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娟快步向单元门走去。打开单元门的时候,罗娟突然感到背后有目光在盯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回头。
没有人。
身后是空荡的停车场。一排排停放整齐的车辆。
可是,那种被目光从背后盯着的感觉却十分强烈。罗娟转回身,走进了单元楼道。他她沿着狭长的七扭八拐的楼道往电梯间走。第一次来他们家的人,常常会在这里迷路,那一扇门打开是通往楼梯的,那一扇门打开,还是通往楼梯的。
罗娟转过个弯接着往前走。旁边那扇门推开是通往一楼住户房间的。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不迷路才怪呢。
前面那扇门推开才是电梯间。只有那里才有电梯。
罗娟内心深处慢慢开始有了一种恐惧感。某一刻,她有种担心,担心陈勇已然在家中死掉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自从相识以来,她一直紧紧地跟在这个男人身边。给他做饭,为他打扫房间,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罗娟离开他,他的生活立刻就会变得一团混乱。
电梯门打开了。罗娟站了进去。电梯往上运行的时候,罗娟从电梯四周的镜子中照了照她的脸。她的脸色显得很灰暗。罗娟有些叹息。每一个女人都怕老,而做演员的女人又是最害怕年华陡然老去的女人。
罗娟想,她回家应该立刻洗一个澡,然后再跟陈勇谈话。刚刚,离开那小公寓的时候,她甚至没来得及洗一下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她的体内,还留着另一个男人的体液。在她的身体上似乎还隐隐有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电梯到了。罗娟走出电梯。她摁下两下门铃,里面毫无反应。于是,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里面果然没有人。家里黑的,没有开灯。黑暗让这她曾经熟悉喜爱的家有一种颓败感。罗娟打开了灯。她的眼泪汹涌地突然流了出来。
完全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她没想到自己会触景生情。而且,来得是如此突然,直接。她关上门,逐一打开房间的灯。陈勇不在家。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会不会去了外地?否则他很少不开车出门的。
罗娟坐在沙发上,抽了两支烟才平息下来内心的伤感。这房间里简直毫无人气,冷冰冰的有一种陌生感,有一种说不出的像是荒芜的长满杂草的花园一样的感觉。那个曾经每天给她打电话的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时候,罗娟突然发现,她事实上很想那个男人,她很需要那个叫陈勇的男人。
罗娟找出了一件自己的睡衣,然后,她走进了浴室。她放了满满的一池热水。她想好好的泡个澡,洗掉身上那些她不喜欢的气息。
水放好以后,罗娟脱掉衣服,抬腿迈进了浴缸里。水很热。很快就把她冰冷的身体泡得温暖了起来。
那是一个双人的大浴缸。罗娟想了起来,这还是她和陈勇一起去挑选的呢。那时候,她还曾经幻想每天都和陈勇双双入浴。
事实上,自从房子装修好,搬进来。她和陈勇从来没有过一起沐浴过。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舒服地躺在这个大浴缸里。那个时候,她喜欢这个浴缸,甚至多过喜欢那个在草草洗完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她的男人。
这时候,浴室门外似乎有某种动静。罗娟听了听,确实,有脚步声。那应该不是她的幻听。
“陈勇,是你吗?”罗娟躺在浴缸中,大声喊道。
由于没有得到回答。片刻,罗娟决定应该到外面去看一看。她湿淋淋地站起来,轻轻拉开了浴室的门。
那声音消失了。外面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陈勇。”
陈勇不在家。外面没有人。 罗娟想,那脚步声应该是自己的幻听。她返身回到浴室,拿了浴巾裹在身上,然后在各个房间走了一圈。果然,屋里没有人。
罗娟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是陈勇突然回来了啊。罗娟回到浴室,拿掉浴巾,又接着躺回到了浴缸里。
浴缸里的水温似乎没有刚才烫了。她拧开热水龙头,往本来已然很满的水中继续加放热水。她希望自己能被热水完全地深深地浸泡。
浴室中热气升腾,迷漫。墙上的镜子由于厚重的雾气,很快就失去了映照的功能。这个时候,罗娟再次听到了外面似乎有某种响动。她谛听了一会儿,内心的不安让她悄悄关掉了水龙头。
浴室的灯突然灭掉了。罗娟突然掉进了黑暗中。罗娟一惊,就在她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意识和反应的时候,灯突然又亮了。
