笑了,城市大了,姐姐又不搞媒体工作,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事的?这事我早上看过报了。说着,画面已转,一个俗艳的女星,一摇三晃的摇着,呢呢喃喃,一如粱间燕子,不知是在诵经还是唱歌。

婉莹拍手,停,停,冬,冬我就喜欢听这个。

我吁了口气,借坡下驴,笑着站起,现在要当歌星,是不是先到尼姑班进修才行?

婉莹哈哈大笑,姐姐真是有趣。空气再次轻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1

第33节:不可触极的秘密

我转身进了我的临时卧室,把身体铺平,一时没了脊骨。天下谁都可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惟有我的家人不可。

那是个不可触极的秘密。

有人把手搭至我的肩膀,宽大而欣长的手指,成熟男人的气息。是弟弟,他的手指一如父亲,却无有辛劳的印迹。

姐姐,我问你个事情。

心跳至了嗓子,缓缓抬头,遇到了他明亮的双目,太亮,法官一般清澈。忙忙一躲,他要问什么呢?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珠海闯荡,有没有交男朋友呢?弟弟坐在床边,俯着首,喉结若果,随着语音上下游动,青色的下巴,美好的如一方初成的徽墨,有待懂爱的女子拿手指研磨。

顿时一松,胸腔里皆是安妥,他是来关爱我的。

于是故作苦脸,没,我好像对男人没什么魅力。

弟弟反而轻松一笑,那就好了。

那就好?

什么意思?!

他不期待我嫁么?

我看着他,他慌忙辩解说,姐姐,这些年,你太辛苦了。

我心一酸,面上反笑,如果你需要一位姐夫,我可以浪费时间去物色一个。

那倒不急。姐姐。他把我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的拂过,姐姐,我现在和导师一起搞一个研究项目,外面还有兼职,钱虽然不多,却不用让你再辛苦了。我看你这次来,就留在北京,和我们住一起好了。

住一起?

我看着他,摇头。心下在想,不可,珠海事件闹的如此之大,真怕城门失火,祸及鱼池。万一婉莹知道我真实的生活,她会瞧不起弟弟的。

你长大了,你有婉莹的。

姐姐,婉莹只是个孩子。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你应该晓得。说着他就拉起我的胳膊,手指一如白马,哒哒跳过,在腕间却停了。

姐姐,杨冬牌手表不见了。

哦,手表?我心一暖。他还记得。

那时他夜夜寻找母亲的乳房,我却只能给他胳膊。他轻吸的唇,赐予第二日的我,胳膊上都有一个青紫的印,扁扁的椭圆--最新款的人肉手表。

姐姐,留下来,不要走。弟弟看着我,坚定不移地说。

我在犹疑。他们在同居,多我一个,实在不适合。

突然他的唇俯了下来,胡须扎得胳膊上的肌肤都痒痒的。

他,要,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忙要抽了胳膊,却抽不出。他的手攥的紧紧的,是成年男子的臂力。握住,便不打算令人逃脱。

痛。

童年的痛。

幸福的痛。

弟弟的牙齿与我的皮肤盟旧日的誓了!

--他咬了我一口,一如孩子。他逼迫我留下,为了那相依为命的日子。

留,还是不留?他盯着我,哑着嗓子。

我看了看那青紫的印,轻轻的说,好的,我留下,看在杨冬牌手表的份上。

他笑了,却猛地转身,似怕我看见他眼里新生的液体,转身走了。他的背,美好的倒三角,肩宽腰细,盾牌一样,要为女人们阻挡生活的箭矢。

--要别人依靠他的。

婉莹的母亲嫌他的出身,她错了,她拒绝他,那是她自身的损失。

于是关了手机,断了一切外界的联系,先把自己放松,弟弟和婉莹上学去,便为他们做饭,煲汤,打算拥有一种简简单单的快乐。

质朴的快乐。

走得最远,也不过是小区里的超市,买红的柿,绿的菜,肥白可爱的冬瓜,一只只小鼠般胖胖的土豆,溢满一菜篮平凡的幸福。

那老人,顶着一头白发,总在不远处,等我下来,陪我买菜,甚至指点我做日本菜的方子。

日子水般流过。

正洗着土豆,一只一只,在水里漂浮。弟弟爱吃土豆,小时候贫穷留下的习性,反成了最爱吃的,吃个没够。

电话铃响,接起,是婉莹,声线欢喜,如遇大赦。姐姐,姐姐,我妈妈答应了!

答应什么?

见你啊!下午四点,一九九七咖啡馆等你的。

哦,显然婉莹求了好久。她母恩浩荡,我得郑重其事。

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忙忙的收拾,穿了合适的衣,化了合适的妆,走至小区门口。

山口牧斋的头发一株蒲公英一样在风里飘浮,爱爱,你哪里去?

