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邪神复苏》-- 作者: H·P·洛夫克拉夫特 等
序言“为什么你们要以科幻小说的名义刊登像洛夫克拉夫特的‘疯人山’那样的东西?难道你们真的困难到了如此地步,非登这种废话连篇的东西不可吗?……如果诸如此类的故事——像是两个人看着某个古代废墟中的石刻把自己吓个半死,或是什么人被连作者本人也描述不清的什么东西追逐着,或是谁叽叽咕咕地述说着诸如没有窗户的五维密室、约-梭托等等无可名状的恐惧,等等——就是未来的探险故事《惊天传奇》的构成的话,那就只能盼老天爷来援手科幻小说了。”
上面的内容摘自《惊天传奇》1936年7月号的读者来信专栏,信中提到的令人憎恶的对象当然就是该杂志在同一年里发表的两篇H. P. 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篇。对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读者的反响并不都是消极的,但那些褒扬的评论还是被愤怒、困惑和绝望的大呼小叫淹没了。
20世纪30年代,美国杂志上的科幻小说大部分都是由雇佣文人炮制的情节加冒险的故事,他们不过是把懒散的某牧场改成了某星球,然后胡乱地套用同样的故事情节,用太空强盗取代了偷牛贼罢了。在1936年,那些热衷于科幻小说的人还只是习惯于跳上星际飞船,在比光速还快的驱动器上翻筋斗(别去想什么爱因斯坦的理论),把参宿四上的八脚怪炸个稀巴烂,他们无法理解洛夫克拉夫特苦心描绘的那种气氛,让他的两个勇猛无畏的探险家在南极荒原上,面对无与伦比的恐惧,喋喋不休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发狂般地惊声尖叫。
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故事和史密斯博士极其同党所推崇的星战故事之间是有本质的区别的,而不仅仅是注重情节和注重气氛的差别。在当时那个年代,以太空探险为主题的许多代表人物,如E. E. 史密斯、奈特•沙克涅和拉尔夫•米尔恩•法利,都是生于前一个世纪的人,那时的人们依然认为宇宙的运转是遵循着永恒不变的牛顿定律。就像我们的太阳一样,每个星球都是一颗恒星,当19世纪的天文学家将他们的分光镜瞄向太空时,他们得到了可靠的信息,确知那些星球上也有氢、氦、镁、钠以及其它元素,和我们在我们自己的太阳系中所发现的完全一样。19世纪末,当物理学家庆幸地以为他们完全了解了宇宙的时候,人类征服宇宙的终极梦想还真的是如此不可能的任务吗?
1905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开创了20世纪的科学革命,而这场革命最终将彻底粉碎经典物理的教义。随着在相对论、量子力学、亚原子粒子等领域的不断发展,宇宙似乎也不再那么能让人看得懂了。随着哥白尼和伽利略扭转了人类中心说,现代人也开始认识到,他非但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且他只是宇宙的一个特例。宇宙以及它的中子星、类星体和黑洞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们在宇宙中是一个陌生人。
在20世纪30年代所有那些在杂志上发表过科幻作品的作家当中,只有洛夫克拉夫特超越了他的同僚的那种单调乏味,传达了宇宙的神秘性这个20世纪最敏感的话题。“我的所有故事,”洛夫克拉夫特1927年在一封信中写到,“都是基于最基本的前提之上的,那就是平凡的人类的法则、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是无效的和没有意义的,”这是一个宣言,实际上概括了当时正在发生的现代科学的变革,其时那些目瞪口呆的物理学家吃惊地发现了一个不为牛顿力学所约束的陌生的新世界。爱因斯坦在阐述他的广义相对论时不得不与非欧几里得几何相抗争,而克苏鲁的海底城市的非欧几里得角所代表的就是同样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在“外太空的色彩”中所描绘的神秘的陨石放射,复制的是20世纪初叶由贝克雷尔和居里夫妇所完成的镭的实验。就连目前在高等数学方面的发展——混沌现象——也被克苏鲁神话预示出来了,在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万神殿里,至高无上的神是白痴盲神亚撒索,而它就是终极的混沌空间里螺旋形的黑色旋涡的主宰。如果适当地用曼得勃罗(Mandelbrot)的分形理论和费根堡姆(Feigenbaum)的常数理论装备起来后,亚撒索在当代混沌学的数列和扰动中应该很是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再更多地谈论克苏鲁神话和20世纪科学发展之间的一致性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洛夫克拉夫特借用的这些概念并非出自于相关的高等数学的正规知识,即,相对性,而是出自于一种偶然发现的、出自本性的对“混沌和未探明的太空恶魔的袭击”的洞察力。从历史观点上讲,洛夫克拉夫特已经和那些被现代化的20世纪遗留下来的社会和经济精英密切结合在一起了;他是无所寄托的梦想家,在他自己的时代里是一个局外人,在宇宙中也成了局外人。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azar)曾经指出,“所有完全成功的短篇小说,特别是科幻小说,是神经病、梦魇或幻觉通过客观化的中和并且转化为一种在神经领域之外的媒介而形成的产物。”就洛夫克拉夫特来说,他把宇宙看做一个收容可怕的奇迹的避难所,这种观念不过是他病态的局外人心理的鲜明写照;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家乡普罗维登斯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在克苏鲁神话中,现代人也是一个外来者,迷失了方向,随波逐流,在一个可怕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1936年,当洛夫克拉夫特的“疯人山”在《惊天传奇》上连载时,那些暗示宇宙的浩瀚、神秘的内容被读者斥为胡言乱语,但20世纪的科学革命已经证实了那些内容的正确性。物理学家刘易斯•托马斯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成就就是发现了人类的愚昧无知。”记住上面的这句话,停下来一会儿,翻开本书的第一页,读读“克苏鲁的呼唤”的开篇第一段吧。
在1937年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离奇的恐怖故事仍然盛行不衰。洛夫克拉夫特差了几年,没赶上约翰•W. 坎贝尔接管《惊天传奇》,他的编辑才能和影响力令美国科幻小说杂志的整个领域有了显著地进步。尽管他有惊人的才干,但他还是保持了一个最基本的设计思想,即对技术胜利、对人类的独出心裁和足智多谋所具备的绝对效力抱有超凡的信心,相比之下,洛夫克拉夫特似乎就像一个在科幻小说的天空下异想天开的异形。
孤独的普罗维登斯隐士和他的神话遗产在他的一干朋友和仰慕者心目中是永存的,他们就像一个秘密社团的成员守护它们的神谕和神像一样,维护着“克苏鲁神话”。这其中的努力就包括了由成立于1939年的阿克汉姆出版社发起的、颇受争议的模仿写作计划。
20世纪30年代,洛夫克拉夫特曾经亲自为不同的版本客户编写过仿“神话”故事,他还特别提到过那些故事是“(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我的名字与它们联系起来的。”在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的那些年里,以1942年弗朗西斯•T•兰尼的“神话”专门用语词汇表为起点,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在这期间,克苏鲁和他的宇宙同伙被仔细地加以审视、分析、归类、系统化,被分级,被删节得残缺不全。就这样,到了20世纪70年代,在一本很浅薄的关于“神话”的书里,一个美国的科幻作家提出,洛夫克拉夫特的构思存在“脱漏”,并且认为他本人和其他人有责任用新故事来“填补”这些“空隙。”在洛夫克拉夫特之前,蛙类食人族的故事只有相当有限的市场;在他去世后的几十年里,创作仿克苏鲁作品逐步发展成为一种占有很大市场份额的产业。
这类衍生出来的作品数量巨大,用已故的E•霍夫曼•普里斯的话来说,都是“可恶的垃圾,”但这对“神话”造成的影响尚不及那些真正的侵权行为为重。洛夫克拉夫特假想的宇宙进化论决不是一个静止的体系,而是一种具有艺术价值的构想,它始终适应于它的创造者的个性发展和兴趣变化。因此,随着哥特式情趣在洛夫克拉夫特生命的最后10年里逐渐让步于宇宙情结,诸如“邓维奇的恐慌”(1928年)之类的早期“神话”还牢牢地倨于衰落的新英格兰的闭塞地区,而仅过了6年之后,在“不合拍的阴影”里,洛夫克拉夫特就开始令人眼花缭乱地叙述起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了。同样地,当洛夫克拉夫特在20世纪30年代终于开始对恐怖小说丧失兴趣时,人们可以再次从比较中看出,在“邓维奇的恐慌”里,“神话”的神依然还是带着符咒、栖于海湾的、恶魔似的实体,而在“不合拍的阴影”里,外星生物已经变成了开通的、地地道道的社会主义者,这直接反映出洛夫克拉夫特突然对社会和社会改革产生了兴趣。如果他活到了20世纪40年代,神话还将继续随着它的创造者的变化而发展;对作者身后的那些仿作者来说,根本不存在可以套用的僵化的体系。
再者说来,“神话”的精髓既不在于众多的虚构的神灵,也不在于那些尘封已久的禁书,而在于一种令人信服的宇宙态度。宇宙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描述他的重要审美观时重复了无数遍的术语:“我选择恐怖小说,是因为它们最符合我的倾向——我要即刻实现我最强烈、最持久的一个愿望,幻想着能神奇地中止或违背永远禁锢着我们并且挫败我们对无限的宇宙空间的好奇心的时间、空间和自然法则所具有的那些恼人的限制……”
在某种意义上,洛夫克拉夫特全部的成熟的作品是由宇宙奇迹故事组成的,但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当他开始放弃邓萨尼式的异国情调和新英格兰黑巫术,转而探索神秘的外层空间的混沌这一主题时,他写出了大量被后人称为“克苏鲁神话”的作品。换句话说,“神话”代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那些宇宙奇迹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作者已经开始将他的注意力投向现代科学的宇宙世界;反过来,“神话”里的神灵将这样一个无目的的、冷漠的、陌生得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宇宙具体化了。因此,那些经年创作拙劣的仿“神话”作品的仿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人应该明白:“神话”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公式化的表达和词汇表拾遗的串联,而是一种宇宙化的思想状态。
本集中收录的带有克苏鲁神话色彩的故事,是这类故事中少数比较成功的作品。其中最早的几篇现在看来也许像是通俗文化的粗劣作品,但其余各篇都是相当精彩的,像出自罗伯特•布洛克(“弃屋中的笔记本”)、弗里茨•莱布尔、拉姆齐•坎贝尔、柯林•威尔逊、乔安娜•拉斯以及斯蒂芬•金的故事就特别体现了H. P. 洛夫克拉夫特的风格,并且为传扬“神话”作出了他们自己的贡献。
本书最后一篇小说的作者理查德•A•路波夫还给了我们更多的东西:他不仅写出了“发现古里科地带”这篇出色的“神话”故事;他还是我所遇见的除洛夫克拉夫特之外的唯一一位传达了打破传统的创新性意义的作者。在这篇杰出的作品里,路波夫不仅运用了必不可少的“神话”术语,而且还营造了最基本的宇宙奇迹的氛围,并且还再创造了那些“神话”原型里所具有的振奋人心的刺激。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会有1936年时的群情激奋,翻开本书的“发现古里科地带”,看看它的开篇吧。
--詹姆斯•特纳
克苏鲁的呼唤——泥塑中的恐惧
H. P. 洛夫克拉夫特(见于已故的波士顿人弗朗西斯•韦兰德•瑟斯顿的文稿中)
这些巨大的强势力量或存在物可能令人信服地留有残存……年代非常久远的残存物,那时……表现意识的形体和形态早在人类进步的大潮来临之前就退出了……在诗歌和传说中,那些形态被称为神灵,魔鬼,及各种各样神话似的活物……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在我看来,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无法将其所思所想全部贯穿、联系起来。我们的生息之地是漆黑的无尽浩瀚中的一个平静的无知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去远航。各个领域的科学探索都循着它们自己的发展方向,迄今尚未伤害到我们;但有朝一日当我们真能把所有那些相互分割的知识拼凑到一起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世界,以及人类在其中的处境,将会令我们要么陷入疯狂,要么从可怕的光明中逃到安宁、黑暗的新世纪。
神智学者曾经猜测说,宇宙存在着一个宏伟的循环过程,而我们的世界和人类本身在这个循环中只是匆匆过客。他们还以一种泰然自若的乐观态度向我们作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即存在着神秘的事物。我本人对这种事物也有所了解,并且每当想起它时,我便会浑身发抖,每当梦见它时,我也有一种要发狂的感觉,但我对它的认识却并非来自于神智学者的猜测。
像所有认知真理的过程一样,我对它的认识也缘于我偶然一次把互不相干的发现——一张旧报纸和一个已故教授留下的笔记——联系到了一起。我希望,别再有其他人来成就这种联系了,而且,当然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会再故意去把其它的事和这一连串骇人的事情联系起来。我想,那个教授也本打算要把他所了解的那部分事情埋在心里的,要不是因为猝死,他一定会把他的笔记毁掉的。
我的认识过程是从1926年的冬天我叔祖去世时开始的。叔祖乔治•甘梅尔•安吉尔曾在位于罗德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任教,是荣誉退休的闪米特语教授。他是一位很有名的古代碑文方面的权威,那些著名博物馆的头头脑脑经常会到他这儿来寻求帮助,所以,可能有许多人还记得他以92岁的高龄过世的消息。而在当地,人们更关注的是他离奇的死因。
他在从新港返家的船上就已经开始不舒服了,为了从码头抄近路回他在威廉姆斯街上的家,他爬上了一个陡峭的山坡,结果一下子就摔倒了,据目击者说,是一个海员模样的黑人从一个很阴暗的地方跑出来,把他撞倒的。医生查不出来他有什么明显的不适症状,只好推断是因为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这么快地爬这么陡的坡,对心脏造成了某种不明损伤,进而导致了他的死亡。当时,我对这个推断毫无异议,但最近我开始有所怀疑了,而且不止是怀疑。
因为我叔祖死的时候是一个没有子女的鳏夫,所以我便成了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为了能比较彻底地检查、整理他的文件,我把他的卷宗和箱子全都搬到了我在波士顿的住处。我整理出来的大部分资料不久将会由美国考古学会发表出来,但其中有一个箱子让我觉得非常困惑,而且我也特别不愿意把它拿给别人看。箱子是锁着的,而且在我想起来去查看叔祖总是随身放在口袋里的那串钥匙之前,我一直也没能找到打开它的钥匙。
但当我真的把箱子打开了以后,出现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是一道更高的、封闭得更严密的屏障。我发现的这件怪异的泥塑浅浮雕和这些杂乱无章的便条、文章和剪报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我叔祖在他晚年的时候真的老糊涂了,连最明显的骗局也看不出来了吗?我决心要找出那个很不一般的雕塑家,因为正是他把一个老人搅得心神不安。
浅浮雕大致呈长方形,厚不到一英寸,长宽大概是5乘6英寸,显然是现代的作品。但它的图案在风格和韵味上却和现代作品相差甚远;尽管立体派和未来派有许多不可捉摸的变化特征,但它们很少模仿那种在史前文字中暗含的规律性。这些图形看上去肯定应该是某种文字,但尽管我对叔祖的文卷和收藏品了如指掌,还是没能在我的记忆中翻找出这种很特别的文字类型,甚至根本找不出和它稍有类似的东西。
在这些显而易见的象形符号上面,画的显然是一个象征物的图像,但那种印象派的画法并没有表现出很清晰的细节特征。那似乎画的是一个怪物,或是一个怪物的象征,只有靠病态的胡思乱想才能想像出来那种形象。我极尽我的想像力,把它想像成八爪鱼、龙以及被漫画了的人类,但这些都不是对它的真实体现。它长着一个软塌塌的、有触须的脑袋,怪异的身体上覆着鳞片,还有一对发育不全的翅膀,但最令人觉得可怕的是它的整体轮廓。在它的背后,隐约可见的是巨石式的建筑背景。