这光明来得和黑暗相得同样突然。罗娟的眼睛由于突然的极度黑暗和突如其来的光亮而有些刺痛。
就她还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浴室的门竟然轻轻地打开了。罗娟几乎是惊恐地盯着那个门把手,慢慢地向下拧动着,然后,门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罗娟没有发出任何声。她只是瞳孔收缩地盯着那门。
那门慢慢在打开着。
及至罗娟看到推开那门的手时,她才发出了声音。
“谁?”罗娟厉声尖叫。
那只手上戴着透明的橡胶手套。就是这只戴着透明橡胶手套在轻轻拧开了浴室的门把手,轻轻推开了浴室的门。
罗娟死了。她死在了浴缸里。浴缸里水因为鲜血而完全变成了一缸血水。
她只挨了两刀。一刀划在她的手腕上,她手腕上的动脉被切开了。另一刀划在她的脖子左侧方,她脖子上的动脉也被切开了。动脉中飞涌的鲜血飞溅在了浴室的墙壁上镜子上地板上。
罗娟死之前,凶手已然走掉了。她赤裸的上半身露在血水外面,她似乎想爬出浴缸来着,可是,她的生命能量那个时候已经所剩不多。她保持着一个在往外爬的姿态死去了。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却刚刚好露出了眼睛。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眼神中几乎全是恐惧,是不信,甚至是仇恨。
她在保持着那个姿态,等待着发现她尸体的人。
浴室的门又重新关上了。如果你再推开那扇门,看到的不是一个沐浴中的美女诱人的身体,你看到的首先将是一双充满恐惧充满幽毒充满仇恨的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变形的脸上。那张脸属于一具已然没有了鲜血的萎缩的苍白的身体。那尸体保持着一个在向外爬的姿态,她的失血的双手,一只撑着浴缸的边沿,一只撑着浴缸外的瓷砖地面。
那手有着修长的指甲,可是,此时,那长长的指甲因为曾经用力抓搔,有不少都已劈开,断裂了。
红鞋白袜小花袄
那个自称叫白桃花的女人慢慢向刘泉逼近过来。刘泉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潮湿的腥味。刘泉感到恶心和头晕。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女人,然后,他开始拼命摇晃她。
“你是苏琳。你不是白桃花。”
“我不是苏琳。我就是白桃花。”女人几乎狞笑着任刘泉摇晃。这时候,刘泉突然惊醒了。他在做梦。他梦到他醒了,然后他梦到他走到外间屋,看到了那个穿着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的女人。她长着苏琳的面孔和身体,却自称叫白桃花。
惊醒之后,刘泉发现,苏琳果然没有在身边。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在黑暗中,刘泉微微有些恐惧。他不知道,如果他走出里间屋的门,噩梦是否会在现实中重演?
里间屋和外间屋隔着一道门帘。刘泉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屋的地板。他摸着黑站起来,轻轻挑开了门帘。外屋并没有人。苏琳并没有在屋里。
门本来应该是关着的,可是现在,门变成了虚掩着。
刘泉想不明白苏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去。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他们住的这间房子在二楼,刘泉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他走得很轻,他怕惊到二叔二婶和堂弟堂妹们。他们显然已经入梦了。从二叔的房间甚至从来了他的鼾声。
到了院里,刘泉舒了口气。月光很好,不像在屋里那么黑了。厕所建在院落旁边。刘泉走到厕所边,听了听,里面并没有声音。按理说,人在入厕的时候,或多或少是会发出一些声音的,况且又是在这样静寂的几乎是万籁无声的深夜中。
刘泉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看看。厕所是用黄泥土墙隔着的。刘泉在那道墙面前站了许久。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担心,他担心苏琳恰恰就在里面。
是什么人才会在里面长时间的呆着而不发出一丁点的响动呢?
答案几乎惊到了刘泉。当然是死人。
“苏琳。你在里面吗?”刘泉轻声试探了一下。
他的声音几乎吓到了他自己。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刘泉轻轻探头,向墙里面看去。他只能看到厕所里面对着他的那面墙。没有人。于是,他闪身进去,发现里面然没有人。
在刚刚他视线看不到地位置也是空的。
刘泉长出了口气。可是紧接着,疑问再次在心头升起,苏琳去哪儿了?她去干什么了?