谈判。我笑着对过来的的士招手。

噢?!什么项目?他看着我,问的一本正经。我更想笑,面对这个老人,我总是想开玩笑。

一个和平组织,我对他眨了眨眼晴。我也是最近才参加的,听说可以促进宇宙和平。

哦,真的?!他更一本正经。

真的。我点了点头,边坐进了车子,边说,你看我这不正是去会外星人?--婉莹的母亲就是外星人,她认为农民和她不是一类的人。

他没有跟来,在车窗外给我挥了挥黑瘦的大手。车子很快的离开,我看着他的影在镜子里渐渐的缩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欣赏风景般欣赏这个老人的身影。

一进咖啡馆的门,我便看见那位雍容华贵的女人,因为里面客人寥寥,她又那么出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2

第34节:有钱的老公

她侧坐着,一如白玉石雕,那侧面我好生熟悉,倒似哪儿见过。

四五十的女人,有如此模样气质,真是不多。

显然是有个有钱的老公,不用操心日常的劳作,真该送到"嫁的好"沙龙,当了活标本的,指导女子该如何找到适当的饭票。

我赞美实际的女人。

我走近了,坐下,伸出了手。你好,吴太太。

婉莹姓吴。

吴太太缓缓回首,菩萨容颜,动作典雅。有的女人,连回首都是美的。

石破天惊。

我刹那彻底呆住。

世上怎么可以有如此相似的容颜?

怎,么,可,以?

杨小姐,你好。

声线如此熟悉。

陈慧芬女士,这些年你过的还好?我颤颤惊惊的试问,心里祈祷着各路神仙,不要,不要,不要!但愿我认错了人。

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叫陈慧芬?嗯,对了,婉莹这孩子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她眯着眼睛,好生娇柔。

呵,真健忘的女人,她难道忘记她生过两个姓杨的孩子的事情?

我听见自己的体内有什么在燃烧,咝咝的,火星四爆。

恨别鸟惊心!

我恨了那么多年!想了那么多年的相逢,却是这个样子。太过残忍。

我感到心脏爆破,喉腔甜味翻腾--是血,在身体里翻江倒海的暗涌。

我站了起来,自己都感觉在摇,哪来的风啊,摧残我这风中的柳?吴太太,婉莹和我弟弟的事,你放心,他们一定会分开。这个,你不必插手。

那,那太好了!杨小姐,谢谢你。她没想到我一个说客,反说出了这样的话,一时喜悦,却又吃惊,客气地拿着手帕,揩了过来,不好,杨小姐,你流血了……

血在嘴角。

一滴一滴。

我转身,我躲过她虚伪的关心。杜鹃啼血,也无非此种伤痛。我难过的是,我将如何分开弟弟和婉莹,他们情根深种,不明真相,爱,却不可常相守。

--只因天理难容。

我走着,这个优雅的女人,她为了自身的幸福,一走了之,不但毁了旧日人生,还在毁灭现今。

我笔挺的走着,有人拉我衣袖,杨爱,杨爱……。

洗尽脂粉的脸,没了眉目。一团模糊的脸。她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喊我的名字?

杨爱,你怎么了?我是徐佛!

她压低了嗓子,叫着。左打右量,鬼鬼祟祟,骨瘦如柴,一只小鬼一般刚刚从地狱逃出。

我这才看清楚,是她,一大一小的眼睛,张皇失措,光化失尽,一脸风尘。往日的张扬如画皮被揭,打回原形--不过是个奔波逃命的丑女人,在讨生活,她怎么也跑到北京?

妈……咪,你也来了?我笑。该来的都会来,一个也不会漏掉。

话一说出,我已点燃,如鞭炮的导火索,血从口里汩汩喷出。徐佛的襟前一时成了小型工笔,斑斑的红,她吓的狂叫一声,亡命的奔跑,怕我赖她一身血债,罪加一等。

我哈哈大笑,自己都听见那笑声诡异如死神的摇滚。有男人狂奔,银子一样的发拖着光的尾巴,好看如一尾银鱼游过黑暗的人生。我在倒下,桌椅砰砰,天空旋转,有黑大的手把我捞起,似要与命运抗衡,爱爱,医生,救命,求求你,做做好事,打120......。

语无伦次。他在咽哽。

是山口。他一直跟我的么?

暖意的河水,拍岸而来,将我在抚拥。

四周皆是红,红玫瑰,红星星,红盖头,红璎珞,红绣鞋,上面是栩栩的鸳鸯,恩爱无间,翠羽红唇--是谁?敲锣打鼓,将我娶迎?可是死神?

终要嫁人。

嫁给死也是一种光荣。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贵子一身和服的站在一片红光里,樱花与星辰坠落过她的周身,她笑颜如花,幽幽的道,如是,如是,你终于来了……

终于。

来了。

披红着朱,来娶世俗的幸福。

柳如是要嫁了。

姐妹们皆是羡慕,如是,如是,你慧眼巨目,择业良好。

她们觉得她嫁了金银,后半生有了依靠。

任谁都看得出,钱谦益是真心疼她,无有半点私心。

世人皆知她动机不纯。

而当初,她去,也确实为的是后半生有个依靠。

她青春年少,他年近花甲。嫁他,无非为利为名。

可谁知她也动了真心?