和这个奇特的浅浮雕放在一起的,除了一叠剪报外,还有安吉尔教授写的东西,都是不久之前的笔迹,而且绝对不是文学作品。有一份看似主要文稿的东西,标题上写着“克苏鲁教”,字写得很清晰,像是要避免误读这个前所未闻的词语。这份手稿分成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1925年-H•A•威尔科克斯的梦境和梦幻作品,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圣托马斯街7号,”第二部分的标题是“1908年约翰•R•勒格拉斯巡官在美国考古学会年会上的叙述,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比恩维尔街121号-同次会议的记录及韦伯教授的报告。”其它的手稿都是些很简短的笔记,有些记录的是不同的人做的怪梦,有些是从神智学的书籍和杂志上抄录的文章(引人注目的有W. 斯科特-艾略特写的《亚特兰蒂斯和消失的利莫里亚》),其余的都是一些对长期残存的秘密社团和邪教的评论,还从一些神话学和人类学的专著中引述了一些段落,像弗雷泽的《金枝》和默里小姐的《西欧的女巫教》。那些剪报中主要提到的是重度精神病和在1925年春季出现的集体躁狂现象。
那份主要文稿的第一部分讲了一个很奇特的故事。1925年3月1日,一个又黑又瘦的年轻男子神经兮兮地带着一个很特别的泥塑浅浮雕来拜访安吉尔教授,他的神情显得很兴奋。当时那个浅浮雕才刚刚做成,还潮乎乎的。他的名片上写的名字是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我叔祖认出他是一个和他没什么深交的显赫家族里最小的儿子,近来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学习雕塑,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鸢尾花大厦”里。威尔科克斯是一个早熟的天才少年,但是非常古怪,从小就对奇异的故事和古怪的梦抱有极大的兴趣。他称自己具有“自然的高度敏感性,”但在他所居住的这个古代商都里,他那些沉稳的乡亲都把他看作“怪人”并且疏远了他。他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现在他只在一个来自其它城市的艺术家组成的小团体中有点名气。就连保守的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都觉得他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
教授在手稿里写道,在那次拜访时,威尔科克斯很唐突地请求教授借助他的考古学知识来辨识浅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神情恍惚,举止不大自然,显得有点做作;我叔祖没好气地答复他说,他那个明显能看出是刚做好的浅浮雕和考古学一点都沾不上边。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反驳他时说出的一句话给我叔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过后他竟能一字不差地回想起来,并且写了下来。这是一句很有诗意的话,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后来我发现这也是他性格的体现。他说的是,“这是刚做的,没错,是我昨晚在梦中的陌生城市里做的;那些城市比富饶的提尔城,比谜一样的斯芬克斯,或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还要古老。” 接着他开始讲他那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并引起了我叔祖极大的兴趣,还意外地勾起了他一段沉睡的记忆。前天夜里在新英格兰曾发生过近几年来震感最强的一次轻微地震;威尔科克斯的想像力很敏感地受到了影响。震后,他做了一个梦,前所未有地梦见了一些巨大的城市,到处都是巨型的石块和顶天立地的石柱,上面还糊满了绿色的软泥,透着凶险、吓人的样子。墙上、柱子上都刻满了象形文字,从地底下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种不能算是声音的声音,那是一种很乱的感觉,只有靠想像力才能找到声音的感觉,他从这种感觉中勉强抓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音,拼凑出“克苏鲁-富坦”这两个词。
这两个词开启了安吉尔教授的回忆,令他既兴奋又不安。他以科学的态度很严谨地向威尔科克斯提着问题,并且很投入地仔细研究着浅浮雕。威尔科克斯说,当他渐渐从迷乱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穿着夜衣,被冻得瑟瑟发抖,正在做着这个浅浮雕。后来,他还说,我叔祖自责说自己岁数大了,在辨认象形文字和图形时很费劲。他提出的许多问题都让威尔科克斯摸不到头脑,特别是那些试图把他和怪异的教派或秘密社团联系在一起的问题;更让威尔科克斯搞不懂的是,教授还不停地向他保证说,他就是承认他是某个广为流传的神秘宗教团体或异教团体的成员,他也会替他保密的。当教授确信威尔科克斯真的是对异教或神秘团体一无所知时,他便请求他把他从今往后的梦都讲给他听。就这样,从那以后,年轻人每天都会把他在夜里梦到的一些令人吃惊的片断讲给教授听,其中总是提到可怕的巨型城市的街景,糊满软泥的深色石头,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和单调的、人的呼喊声,虽然都是些急速而听不清楚的话语,却具有不可思议的感情冲击力。在这两种声音中重复最多的词就是“克苏鲁”和“莱尔”。
手稿里继续写道,3月23日,威尔科克斯没有露面;从他的住处打听到的消息是,他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已经被送回到他在沃特曼街的家了。他曾在夜里大喊大叫,惊醒了大厦里的其他几个艺术家,并且从那以后就交替出现不省人事和精神错乱的状况。我叔祖随即打电话到他的家里,并且从那时起开始密切关注他的病情,经常给负责治疗的托比医生的办公室打电话。显然,那个年轻人发热的头脑里装的全是些怪异的东西,医生在讲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偶尔还会浑身发抖。那其中不仅包括他之前梦到过的内容,还吓人地提到了一个“几英里高的”庞然大物,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来走去。威尔科克斯始终不肯把那个东西完整地描述出来,但根据托比医生复述的他在发疯的时候所说的话,我叔祖还是确信那个东西应该就是他试图在他的梦幻雕塑中刻画的那个难以名状的怪物。医生还说,每次一提到那个东西,年轻人就会开始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最奇怪的是,他的体温并不比正常温度高多少,但他的总体状况却像是真的在发烧似的,而不像是精神错乱。
在4月2日下午大约3点的时候,威尔科克斯的所有症状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当他发现自己在家里时,还显得很吃惊,而且他全然不记得从3月22日夜里开始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无论是现实的还是梦境中的。医生说他已经痊愈了,所以3天后他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而对教授来说,他再也没有用处了。随着他的康复,所有那些奇怪的梦都消失了,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讲的都是没有意义的普通人的梦境,而我叔祖也没有再继续他的记录工作。
手稿的第一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但那些相关的零散笔记却为我提供了更多需要思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不是我根深蒂固的怀疑论哲学观在作祟,我就不会再继续对那个年轻人抱有疑虑了。这里提到的笔记都是不同的人对他们的梦境的叙述,从时间段上讲,就是威尔科克斯出现怪梦的那段时间。看上去,我叔祖好像很快就开始了一项广泛而庞大的调查计划,几乎涵盖了他所有可以直话直说的朋友,他让他们把每晚做的梦都告诉他,还包括以前曾经有过的不寻常的梦境和出现的日期。对于他的要求,似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但他还是得到了很多的反馈,多到他恨不得有个秘书才好。那些反馈信函的原件都没有保留下来,但他的笔记很完整地把它们分类摘抄了。那些商界和社交圈的普通人,即新英格兰传统的“社会中坚分子”,给出的差不多都是消极的结果,只有偶尔几例在夜间出现过心神不宁的情况,而且都是在3月23日到4月2日之间,也就是小威尔科克斯出现精神错乱的那段时间。搞科学的人给出的结果也不太好,只有四例模模糊糊地叙述说曾经短暂地梦见过神秘的景象,其中一例还提到了一个可怕的、不寻常的东西。
那些来自艺术家和诗人的反馈才是他所期盼的结果,而且我相信,如果他们能对比笔记的话,肯定会被吓坏的。事实上,因为没有他们的原始函件,我还将信将疑地觉得叔祖提出的可能都是对答案有诱导性的问题,或者他只整理了他想要的那些函件的内容。正因为如此我才仍旧觉得,是威尔科克斯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叔祖手里有一些老资料,便跑来欺骗这个老科学家。来自艺术家的这些反馈都讲到了一个令人心神不安的故事。从2月28日开始到4月2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梦见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在威尔科克斯精神错乱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这种梦也出现得更频繁了。在那些毫无保留的反馈中,四分之一的人说到了威尔科克斯描述过的景象和声音;有些人坦承说到最后梦见大怪物的时候,感到非常害怕。笔记中还特别提到了一例很惨情况。被调查对象是一个很著名的建筑师,爱好神秘学和神智学,在小威尔科克斯发病的同一天,他也陷入了极度疯狂的状态,不断地发出尖叫,让人把他从某个被遗忘的地狱居民手里救出来,就这样,几个月之后,他死了。如果我叔祖提到这些案例的时候不是用的编号,而是用了真名的话,我肯定会去做一些查证和私访;事实上,我还真找到了几个人。他们全都证实了那些笔记的内容。我常常想,那些被叔祖调查过的人是否都像这几个人一样被蒙在鼓里。幸运的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实情。
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那些剪报都简略地提到了在那段时间里出现的恐慌、癫狂和怪僻的案例。安吉尔教授肯定是找了一家剪报社帮忙,因为那些剪报的数量非常之大,而且消息来源于全球各地。在伦敦有一起夜间自杀事件,一个独居的人,在睡梦中发出了骇人的惊叫,随后就跳出了窗外。在南美有一个疯狂的人写了一封不着边际的信给当地一家报纸的编辑,说他从他看见的幻景里推断出了恐怖的未来。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急件,讲述一群神智论者为了某种从没出现过的“光荣圆满”,全都身着白袍,而从印度来的消息有保留地提到了在接近3月底时出现在国内的严重的动荡不安。伏都教徒在海地频频纵酒狂欢,非洲的偏远村落出现了不祥的、低沉的轰鸣。在菲律宾的美国军警发现一些部落在这段时间内麻烦不断,纽约警察在3月22日夜里遭到了歇斯底里的累范廷人的攻击。在爱尔兰西部也出现了许多谣言和传说,一个名叫阿多斯-波诺特的怪诞画家,在1926年的巴黎春季沙龙上挂出了一幅亵渎神明的画“梦景”。还有好多记录的是发生在疯人院里的麻烦事。合计是一大堆不可思议的剪报;而且至今令我几乎无法正视已被我弃置一旁的那种无情的理性主义。但当时我依然认定小威尔科克斯早就知道教授提到的那件陈年往事。
克苏鲁的呼唤——巡官勒格拉斯的故事
在那份主要文稿的第二部分讲的是一件往事,也就是这件事令我叔祖对小威尔科克斯的梦和他的浅浮雕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上面说,我叔祖从前有一回曾看到过那个可怕的、不知名的怪物的勾勒图,还苦苦地思考过那类不为人知的象形文字,并且听说过和“克苏鲁”三个字发音差不多的词;有了这么多可怕的关联,也就难怪他会怀疑小威尔科克斯并且又追着他问个不停了。这件往事发生在17年前的1908年,当时美国考古学会在圣路易斯开年会。安吉尔教授凭借他的专业权威和造诣,在所有的研讨会上都充当了主角,就连那些想要就一些问题寻求专家解释和准确解答的非专业人士也把他选为首要的咨询对象。
在那些非专业人士当中有一个人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他是一个貌不出众的中年男子,从新奥尔良远道而来,想要找一些在当地无法得到的专业资料。他名叫约翰•雷蒙德•勒格拉斯,是一名警察巡官。他带来了一座形状怪异、令人厌恶的小石雕,一看就知道是很古老的东西,而他也说不清它的出处。勒格拉斯巡官对考古学没有丝毫的兴趣。正相反,他来这儿完全是出于他的职业需要。那个像是石偶、神物或是其它什么东西的小石雕是在几个月前的一次突袭行动中缴获的,当时他们怀疑伏都教正在新奥尔良南部一个树木繁茂的沼泽地里集会;当警察目睹了围绕着它进行的如此特别、如此骇人听闻的仪式后,他们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他们根本没听说过的神秘教派,其残忍的程度甚至连最邪恶的非洲伏都教派都望尘莫及。关于小石雕的来历,他们审讯了那些被抓获的人,得到的是一些奇怪的、很难令人相信的故事,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发现了;因此,他们急于找一些古文物研究者帮他们鉴定这个骇人的小雕像,以便能追查到这个神秘教派的源头。
勒格拉斯巡官没想到他带来的东西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那些搞科学的人一见到它就显出了异常的兴奋,赶紧蜂拥到他身边,盯住那个形状怪异、神秘莫测的古代小石雕看个不停。没人能说出这个可怕的东西是属于哪个雕刻学派的,在无法确定年代的石头的暗绿色的表面上,似乎记录了千百年的岁月。
最后,为了能近距离地观察和仔细研究,科学家们开始慢慢地传看这个石雕。它大概有七八英寸高,艺术工艺精妙。它刻画的是一个怪物,隐约带有人的轮廓,却长着一个像八爪鱼似的有好多触须的脑袋,身体像是覆着鳞片的胶状物,前后都长着巨型的脚爪,身后还有一对狭长的翅膀。它似乎充满了一种异常的、令人恐惧的恶毒,稍显臃肿的肥胖身躯蹲倨在一块上面刻满难以辨认的字符的长方形巨石或底座上。它的翅膀尖抵在巨石的后沿上,臀部居坐正中,长长的、蜷曲着的后脚爪抓住了巨石的前沿,并且向下垂了差不多有底座高度的四分之一那么长。它像八爪鱼似的脑袋向前伸着,面部触须的末端扫到了它搂抱着膝盖的巨大的前爪上。整个形象异常的逼真,并且因为它的来源不明而显得更加恐怖。勿庸置疑的一点就是,它源于无法计算清楚的久远年代,但是它又没显现出与已知的人类文明社会初期或其它任何时期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有联系。此外,它的材质也成了一个谜;圆润的、暗绿色的石头上有金色的,或说是彩虹色的斑点和条纹,这在地质学或矿物学中都是前所未见的。底座上的字符也同样令人费解;在场的人尽管汇集了世界上一半的语言学专家,但他们甚至找不出和这些字符稍有渊源的同类字符。它们和石雕的主题以及材质一样给人一种可怕的、遥不可及的感觉,就我们的了解,它显然不是人类的产物,其中有些地方会令人恐怖地联想到古老而邪恶的生命、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