院门本来应该是插着的,现在,院门也变成了虚掩。
显然,有人出去过。
刘泉慢慢走过去,轻轻拉了一下院门,侧身溜了出去。
出了小院,往左走,会走到村口。向右走,然后再转个弯,那里就是停放尸体的灵堂。今夜,应该是谁在守灵呢?刘泉选择了向右走。 月光让黑夜有些显得雾蒙蒙的。刘泉轻手轻脚地走着,很快就找到了临时做为灵堂的那个院落。
尸体蒙着白布单子,依旧躺在那里。院里守灵的几个亲人已经在院落的一角睡着了。刘泉轻轻走了进去,他没有看到苏琳。
守灵的人是坐着睡着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睡得竟然都那么死。他们对刘泉的到来毫无知觉。
刘泉想回身去看那蒙着白布的尸体时,他突然有些被惊到了。他看到,在停尸床那边,他视线看不到的那一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轻轻掀开了蒙着尸体的白布。
接着露出一颗脑袋。那是一头长发,在停尸床后面慢慢露了出来。
那张脸是苏琳的。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用手掀着白布,似乎在仔细地凝视的那具尸体。
刘泉想喊,可是,他根本喊不出来。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在手和脸慢慢从停尸床的那一侧慢慢露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被吓得傻掉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是苏琳。那竟然是苏琳。
可是,她穿的并不是苏琳的衣服,她穿的赫然竟是出现在刘泉梦中的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
在梦中,她自称她叫白桃花。
在月光下,她看起来是那么妖邪诡异,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片刻,那个女人放下了手中掀起的白布单子。然后,她似乎看到了呆呆而立的刘泉。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泉。
她绕过停尸床,慢慢向刘泉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眼神空洞,似乎像是盲人。
刘泉突然想明白了。苏琳的样子,应该是在梦游。可是,刘泉想不明白,她从哪里找来的那身衣服呢?
或者,在睡梦中,她的肉体被黑暗中飘浮着某个灵魂占据控制了?
刘泉在这个时候,不能惊醒苏琳。他想,他应该慢慢把苏琳引回去。悄悄引回到床上让她接着睡,然后,等着她慢慢自然醒来。
于是,刘泉慢慢地转回身,往回走。他走出门口,不禁回头想确认一下苏琳有没有跟着自己。
还好,苏琳果然在跟着他。
刘泉于是继续向他二叔的那个院落走去。刘泉的内心多少有些毛骨悚然的恐惧感。要知道,尽管那肉体是苏琳的,可是,她却被别的什么东西暂时占据着,控制着。
那个穿著妖异的女人事实上对于刘泉来说,与一个陌生人无异。让这样的人不紧不缓地跟在你身后,换了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
片刻,刘泉感到有些不对劲,他突然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回到他们睡的房间,苏琳缓缓地躺下了。她穿着那身怪异的衣服,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刘泉松了口气。
他刚转身想关好房门,苏琳却突然又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僵直机械地开始脱衣服。她把小花袄脱下来整齐地叠好,然后又脱下了红鞋子和白袜子。然后,她走到房间靠墙的衣橱,打开衣橱门,把衣服和鞋袜小心地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舒了一口气,光着脚走回到床边,像个孩子似的把身体蜷缩进了被子,放心地睡去了。 刘泉却无法入睡。他守在苏琳身边,看着她入睡。这时候,苏琳在梦中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她仿佛恢复了,重新又成为了她自己。
刘泉用手去推苏琳,终于把她推醒了。
“干嘛?”苏琳睡眼迷离地看看刘泉。
“没事。”刘泉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躺到了床上。躺到了苏琳身边。
“怎么了?你怎么不睡?”苏琳翻身,用手勾住了刘泉的脖子。
“刚才,我看到你在梦游。”黑暗中,刘泉看看苏琳。
苏琳猛地坐了起来。
“真的吗?”