她真的爱上了这位老人。爱他的胸怀见识,爱他痛她的心,更爱他和她一样不羁的灵魂。

半野堂流连半载,他早动了她的心。

那段日子,她和他诗词唱和,煮酒论史,越多的交流越发觉彼此原来是同一类人。唯有一句话,她等他说,而他不知为何总说不出口。姐妹们书信几遭相催,如是,你还回不回秦淮河?你也晓得,干咱们这行,新人辈出,到时可别怨秦淮河畔你的江湖地位没落了。江湖地位靠的是自身努力,你不来做,自有新人来做。从来人们就是喜新厌旧,只爱听那新人笑,谁爱闻那旧人哭?

良药苦口。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3

第35节:选择告辞

不能再留,难道他只把她当作朋友?

青春苦短,她选择告辞。

启程的前一日,他至绛云楼,邀她看一处风景。她随了他,心事哀哀,愁云惨淡,只觉周遭的花花草草皆无出路。她的青春也无出路。

而他牵着她的手,一路行来,不管不顾。只见半野堂一里多处,一处粉墙,周边一水分流。水流上弓桥如月,飞虹明渡。进的门去,迎面却是一座插天假山,山上山石玲珑,碧草蔓蔓,或爬或穿,或垂檐绕柱,或萦砌盘阶,或随风飘摇,送来香风细细,香味小蛇般直钻脑髓,索绕不去。

她一时呆了,看着他,想笑却无法笑出。

她识得那草,是难得一见的衡芜。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银子,又是在那儿短时间览得这大量香草。他,真是个有心人。

他拉着她的纤手,绕过假山,豁朗几间大屋,窗明几净,里面金石书画,古鼎旧玩,无所不有。他把他毕生所藏都搬至了此处。

她不由的问,谦益,我走后,你要搬到这儿住?

他答非所问,如是,《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复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看这一处,叫如是我闻室,可好?

哦,如是我闻室?她反问。

难道他要在此处潜心学问,了此余生?

是啊,日后你住此处,我便日日可听闻你的一切,所以我觉得,叫如是我闻室最为合适了。

呵,他在留她!

她眼里有了泪,怪不得假山上衡芜蔓蔓,原来是心事重重。他是用了心,要那草合了她的名号--衡芜君。

她握住他的手,放她脸颊,谦益,我不要这些的……

他脸色一灰,眼角一跳。

最怕遭到拒绝,难道终要遭到拒绝?他老了!

她看他,一笑,谦益,我不知道我要的你能否给我?

他由悲转喜,如是,你要什么,你说。

我就要个名分。你可肯娶我,做妾也行?

他猛地抱住她细细的腰身,勒至骨痛,如是,如是,你答应了?你不嫌我……老?

她摸他嘴唇,轻轻,一点一点,一如抚琴,你老么?谦益,我不觉得。好男人是好酒,需要时间来酿造。

他大笑,如是,那就好,我娶你。我要大娶大迎。

他造舟,煌煌的大舟,装潢的一片喜庆。他要带她游舟江上,告知天下的人,那漂泊江湖的柳如是,从今而后,不再漂泊,她只是他的女人!

他问,如是,叫它芙蓉舫可好?

好啊!

为什么好?

钱,谦,益,说,的,就,是,好。

她一字一顿,如蜂酿蜜,含了浓情。

哈哈,如是,芙蓉舫上娶芙蓉,我生大幸。

他把她当花,她便真的是花,开着美丽的容颜,不再是不可娶的烟花地的女人。

嫁前她专修书信一份,差人送予陈子龙,谁都可不请,他却不能不请。

拜他所赐,她找到了她真爱的人。当然也有不言自明的示威成分--她嫁了比他更好的人。

他不娶她,他不爱她,但她一定要比他过的好。


暮春时分,江水青青,衡芜舟在江面上向金陵划行。

此次别了钱谦益,回秦淮河,是去了断一切过往红尘。

钱谦益要在夏日娶她进门。

研墨也跟了来,谦益怕她身边只有抱琴一个小丫环儿,办事不力。

正在舟里读书,船却被迫停止航行。舟身摇晃,正要问发生什么事了,研墨在舱外仓促传话,钱大公子求见。

钱大公子?从未见过他,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阻她和钱谦益的婚事?

说客一名。

话未停,舱帘已掀了起来,一位公子哥儿进来,世家子弟,玉面长身。

她唤抱琴,沏茶。

柳姑娘,咱们见过一面,还记得吗?哪钱公子坐下,目光如电,不躲不闪,把她上上下下的打量。

来者不善,亦不礼貌。

钱公子,哪儿见过?秦淮河上?她含笑反问,她的身世,全天下皆知,娶她的人不在意,别人就没有权利在意它。

不!钱大公子好生失望,眼光一暗,摇头道,常熟岸边,你上岸,我牵马,给你指路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哦?她一笑,想起了想起了,牧童遥指杏花村,公子鞭点半野堂。谢了,谢了。

他太嚣张,故意拿牧童喻他,压他。

钱大公子一笑,哈哈,想起来了?柳姑娘,说起来咱们也不算陌生人了,那么在下就开门见山了。在下此次前来,是听了谣传,才特来求证的。想柳姑娘正茂风华,绝代容颜,天下年轻可嫁的男子多了,怎么会嫁给年近花甲的家父啊?流言罢了,流言罢了!