科学家们纷纷摇头表示他们被巡官的问题难住了,但其中有一个人对怪物的形状和那些字符有了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并犹犹豫豫说起了他所了解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怪事。这个人就是已故的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教授威廉•钱宁•韦布,他也是一个探险家。48年前,韦布教授曾经有一次远赴格陵兰岛和冰岛,想要寻找一些用古代北欧文字刻写的碑文,但是没有找到;当他登上格陵兰西海岸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部落,也许是一队退化了的爱斯基摩人信徒,他们崇拜的是一个形状怪异的魔鬼,那个残忍、可憎的形象曾令他胆战心惊。其他的爱斯基摩人部落对那种信仰知之甚少,并且一提到它就显出很害怕的样子,说那是从世界还未形成之前的可怕的万古时代传下来的。除了无以名状的礼拜式和用人类献祭之外,它还会用一些承袭下来的怪异的仪式祭拜一个至高无上的远古邪神;韦布教授从一个上了年纪的爱斯基摩巫医那儿详细地记录了一份语音拷贝,用他所知道的最贴切的罗马字母标注出了各种声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群教徒有一个精心呵护的偶像,当极光高挂冰川的时候,他们会围着那个偶像跳舞。教授说,那是一个很拙朴的石质浅浮雕,刻着一个很丑陋的图像,还有一些神秘的字符。按他的话说,它和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带有野蛮意味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处。
教授的话令与会的人感到惊愕不安,令勒格拉斯巡官倍感兴奋;他立刻开始不断地向教授发问。他的人通过审讯那些从沼泽地抓来的邪教信徒,已经记录了一些在祭典中吟颂的内容,所以他请求教授尽可能地回忆一些他从爱斯基摩巫医那里记下的音符。经过仔细地比对,巡官和教授都一致认为在分隔遥远的两个地方发现的两种可怕的祭典,在吟颂的内容上有相似之处。爱斯基摩巫医和路易斯安那的沼泽牧师在赞美他们的类似偶像时基本上用的是相似的音符:
“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
勒格拉斯比韦布教授还知道得多一点,那就是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在他手里的几个被拘留的杂种曾经反复地跟他说起过他们从他们的大神父那里领会到的这些词的含义。其中大概的意思是:
“在他在莱尔的寓所里,死去的克苏鲁等待梦景。”
此时,在众人的急切的要求下,勒格拉斯巡官尽其所能详尽地叙述了他和沼泽信徒打交道的过程,并引起了我叔祖极大的关注。他讲的内容有点像神话作者和神智学者最疯狂的梦境,揭示的是这些杂种和贱民想要最终实现的、一个令人惊愕的宇宙幻想。
那是在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察局接到了一个来自南部沼泽和泻湖区的紧急求助。在那片公地上合法居住的民众——大部分是生性善良、古朴的法国武装民船船民的后裔,每每在夜里受到某种不明对象的侵扰,而且令他们感到很恐怖。显然,那是伏都教的一支,但比他们所了解的伏都教要可怕得多;他们曾远远地听到过从那片他们从未涉足过的黑压压的林地中传来的充满恶意的手鼓声,而且从那时起,他们中的一些妇女和儿童就失踪了。来报信的人惊恐万分地说,他们再也无法忍受那些疯狂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尖叫,令人胆寒的吟颂,和舞动的鬼火了。 因此,一个由20人组成的警察分队分乘两辆马车和一辆汽车,在那个报信人的引领下,于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向沼泽地进发了。他们在车子再也无法通过的地段下了车,又在暗无天日的柏树林里默默地跋涉了好几英里。丑陋的树根和令人厌恶的寄生藤垂挂的藤条困扰着他们,奇形怪状的树木和遍布的真菌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抑郁的气氛,而偶尔出现的一大堆潮湿的石头或腐败的残垣断壁更强化了这种氛围。终于他们来到了公地定居点,映入眼帘的是一堆杂乱拥挤的可怜的棚屋;欣喜异常的定居者跑过来围住了他们这一队手拿提灯的人。此时从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了沉闷的手鼓声;随着风向的变化,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发狂般的尖叫声。透过灰暗的矮树丛,似乎能看见在无尽的夜色中有微微发红的、眩目的闪光。那些惊恐的定居者宁愿自己被单独地留在原地,也不愿向那片正在举行邪恶祭典的地方挪移半步,勒格拉斯巡官只好带着他的19个手下,在无人引路的情况下,一头扎进恐怖的黑暗中。
他们踏入的这片区域自古以来就有很不好的名声,白人对此地一无所知,并且几乎从没来过。传说中这里有一个隐秘的湖泊,是凡人所看不到的,湖里栖息着一个巨大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像水螅似的、白色的怪物,长着一双发亮的眼睛;那些定居者在私下里传说,在午夜时分,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会从地底下的洞穴中冲出来敬拜这个怪物。他们说,在还没有迪伊博维尔的时候,在还没有拉萨尔的时候,在还没有印第安人的时候,甚至在林子里还没有野兽和小鸟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怪物了。它是一个梦魇,看见了它也就意味着死。但它会让人做梦,这样他们就能知道要躲开它。实际上,现在这些伏都教徒祭拜的地点是在这片可怕的区域的最边缘,但那地方已经是很糟了;说不定,对那些定居者来讲,这些伏都教徒举行祭拜的地点远比他们制造的声音和事端更可怕。
当勒格拉斯他们在沼泽地里艰难地向着眩目的红光和沉闷的手鼓声方向前进的时候,回响在他们耳边的是只有诗人或疯子才能欣赏得了的喧嚣声。那中间夹杂着人类独有的声音,和野兽独有的声音,还有更可怕的、分不出是人是兽发出的声音。野兽般疯狂的吼叫和哭嚎划破了夜空,在暗如黑夜的树林里回荡,仿佛刮起了来自地狱深渊的风暴。偶尔地,那些无序的呼号会停息下来,在一片嘶哑的、像是经过了编排似的齐声合唱中,会响起那令人惊骇的吟颂:
“菲恩鲁-米戈路内夫-克苏鲁-莱尔-瓦纳戈-富坦。”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树木稀少的地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令他们大吃一惊。他们中有四个人已经快站不稳了,一个人晕倒了,还有两个人被吓得不住地惊叫。勒格拉斯用沼泽地上的水泼醒了那个被吓晕过去的人,他们都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几乎被眼前恐怖的景象搞得不知所措了。
在一片沼泽中,有一块大约一英亩左右的、自然形成的草地,没有树木,还算比较干燥。一群人正在上面跳跃、扭摆,那怪异的样子只有塞姆或是安格罗拉才能描绘出来。这些血统混杂的人赤裸着身体,围着一个由篝火形成的巨大的圆圈翻腾着,发出像驴一样的嘶鸣,像牛一样的吼叫;在火圈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大约8英尺高的巨石,在巨石的顶端,突兀地放着一个小雕像。以巨石为中心支架,在围绕着巨石的一个大圆圈上,均匀地分布着10个绞架,那些失踪的定居者被头朝下地吊在上面。那些信徒就在这个圆圈里,围成一圈,蹦跳着,嘶吼着,像是在进行永不停息的酒神节狂欢似的,按从左到右的方向在火圈和牺牲圈之间转动着。
也许只是出于幻觉,也许只是由于回响,一个容易激动的西班牙裔警员觉得他好像听见了从遥远的密林深处传来的和这个祭典相呼应的吟颂声。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约瑟夫•D•加韦兹,我后来还见过他,并且问过此事;他承认他有过发狂的幻觉。他说他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巨大的翅膀拍动时发出的声音,并且看见在很遥远的树后面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和一个像一座山那么大的白色的身躯,但在我看来,他是听当地的迷信传说听得太多了。
实际上,勒格拉斯和他的人只在那儿呆立了很短的时间,便想起了他们的职责。尽管那里聚集了近百名可恶的狂欢者,他们还是手拿武器,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群令人作呕的乌合之众。那无法描述的喧嚣和混乱场面足足持续了5分钟,有人奔逃,有人开枪,有人挥拳乱打,最后,他们抓到了47个面色阴沉的人,勒格拉斯命令他们马上穿好衣服,在两列警察中间排成一队。有5个信徒倒在地上死了,有两个受了重伤,由他们的同伙用简易担架抬着。放在巨石上的那个偶像当然就被人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交给了勒格拉斯。
经过了一段紧张、疲惫的旅程,他们回到了警察局总部。通过核实身份,他们发现,那些被捕的人都是一些很卑贱的、血缘混杂且精神不正常的人。他们大多是水手,只有少数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儿,大部分的人都是来自佛得角的西印度人,还有Brava的葡萄牙人,这给这个人员混杂的教派凭添了一份伏都教的色彩。在进一步审讯之前,他们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支比黑人的拜物教更深厚、更久远的教派。这些教徒虽然卑贱、愚昧,但他们对所信奉的教义的中心思想都抱有惊人一致的认识。
照他们所说,他们崇拜的是从天外来的大恶神,在人类还未出现的时候,它们就生活在最初的地球上。那些大恶神现在已经死了,入了地,进了海,但它们的尸体托梦给了第一批人类,把它们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而他们创立了这个永远也不会灭亡的教派。他们说,他们的教派过去一直存在着,将来也会永远存在,它隐身在世界各地的偏远地区和黑暗的角落里,等待着有一天它的大牧师克苏鲁从他位于海底大都市莱尔的黑屋子里出来,重新统治地球。有朝一日,当那些星星都做好了准备的时候,他将发出召唤,而他们这些信徒将随时准备着去解放他。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有一个秘密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人类绝对不是地球上唯一有智慧的生物,因为曾有来自黑暗的形体造访过忠实的信徒。但它们都不是大恶神。没有人曾经见过大恶神。那个石雕偶像就是伟大的克苏鲁,但谁也说不清那些大恶神和他长得是否一样。现在已经没有人认识那些古老的字符了,但这些事还是通过口口相传流传了下来。那句吟颂虽不是秘密,但他们只会悄声私语,从未大声地把它说出来。它的含义就是:““在他在莱尔的寓所里,死去的克苏鲁等待梦景。”
在被捕的人里,只有两个被证明是心智健全的人,将会被处以绞刑,其余的人都被送到不同的公共机构托管了。所有的人都否认参与了祭祀杀牲,并声称那是黑翼神所为,是它们从隐没在经常有鬼魂出没的林地里的它们自古以来的集会地跑出来干的。但警方无法找到和黑翼神有关的证据。他们真正得到的线索主要都来自于一个年岁很大的、名叫卡斯特罗的梅斯蒂索混血儿,他声称曾出海到过一些神秘的港口,并且和隐匿在中国的大山里的一个教派的不朽的领袖交谈过。
老卡斯特罗还记得一些可怕的传说,这些故事令那些神智学者的猜测变得无足轻重了,使人类和世界的历史相形之下似乎变得很新近,很短暂。在千万年前,其它“物种”统治着地球,“它们”曾建造了许多巨型的城市。他说,那个长生不老的中国人曾经告诉过他,“它们的遗迹”就是太平洋岛屿上的那些巨石。在人类出现之前很久很久的时候,“它们”就都死了,虽然有唤醒“它们”的办法,但要等到那些星星在永恒的轮回中重新回到它们正确的位置。“它们”就是从那些星星上来的,并且带来了“它们”的偶像。
卡斯特罗说,这些大恶神并不是血肉构成的。它们有形状——这个具有外星风格的偶像不就是个证明吗?——但那个形状什么也不是。当星星就位的时候,“它们”就能在太空中穿梭,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但如果星星的位置不对,“它们”就不能活了。虽然“它们”不再活着,但“它们”也决不会真的死去。“它们”都住在“它们”的巨型都市莱尔的石屋里,强大的克苏鲁用咒语保护着“它们”,等待着星星就位的时候实现荣耀的复苏。但到了那个时候,必须要有外力来解放“它们”的身体。保护着“它们”的咒语同时也使“它们”动弹不得,“它们”只能清醒地躺在黑暗中思索着,任无尽的时光流逝过去。“它们”用意会作为交流的方式,使“它们”能了解宇宙中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它们”就正在“它们”的坟墓里谈话呢。在无尽的动荡过去之后,出现了第一批人类,大恶神托梦把秘密告诉了他们,因为只有这样,“它们”才能让人类听懂“它们”的语言。 接着,卡斯特罗又小声说道,第一批人类把大恶神给他们看的小偶像当崇拜物,创立了教派;小偶像是从黑暗的星星上带来的。直到星星再次就位,那个教派也不会毁灭,神秘的牧师会把伟大的克苏鲁从他的坟墓中解放出来,让他重新统治地球。那个时刻很容易分辨出来,因为到那时人类将变得和大恶神一样,自由,野蛮,超越了善恶的界限,将法律和道德都抛在一边,所有的人都快乐地喊叫着,拼杀着,狂欢着。然后,那些被解放的大恶神就会教他们用新的方法喊叫、拼杀、狂欢、自娱自乐,整个地球将经历一场狂欢和自由的浩劫。同时,通过适当的礼拜仪式,教徒必须把那些古老的方法铭记在心,并且要暗示出他们的回归。
过去,被困在坟墓里的大恶神曾托梦给某些人,和他们交谈,但后来出了点事。巨型都市莱尔和它的那些巨石以及坟墓一起被海浪吞没了;深深的海水充满了远古的神秘,即便是意念也无法穿透,就这样大恶神和人类的交流被切断了。但记忆并没有消亡,那些牧师说,当星星就位时,莱尔就会重新浮出水面。那时,还有地球的黑魂灵从地下钻出来,带来了海底的传话。对于那些传话,老卡斯特罗不敢讲得太多。他匆忙闭上了嘴,不管怎么劝,都不肯再开口。关于大恶神的体量,他也不肯多说。关于教派,他说,他认为其中心位于无路可寻的阿拉伯沙漠中,就是艾尔姆,即柱城的所在地。它和西欧女巫教并不同源,并且除了它的教徒之外,别人对它几乎是一无所知。任何一本书都不曾真正提到过它,但那个长生不老的中国人曾说起过,在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里有这样一个很值得研究的双句:
“永远躺下的并没有死去,
在神秘的万古中即便是死亡也可以死去。”
勒格拉斯被深深地触动了,同时他又感到十分困惑,依然徒劳地想弄清教派在历史上的分合情况。卡斯特罗说的显然是实情,那确是一个大秘密。图兰大学的专家既不了解这个教派,也不知道那个偶像的情况,所以,勒格拉斯来到了这个汇集了国内最权威的专家的地方,但也只是听到了韦布教授的格陵兰故事。
勒格拉斯的故事和那个小雕像在年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但考古学会并没有在他们的正规刊物中提到这件事。对于那些习惯于和各种骗子打交道的人来说,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要提高警惕。有一段时间,勒格拉斯曾把小雕像借给了韦布教授,但在教授去世后,小雕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并一直由他保管着,前不久,我还在他那里看到了它。那真是一个可怕的玩意儿,和小威尔科克斯的梦幻雕塑如出一辙。
我并不奇怪,为什么叔祖在听了小威尔科克斯的故事后会显得如此兴奋,换了你,你又会怎么想呢?——在你了解了勒格拉斯所掌握的那个教派的情况之后,又听到一个很敏感的年轻人说他梦到了一个形象和一些象形文字,而这些和描绘在那个从沼泽地缴获的小石雕上的内容以及刻画在那个格陵兰偶像上的内容是一样的,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梦里准确地听到了和爱斯基摩巫医和那些路易斯安那杂种的发音惊人地相似的三个字符。所以,安吉尔教授理所当然地马上就展开了一个非常全面的调查。但我还是怀疑小威尔科克斯曾间接地听说过那个教派,并编织了一系列的梦境来欺骗我叔祖。当然,叔祖收集的那些梦境报告和剪报确是强有力的明证,但我的理性以及整个事件的荒唐程度还是让我认准了我的想法。我很完整地把手稿又读了一遍,并研究了那些和勒格拉斯所说的那个教派有关的神智学和人类学著作的笔记,然后我便去普罗维登斯找到了小威尔科克斯,并且告诉他,我对他欺骗一个上了年纪的、做学问的老人这一行为非常不满。
威尔科克斯依然是独自住在托马斯街上的“鹫尾花大厦”,那是一座丑陋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效仿了17世纪布列塔尼式的建筑风格,位处于那片座落在古老的小山丘上的、可爱的殖民时期的建筑当中,并且有全美最精致的乔治亚式尖塔做比照,它正面外墙拉毛式的粉饰显得很招摇。我到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工作,看到周围散放的小样,我不得不立刻承认他确实有过人的天赋。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因为他把那些被阿瑟•马臣用散文唤醒的、以及被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用诗和画描绘出来的梦魇和幻想的事物,表现在了他的泥塑中,并且有朝一日也会把它们表现在大理石上。