“是啊。就像被另一个女人附身了一样。”
“你叫醒我之前,我一直在做噩梦。”苏琳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一个非常吓人的梦,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着身从前的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她脸煞白,涂着诡异的腮红,她叫我跟着她走。我就跟着她走了。”
“然后呢?”
“她一直带我走到了灵堂那个院子里,然后,我看到她走到你爷爷的尸体前,她轻轻喊他的名字,然后,她伏在那尸体上轻轻的嘤嘤的哭。这时候,尸体仿佛有了口活气,他猛地从停尸床上坐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女人很高兴,仿佛那尸体是她唤醒的。这时候,两个人仿佛发现了我站在旁边,那个女人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逼近了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说,这就是你的女人吗?这就是那个坏女人吗?”
“后来呢?”
“后来那具尸体突然冲到了我的面前,他挡在了我和那个女人中间,说,不关她的事,你放过她。可是,那个女人突然目露凶光地说,不。我一个都不放过。我要杀了她。你所有的女人我都要杀掉。”
“再后来呢?”
“她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吓得昏倒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穿着那身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
苏琳难以置信地看看刘泉,然后她看看自己的身体:“那身衣服呢?”
“你上床前把它们脱了下来,放进了衣橱里。”
苏琳恐惧地抱紧了刘泉:“抱紧我。我怕。”
“别怕。在乡下,这样的事情是常见的。一定是死去的人想告诉些我们什么,只是我们一时难以破解。”
“会不会是……” “什么?”
“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爷爷杀的?杀人的人其实是你的奶奶?”
“为什么你要这么想?”
“因为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
刘泉笑了:“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你的心毒吗?”
“毒。”苏琳认真地说。
“别乱猜了。这种梦游和托梦的事在我们乡下叫撞磕,是常常会发生的事,不一定有什么具体的解释。如果非要用科学去套的话,我想你肯定是因为这陌生的环境不适应,白天又听我讲了太多那些过去的事了。”
“可是,在梦里,我真的仿佛就是那个被杀的女人。而那个穿花袄的女人,一定是你奶奶。”
“好了,她老人家可是吃了一辈子斋,念了一辈子佛。”
“我想,她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你,杀人的不是你爷爷,而是她。让事情真相大白,有人知道,这样,也许她才会在地下安心。”
“好了,你别乱猜了。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我告诉你了,这种怪事没什么奇怪的,没什么可解释的。你仅仅是在梦游。”
苏琳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在乱猜,事实上,也根本不想去猜那些与我们不相关的事情。我只是感到害怕。”
“害怕?”
“不是怕鬼。我怕我们都会像你的爷爷和奶奶一样,因为一件事,而内心不安一辈子。那种生活想想都让人感到心寒。”
刘泉沉默了。
“你撞死了。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我也杀死了许东。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平静安宁的内心生活了。我们不会再有幸福的生活可能指望了。那鬼魂总有纠缠我们的,直到我们老了,鬼魂还会纠缠我们。直到我们说出我们曾经做下的事,哪怕死了,也要用某种方式说出来,才觉得心安。”
“操,”刘泉叹息了一声:“这世上没有鬼。你仅仅是梦游,恰好衣橱里有那样一套衣服而已。”
刘泉跳下床,走到衣橱前,打开门,去翻找那身衣服。片刻,刘泉走了回来,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苏琳,我没有找到那身衣服,我明明看到你上床前把衣服脱下来,然后叠好放进衣橱的,可是那身衣服却不见了。”
苏琳恐惧地盯着刘泉。
“刘泉。”她轻唤他的名字。
“我在呢。”
“刘泉。”她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哽咽了。
“苏琳,你怎么了?也许只是我眼花了,产生了幻觉。这不算什么的。”
“刘泉,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我们都做过亏心事,如果真的有鬼,我害怕会有报应。” 刘泉走上前,他抱住苏琳:“别怕。没事的。别怕。”
“可是,我真的害怕。”苏琳紧紧地抱住了刘泉。
过了许久,刘泉慢慢地说:“其实,我也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刘泉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旋。我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他们在深深的恐惧中拥抱着滚在了一起。
天还没有亮,他们俩个就起来了。穿好衣服,两个人彼此看看,发现对方的脸色都非常灰暗。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凭着昨夜的记忆去找那个设成灵堂的院子。没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刘泉回想起昨夜,他一个在月光下领着梦游的苏琳在慢慢地走,宛如梦境。
在路上,他们俩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苏琳悄悄对刘泉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怕。”
刘泉没有回答她。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进院的时候,刘泉看到他的亲人们正在朝着爷爷的灵堂跪拜。他看到那尸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里。现在那口棺木已然取代了昨夜那具尸体躺的木板床。