果真来的是说客。

不是流言,钱大公子。天下是有很多可嫁的男子,但,钱谦益,只有一个。她不慷不慨的说完,举茶轻轻一吹,喝了。

柳姑娘,这--在下告辞了。钱大公子尴尬的站起,他没料到她真是男子风格,不遮不掩,快刀乱麻。她在暗示研墨送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4

第36节:反对势力

钱大公子的背影出了船舱,尤在她的眼前摇晃,那是一种看的见的反对势力。

她嫣然一笑,看来前路一片坦荡,谦益这"风流元帅"的雅号,就是因不羁世人才送给他的。俗人们越是反抗的,他越是要做,她相信他娶定她了。

她更吃了定心丸,回了秦淮河,清点好一切事务。而半野堂一时访者如云,成了风俗厅,道德堂,钱谦益的名士朋友们三三两两的登门,个个肩负天下风气重任。

--钱大公子私下动用了一切关系,想阻他的父亲娶一个妓女进门。

当时礼法,士大夫不可娶妓女进门,纳妾也不行,有辱门风。

说客如云。

牧斋兄,一个妓女,你娶她做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牧斋兄,狎妓狎妓,讲究的是狎,何苦动了真心?

牧斋兄,说句难听的话,那柳如是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她是看上了你的家财,才接近你的……。

牧斋兄,你可是当今文坛李杜,娶个妓女回家做妾,有辱你的地位不论,有句老话说的好,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滚!!!

钱谦益大怒,一一扫地出门。

他们越劝,越要他循礼守教,他越要为她背叛一把千年不变酸腐发臭的礼教。

他爱她乌黑头发白个肉。爱她乌黑头发白个肉下的灵魂。


六月六日,常熟郊外,喜乐和着水声,滔滔。

唢呐,喇叭,大大小小的钵和铙,嘈嘈切切,吵吵嚷嚷,欢喜的示威,引来成群的观众。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不知钱学士要娶什么样的人,比娶正室夫人还要隆重。

岸边一色儿的红。

人心也染红。

纷纷猜测,谁家的闺秀,引的钱学士如此铺张浪费,迎来二度梅?

红桌,红椅,红蓬。

他为了娶她,临时搭了数坐喜蓬。喜蓬如火,在风里招摇。喜蓬下酒朋满座,喧声直达云宵。来者都是客,他备足了酒水的。有峨冠博带的达官贵人,有粗衣破布的走卒贩夫。

他请了他官场上所有的朋友。

他要娶她,便要可了她的心,要告诉天下人,他娶的理所应当,她嫁的名正言顺。

他们是这老少恋的集体证人。

从秦淮河畔至江南常熟,衡芜舟舫裹了红绸,挂了红灯,连那浆也扎了大朵的红花,把把都是张扬的红,刺目的红。--她期待已久的喜庆。

老远看去,衡芜舟红成水上的火,熊熊的燃近岸来,专烧世俗的眼珠。

把世俗烧成灰烬。

陈子龙不肯的,钱谦益肯,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他教她,如是,嫁我,就当如此。

他说,如是,我们爱,就爱的正大光明。

衡芜舟到了岸边,岸上众人一时宁静。

谜底就要揭穿,哪家的闺秀,要担当这样的荣耀?

她一身的红衣,红裤,红绣鞋,红璎珞,红盖头。映日荷花别样红。

众人虽然看不见红盖头下的脸,却都震惊于她身形的窈窕。

喜乐声里,她袅袅的,袅袅的,水摆红荷,弱不胜风。

他牵了她的手,带着她上了另一只舟--芙蓉舫,他和她的爱情之舟。

他要在这舟里,带着她去游遍江浙。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个"我"字,从今而后,就是钱谦益和柳如是。两位一体了。

众人不知钱大学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惟有翘首。

礼炮三声,他们双双在舟首拜了天地。

钱学士,钱学士,让我们看看新娘子……。

人声鼎沸,要求揭了红盖头。

他不拘礼节,轻轻把喜帕一挑,喜帕如花萎地,而她的脸,恣意的开在众人的视野里。

凤冠霞帔,艳光四射。

她的目光在人群上空轻轻扫过,小小的遗憾,不能满足的报复--陈子龙没有来。

她希望他来。而他不,他连这小小的虚荣心也不给她的,他好毒。

众人窃窃私语:

呀,原来是柳如是!--有见过她的。

钱谦益娶了个妓女?--不相信事实的。

呵呵,新娘子原来是秦淮八艳之一,怪不得不知羞涩。人家久经沙场,什么人阵势没见过嘛……乘机讥讽的。

……

一犬吠声,百犬吠影。

流言如水,江河汇聚,渐渐密集。

芙蓉舫在喜乐声里缓缓离岸而去。

人群骚动不已。

喜蓬下有人拂袖而去,有人唾着唾沫,有人愤愤不平,老钱这老东西,娶个妓女,还这样大张旗鼓,不是玷污我们的眼睛么?

骂声与乐声交错起伏。

沿岸的人不许这样的爱情诞生,这侮辱了他们墨守成规的智能和智慧。

从烟花地嫁入当世豪门,一例现世的鲤鱼跃龙门,一则传奇,龙卷风击晕了众人。--人们吃惊,一个妓女,怎么可以嫁的这般好?