他的肤色很深,显得很憔悴,还有几分邋遢,听到我的敲门声,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无力地转过身来问我有何贵干。当知道了我是谁之后,他才有了一些兴致;我叔祖虽然对他的怪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研究他的梦。我也没告诉他更多这方面的事,只是想巧妙地引他说出实情。很快我就确信,他说的绝对是真的,因为在谈起他的梦境时,他的表现是勿庸置疑的。那些梦境和它们在潜意识里的作用深深地影响到了他的作品,他给我看了一个恐怖的雕像,那线条中蕴藏的黑暗的力量令我感到震惊。除了在他自己的梦幻浅浮雕中见过这个形象,他不记得曾经看见过这个雕像的原型,但这些轮廓在他的手里很自然地就形成了。毫无疑问,那就是他在精神错乱的时候提到的那个巨大的形体。很快他就表明,除了我叔祖在连续不断的提问中透露出来的一些内容之外,他确实是对那个神秘的教派一无所知;而我又开始努力地想,他是否还有可能从别的途径获得那些可怕的印象。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理想化的方式说着他的梦境,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地展现了由圆润的绿色巨石组成的阴冷潮湿的巨型城市——他还很怪异地提到,那些巨石的“几何体”全都是不对的,让我在充满恐惧的期待中似乎也听到了来自地下的呼唤:“克苏鲁-富坦,”“克苏鲁-富坦。”这些词汇是在那个可怕的祭典中吟颂过的内容,尽管我没有失去理性,但我还是被深深地打动了。我相信,威尔科克斯曾经无意中听说过那个教派,但并没有特别地记住它。不久之后,它所形成的鲜明的印象还是通过他的潜意识体现在了他的梦境中、他的浅浮雕里,以及正被我拿在手里的这个雕像里;如此看来,说他是欺骗叔祖的骗子,绝对是冤枉他了。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他那种略显病态和做作的样子的,但我还是很欣赏他的天赋和真诚。我很客气地和他道别,并祝愿他事业成功。
关于那个教派的事依然令我着迷,有时我还会幻想着我会因为考证到了它的渊源和关系而出名。我到新奥尔良走访了勒格拉斯以及其他参与那次突袭行动的人员,亲眼目睹了那个可怕的石雕偶像,甚至还找到几个仍健在的教徒问过话。可惜的是,老卡斯特罗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虽然我的所见所闻不过是再次印证了我叔祖所写下的内容,但我还是感到很兴奋,因为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正在探究一个非常真实、非常神秘、非常古老的宗教,一旦有所发现,我将会成为一个知名人类学家。我依然还是坚持彻底的唯物主义的态度,我希望我现在依然如此,同时忽略了那些梦境笔记和安吉尔教授收集到的剪报之间存在的令人无法解释的、不同寻常的巧合。
我开始怀疑一件事情,我现在甚至担心我已经弄明白了,那就是我叔祖极不正常的死因。他是在一条狭窄的坡道上跌倒的,当时他正从一个外国杂种聚居的旧码头走出来,有一个黑人水手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我清楚地记得,路易斯安那州的那些教徒就是些混血儿和水手,我想他们要是动用在他们的信仰中所宣扬的某些神秘的手段以及毒针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当然,勒格拉斯和他的手下并没有出问题,但是,在挪威,有一个水手看了某些东西后就死掉了。我叔祖碰巧知道了雕塑家的梦以后,又做了进一步的调查,这会不会也传到了魔鬼的耳朵里呢?我认为,安吉尔教授的死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或者是他有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我是否也会和他一样呢,这还得走着瞧,因为我现在知道的也很多了。
克苏鲁的呼唤——来自大海的疯狂
如果上天真的想要眷顾我的话,他就不应该让我有机会看到垫在搁板上的一页报纸。那确实是我无意中发现,因为那是一份澳大利亚的老刊物,1925年4月18日出版的《悉尼公报》。在它出版的时候,剪报公司正在贪婪地为我叔祖收集研究材料,但他们竟让它成了漏网之鱼。我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停止了对那个教派——安吉尔教授称之为“克苏鲁教”——的调查,并且正在新泽西州的帕特森看望一个很博学的朋友,他是当地一个博物馆的馆长,知名的矿物学家。一天,我们正在博物馆的一间储藏室里查看那些被草草地放在搁架上的矿物标本时,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垫在那些石头下面的旧报纸上刊登的一幅图片吸引住了。那就是我提到的那张《悉尼公报》,那幅图片上有一个骇人的石头雕像,和勒格拉斯在沼泽地里发现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把放在报纸上的宝贝石头都挪开来,仔细地看着报纸,但很失望地发现它的篇幅并不长。但它所报道的内容还是对我即将放弃的探究工作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急忙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了下来。那上面写着:
海中发现神秘弃船
“警醒号”拖曳损毁严重的新西兰武装快艇抵港。
一人生还,一人死在船上。据称曾在海上发生拼死的战斗,并有伤亡。获救海员拒绝详细讲述神秘的经历。在他的物品中发现了一个怪异的偶像。详见下文。
莫里森公司的“警醒号”货轮从智利的瓦尔帕莱索港启航,今天上午抵达它在达令港的卸货码头,其拖曳的武装快艇“警报号”也一同抵港,“警报号”来自于新西兰达尼丁港,显然曾在战斗中遭受重创并失去动力,4月12日在南纬34度21分、西经152度17分处被发现,当时船上有一人死亡,一人幸存。
“警醒号”于3月25日离开瓦尔帕莱索港,由于遭遇了异常的强风暴和恶浪的袭击,在4月2日时,已经严重地向南偏离了它的航线。弃船是在4月12日被发现的,虽然明显是被弃船只,但船上还有一名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幸存者,同时还发现了一名死者,死亡时间在一周之前。生还者手里攥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骇人的石头偶像,约1英尺高,来自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和学院街博物馆的专家均表示对此物一无所知,而那名生还者说,他是在快艇的船舱里发现这件偶像的,当时它是装在一个样式普通的、带雕刻花纹的小圣物箱里的。
在回复知觉后,此人讲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关于海盗和杀戮的故事。他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挪威人,曾在奥克兰的双桅纵帆船“爱玛号”上做二副,“爱玛号”于2月20日离港出航秘鲁西部港口卡亚俄,随船带了11个人的补给。他说,“爱玛号”在3月1日遇到了大风暴,不仅延误了时间,还远远地向南偏离了它的航线,3月22日,它在南纬49度51分、西经128度34分遇到了“警报号”,当时操控“警报号”的是一些举止怪异、面相邪恶的卡纳加人和欧亚混血儿。那些人蛮横地要求他们调转船头,但被柯林斯船长拒绝了,于是那些人便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恶狠狠地用艇上的铜制大炮向纵帆船发射重火力的排炮。“爱玛号”上的人奋力还击,并在船快要被炸沉时,设法接近并登上了敌船,开始在甲板上与那些人展开肉搏战,并且不得不把他们全部杀死,那些人在人数上稍稍占优,并且显得特别凶恶,虽然在搏斗的时候显得相当笨拙,但很拼命。
“爱玛号”上的三个人,包括船长柯林斯和大副格林,都被杀死了,剩下的8个人在二副约翰森的带领下,驾驶着被缴获的快艇,按照他们原定的航向继续向前,想弄清楚那些人为什么要让他们掉头。第二天的情况似乎是这样的: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岛,虽然他们知道在这片海域不应该有小岛,但他们还是决定登岛去看看;有6个人不知是什么原因死在了岸上。约翰森很奇怪地没有把这部分内容说出来,只是提到他们掉进了一个大石缝里。后来的情况好像是,他和一个同伴回到了快艇上,并试图操控它,但快艇被4月2日的大风暴打坏了。从那时起直到4月12日他获救,这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几乎不记得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的同伴威廉•布雷登是什么时候死的。布雷登之死没有很显见的原因,很可能是由于刺激或暴晒。从达尼丁发来的电报说,“警报号”在当地是一条广为人知的海岛商船,在港上的名声并不好。船主是一些很怪异的欧亚混血儿,他们经常在一起集会并在夜间跑到树林里去,很是令人好奇;在3月1日发生了大风暴和地震后,它紧接着就仓促出航了。我们在奥克兰的记者说,“爱玛号”和她的船员口碑都非常好,约翰森也被认为是一个沉着冷静、值得尊敬的人。从明天起,海事法庭将会对整个事件展开调查,并要尽量促使约翰森说出更多的真相。
全部内容就是这些,还有一张那个可憎的偶像的照片;但我的脑子已经开始飞快地转起来了。这是新发现的关于“克苏鲁教”的宝贵资料,而且还证明了它不仅在陆地上有不同寻常的影响,在海里也一样。那些混血儿船员带着他们可怕的偶像在海上游荡,并要求“爱玛号”掉头,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呢?有六个“爱玛号”的船员都死在上面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岛屿是怎么回事,令二副约翰森讳莫如深的又是什么呢?海事庭副庭长的调查结果如何呢,达尼丁的人知道有那个伤风败俗的教派吗?最绝的是,在那些不同寻常的日期里发生的事和被我叔祖精心记录下来的不同事件之间存在着意义重大的联系。
3月1日,按照国际日期变更线来划分的话,也就是我们的2月28日,发生了地震,刮起了大风暴。“警报号”和她那些邪恶的船员仿佛受到了召唤似的匆忙从达尼丁出航,而在地球的另一端,诗人和艺术家开始梦见奇怪的、潮湿的巨型城市,还有一个年轻的雕塑家在梦里刻出了恐怖的克苏鲁的形象。3月23日,“爱玛号”的船员登上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岛,还有六个人死了;就在同一天,那些敏感的人梦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大怪物,还有一个建筑师疯掉了,一个雕塑家突然变得精神错乱了!而4月2日的这场大风暴呢,在这一天,所有和潮湿的城市有关的梦都消失了,威尔科克斯也从那场奇怪的发热中复原了。所有这一切,和老卡斯特罗所暗示的有关大恶神和它们即将到来的统治时期、它们的教义和它们神秘的梦都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就要栽倒在人类的力量所不及的、宇宙恐怖的边缘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肯定只会引起心里的恐慌,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4月2日打断了各种可怕的邪恶力量对人类心灵进行的攻击。 在紧张地发了一整天的电报并安排好一切之后,当天晚上,我便辞别了我的朋友,坐上了开往旧金山的火车。不出一个月,我已经身在达尼丁了;我发现那里的人对那些在海边的老酒馆里闲逛的神秘教徒一无所知。码头的浮渣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去特别关注;但还是有人含混地说起了这些杂种曾经做过的一次内陆旅行,在那段时间里,远处的山丘上还曾隐约响起了鼓声,并燃起了红色的火焰。在奥克兰,我了解到,约翰森在去悉尼参加了一次敷衍了事且没有结果的调查之后,回来的时候“头发都白了”,此后便卖掉了他在西街的平房,和他太太一起坐船回他在奥斯陆的老家了。关于他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的朋友不比海事庭的官员知道的多,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把他在奥斯陆的地址给了我。
随后我便到了悉尼,但我和船员以及海事庭的人所进行的谈话都是徒劳无益的。我在悉尼湾的圆环码头看到了“警报号”,此时她已经被卖掉了,并转做商业用途,我从她那里依然是一无所获。那个蹲倨在刻有象形文字的底座上、长着乌贼头、龙身和带鳞的翅膀的小雕像被保存在了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我好好地把它看了够,发现它是一件做工异常精细的作品,那种神秘、恐怖、古老的意味和不同寻常的材质都和我在勒格拉斯那儿看到的稍小的那件雕像一模一样。馆长告诉我说,地质学家认为它是一个可怕的谜;他们发誓说,地球上根本不存在这种石头。我想起了老卡斯特罗给勒格拉斯讲的那段关于大恶神的话,不禁打了个冷战:“它们是从星星上来的,还带来了它们的偶像。”
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理变化触动了,我决心去奥斯陆找约翰森二副。我坐船到了伦敦,随即便转船去了挪威的首都;在秋日里的一天,我登上了爱格堡干净、整齐的码头。我发现,约翰森的住址位于哈罗德皇帝的老城里,在整个大城区被改称为“克里斯蒂娜”的那几个世纪里,只有老城还一直延用着“奥斯陆”这个名字。我坐了一小段出租车,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了一幢整洁的古建筑的大门。一个愁容满面的黑衣女人来应了门,当她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说,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失望。
他太太说,他回来之后没活多久,1925年在海上发生的事把他毁了。他告诉她的事并不比他告诉公众的多,但他留下了一份用英语写的手稿,照他的话说,是一份“技术文件”,很显然,他是为了防备她无意中看到手稿而受到伤害。那天,他正穿行在哥登堡船坞附近的一条窄巷里,从一个屋顶阁楼的斜窗里掉下来了一捆纸,把他砸倒了。两个东印度水手马上把他扶了起来,但还没等救护车赶到,他就死了。医生没有找到确切的死因,认为可能是心脏以及他虚弱的体质出了问题。
此时,我感觉到那神秘的恐怖正在啃咬着我,它决不会放过我的,直到我也“意味地”或是因为什么其它原因死去为止。我对他的遗孀说,那份“技术文件”是和我有关的,并就此拿到了手稿。我把它带走了,在返回伦敦的船上,我开始看那部手稿。那是一份很简单的、结构松散的东西,是一个心地单纯的水手努力写成的事后回忆录,上面逐日记录了那可怕的最后一次航行。我无法逐字逐句地把它转述出来,它很长,也有些晦涩,但我能够把其中主要的内容讲出来,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我会觉得海水拍打着船身的声音是如此令我难以忍受,令我要用棉花来堵住耳朵。
感谢上帝,约翰森并未了解事情的全部,即便是他看见了那个城市和“它”。但每当我想到那种不断在生命背后隐现的恐惧,以及那些来自于古老星球的邪恶势力时,我就会睡不踏实,那些邪恶势力正沉睡在海底,等待着随时会发生的又一次地震把它们巨大的城市托举起来,让它们重见天日,让那些教徒来解放它们。
正如约翰森对海事庭的人所说的那样,“爱玛号”在2月20日离开奥克兰的时候,船上只装了压舱物,并没有装货,由地震引发的强风暴猛烈地袭击了他们,令他们感到无比恐惧。待他们恢复了对船的控制后,他们的航程一直很顺利,但在3月22日的时候,他们被“警告号”拦截了,我能感觉到,他在写到“爱玛号”被炸沉的时候,很伤心。当他谈到“警告号”上的那些黑皮肤的恶魔教徒时,显得很害怕。他们的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邪气,这使得他们的毁灭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约翰森搞不懂为什么海事庭会指控他和他的同伴防卫过当。当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驾驶着缴获的快艇继续前进时,他们看见了海面上有一个巨大的石柱,而在南纬47度9分、西经126度43分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由淤泥、海底沉积物和遍布海草的巨型石建筑组成的海岸线,那正是人类最大的恶梦——由那些来自神秘星球的庞然大物在无法记数的万古永世之前建造的鬼城,莱尔。那里躺着伟大的克苏鲁和他的同伙,他们隐身在糊满绿泥的穹顶下,发出召唤,经过数不清的轮回,那些召唤变成了恐怖的梦,钻进了敏感的人的脑子里,同时那些召唤还变成了命令,让那些忠实的信徒来解放它们。约翰森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但他很快就看到了一切!