刘泉和苏琳也照着别人的样子做了。他们都做得很虔诚。
毕竟死者是值得人去敬畏的。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刘泉一直和苏琳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做了这么几件事:守灵,把整匹的白布撕成系在头上的白布条,叠纸元宝,参观那些民间艺人们扎的纸马纸人,到村口看戏。这几件事,苏琳都做得非常认真,尤其是学习扎纸元宝,几乎是乐此不疲。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那种氛围跟刘泉预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尽管喇叭里在无休无止地循环放着哀乐,但是那种热闹劲看上去却非常喜庆。后来刘泉才明白,那是喜丧,因为他爷爷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村口搭了戏台子唱戏。村口看戏的大多是妇女和小孩,也搞不清楚唱得是什么剧种。刘泉和苏琳混杂在那些妇女和孩子中间显得十分打眼,不时引来别的注目。
“不如去村外面的田野走走吧。”苏琳对刘泉说。
这个时候,田地都是荒的。天气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依然阴沉沉。到了野外,立刻感到起风了。而且风还很硬。走了一会儿,刘泉就没了兴趣。
“有什么感觉?”刘泉问。
“感觉很荒凉。”苏琳说,“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落吧?”
“当然。”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
“长到十八岁。直到我考上大学。这里都是种荞麦的,靠天养人。就是怕刮风,荞麦一吹落了地就全收不回来了,颗粒无收。这里的女人纺线都集中在一起,在地窘里,冬暖夏凉,这里管它叫窨子,像是盖楼时挖的地基一样的大坑。”
“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你,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一些人在这样生活着。”
“是啊。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刘泉有些伤感,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从前的生活,那段已失落的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已变得若有若无,飘乎不定。那个时候,他那么刻苦的拼命的读书,就是有一天希望能够考进城市去读书和生活,可是,十几年混下来,现在他却常常回想十八岁之前,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单纯。
“苏琳。”
“怎么了?”
“我想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苏琳看看刘泉。刘泉表情很痛苦。
“除了你,不,不,你是第一个,怎么说呢?”
“你想说什么?”
“你可能想像不到,我一直在生活中想掩盖我来自乡村这一事实,你是第一个真正走进我生活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从前任何一个女友这个现实。”
苏琳握住了刘泉的手。
“没关系的。这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
“其实,那个女人确实是奶奶杀的。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从小我和她的感情最好。我不愿意去面对这个现实。无论是在回忆中,还是在写那个电影故事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过去的人了,那些事情现在去追究真相已经没有了意义。我完全没有想到,冥冥中,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会用那种方式去告诉别人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旷野中,有一阵风吹了过来。苏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从小奶奶就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来教育我,头上三尺有神明。现在,我才多少理解了一点,并且,就像你一样,对那神明,感到深深恐惧。”
头上三尺有神明。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在吃午饭之前,他们回到院里,在棚里守了一阵子灵。
棚里有一张条凳,刘泉的四叔一直坐在那里。他坐在那里望着地面出神,那样子像一个在幼儿园等待着被大人接回家的寂寞的孩子。大多数人都坐在棚子的周围,数一数大约有几十人吧。他们都和刘泉是亲戚。这些年刘泉的爷爷奶奶一直是跟着四叔过的。
刘泉现在能记起的五岁之前的事应该全和身体的痛苦有关,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被马蜂蛰了。而唯一例外的是快乐回忆就是那时候四叔带他到田野外面去捕麻雀,刘泉悲哀地想,他记忆中的四叔那时候是那么的年轻和英俊。
可是现在他变老了,甚至看上去比刘泉的父亲还要衰老。后来刘泉的父亲也进了棚里,坐在了他们身边。他们就那么默默无言地坐着。也可能是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刘泉发现父亲也比印象中的衰老了许多。
爷爷躺在他们身边的棺木里。有一刻刘泉想到下午他就要被抬到野外去埋在地下,不禁觉得非常悲伤。 吃过午饭,刘泉带苏琳到父亲那边去休息 。
刘泉父亲家比他三叔那里要寒酸许多。刘泉的母亲对未来的可能的媳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畏惧。
她和刘泉的父样一样,不知是出于丧事期间的悲哀,还是对苏琳如此美貌城市女子的疏离感,他们甚至很少找刘泉说些私房话。他们像陌生人一样看着儿子形影不离地陪着那个女人。
在房间里,刘泉和苏琳面对面地坐着,刘泉把他刚才守灵时的感情告诉了苏琳。
“无论如何我觉得一个人躺在地下,想想很让人觉得悲凉。地下面实在太冷,想想还是火葬好些。不过想想有我奶奶躺在爷爷身边,或许会好些。这么想想就觉得好些。”
苏琳没回答刘泉。
“想什么呢?”