妓女就应该人老珠黄,嫁给商人妇,江上去弹《琵琶行》,博取一点江周司马的同情,而后零丁洋上叹伶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5

第37节:不以娶妓女为耻

抑或妓女就应该嫁给蠢汉莽夫,花消月沉,方称了世人惩罚的心。

可她柳如是居然嫁给了个文豪,而那文豪居然不以娶妓女为耻,反而为荣。

她和他把大众的道德挑衅。

大众愤怒。

老不正经……

小娼妇……

狗男女,狼狈为奸……。

气愤的人群,捡起石头,瓦砾、沙子、包了牛屎的树叶,刀枪箭雨般往船上砸个不停。

在他们眼里,妓女不是人,是物,是性用品。

芙蓉舫里柳如是娇笑盈盈,一枝红菱般插他怀抱。

老爷,老爷,外面船板上乱了,都是脏东西,怎么办?研墨进来,慌张禀报。

钱谦益看她,如是,你说该当如何?

她娇笑起身,在研墨耳边悄悄吩咐几声,研墨笑着出去。而她唤随身丫环抱琴,琴儿,焚香,置酒,上船板。

他拉住她,如是,不要出去,外面太乱。

乱?

她笑,他们会安静。

他们不是把瓦砾都扔上了船板,怎么会安静?

她更笑,花枝乱颤,在他怀中。她的葱指轻轻的抹过的他的唇,你哦,太过关心,失了常性。那些酸朽腐儒,难道成了洛神,会凌波微步不成?

是啊,是啊,他拿掌击额。他怎么忘了,船可以在水上自由航行。

芙蓉舫划出瓦砾渣滓的投击范围,不远不近,就在那水面上故意一停。喜乐随着也停。

显然研墨执行了她的指令。

岸边的众人欢声雷动,以为他们的谴责达到了目的。芙蓉舫靠岸的一边船舷水花四起,在阳光里如珠似宝,七彩纷呈--红、黄、蓝、绿、青、靛、紫。

一似彩虹。

她红衣灼灼,和他并肩立在船首,纤指一点,指那人造彩虹,娇笑咯咯,谦益,看看,这,就是人性的光辉!

哈,讥讽!

这讽刺也只有柳如是此等女子能一语点破。

他拍掌大笑,如是,说的好!

扑通,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的声音,皆是失了目的地的脏物,没了靶心,跳江自尽。

她大声对岸边道,真好看,各位,这样的水上烟花,千古只此一份,谢谢各位。

他亦妇唱夫随,对岸边抱拳一鞠,谢谢各位!

岸边众人一时不解,谢谢?还谢谢?骂人砸人被人谢,似杀人却遇到自杀无门的人,好不扫兴,失了杀人的兴。

众人一时黑压压的沉默,集体失语,怕中诡计。

柳如是的刁钻古怪,放诞不羁,他们早就耳闻。

她缓缓坐在琴前,他亦坐她身边。她调了几下音,手指抚过,琴音淙淙。她单掌拂琴,弦动音传,是古调,高山流水。她另一只手,却擎了个酒杯,套在他的膊中。

恩爱连环套。

丫环抱琴知她心性,执了酒壶,上来一斟。

酒满,他笑,她亦笑。

粪土岸边万户侯。

同时一饮,是交杯的酒。

众人看着,他们慢慢明白,这钱谦益和柳如是不但挑衅,还进行光明正大的示威活动。

真不要脸,当众亲昵,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众人气急败坏,瓦砾如雨,伴着歇斯底里的骂声,狗男女,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狗男女!不要脸的狗男女!

狗男女!

……

芙蓉舫在水上破浪前进,研墨再次执行了她的主意。

她弹着琴,谦益,那些人在大合唱呢!

哈哈,是的,大合唱。

骂人大合唱。

谴责大合唱。

嫉妒大合唱--他们居然可以这样相爱,这样沦落,这样不管不顾,他们抛弃了大众的道德经!

风和日丽,琴声如旧,人影渐小,人声渐渐听不见了。

她一边拂琴,一边笑看着他,心嫩嫩地,嫩的如一池春水。

她柳如是,只要有了钱谦益,毕生足矣!

他亦看着她,看她赛鸦黑发,凝脂之体,不由的伸手紧搂,不许她再弹了下去。

他拥着她进了船舱,轻轻剥衣,一件一件,红肚兜,白雪肌,乌发如漆,漫开一床的爱欲肉欲。

他喃喃,如是,如是,我爱你,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

他深深的吻了下去。

她迎合着他,爱情是水,是温暖,是黑,是美,他把她缓缓的打开,进入她的身体。

谁说廉颇老矣?不,他伟岸一如年轻男子,却更懂此中三味,深深浅浅的揉着她,揉的她神魂颠倒,娇喘徐徐,谦益,谦益,我也……爱你,我爱你雪般头发乌个肉。

一时芙蓉舫里,燕子呢喃,三千软语,唤回春归大地。

……


心神激荡,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如是,如是……

喃喃妖音,我听出是贵子的,却夹了几许男声,她的声音男妖般性感,色欲十足。如是,如是,和我走,我等了你好多年,我带你去个极乐世界,那里只有我和你,只有我和你,只有我和你……。

我不由了自己,只觉自己真真成了那个叫如是的女子,要跟了那声音去享受极端堕落、死、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5

第38节:我已飞累

却有金刚男声,大声棒喝,贵子,你这妖孽,早点走,再不走,小心我不客气了!