我估计,真正突出水面的不过是一个山顶,是骇人的、由巨石构成的堡垒,也就是掩埋着伟大的克苏鲁的那部分。当我想到那些邪恶势力可能就将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我恨不得马上就自行了断。约翰森和他的同伴被眼前这个恍若传说中的空中花园巴比伦似的宇宙奇观惊呆了,而且肯定不用人指点就知道这不是地球上能有的建筑。他们惊叹着那些绿色石块令人难以置信的体积,惊叹着那些巨型石柱令人眼晕的高度,并且惊奇地发现,那些巨大的石像和浅浮雕上刻画的形象与他们在“警报号”上的圣物箱里找到的那个小石像上的形象一模一样,从手稿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些景象给约翰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约翰森并不知道未来派的风格是什么样子,但他在描述那个城市的时候,却像极了未来主义者;他没有说出那些建筑确切的样子,只是不厌其烦地细述着那些巨大的角和面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那些面真是太大了,根本不是地球所能拥有的东西,况且那上面还刻着恶魔般的形象和象形文字。我注意到他说到了角,这让我想起了小威尔科克斯曾经对我说起的那些可怕的梦。他曾说过,他在梦里看见的那些几何体都是非同寻常的,都是非欧几里得体,不是我们所认识的球体和维度。而现在,一个学识短浅的水手也说到了同样的东西,而他是实实在在地看见了那些可怕的形状。
约翰森和他的同伴从这个巨大的“雅典卫城”的一处泥泞的坡堤上了岸,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湿滑的巨石,那上面当然不会有我们所谓的台阶了。瘴气从这个浸泡在海里的异形建筑中冒出来,透过那些起了偏振作用的瘴气,他们看到天空中的那个太阳像是变了形似的,而巨石上那些怪异的角也给人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除了巨石、海底沉积物和海草之外,他们尚未看到任何别的东西,但他们却有了某种类似于恐怖的感觉。要不是怕被同伴嘲笑,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早就逃离这里了。他们心不在焉地搜寻着,想要找些可以带走的纪念品,但事实证明那是徒劳的。
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到了巨型石柱的底座上,并大叫着说他发现了什么。其他的人都跟了过去,好奇地看着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雕刻着他们已经见过的、八爪鱼和龙结合出来的形象。约翰森说,那像是粮仓的大门;他们之所以都认为那是一扇门,是因为那上面有装饰性的门楣、门槛,还有侧柱,但他们还无法确定那是什么门——一个平铺着的活门,还是一个斜开的地窖门。正如威尔科克斯曾经说过的,这里的几何关系都是不对的。你无法肯定海面和地面是水平的,所以其它东西的相对位置好像就显得变幻莫测了。 布雷登试着从几个位置推那扇石门,但没有推开。随后,多诺万很小心地围着它查看,边走还边按着不同的部位。他沿着那些可怕的雕刻纹,没完没了地往上爬——如果这门不是平铺着的话,那应该就算是爬了,他们想不通,宇宙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门呢。接下来,那个巨大的平板从顶部开始轻轻地、缓慢地向内侧转开了,而且他们看见它转得很平稳。多诺万滑了下来,或者说是他让自己溜了下来,回到了同伴的身边,他们一同看着那个门的开启。它是以一种斜向的、不规则的运动方式打开的,所以所有的物质定律和透视法则在这里都是不适用的。
门洞里很黑。那种黑暗实在是一个“大优点”,因为它使内墙上本来一目了然的东西变得不那么显眼了。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从里面飘了出来,后来,耳朵很灵的霍金斯觉得他听到从里面传来了很污秽的吼声。他们都只着耳朵听着,而就在他们正侧耳倾听的时候,“它”流着口水,拖着沉重的脚步,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它”的身体是绿色的,质地像胶状物,一点一点地从漆黑的走廊里挤了出来,走到了乌烟瘴气的户外。
可怜的约翰森写到这里的时候,都快写不下去了。在他看来,在那六个最终没能回到船上的水手中,有两个纯粹是在那一刻里被吓死的。“它”的样子无法让人说清楚,任何一种语音都无法形容这种如同地狱般疯狂的、违背所有的事物、力量和宇宙法则的东西。那走出来的简直就是一座山。上帝啊!难怪地球的另一端会有一个伟大的建筑师疯了呢,也难怪可怜的威尔科克斯在那心灵感应的瞬间会狂热地咆哮起来。“它”,来自外星的、绿色粘胶似的东西,已经醒来了,并且要夺回它的权力。星星已经再次就位了,而“它”的教徒没能按计划来解放它,但是几个无辜的水手无意间帮了“它”的忙。经过了千万亿年之后,伟大的克苏鲁又获自由了,又可以为了尽兴而开始劫掠了。
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转身,其中的三个人就被那松软的巨爪扫倒了。愿他们安息吧,如果在宇宙中真的能安息的话。他们是多诺万,格雷拉和昂斯特洛姆。正当他们其余三个人匆忙跳到巨石形成的一望无际的狭长通道上,往快艇方向跑的时候,帕克滑倒了,约翰森发誓说,他是被一个本不应该在那个位置上的石头建筑的一个角吞噬了;那个角虽是一个锐角,但它的表现却好像是一个钝角似的。就这样,只有布雷登和约翰森回到了船上,当他们拼命地向“警告号”游过去的时候,在他们身后,那个像山似的庞然大物迈着笨重的步子从粘糊糊的石头上走下来,站在水边,心有不甘地犹豫着。
虽然他们都上了岸,但并没有把快艇熄火,所以他们手忙脚乱地在驾驶舱和引擎之间忙活了没多久,“警告号”就启航了。她开始慢慢地搅动那致命的海水;在那片恐怖的海岸上,那些来自外星的大怪物站在石头建筑上,像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诅咒奥德修斯的逃生船一样,流着口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此时,伟大的克苏鲁做出了比传说中的独眼巨人更勇敢的举动,它粘滑的身躯溜进了水里,开始追赶快艇,并掀起了仿佛汇聚了宇宙力量般的滔天巨浪。布雷登回头看了一眼,就被吓疯了,不时地大笑,发出刺耳的笑声,直到有一天晚上笑死在船舱里,那时,约翰森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了。
约翰森没有放弃。他知道,除非把快艇开到全速,否则“它”必将会赶上来,但他决心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他把引擎开到全速,然后像箭一样冲到甲板上,倒转着舵轮。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有毒的海水搅得泡沫翻飞,当快艇被抛得越来越高的时候,勇敢的挪威人开着他的快艇迎面冲向了那个正在追赶他的大怪物,那怪物浮在肮脏的泡沫上,就像是魔鬼帆船的船尾。那个丑陋的、扭动着触须的、八爪鱼似的脑袋几乎都要碰到这艘勇往直前的快艇的船头桅杆了,但约翰森依然是毫不留情地继续往前冲。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球胆之类的东西爆裂了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滩粘稠的污秽物,像裂开的翻车鱼似的,空气中有一股恶臭,就像是同时开启了1000个坟墓似的,与此同时,还能听到一个声音,但作者没有把它写出来。顷刻间,快艇便被一团带有刺鼻气味的绿色烟云严严实实地罩住了,随后只在船尾还有一点翻腾的毒云;散落开来的那个无名的外星生物的胶状体又像云雾似的重新聚合成它的原始形状,随着“警报号”不断获得动力,离开它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一切都结束了。从那之后,约翰森对船舱里的那个小石像忿恨不已。有了那第一次勇敢的飞艇经历之后,他没再去努力控制航向,而他的魂好像被什么东西带走了似的。接下来,便是4月2日的那场大风暴,而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他梦见了旋转的光,无尽的深渊,旋转的宇宙,他从深渊冲向了月亮,又从月亮返回了深渊,扭曲的、吵闹着的老恶魔在大笑,长着蝙蝠翼的绿毛小魔鬼也在跟着笑。
从恶梦中醒来后,他被“警醒号”搭救了,接下来就是海事庭官员、达尼丁的街道,还有漫漫的回乡旅程,回到他在爱格堡的老房子。他不能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会以为他疯了。他要在死期来临之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写出来,但不能让他太太知道。要是能把那段记忆抹去的话,死也算是有福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文件,现在我已经把它和浅浮雕以及安吉尔教授的文件一起装到了一个锡盒里。我曾把它们都拼接到了一起,但我希望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已经看到了宇宙中所有可怕的东西。我觉得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叔祖走了,可怜的约翰森走了,我也会走。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教派依然存在。
克苏鲁也依然存在,我想是,它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石缝中,回到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荫庇它的地方。它那个可恶的城市也再次沉入了海底,4月风暴之后,“警醒号”曾在那片水域中航行过,但没发现任何情况;它在地球上的那些信徒依然在偏远的地方,围着一块巨石,把那个小偶像放在巨石顶端,嚎叫、腾跃、摇摆。它应该是被困在了它在海底的、黑暗的无底洞里了,否则此刻的世界将充满惊恐与疯狂的尖叫声。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升起来的会沉下去,沉下去的回再升起来。令人厌恶的东西在深渊中等待、幻想,衰败遍布于人类动荡不稳的都市中。那一刻终会到来——但我不应该去想,也不能去想!让我祈祷吧,如果我在死之前没能把这些手稿毁掉的话,我的遗嘱执行人会小心行事,而不是胆大妄为,别再让别人看到它。
巫师归来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我已经待业好几个月了,手头的积蓄也已所剩无几。所以,当我收到约翰•卡恩比的通知,邀我前去面试时,我自然是喜出望外了。卡恩比登了个招秘书的广告,还要求所有应聘者必须先就他们的工作能力提供一份书面材料,我就按要求写了份东西去应聘。
卡恩比显然是一个做学问的隐士,不喜欢和那么多的陌生人打交道;故而他选择用这种方法来筛除那些不符合要求的人。他简单明了地列出了他的要求,这些要求并不是随便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能达到的。其中,懂阿拉伯语就是必要条件之一;算我走运,我学过这个冷门,而且还获得了学位呢。
我凭着大概的方位印象,在奥克兰郊区的一条山顶林荫路的尽头找到了他的地址。这是一座两层的大房子,被老橡树遮蔽着,黑黑的,爬满了恣意生长的常春藤,周围是未经修剪的女贞和疯长了数年的灌木围篱。屋的一侧是一块长满乱草的空地,另一侧是纠结缠绕的葡萄藤,还有树木,包围着这座被火烧毁了的破房子,并把它与邻近的房子隔开来。
除了它那种久被遗忘的样子外,还有某种阴森与凄凉萦绕在其周围——在被常春藤构络出的房屋轮廓里,在若隐若现的、幽暗的窗户里,在奇形怪状的橡树和蔓生的灌木丛那特别的外形里。不知为何,当我走进院子,沿着一条未经打扫的小径走向前门时,我的兴奋劲却有点消退了。
当我发现自己就站在约翰•卡恩比的面前时,我的喜悦滋味就变得更少了;虽然我也无法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有种冷飕飕、阴沉沉的预感,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也许是因为他本人,还有他迎我进去的那间阴暗的藏书室吧——里面阴阴地泛着霉味,无论是太阳或是照明灯都不曾将其彻底驱散。真的,肯定是因为这个藏书室了;因为,约翰•卡恩比本人就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人。
他是那种隐居起来、经年累月做某项学术研究的学者,具有这类人的所有特征。干瘦,驼背,前额宽阔,一头灰暗的长发;苍白的面颊凹陷下去,胡子刮得光光的。此外,他还有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态,一种谨小慎微的畏缩,更甚于一般的隐遁者所常有的那种羞怯,而他那双有着黑眼圈的、不安的眼睛的每一次顾盼,和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的每一个举动都流露出一种持续不断的焦虑。十有八九,他的过度操劳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他的健康;我禁不住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学问把他搞成这么一副形将崩溃的样子。但他在某些方面——也许是他弓着的宽肩膀和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又给人一种曾经孔武有力的印象,似乎他的活力还没有完全耗尽。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深沉而且洪亮。
“我觉得你能胜任,奥格登先生,”在问过一些基本问题之后——大部分是和我的语言知识有关,特别是我对阿拉伯文的掌握情况,他说。“你的工作量不会太大;但我要的是一个能够随叫随到的人。所以你必须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给你一个舒适的房间,而且我保证你吃了我做的饭菜不会中毒。我通常在晚上工作;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时间。”
照说我应该对自己得到了这份秘书工作而感到高兴。但在我谢过约翰•卡恩比并告诉他我随时都可以按他的要求搬进来的时候,我却隐隐地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和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祥之兆。
他显得很高兴;有一刻,他的举止显现出了那种奇怪的焦虑。
“那马上就过来吧——就今天下午吧,如果你可以的话,”他说。“有你陪我,我会很高兴的,越快越好。我真是已经独居了好一段时间了;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开始厌倦孤独了。况且,因为缺乏必要的人手,我的工作已经被耽搁了。我哥哥以前和我一起住,并且协助我的工作,可他出远门了。”
我回到我在城里的住处,用剩下的最后几块钱付清了房租,把我的物品打包,不出一小时就回到了我的新主顾的家。他让我住二楼的一个房间,虽然潮湿且布满灰尘,但比起之前我在手头拮据时委身的鸽子窝要舒适多了。然后,他把我带到他的书房,就在同一层,走廊的最尽头。他跟我说,今后我的大部分工作都将在这里进行。
当我看见书房里的景象时,我差点吓得叫出声来。这儿和我想像中的那些老巫师的密室别无二致。几张桌子上散放着不知做何用途的古旧器具、占星图表、头骨、蒸馏器、晶体、天主教堂中常用的那种香炉、用破烂不堪的皮革和铜锈斑斑的扣环捆扎起来的书卷。在一个屋角,立着一具大猩猩的骨架,在另一角,是一副人的骨架;头顶上悬着一条鳄鱼的标本。
架子上摞的全是书,草草地扫一眼书名,我就知道这里汇集了古今关于鬼神学和巫术的全部著作。墙上挂着一些怪诞的油画和蚀刻版画,描绘的都是相同的主题;屋里的整个基调就是种种几乎已被人遗忘的迷信的交织混杂。通常地,在面对这番景象时,我应该会抱之以一笑;但不知怎么,在这个凄凉、阴暗的房子里,站在神经兮兮、如恶梦附身的卡恩比身边,我却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显得和这里的中古遗风以及魔鬼崇拜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打字机的周围乱七八糟地堆着一摞摞的手稿。屋子的一头有一个挂着帘子的小凹室,放着一张床,是卡恩比睡觉的地方。我瞥见,对着小凹室的另一头的墙上有一个上了锁的橱柜,就在人和大猩猩的那些骨架之间。
卡恩比注意到了我惊讶的表情,并用一种令我难以揣测的表情急切而又审慎地看着我。他开始向我解释。
“我一辈子都在研究魔鬼学和巫术,”他宣称。“这是一个令人着魔的学术领域,而且是一个被特别忽视了的领域。我现在正在写一部专著,想要把已知的各个时期人类对魔术和魔鬼崇拜的实践内容都联系起来。你的工作,起码是目前的工作,就是整理我已经写好的这些初稿,并把它们打出来,同时还要帮我检索参考资料和函件。你的阿拉伯语会对我有极大的帮助,因为我自己的阿拉伯语基础不太好,而我又需要了解《死灵之书》的阿拉伯原文中的某些必不可少的内容。我有理由怀疑奥拉斯•伍缪斯的拉丁文译本存在某些遗漏和错误。”
我听说过这本不同寻常的、几乎被神话了的著作,但从未见到过。据说,书中包含了邪神的最高机密和被禁止的内容;而那本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写就的原著,更是稀世难求。我奇怪,卡恩比怎么会有这本书。
“吃过晚饭后,我就给你看这本书,”卡恩比接着说。“有一、两段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肯定能帮我搞清楚。”
晚餐由我的雇主亲自烹调和上菜,比我在廉价的小饭馆里吃的好多了。卡恩比好像也不再那么神经质了。他很健谈,在我们喝了一瓶甘醇的苏特恩白葡萄酒之后,他更是开始展现某种学者风范。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却被一些暗示和预兆所困扰,而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回到了书房,卡恩比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那本他提到过的书。书真够旧的,乌木的封面上绘有银色的阿拉伯图案,还饰有黑亮的深红色。我翻开发黄的书页,从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呛得我禁不住后退几步——这不是物质腐蚀后所常有的气味,倒像是被人遗忘的墓地尸堆里才有的腐臭。
卡恩比从我的手里接过这本古老的手稿,翻到中间的一页,兴奋得眼睛发光。他用瘦长的食指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
“告诉我这段是怎么说的,”他紧张而又兴奋地低声说道。
我慢慢地翻译着这段话,有些地方还挺费劲,卡恩比给了我纸和笔,我把英文译文大致写了下来。然后,我按照他的要求,大声地念道:
“一个鲜为人知但却可以证实的事实是,一个死去的巫师的意愿可以支配他自己的尸身,可以让它从坟墓里出来,去做他活着时没有完成的事。这种复活总是为了要去做坏事,为了要去伤害别人。尸体最乐于在完整无缺的状态下被复活;然而,也有一些案例,巫师的意愿可以唤起支离破碎的尸骨,让这些残骸单独地,或是临时整合起来完成他没做完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当事情做完后,尸身又会回复到它之前的分离状态。” 当然,这都是一派胡言。《死灵之书》中的这段该死的文字让我感到神经过敏,但更令我想要发狂的或许是我的雇主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时显出的那种怪异的、病态的表情,而且,在我快要念完的时候,我听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滑行。待我念完后,抬头看卡恩比时,我被他的表情吓坏了——他的脸呈现出魂飞魄散的恐惧,像是有恶魔在困扰着他似的。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听我念译文,而是在听走廊里的奇怪声响。
“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他捕捉到了我探询的目光,便说道。“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他们消灭掉。”
不断传来的声响,就像是有老鼠在地板上拖着什么东西慢慢地走。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到了卡恩比的房门前,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了。我的雇主显出焦虑的神情;他充满恐惧地专心听着,声音越近,他越害怕,声音远去,他的恐惧也减了几分。