“昨晚我不是安全期。而且也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这有什么?如果有了意外,做掉就是了。不过没那么容易就有吧。”
“不。我想了。我不会去拿掉我的孩子的。”
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昨晚没有睡好,他们实在太疲倦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就各自靠在椅子上迷糊着了。他们需要休息一下,以应付下午的出殡仪式。
乡村的出殡很热闹,很排场。
那种仪式确实是非常壮观。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前面抬着棺材,接着的人们抬着纸人纸马还有那些纸扎的房屋。队伍走得很慢,而且还走走停停。出了村口,就开始感觉到了风的尖厉。
仪式毕竟仅仅是仪式,想象中的壮观和亲身站在队列中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好几次,刘泉都忍不住想,不知道这仪式什么时候会结束。当他们傍晚时分从墓地回来时,刘泉甚至有种犯人重获自由的喜悦。
一切终于结束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泉和亲人们围坐一桌。这时候,他听说了下葬时发生的一件怪事。
当时,刘泉和苏琳都跟在队尾,并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在掘土下葬的时候,在墓穴中竟然挖到了女人穿用的衣服。因为是合葬,所以要先启出刘泉奶奶的棺木,在那棺木上,赫然有一件小花棉袄,还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因为事情办得风光,陡然轻松下来,亲人都喝多了。他们当做闲话一般去谈那件怪事。谁也没有注意到,刘泉的脸色变得煞白。苏琳的脸色也同样煞白。他们仿佛是两个纸扎的人,脸上毫无血色。
头上三尺有神明。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隐秘都会真相大白的。
真相
回来是苏琳开的车。刘泉坐在副驾驶座上,回想这两天回去奔丧的过程,他有些感动。这些年,第一次有一个女人会陪着他回家乡。而且,在那么恶劣的住宿环境中,她竟然没有任何怨言,在那么漫长沉闷的仪式中,她耐心地慢慢跟着走,忍受着冷风的吹拂,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看看那个专心开车的女人,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忍不住告诉了她。
“你嫁给我好吗?”刘泉说。
苏琳没有说话。
“你嫁给我好吗?我在向你求婚呢。”刘泉说。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是认真的。”
苏琳猛地收油减速,然后把车停在了高速路边。吓了刘泉一跳。
“喂,这里不让停车,危险。”
苏琳痛苦地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了隐隐的泪光。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命令道。
“哪一句?”刘泉晕了。
“求婚那句。我想再听听。我怕那不是真的。”
“你嫁给我好吗?”刘泉说。
苏琳看看车窗外,高速路边那片空旷的田野和天空。
“为什么?”她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刘泉说:“我喜欢你。”
“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你对我很好。”刘泉说得很轻,但是,却很肯定。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都能杀人,难道这还不是爱吗?
苏琳突然哭了,眼泪哗哗哗地从眼神中往外流淌。刘泉把脸转向了一边,任苏琳去哭。许久,苏琳才收住了泪水。她摸索着点了一支烟,以平息自己的激动。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说。
刘泉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琳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苏琳追问。
“别这样。”刘泉轻声说。
“你应该像别的男人一样对待我,你不该这样对我的。”
刘泉握住了苏琳的手:“别这样,别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