那诱惑之音渐渐远去。我渐渐感知到我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温暖的怀抱,可靠结实。

迷蒙的光,有人影在晃动,薄而扁,一款剪纸。是谁?

我拼着了力气要睁开了眼,眼皮沉重如石,我没有力气。

是谁?

我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远处传来唤声,爱爱。

是爸爸!

父亲的背在金黄的麦田里泅水,一起一伏,古铜色的他,成了庄稼的王,庄稼一片片的倒下,为他屈膝。

生活失意,他惟有在田地和煤矿劳作不息,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不流泪,只是流汗,汗水顶替了眼泪。

妈妈走后,他的话越来越少,少到简短至除了呼唤我和弟弟的名字外,别的能省即省,万不得已,也是一个字就代替。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说,默默的劳作,默默的回来,默默的把钱压在我的枕下,留做日杂开支和学费。

我在飞奔,破旧的书包如鸽子的羽翼扑腾。弟弟紧跟其后,放了学,没想到爸爸已经从煤矿回到地里。

爸爸--

爸爸--

没有了妈妈,爸爸回家的日子,是我和弟弟的节日。

一望无际的麦田,爸爸也丢下了镰刀,弓着背,把我们拥在怀里。

他的大手,在兜里翻出两粒东西,一粒塞进弟弟的嘴里,一粒塞进我的嘴里。

他说,糖。

糖?

怎么不是甜的?反而有股咸涩的汗味?

弟弟吃的津津有味,我小心翼翼的吐了出来。

掌心是一粒圆圆的纽扣,城里人的纽扣,绿色的有机玻璃,光泽已然黯淡,让人的指痕千万遍的抚摩损去了光辉。

--有手指爱它,爱得日日抚摩不止,如抚摩女子的身体。

这是妈妈的纽扣,我认得。

人之武士,花之桃花。妈妈穿着水红色的衣裳,走在乡间的小路,就是一株行走的桃花,那么美。

那翡翠色的纽扣,搭配的美丽,夺目,一如花萼。

爸爸拿这粒纽扣缅怀妈妈么?

我一呆,奋力把那纽扣扔进麦田里。金色的海,它一落进去,便沧海一粟,不见踪迹。

恨,这纽扣的主人抛弃了我们,它曾经亮晶晶的闪着,而今暗了,一如妈妈的诺言,用来骗人的。

爸爸的大手猛的扬起,在中途却变成一声叹息,唉,你这孩子。说完转身跑进地里,将那纽扣寻觅。

有一滴潮湿的液体,滴我肌肤,直抵腑里。爸爸在哭了吗?不,我不要爸爸哭的。我拼了全力,眼皮终于睁开,一张黑瘦的脸,狭长的丹凤眼,我在山口的怀里。

爱爱,医院很快就会到了。司机,快,开快点。

我要死了吗?我笑看着他。温暖的怀抱,是我此刻最需要停歇的巢,我已飞累。

不,不会的,爱爱。他的泪在眼眶里回旋。

你的怀抱像一个人,我喃喃自语。

像谁?

我爸爸。

他更紧地搂住我,爱爱,爱爱。

你知道吗,山口先生,这世上也就爸爸和你这样叫我……

他的一滴泪,流出了眼眶,缓缓的下坠。

我伸出了手,想把那滴眼泪蘸在手指,却无能为力,手太软,我成了一堆棉花,没了骨,瘫成一堆。

山口……先生,我想尝尝你的……眼泪。

爱爱,你这孩子……他咽哽着,握住我的手指,蘸了蘸他脸上的泪珠,放进我的唇里。

我孩子一般吮吸,和着血腥,把他的眼泪咽进腹中。

咸,山口先生,像我爸爸的汗水。小的时候,我常常偷偷的蘸爸爸的汗水,放进嘴里吃的。谢谢你,让我尝到了爸爸的……味道……

爱爱--他哽不成语。

山口先生,不要哭,我好舒服,这样很好。麻烦你,告诉我弟弟一声,让他不要再和婉莹在一起,因为不能……在一起……

一口血又吐了出来,我自己都看的惊奇。这珍贵的液体,它,它,怎么是这么廉价的,说吐就吐了出来呢?弟弟,我那赠我杨冬牌手表的弟弟,如果我死了,他一个人怎么面对那不堪的秘密?

爱爱,安静,不要说话了。

山口牧斋轻轻的唱起了歌,声音颤抖,是《绿袖子》。

他在哄我入睡。

Ifyouintendthustodisdain,

Itdoesthemoreenraptureme,

Andevenso,Istillremain

Aloverincaptivity.