“我太紧张了,”他说。“我最近做得很辛苦,所以才这样。即便是很小的一点声音都会让我心烦意乱。”
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卡恩比也稍微回过神来了。
“能把你的译文再念一遍吗?”他问。“我要一字一句地把它吃透。”
我照办了。他听着,还是刚才那副专注的样子,而这次走廊里没有任何声音来打搅我们。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时,卡恩比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好像最后一点残留的血也已经流尽了;他深陷的眼睛里发着亮光,就像是穹顶深处的鬼火。
“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一段话,”他解释说。“我的阿拉伯语不行,所以我拿不准它的意思;而且我发现奥拉斯•伍缪斯的拉丁文译本把这一整段话都删减了。谢谢你具有专业水准的翻译。你终于帮我搞清楚了。”
他的语调冷漠又刻板,好像他在克制着自己,并且控制着不可知的思想和感情世界。不知为何,我觉得卡恩比显得比先前更紧张,更烦躁了,而且,我读的这段《死灵之书》也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加重了他的烦躁不安。他的表情吓死人,仿佛他正在忙着思考一些不好的、不为人所知的事。
不过,他好像又镇定下来了,并让我翻译另一段。这段讲了一个很特别的符咒规则,是用来降服死人的,还有一套仪式,其中要用到珍稀的阿拉伯的香料,还要求准确地吟诵起码100多个食尸鬼和恶魔的名号。我把这段写出来给卡恩比,他迫不及待地研读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段也是,”他说,“在奥拉斯•伍缪斯的译本里也没有。”他又仔细地读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放进之前存放《死灵之书》的那个抽屉里。
这个晚上是我度过的最怪异的一晚。我们一直坐在那儿讨论着这本邪恶之书的译文,而我越来越肯定地认为,我的雇主非常害怕某些东西;他害怕独处,并且就是因为这一点而不是什么其它原因,他把我留在他身边。他似乎一直在痛苦和煎熬中等待和留意着什么,而且我发现他并没把太多心思放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上。置身于屋内各种诡异的陈设之中,被莫名的恶兆和说不出的恐惧所包围,我的理性开始慢慢地让步于被唤醒的内心深处本能的恐惧。平时,我对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而现在不同了。我无疑地也受到了某些心理影响,困扰着卡恩比的神秘的恐惧也攫住了我的心。
他没有明说真正困扰着他的东西,却反复提到一种神经失调。在我们的谈话中,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暗示,他对超自然力和魔鬼学的兴趣完全是理性的,他和我一样,本身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而我却认定,他的暗示是虚伪的;他假装以科学的理性来看待这些东西,而实际上他却被这些学说牵制和困扰着,多半是,他对神秘学的研究带给了他假想的恐惧,而他已经深受其害了。
曾令我的雇主如此烦躁不安的声音没有再次出现。我们肯定是在摊开来的阿拉伯狂人的书卷前坐了好长时间。终于,卡恩比好像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恐怕我让你做得太久了,”他略带歉意地说。“你应该去睡会儿了。我只顾自己,却忘了别人并不像我一样,能耗这么晚。”
我和他客气了两句,道了晚安,如释重负般地朝我的房间走去。我好像把我所经历的恐惧和压抑都一股脑地卸在了卡恩比的房间里。
长长的走廊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在靠近卡恩比的房门这边;而我的房门在走廊黑黢黢的另一头,靠近楼梯口的地方。我正摸索着门把手,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只见黑暗中突然从走廊的楼梯口处冒出一个看不清形状的小东西,跳下台阶,不见了。我被吓坏了;因为,虽然只是模糊不清的匆匆一瞥,但那东西比老鼠白多了,形状也不像是一只动物。我不能肯定那是什么,但它的外形就像怪物一样。我站在那儿,浑身抖得厉害,听着楼梯上发出的奇怪的撞击声,好像是有个东西一阶一阶地滚下了台阶。声音很有节奏,并终于停止了。
我没有打开走廊上的灯,也没有跑去楼梯口看个究竟,我只想求得身心安全。呆立了一会儿后,我进到了我的房间,锁上了门,带着悬而未决的疑惑和模模糊糊的恐惧上了床。我没关灯;好几个小时都没睡着,时刻等待着那可恶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屋里静得像停尸房似的,我什么都没听见。最后,出乎我的意料,我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我的手表已经指向10点了。我不知道我的雇主是否出于体贴才没叫醒我,还是因为他自己也没起来。我穿好衣服,下了楼,看见他正坐在早餐桌边等我。他显得比已往更苍白,更怯懦,像没睡好似的。
“我希望那些老鼠没有太打扰你,”寒暄几句之后,他说。“真得治治它们了。”
“我根本没留意那些老鼠,”我答道。我断不会提起昨晚我回房间时耳闻目睹的鬼魅之事。我肯定是看花眼了;那肯定就是一只老鼠,拖着什么东西下楼。我试图忘掉那讨人嫌的、重复再三的声响,和黑暗中那一闪即逝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像。
我的雇主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看,仿佛要看透我心底的秘密。早餐吃得很闷;接下来的时光也一样。卡恩比大半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则呆在楼下的藏书室里干活。我猜不出卡恩比自己在屋子里干什么;但我觉得我不止一次地听到隐隐传来的深沉的说话声,语音单调。我的头脑被滋生的恐惧和可怕的直觉占据了。屋里充斥的令人无法忍受的神秘感包围着我,令我窒息;我感觉到处都是无形的阴库巴斯恶鬼。 当我的雇主唤我去书房时,我感觉轻松了一些。走进书房,我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香味,还飘着未散尽的袅袅青烟,和在教堂香炉里烧东方香料时的情形差不多。原本靠墙放着的一块伊斯法罕地毯被铺在了屋子的中央,但并没有完全盖住画在地上的一个紫色的圆圈。毫无疑问,卡恩比刚才在做法;我想起了他让我翻译的那些符咒规则。
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做了些什么。他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先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自信。他一本正经地把一摞手稿放在我的面前,让我帮他打出来。听着打字机发出的熟悉的敲击声,我也不太去想那些可怕的事了,我甚至觉得我的雇主写的那些东西有点可笑,都是些关于如何获得超法力的内容。然而,在我轻松的背后,还是萦绕着隐约的不安。
到了晚上,我们吃过晚餐后,又回到了书房。卡恩比又显出了紧张的样子,好像他正在急等着看什么试验的结果。我继续做我的事;但他的情绪还是多少影响到了我,我也时不时紧张地听着动静。
终于,除了打字机的敲击声外,我还听到了走廊上那独特的滑行声。卡恩比也听见了,他那自信的神态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可怜的恐惧。
滑行声离近了,接着是一种迟缓的、拖拉的声响,然后是大大小小的各种无法辨识的声音,像是滑行,像是急跑。走廊里几乎都是这些声音,好像有一大群老鼠在地板上拖着刚收获的腐肉。但无论有多少老鼠,拖着多大的东西,都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声音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我一点点地感到脊背发凉。
“好家伙!那是什么声音?”我大叫。
“是老鼠!我告诉你,那不过是老鼠!”卡恩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过了一会儿,从门槛附近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同时,我还听见放在房间尽头的那个上了锁的橱柜里有沉重的震动声。卡恩比刚才还直挺挺地站着,而此时他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快被吓疯了。
恶梦般的疑虑和紧张令我无法忍受,我冲过去,猛地把门打开,全然不顾我的雇主发了疯似的抗议。跨出门槛,走进昏暗的走廊时,我并不知道我想看什么。
当我低头看那个差点被我踩到的东西时,我惊讶得直感到恶心,并真的想吐。那是人的一只手,从手腕处被截断,瘦骨嶙峋,泛着青紫色,好像人死了不过一星期的样子,手指上和长指甲里都是泥土。这该死的东西还能动呢!它避开了我,顺着走廊蠕动着,有点像螃蟹在爬行!我跟着它看过去,只见它的周围还有其它东西,我认出,其中有一只人脚,还有一条小臂。我不敢再看了。所有的东西都在缓缓地移动,按照一种我说不清的方式运动着。那情形太吓人了,令人难以承受。那种活动超出了生命的活力,而空气中却有腐肉的气味。我把视线移开,走回了卡恩比的房间,用抖个不停的手把门关上了。卡恩比在我身边,虚弱得不听使唤的手里拿着钥匙,把门锁上了。
“你都看见了?”他轻轻地颤着声问。
“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道。
卡恩比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显出虚弱的样子。他的脸被内心的恐惧折磨得扭曲了,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像个得了疟疾的病人。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而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坦白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说说停停,有时会语无伦次,有时又会不合逻辑地言过其实:
“他比我强壮——即便是已经死了,即便是他的躯体已经被我用手术刀和锯子肢解了。我以为那样他就不能回来了——我把他一块一块地分别埋在了十好几个地方,地窖里,灌木丛中,常春藤下面。但《死灵之书》说的是对的……而且赫尔曼•卡恩比也知道。他在我杀死他之前警告过我,他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即便是成了那个样子。
“但我不相信他。我恨赫尔曼,他也恨我。和我比起来,他已经获得了更高的法力和理论知识,而“隐形巨神”也更喜欢他。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杀他——我的孪生兄弟,侍奉撒旦和撒旦之前的邪神的伙伴。我们在一起钻研了好多年。我们一起做黑弥撒,还有其他同好参加。但赫尔曼•卡恩比对神秘学钻得更深,而我跟不上他了。我畏惧他,我无法容忍他的无上权威。
“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十天,从我杀他的那天算起。但赫尔曼——或者说是他的某部分——每晚都会回来……天哪!他可恶的手在地上爬!他的脚,他的胳膊,他的一截截断腿,就那样在楼梯上爬,困扰着我!……主啊!他那可怕的、血淋淋的躯干就埋伏在那儿等着!我跟你说,即便是在白天,他的手也会来敲我的门……在夜里,我还被他的胳膊绊倒过呢。
“啊,天哪!我快被他吓疯了。他想让我疯掉,他想要折磨我,直到我疯了。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用这种方法来困扰我。他用他的魔力,随时都可以聚齐他的躯体。他可以把他支离破碎的四肢和躯干重新结合到一起,像我杀他那样杀了我。
“我那么仔细地掩埋他,考虑得那么周全!但却一点用处没有!我把锯子和刀也埋了起来,埋在了花园的尽头,尽可能地远离他那双邪恶贪婪的手。但是,我没有把他的头埋起来——我把头放在房间那头的橱柜里了。有时我能听见它在里面动,就像你刚才听见的那样……但他不需要头,他的意念在别处,能够巧妙地通过他的各个部分进行活动。
“当然,当我发现他回来了以后,每晚我都会把所有的门和窗户锁上……但这没有用。我还试着用所有我知道的符咒来驱赶他。今天,我就试了你给我翻译的《死灵之书》里的万灵符咒。我让你来这儿翻译它。而且,我再也不能一个人住下去了,我以为,如果有外人住在这儿,会好一些。万灵符咒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以为那会管住他——那可是最古老、最可怕的符咒啊。但是,你都看见了,还是不起作用……”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他坐在那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前方,看来他快要疯了。我无话可说——他的自白是如此难以形容的残忍。精神上的打击和骇人的、神秘的恐惧几乎使我麻木了。我变得不知所措;当我开始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对我身边的这个人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厌恶感。 我站起身来。屋里变得很安静,围攻的碎尸似乎都回它们各自的坟墓了。卡恩比把钥匙留在了锁里;我走过去,很快地开了锁。
“你要走吗?别走,”卡恩比怯懦地恳求着。
“对,我要离开,”我手扶着门把手,站在那儿,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辞职;我要去收拾我的东西,离开你这个地方,一刻都不多留。”
我打开门,走出去,不想再听他争辩,恳求,抗议。眼下,我宁愿去面对那些突然从阴暗的走廊里蹦出来的东西,无论它们多么可怕,也不想再呆在约翰•卡恩比的身边。
走廊里空荡荡的;当我急忙回我的房间时,我又想起了我曾看到的一切,直发抖。我心想,我应该在黑暗处大喊大叫。
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整理我的小行李箱。我觉得如果我不抓紧时间离开这个阴森恐怖的房子,我就逃不掉了。我忙中出错,还绊到了椅子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手也不听使唤了。
就在我快收拾完的时候,我听见了缓缓地爬楼梯的脚步声。我知道那不是卡恩比,因为在我离开他的房间后,他马上就把自己锁在了屋里;而且我敢肯定他根本不敢出来。况且,要是他下楼,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脚步声到了楼梯口,从我的门前经过,顺着走廊延伸,单调而有规律,就像是一部机器在工作。那肯定不是约翰•卡恩比走路的声音。
那,会是谁呢?我被吓得呆住了;我不敢往下想。
脚步声停顿下来;我知道它们已经到了卡恩比的房间门口了。在这片刻的停顿中,我连气都不敢喘;随后,我听见了猛烈的撞击和碎裂声,还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惊声尖叫。
我动弹不得,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铁手把我按在了那里;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听了多久。尖叫声很快就停止了;现在,除了那种特别的、有节奏的声音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愿驱使着我,让我向卡恩比的书房奔去。我觉得我像是着了魔似的。
书房的门被砸开了,只挂在一个门折页上。一般人是不可能把它打碎成那个样子的。屋里还亮着一盏灯,当我快到门口时,我曾听到过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声音就停止了。接下来的是死一般的静寂。
我停了下来,不敢继续往前走。此时,令我止步不前的不只是那种地狱般的、遍布四周的魔力。我探头往屋里看,虽然走廊限制了我的视野,但我还是看见了一小片东方地毯,和映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可怕的黑影。那巨大的,被拉长了的,形状怪异的轮廓像是一个赤身裸体、弯着腰、手拿锯子的人的影子。虽然从那个畸形的影子里能分辨出肩膀、胸部、腹部和胳膊,但却没有头,脖子好像被齐刷刷地砍断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不得。我浑身的血都快流不动了,脑子也僵了。突然,从卡恩比的房间里上锁的橱柜那边传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还有木头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一切又静下来了。黑影没有动作。它像是在沉思,锯子还那样握在手里,像是刚结束工作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眼看着那个黑影令人不可思议地散开来,轻轻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分成了许多不同的影子,然后就不见了。我很难说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金属落在地毯上的声音,还有不止一个人倒下的声音。
又没声了——静得像夜间的墓地,盗墓者和食尸鬼都收工了,只剩下死尸。
像是被无形的魔鬼催眠了似的,我梦游一般走进了房间。我差不多可以想见我将要看到的景象——堆在地毯上的人的尸块,有的是血淋淋的、刚死的人的,有的已经发青,开始腐烂,还粘着泥土。
尸堆上有一把被血染红的刀和一把锯子;在地毯和敞着破门的橱柜之间,有一个人头。和其它部分一样,头也开始腐烂了;我敢发誓,在我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它的五官显出了邪恶的狂喜。即便是已经开始腐烂了,但还是能看出它和约翰•卡恩比的想像之处,显然,这是他的孪生兄弟的头。
我不想在这儿写在我的脑海中积存的疑虑。我所经历的恐惧——和我所揣测的更骇人的恐惧——会令地狱里最最邪恶的暴行相形见绌。好在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突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房间;那些邪恶的咒语被打破了,强加在我身上的意念也不复存在了。它解脱了赫尔曼•卡恩比四分五裂的尸体,也解脱了我。我可以走了;我飞也似的冲出这座黑洞洞的房子,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的夜色中。
水晶之谜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乌伯-撒斯拉是源头,也是尽头。在佐特瓜,或是雅克佐,或是克苏鲁从外星驾临之前,乌伯-撒斯拉就住在最初的地球上的一片热气腾腾的低地上:没有头和四肢的一大团,卵生出灰色的、无定形的最原始的水蜥,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最原始的地球生命……据说,尘世间的所有生命,都将通过巨大的时间轮回,回到乌伯-撒斯拉的状态。
——《伊本集》
保罗•特雷加迪斯在一堆古旧的破烂儿里找到了一块乳白色的水晶。他即兴走进了一家古玩店,并没想要找什么东西,不过是想随便看看那些旧东西。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被一张桌子上若隐若现的亮光吸引过去;他挪开挤放在一起的一个阿芝台克丑偶人,恐龙蛋化石和淫秽的尼日尔黑木雕,把这个球状的、怪异的东西刨了出来。
这东西和一个小橙子差不多大小,两头稍稍被打平了一些,像带磁极的行星。让特雷加迪斯迷惑不解的是,它不像是一块普通的水晶,它不透明,而且能变色,核心部分还会交替明灭地发光。他把它拿到冰冷的窗户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定它发光的秘密。不久,他的疑惑更多了,他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以前见过这东西,而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
他转而求救于店主,那是一个矮小的希伯来人,身上一股尘封的古董味,给人的感觉是,他没把心思放在生意上,而是沉浸于犹太神秘哲学的冥想中。
“你能给我讲讲这个东西吗?”