仁爱似水,将我沉溺。我在他的歌声里,轻了起来,生了翼,在飞。

天越来越蓝,云越来越白,是天堂吗?大片的草地,绿如翡翠。绿袖子女郎在旷野里翩翩的飞奔,青春的笑声,铃铛一样洒在空气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闻到福尔马林的味。

我睁开了眼。四处皆白,有管道挂着。点滴、血袋、氧气管、管道森林。有人坐在我的身边,银发洒了一胳膊,头歪着酣睡,黑瘦的脸,眉毛拧在一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6

第39节:有的女人不放过他

我不由伸手,向那眉毛摸去,想抚平。这个豁达开朗的老人,他的眉毛为谁而拧?在睡梦里,他难道在为我操心?

爱爱,你醒了?

他一下惊醒,抬起了头。我的手尴尬落空,惟有指了指点滴瓶,山口先生,我怎么成机器人,需要这些东西操纵?

他握住了我的手,爱爱,你这孩子,一醒就开玩笑,还什么机器人。你啊,九死一生,知道吗,胃出血,你现在只有三分之二的胃了,那三分之一,已经切割掉。

哦?我摸了摸胸口。我的胃都灿如桃花了?真是不得了,我以为碎的是心,看来感觉常常骗人。

你太不会照顾自己,年纪轻轻,就把胃糟蹋成这个样子。等病好了,和我走,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什么意思?他来照顾我?我看着他,一时泪眼朦胧。他知我底细,还要来照顾我?

我闭上眼睛,岔开了话题。

我来医院几天了?山口先生。

三天了。

一惊,三天了?我不是睡美人,睡不起。公主要等的是王子的吻,而我这种倒霉鬼,等来的却是魔鬼邪恶的嘴,喷出带毒的液体,忙速速睁开眼,弟弟,我弟弟呢?

这是当务之急。

我怕他太累,刚撵他去休息,他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了。

我忙问,婉莹呢,婉莹还和他在一起?

不!山口先生看着我说,你在昏迷里都在念叨着,不要和婉莹在一起,不要和婉莹在一起,你弟弟以为婉莹得罪了你,还打了婉莹一巴掌,两个人大吵一架,已经劳燕分飞。

我松了一口气,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但石头仍悬在心,辗转悱恻,无法自己。情人们离离合合,只是一时的脾气,过两天他们好了,我怎么处理?

爱爱,不要担心了。山口牧斋笑道,我已经和东京大学的老朋友联系过了,过段时间让你弟弟去日本好了。

他看出了我的忧虑。

我看着他,第一次被人这样预先安排生活,好生感激。竟言语凝咽。

他俯身看我,抚摩着我的头发,眼神明亮,爱爱,你准备拿什么谢我?

谢?我看着他,大恩不言谢,真不知该拿什么谢他。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日语,我装作不懂,闭上眼睛,微笑不语。

他说,你嫁给我,便是最好的谢礼。

难道真中了彩票?这位老人在向我求婚,喜悦兜头兜脑的罩下来,却不想说话,我要留着那甜,我要抱着那蜜罐儿,自己在暗中一滴一滴的品味。


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弟弟来看我,胡子拉杂,一脸憔悴。我看的好生怜惜。

他提着个保温瓶,里面煲了鸡汤,腋下还夹着一叠报纸,放我床头,姐姐,你无聊的时候看看,这几天研究课题比较忙,我可能来的少些。

好的,我这里有山口先生照顾,你放心好了。他打开保温瓶,一口一口的喂我鸡汤。我喝着,暗暗将他的脸色端详。

婉莹,她……

别提她了,我们分手了。姐姐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女朋友嘛,满校园都是。弟弟故作潇洒的耸耸肩膀,唇角却留一丝难言的忧伤。

也好,让时间慢慢来疗伤,让这秘密永生欺瞒,烂在我的心房。

不知,原是幸福,人世冤孽的真相,我们又何必知它?

弟弟走后,我拿了报,随手翻翻,整版整版的新闻触目惊心的闯入眼帘:《名教授玩弄女性,受害女告上法庭》。

讲的是陈子龙,我可以放过他,有的女人不放过他。

精子,内裤,他送她的书,他送她的签名照片,他和她做爱的细节,皆成了证据,送上了法庭,报纸,呈堂供证,一切隐私都贵妃出浴,温泉水滑洗凝脂。

--没了衣裳,赤裸在大众眼前。

记者们难得一见如此丰满肥胖的隐私,更加推波助澜,那女子的照片充彻了整个娱乐版。是我第一次到红房子见过的那个女子。

三千恩爱一时翻脸。--为只为他不娶她,她便要搞臭他,谁叫他日日上电视,是位媒体英雄,知名教授。她留了心,泼污水,也不泼给凡夫俗子,那多浪费水源,要泼就泼克林顿,泼不到克林顿,就泼给稍有头面的名人,也泼的有头有脸,能上新闻。

他负隅顽抗,死不认罪,说那女子给他栽赃。

我缓缓的合上了报,这桃花运已经成了桃花灾,不知他太太如何处置他,眼前竟然一闪陈之龙微微低垂的眼,那准确的八点二十五,是否指向了七点三十?

你笑什么?山口牧斋问我。

我笑了吗?我好奇的抬眼看他。

你笑了。他肯定的回答。

看来我是笑了,在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兴祸乐灾。

爱爱,他看着我,你刚才那一笑就像蒙娜丽莎的笑容,非常神秘。

是吗?我示意他的耳朵靠近,山口先生,你猜猜我刚才想什么了?