店主微微地耸了耸肩,同时扬了扬眉毛。
“它可有年头了——有人说是早第三纪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别的我也不知道。一个地质学者在格陵兰找到的,在中新世地层的流动冰下面。怎么说呢?它可能是属于那些生活在原始的极北之地图勒的巫师的。在中新世时期,格陵兰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富饶的地方。它不外是个魔球;你要是看久了,你就能看见它里面很特别的幻象。”
特雷加迪斯非常震惊;店主不经意的一句话,倒让他想起了他自己钻研过的一些东西;尤其让他想起了《伊本集》,一本鲜为人知的关于邪教的书,据说它最早的史前原著是用已经失传的北国语语写的,通过各种各样的译本流传下来。特雷加迪斯费尽周折才觅得了一部中世纪的法文译本——它曾经分属于许多代的巫师和撒旦学者——但始终无法求得那部希腊语手稿。
那部传说中的原稿据说是一位伟大的北国巫师的著作,并沿用了他的名字。它是一本黑色神话和魔鬼神话的合集;还包括宗教仪式、礼节和各种神秘而邪恶的符咒。在做那些在常人看来很奇怪的研究时,特雷加迪斯将古法文译本和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做了对照,发现两书记录了许多相同的邪恶之极、骇人听闻的大事件,但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件,在《死灵之书》中没有提到。
这就是他极力想回忆起来的事吗?特雷加迪斯心想——《伊本集》中简要地提到过一块不透明的水晶,说是属于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的。当然,这一切都太荒唐,太臆断,太难以置信了——但木图勒,古代北国最北边的地方,据说大致就位于现在的格陵兰岛,它过去是和主大陆相连的一个半岛。他手里的这块水晶会不会碰巧就是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块呢?
特雷加迪斯笑自己胡思乱想。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起码不会发生在现如今的伦敦;而且十有八九,《伊本集》也不过是带有迷信色彩的幻想作品。但不管怎样,关于这块水晶的某些事还在勾着他的心。店主的开价还说得过去,他便没还价就买下了它。
特雷加迪斯把水晶装在兜里,不再继续流连,匆匆忙忙回到了他的住所。他把这个乳白色的球体其中打平的一面朝下,稳妥地放在了他的写字台上。他一边还在笑着自己的荒唐想法,一边从他收集的那些珍贵文献中找出了那本写在发黄的羊皮纸上的《伊本集》手稿。书的封面的皮子已经被蛀坏了,金属搭扣也失去了光泽。他找到写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一段,读了一遍,并把那段法语古文译了出来:
“这个巫师,他是所有巫师中最强大的一个,他发现了一块不透明的、像宝珠一样的石头,石头的两端被打平了一些,他能从里面看到许多过去地球上的景象,甚至能看到地球最开始的样子,那时,巨大的乌伯-撒斯拉卧在热气腾腾的黏液里,全身膨胀,吐着泡泡……但藏•梅兹扎马利克没留下关于他所看见的这一切的只言片语;人们都说他不久后就消失了,而且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那块不透明的水晶也和他一起不见了。”
保罗•特雷加迪斯把书稿放到一边。还是有某些事让他放不下,就像是逝去的梦,或消失的记忆似的。一种感觉驱使着他坐在桌前,开始专注地盯着这个冰冷、浑浊的球体看。他感觉到有一种期待,一种不知为何贯穿在他的意识里,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期待,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水晶内部发出交替明灭的神秘之光。不知不觉地,他有了梦一般的感觉,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双重的。他依然是保罗•特雷加迪斯——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依然在他伦敦的寓所——可他还在另一个很有名的地方的一间屋子里。在两个环境里,他都在专注地凝视着同一块水晶。
过了一会儿,特雷加迪斯认出了另一个他是谁。那个他是藏•梅兹扎马利克,木图勒的一个巫师,研究远古学识的学者。他知道的许多骇人的秘密是身居伦敦、业余研究人类学和神秘学的现世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所不知道的,他还想通过那个乳白色的水晶获知更久远、更可怕的秘密。
他从一个非常险恶的地方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这块水晶。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在它的内部,据说能映出过去的一切。藏•梅兹扎马利克想通过水晶重新获得神的智慧,那些神在地球诞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已经越过了黑暗的空间,把他们的学识都刻在了超恒星的石板上;石板被放进了远古的泥潭里,由无定形的、愚钝的强者乌伯-撒斯拉守护着。只有通过这块水晶,他才有望能找到并阅读那些石板。 首先,他想试试水晶是否灵验。他所处的那个嵌有象牙板、堆满巫术书籍和用具的房间渐渐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放在他面前那张刻着怪诞图案、用某种北国乌木打造的桌子上的水晶看上去似乎胀大了,而且深邃了,在它朦朦胧胧的内部,他看见有一个疾速旋转的、不完整的旋涡,里面昏暗的景象像水流中的气泡一样转瞬即逝。他好像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城市、森林、山脉、海洋、还有草原从他眼前掠过,明灭交替就像是日夜更迭,但速度快得吓人。
藏•梅兹扎马利克已经忘记了保罗•特雷加迪斯——失去了对他自己和自己所在的木图勒的记忆。水晶里流转在影像变得越来越真实、清晰,而水晶球本身也变得更深邃,直到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从一个摇摇欲坠的高度俯看着万丈深渊似的。他知道水晶里的时光正在倒流,正在为他展现过去的历史性场景;但是,一种神秘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不敢再看下去。像一个险些摔下悬崖的人一样,他惊了一下,从神秘的水晶球里回过神来。
在他的眼里,那个巨大的、旋转着的世界又是一个小小的、不透明的水晶球了,就放在木图勒他那张刻着神秘图案的桌子上。接着,他那间嵌着象牙板的大屋子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又小又脏的地方;藏•梅兹扎马利克也丧失了他特异的才智和法力,回复成了保罗•特雷加迪斯。
但他好像又无法完全回复过来。特雷加迪斯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发现自己在他的写字台前,上面放着平底水晶球。他被那个入了梦而且还没完全脱离梦境的人搞糊涂了。这个房间也让他有点迷惑,它的大小和陈设好像都变了;他的记忆也奇怪地混淆了,忽而记得水晶是从古玩店买回来的,忽而又觉得它是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渠道得来的。
他觉得,当他窥视水晶内部时,在他身上发生了某些很奇怪的事;但他似乎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事了。它使他像吸了印度大麻似的,有一种精神错乱的感觉。他告诉自己,他就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他住在伦敦的某条街上,现在是1933年;但是,这种普普通通的认证已经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和有效性;他周围的一切都像影子似的,那么不真实。实实在在的墙看上去像烟幕一样虚浮;街上的行人像幽灵的化身;而他自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影子,被长久遗忘的、游荡的影子。
他下决心,不再去尝试窥探水晶球了。那些感受太令人难受,太令人捉摸不定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般地坐在了乳白色的水晶球前面。他又成了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他又梦想着去重拾先贤的智慧;他又在几乎跌落深渊时被吓醒;他又——不太确定,含含糊糊,像一个衰败的鬼魂似的——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了。
一连3天,特雷加迪斯都在重复着一样的经验;每一次,他本人和他周围的世界都会变得比以前更虚幻,更令人迷惑。他的感觉和一个在半睡不醒时做梦的人一样;伦敦本身也虚幻得像从梦境中滑出来的一片陆地,在朦胧的薄雾和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觉得,那一大堆的影像既陌生又熟悉。时间和空间那千变万化的景象仿佛正在从他周围消失,以展现给他某些真正的现实——或者说是另一个时空的梦境。
终于有一天,当他在水晶前坐下之后,他不能再回复成保罗•特雷加迪斯了。那天,藏•梅兹扎马利克冒冒失失地忽略了某些不祥的预兆,决心要克服他的恐惧心理,不再害怕坠入他所看到的影像世界中——这种恐惧令他至今都无法追溯那倒流的时光。他对自己说,如果他想要看到神的那些石板,他就必须要克服他的恐惧。他只看到了木图勒那些年的片断——那是他自己生活的年代;而这些年代离地球的诞生还差无数圈呢。
在他的注视下,水晶又开始无限地变深了,场景和事件又开始倒转。乌木桌上那些神秘的图案在他的视线中消退了,他房间墙上的象牙嵌板渐渐溶入了梦中。当他倾身探视水晶球里时空旋涡时,他又感到头晕目眩了。尽管他决心已定,但他原本还是可以退回来的;可怕的是,他已经看得太久了。那是一种如堕深渊的感觉,像是被旋风兜着,把他疾速地从他自己已往的生活场景带到了他出生前的年代和空间里。他仿佛经受着由一种逆转所带来的阵痛;他不再是藏•梅兹扎马利克,那个窥探水晶的学者,却成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旋流的一部分,被带回到了地球的初期。
他好像活过了无数次,又死过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记得之前所经历的生死。他是在那些传奇战斗中奋战的勇士;他是一个在木图勒的某个古城废墟上玩耍的孩子;他是继承王位的君主,预言兴衰的先知。他是一个在荒凉的坟场上哭祭死人的女人;他是一个念着毒咒的古代巫师;他是在立着玄武岩石柱的神殿里挥着屠刀为史前的神献祭的牧师。一代又一代,他追溯着北国从蒙昧野蛮到高度开化所经历的那些漫长的时代。
他成了某个史前穴居部落里的原始人,从前冰期的冰川逃到了被永不停息的火山映红了的陆地上。又过了无数年,他不再是人了,而是一个长得像人似的野兽,在生长着巨大的蕨类植物和芦木的森林中游荡,或是在巨大的苏铁树枝下构建简陋的巢穴。
经历了千万年的原始的冲动和渴望,与生俱来的恐惧和疯狂,某人——或某种东西——回到了从前。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在一幕缓缓倒转的场景中,地球好像消失了,山脉不见了。太阳变得更大,更炽热了,高悬在蒸腾的沼泽地上空,沼泽里充斥着愚钝的生物,过着极其单调贫乏的生活。曾经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曾经的藏•梅兹扎马利克,都是向这种生物退化的一个过程。它能飞,长着翼龙那种带爪尖的翅膀,它在温热的海水里游泳,有鱼龙那样庞大的身躯,它向着穿透里阿斯迷雾的巨大的月亮低吼,吼声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经历了千万年的野蛮时代,它变成了蛇人,建立了黑色片麻岩的城市,在最早的陆地上掀起恶战。它走在还没有人类的街道上;它在高高的巴别塔上看远古的星星;它发出嘶嘶的声音,向伟大的蛇神致意。随着蛇的时光的倒转,它成了在软泥里乱爬的东西,不会思考,没有梦想,也不懂建设。时间回到了没有陆地的年代,只有一片广袤、混沌的湿地,一片黏液的海洋,无边无际,翻腾着无数的气泡。
在这个初始的地球上,乌伯-撒斯拉这团没有固定形状的庞然大物伏卧在黏液和气泡的汪洋中。它没有头,没有器官和肢体,缓缓地在泥泞中不停地爬着。那是地球生命的原型阿米巴形。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在包围着它的泥潭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巨大的超恒星石板,上面铭刻着先神的古训。
这时,曾经的——或将来某个时期的——保罗•特雷加迪斯和藏•梅兹扎马利克来寻找不为人知的宝物了。它们成了形状怪异的原始水蜥,悄无声息地在先神的石板上缓缓爬着,和乌伯-撒斯拉的其它后代缠斗着。
除了《伊本集》里的那一小段记载,再没有关于藏•梅兹扎马利克和他如何失踪的任何记录了。关于保罗•特雷加迪斯,这个同样不见了踪迹的人,伦敦的几家报纸都登了简短的启事。好像没有人知道关于他的事: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那块水晶大概也不见了。起码,还没有人找到它。
黑石
罗伯特•E•霍华德他们说远古的恶魔仍潜行
在世间那些黑暗的角落里,
大门仍敞开着,在特定的夜晚,迎接
被幽禁在地狱里的幽灵。
——贾斯廷•杰弗里
我首次读到它,是在冯•容兹的一本奇书上,这个古怪的德国人过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又以一种可怕而神秘的方式死掉了。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一本他原版的《无名的邪教》,即所谓的“黑书”,是1839年在杜塞尔多夫出版的,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缠上了。那些收藏珍稀文献的人大都是由两个途径熟悉这本书的,一是1845年由“感化院”在伦敦盗印的一个错误百出的低劣版本,一是1909年由“金妖怪”出版社在纽约出版的一个经过精心删节的版本。而我偶然得到的这本是全本的德文版,覆着厚实的皮质封面,铁搭扣上锈迹斑斑。我怀疑,现存在世的这个版本不会超过6本,因为,书的印数本来就不大,而当作者的死亡之迷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好多人被吓得就把手上的书烧掉了。
冯•容兹毕生致力于钻研神秘学;他周游世界,接触了无数的神秘团体,阅读了大量的鲜为人知的、深奥的原版书籍和手稿;在“黑书”里,既有令人触目惊心的详尽描述,又有阴森恐怖的含糊其辞,字里行间都是令人浮想联翩、胆战心惊的内容。而这些还只是他敢于公诸于众的内容。那些他没敢公开的内容,比如,他生前写了好几个月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手稿,又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怖呢?他那些未公开的手稿被撕毁了,散落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而他也被人发现死在了这间上了锁、栓了门的屋子里,脖子上留有猛禽的爪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法国人亚历克西斯•拉杜,在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把那些拼凑起来的纸片看过了一遍之后,便将它们付之一炬,随后,就用剃须刀片自刎了。然而,那些业已发表的内容已经够令人毛骨悚然的了,即便人们普遍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在其中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容里,“黑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静卧在匈牙利的大山里的一块怪异而带有凶兆的巨石,许多神秘的传说都是和它有关的。冯•容兹没有用太多篇幅写它——他的奇书里大部分是关于邪教和他认为存在于他那个时代的黑色崇拜对象的,而“黑石”似乎代表的是在几个世纪前失传的某些神秘的指示或象征。但是,他把它描述为“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他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提到这个词,而且成了他著作中的其中一个不解之迷。他简单地暗示说,在仲夏之夜,那块巨石周围会出现奇怪的景象。他提到了奥托•陀斯特曼的理论,即这块巨石是匈奴入侵留下的遗迹,是为纪念匈奴王阿提斯打败哥特人而竖立的纪念碑。冯•容兹反驳了这个推断,但又没拿出任何辩驳的事实,只是说,如果将“黑石”的起源归于匈奴,那么征服者威廉竖起巨石阵的假设也就是合理的了。
这段和巨石有关的内容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一本被老鼠啃坏了的陀斯特曼的《逝去的帝国的遗迹》(柏林,1809年,龙屋出版社)。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陀斯特曼描述“黑石”的篇幅比冯•容兹的还短,只用短短几行文字,将巨石归为人造的产物,并且认为,相比于他最喜爱的小亚细亚的希腊罗马式遗迹,巨石还算是现代的产物。他承认,他无法理解巨石上那些被磨损了的字符,但他能够准确无误地断言那是蒙古人的符号。虽然陀斯特曼讲的东西有限,但他还是提到了与“黑石”有关系的那个村庄的名字——斯特里格伊卡瓦——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意思是像女巫镇一样的地方。
我在内容详尽的旅行手册和游记中都没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斯特里格伊卡瓦,我翻过的地图上都没有这个名字,它坐落在一个荒僻的、几乎无人造访的地区,不在常规的旅游线路上。但我在多恩利的《马扎尔民间传说》里发现了有关的内容。在其中的一章“梦境神话”中,他提到了“黑石”,并且讲了一些关于它的迷信,特别提到,据信如果有谁在巨石附近睡觉,他今后就会被恶梦纠缠不休。他还引述了农民讲的故事,说有些非常好奇的人冒险在仲夏夜造访巨石, 结果被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吓疯了,并且死掉了。
这就是我从多恩利的书里搜集到的全部资料,但我的好奇心更强了,我感觉到了笼罩在巨石周围的一种不祥的气氛。神秘古迹上的蛛丝马迹,被反复提到的发生在仲夏之夜的异常事件,触动了我体内的某种沉睡的本能,就像是感觉到了在暗夜里涌动的黑色潜流。
我猛然间注意到了巨石与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写的一首题为“巨石的子民”的诗之间存在的一种联系。调查表明,杰弗里的这首诗正是他在匈牙利旅行期间写成的,我不能不相信,他在这首奇怪的诗中提到的那块巨石就是“黑石”。我又读了一遍诗,再次感到了我在初知巨石时就有的那种由潜意识所引发的莫名的激动。
我曾想找个地方休假,这下我有主意了。我去斯特里格伊卡瓦。一列老火车把我从特梅斯瓦带到了离我的目的地不太远的地方,我又在颠簸的长途车上过了3天,便来到了这个坐落在山间一条富饶的山谷里的小村庄。一路上平安无事,但第一天,我们经过了斯科姆瓦古战场,1526年,当奥斯曼帝国向东欧扩张的时候,英勇的波匈骑士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就是在这里为抵抗伟大的苏莱曼做着徒劳的努力的。
长途车的司机指着附近小山上的一大堆碎石对我说,勇敢的伯爵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我想起了拉尔森的《土耳其战争》中的一段话:“经过小规模的战斗之后,伯爵和他的小部队击退了土耳其的先遣队,他站在山上古城堡的残垣断壁下,正指挥部属他的部队,一个副手拿了一个小漆盒给他,那是从已经战死的著名土耳其作家和史学家萨利姆•巴哈杜的尸体上找到的。伯爵从里面取出了一卷羊皮纸,读了起来,还没读几句,他的脸就变得煞白,二话没说就把羊皮纸放回了盒里,把盒子插在了他的斗篷里。就在这时,一门隐藏的土耳其炮突然开火,炮弹击中了古堡,匈牙利人惊恐地眼看着城墙垮塌成废墟,把伯爵严严实实地埋在了下面。失去了指挥官,这支顽强的小部队被冲得四分五裂,在接下来的战乱年代里,伯爵的遗骨一直没有被找到。如今,当地人会指着斯科姆瓦附近的一个大废墟说,鲍里斯•弗拉迪诺夫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好几个世纪了。” 我发现斯特里格伊卡瓦村是一个梦幻般的沉寂的小村庄,根本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可怕,倒像是被现实遗忘了。有趣的房子和更有趣的穿着打扮以及人们的举止,都是前几个世纪的样子。虽然很少见到外来的游客,但他们很友善,即便稍微有点好奇,也不会刨根问底。
“10年前也有一个美国人来过这儿,在村里住了几天,”我留宿的小客栈的主人说,“一个年轻人,举止怪异——他老是自言自语——我想,他是个诗人。”
我知道,他肯定说的是贾斯廷•杰弗里。
“对,他是诗人,”我答道,“他还写了首和这个村子附近的风景有关的诗呢。”
“真的吗?”我的房东来了兴致。“那,既然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有古怪的言谈举止,他肯定也很有名吧,因为,他说的话、办的事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古怪的。”
“艺术家都是那个样子,”我答道,“他出名基本上还是在他死了以后。”
“他死了?”