想什么?鲜花?爱情?美食?巧克力?

我摇着头,不!说着,轻轻的在他的耳朵边吹了一口气,是邪恶,是兴祸乐灾。要我说,蒙娜丽莎那一笑,应该是人性之恶引发出来的,说不住她正心里嘲笑着什么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2 11:36

第40节:不知身在何方

他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一点也不浪漫。

浪漫?山口先生,我觉得浪漫就是一种专门把刀疤看成雕刻的一种虚伪艺术。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脸,爱爱,别那么悲观,何必把生活看的那么悲哀,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浮生悲欢。悲欢悲欢,有悲必要欢。

这才更悲哀啊,山口先生,你看这个欢字,拆开就是又欠,说的就是这浮生一欢,无非就是又欠一笔债,终要还……。

是终要还。

因为我看见了贵子。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发髻高挽,雪白的脸,毫无血色。

她柔情万千,我寒毛直立。她怎么进来的?明明没见门开的。她看着我,如泣如诉,如是,我爱你,你忘了么?我爱你几百年了。

我听的吓一大跳,几百年了?一个女人爱我?

我在山口牧斋的怀里瑟缩,指着她,山口先生,贵……贵子!

他不回首,抱住我,大声斥责,贵子,谁让你来的!你吓着爱爱了,还不快走!

贵子一缕轻烟般幽怨消失。

我冷汗连连,山口先生,山口先生,难道你养了一只鬼么?

爱爱,不要怕,她不是一只鬼,不会伤害到你。我也是靠她,才在这茫茫人海里找到你的啊!

为什么要找我?

他不回答,定定的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俯唇吻下。

这是爱吗?

这是一位老人的吻吗?强烈而不商量。

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

亭台楼阁,还是那半野堂。

他绘画,她提诗。她操琴,他谱曲。他修订古书,她盘线订成蝴蝶装。他鉴定金石,她收集古画。作起诗歌来,也是她说上一句,他应下一行。以至慕名而来的访客,见的也多半是着了男装的她,只因他说,见柳贤弟如见我。

是的,她就是他,他即是她。

如果没有乱世,没有动荡,他和她,是能够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的吧?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入京,崇祯帝自杀,清兵直指南下。他作为南方的留守大臣,再也不能安闲的呆在半野堂,她也不肯留他在温柔乡。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他和她带着数十万家资去了金陵,资助南明新朝廷,拥立福王朱由崧为皇上,年号弘光。

弘光二年,清兵在豫亲王多铎的率领下,一路长驱直入,四月中旬,直逼扬州城下。兵部尚书史可法一边带四千士兵困守孤城,一边遣人向金陵求救。扬州城上尸骨累累,金陵城里歌舞升平。马士英给皇上选美,阮大铖在清理东林党人,江北四镇的首领们,坐拥兵权,听闻扬州被困,不派一兵一卒,怕自己的实力有损。他在各派政治势力之间周旋,苦口婆心,东奔西波,为得是快快派兵,抵抗清军,可各派势力不为他的看法所动。

四月二十二日,扬州城被困七日之久,他仍在奔波,从马士英的宅第里出来,他佝着身子,是夜了。

黑。

天聋地哑。

他蹒跚地走着,夜黑如砚,他就是那砚上磨着的墨,上下一片黑,没有一点清白的。他自己晓得,连影子都是黑!

为了一致抗敌,他和马士英这伙人勾勾连连,不时送名画真迹,求马士英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好速速派兵去抵抗清军,但所求无果。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老了。老的一无是处,没有一点用处,游说也游说不动人了。

他惶惶的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走往哪里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他没有出路。--大明江山没有出路。

老爷--

有人提着灯笼,暗夜里一路照过来,碎碎的步,急迫而仓促,把巷子照的摇晃起来。他听的出,是研墨。他们在找他。

她从轿子里出来,眼神焦灼,谦益,在家等了你好久。去马士英家找你,也说你早走了。你,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那是个寻常巷子,走到了头,是一堵墙,高高的竖着,冷漠世故。

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了。唉--老了吧,开始糊涂。

她扶着他上了轿子,心有灵犀,问,皇上还不派兵?

他点头。

她说,再派估计也迟了。今天传来小道消息,说是扬州城内早就粮草皆无,士兵们饥肠辘辘,史大将军为振士气,杀妾饲卒……

他突然紧紧的抱住她,老泪纵横,如是,金陵不久也将如此,你先去杭州西湖,在草衣道人那里躲一躲吧--

她打断,谦益,难道我柳如是是怕死之辈?你在金陵一日,我亦在一日,同生共死。

他苦笑,如是,走吧。扬州的今天,就是金陵的明日,你不怕我也学史可法,把你杀了,给士兵吃?

不会!她看着他,谦益,如果是这样,你最大的可能是把我和你一起杀了,给士兵吃。

是的,他不会,那样的苦,他不要她去承受。

他抱紧了她,这流离之世,惟她是这样的亲,这样的近,这样的温暖。

他老了吗?惟有靠近她,他才能感知到温暖--她是他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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