“5年前,他惨叫着死在疯人院了。”
“太糟了,太糟了,”我的房东同情地叹息着。“可怜的小伙子——他看‘黑石’看得太久了。”
我的心里一振,但我掩饰住了我急切的好奇心,若无其事地说:“我听说过这个‘黑石’,就在这个村子附近的某个地方,对吗?”
“比你想像的还要近,”他说。“看!”他把我拉到一个有窗格子的窗户前,指着一个冷杉遍野的青山坡。“看见那个光秃秃的突出来的悬崖了吗?那块可恶的巨石就在那边儿上。应该把巨石磨成粉,把粉倒进多瑙河里,让河水把它冲到最深的海底去。人们曾经试过要把它砸掉,但是,每个用锤子砸过它的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所以,人们现在都躲着它。”
“是什么那么可怕?”我好奇地问。
“纠缠不休的魔鬼,”他哆嗦了一下,不安地答道。“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年轻人,是从山下来的,他对我们的传说不以为然——冒冒失失地在仲夏夜里到巨石上去了,黎明时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村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疯掉了。有什么东西毁了他的脑子,封了他的嘴,没多久他就死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都只会胡言乱语,说一些亵渎的话。
“我的亲侄子很小的时候在山里迷了路,在巨石附近的林子里睡着了,现在,他一直被恶梦折磨着,经常在夜里惊叫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咱们还是说点儿别的吧,先生;老聊这些事可不大好啊。”
我提起了小客栈的历史,他不无自豪地说:“这块地基已经有400多年了;在苏莱曼的魔爪扫荡山区的时候,原来的老房子是村里唯一一座没被烧毁的房子。后来建在这块地基上的房子,据说,又成了萨利姆•巴哈杜洗劫周围村庄的指挥部了。”
随后我了解到,现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村民不是1526年土耳其人入侵之前的原住民的后裔。穆斯林在得胜回朝前斩尽杀绝,把村里及周边地区的男女老幼都烧死了,只留下一大片死寂的村庄和无尽的荒野。现在的村民都是从山下的谷地迁居上来的,他们在土耳其人走了之后,在废墟上重建了村庄。
我的房东在说起原住民被绝种时并没有显出很忿恨的样子,我了解到,相比于对土耳其人,他的那些生活在山下谷地中的祖先更加仇恨和厌恶山上的原住民。他不愿多说造成这种敌对的原因,只是说从前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原住民经常偷袭山下的人,掠走少女和小孩。他还说,那些原住民和他们这些人的血统也不尽相同;强健的纯正马扎尔-斯拉夫人血统和低贱的土著人血统通婚,混杂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混合体。那些土著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但他坚信,那些人是“异教徒”,自古以来就住的山上。
我对这个故事没太在意;只把它当作又一个凯尔特人和地中海土著在加洛韦山区异族结合的翻版,那次结合的产物——皮克特人——在苏格兰的传奇故事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呢。很奇怪,民间传说总给人时间上的错觉,比如,皮克特人的故事和更古老的蒙古人的传奇就被编在了一起,结果皮克特人被描绘成了惹人厌的矮胖的样子,而他本身的样子反被遗忘了;所以,我觉得,所谓的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原住民的野蛮应该可以追溯到那些古老的关于匈奴和蒙古侵略者的故事中去。
经由我的房东的指点,我在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向“黑石”进发了。沿着种满冷杉的山坡走了几个小时后,我来到了突兀的巨石悬崖正面。有一条羊肠小路通上去,我站在小路上俯瞰宁静的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山谷被雄伟的青山守护着,显得很沉寂。在我所处的位置和村子之间的地带,既没有房舍也没有人烟。谷地里星罗棋布的农庄都分布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另一侧,好像它们都刻意避开了朝向“黑石”的这一侧。
崖顶上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我在密林里选了条捷径,走到了一片宽阔的林中空地上,在空地中央,屹立着一块光秃秃的巨石。
巨石是八边形的,大约有16英尺高,1.5英尺厚。显然它曾被很好地打磨过,但现在它的表面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凹痕了,好像曾被人粗暴地毁坏过;锤子只留下了浅浅的的凿痕,并且毁坏了刻在上面的字符,那一行字符呈螺旋上升状绕着巨石一圈圈地直达顶部。从石基往上到10英尺高处的字符几乎全被抹平了,所以,很难看出那行字符旋绕的方向。再往上,可以看清字符的痕迹了,我设法往上蹭了蹭,凑近去看那些字符。字符都多多少少被磨损了,但我敢肯定,那不是现在地球上已知的语言符号。我对所有已为研究人员和语言学家所知的象形文字都略知一二,所以我能肯定地说,那些字符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在尤卡坦半岛上一个不为人知的谷地里见过一块奇特的对称的大岩石,上面有一些粗糙的刻痕和那些字符最相像。我记得,当我把那些刻痕指给与我同行的考古学家看时,他认定那要么是自然风化的结果,要么是被印第安人随意刻画上去的。当我说那很可能是一根尚未被发现的石柱的底座时,他只是笑了笑,让我好好看看岩石的尺寸,如果按自然法则或建筑的对称性来造石柱的话,以它为底座的石柱将有1000英尺高。但我并没有被说服。
我不能说“黑石”上的字符和尤卡坦巨石上的一样;但它们可以引起相互的联想。当我看到“黑石”的材质时,我更迷惑了。石头呈哑光的黑色,粗糙、坑洼的表面像是半透明的似的,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
我在那儿呆了多半个上午,然后带着疑惑离开了。我想不出巨石和地球上的任何人造产物有什么联系。它好像是在很久以前被外星人立起来的似的,让人无法理解。 我回到了村里,但我的好奇心不曾稍减。我已经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我跃跃欲试地想探个究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双手,出于怎样的目的,在很久以前把巨石立在了那里。
我找到了我房东的侄子,问起他所做的梦,但是,他想说,却又说不清楚。他不介意谈那些梦,但是他无法清晰地叙述它们。虽然他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虽然梦中的一切都异常鲜明,但当他醒来时,头脑里却没留下什么印象。他只记得那些都是乱糟糟的恶梦,巨大的火焰吐着耀眼的火舌,一面黑色的鼓不停地发出隆隆声。他只清楚地记得一件事,有一次他梦见了“黑石”,它不是在山坡上,而是像尖塔一样矗立在一个巨大的黑色城堡上。
我发现,村里的其他人都避而不谈巨石,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校长,和村里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在外面的世界里呆的时间最长。
我跟他讲了冯•容兹对巨石的评述,他非常感兴趣,而且很赞同这个德国人对巨石历史的推断。他相信,附近曾有过女巫大聚会,而且,最初的村民很可能都是某个庞大的教派的信徒,这个教派一度曾对欧洲文明构成威胁,并被编进了巫术崇拜的神话里。他引证了村名来证明他的观点;起先,村名并不叫斯特里格伊卡瓦,他说;传说中,村子的建造者把它叫做薛苏坦,许多世纪前,还没有村子时,这片地方就叫这个名字。
这又引起了我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这个古老的名字和塞西亚人、斯拉夫人或蒙古人似乎都没有联系,而在正常情况下,这里的原住民不外就属于这几个种族。
居住在山下谷地的马扎尔人和斯拉夫人认为,村里的原住民肯定就是崇拜巫术的教徒,校长说,所以他们才给村子起了那么个名字,而且一直沿用下来,即使是在土耳其人进行大屠杀之后,重建村子的正统部族也没有给村子改名。
他不相信巨石是那些教徒立起来的,但他认为,巨石是那些教徒的活动中心,而且根据那些在土耳其人入侵之前流传下来的传说,他提出,那些教徒曾把巨石当作一种祭坛,用诸如从山下他自己的祖先居住的地方掠来的少女和小孩等作为祭奠的牺牲。
他对和仲夏夜有关的神秘传说不以为然,也不介意传说的薛苏坦的女巫们用唱圣歌和以及鞭挞和宰割等野蛮的宗教仪式呼唤一位特别的女神的故事。
他从未在仲夏之夜造访过巨石,他说,但即使去了,他也不会害怕;无论过去曾经存在或发生过什么,都早已成为模糊不清的记忆了。除了和一个业已消失的过去有一线联系之外,“黑石”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和这个校长谈过之后,就在我到达斯特里格伊卡瓦差不多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记起,当晚是仲夏夜!和“黑石”有着恐怖联系的不寻常的时刻。我转身出了客栈,快步穿过村子。斯特里格伊卡瓦村静悄悄的;村民早早就休息了。一路上我没看见任何人。出了村子,我爬上了山坡,坡上的冷杉借着诡异的光线投下了黑漆漆的树影。冷杉林中没有风,只有一种神秘的、难以辨识的瑟瑟声和低语声在林间回荡。我开始奇思怪想,几百年前,在这样的夜里,肯定有赤裸的女巫骑着有魔力的扫帚从这个村子飞过,身后还跟着着了魔似的追随者。
我爬到了悬崖边,有些不安地注意到,朦胧的月光令悬崖有了某种我此前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改观——在诡异的月光下,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是天然的悬崖,倒更像是山坡上突兀的巨大的废墟和被泰坦巨人举起的城垛。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种幻想,登上了崖顶,犹豫了片刻后,就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树林里。黑暗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妖怪屏住了呼吸,唯恐把它的猎物吓跑了似的。
我摆脱了这种感觉——当你想到此处的怪诞和它恶劣的名声时,你自然会有的一种感觉——在林中穿行,总觉得有什么在跟着我,有一次我停下来,分明觉得有个湿乎乎、摇摇摆摆的东西在暗处轻轻碰了我的脸。
我走到了林间空地上,看到高大的巨石矗立在草地上。在靠近悬崖一侧的树林边,有一块石头,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座椅。我坐了下来,设想着,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可能就是在这儿写出了他那篇怪诞的“巨石的子民”。我的房东以为是巨石使杰弗里成了疯子,但精神错乱的种子早在他来到斯特里格伊卡瓦之前已经深植在他的大脑里了。
我看了一下表,马上就要到午夜时分了。我向后靠着,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可怕的情况。轻柔的晚风开始在冷杉的枝杈间吹拂,隐约地,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风笛奏着诡异、不祥的曲调。听着单调的声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巨石,我进入了一种自我催眠的状态;我渐渐困了。我努力克制着,但睡意还是悄悄地逼近了我;巨石像是在摇摆、舞蹈,在我的眼里奇怪地扭曲了,随后我就睡着了。
我睁开眼,想要站起来,但躺在那儿没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让我身不由己。我渐渐感到了令人战栗的恐怖。空地上不再是空荡荡的了。透过我肿胀的眼睛,我看到有一群沉默的陌生人站在那儿,穿着怪异的、野蛮人的服饰,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古代人的服饰,而且早已被人遗忘了,即便是在这种落后的地方。我想,这些肯定是到这儿来开某种秘密会议的村民——但我随即发现,这些人并不是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人。他们是一种比较矮,比较胖的人,眼眉比较靠下,脸比较大,比较呆滞。有些人具有斯拉夫人或马扎尔人的特征,但已经和某种我也说不出来的种群混杂了。许多人都穿着兽皮,无论男女,都显出一种很原始的兽性。我害怕他们,又厌恶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留意我。他们在巨石前围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圈,开始唱一种赞歌,整齐划一地举起手臂,有节奏地扭动着腰身。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巨石的顶部,好像受到了召唤似的。但最奇怪的是,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微弱;在离我不到50码的地方有数百个男女扯着嗓子高唱赞歌,但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是微弱的、模糊不清的呢喃,仿佛穿越了广阔的时空一般。
巨石前放着一个火盆,令人恶心的黄色烟雾像一条大蛇似的缠绕在腾起的黑色烟柱周围。
在火盆的一边,躺着两个人——一个被绑住手脚、一丝不挂的小女孩,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在火盆的另一边,蹲着一个丑陋的老巫婆,腿上放着一面奇特的黑鼓;她张开手掌,缓缓地,轻轻击打着鼓,但我却听不到鼓声。
他们扭动腰身的节奏加快了,在人群和巨石之间的空场上突然蹦出了一个赤裸的年轻妇女,她的眼里放着光,黑黑的长发飘散开来。她用脚尖旋转着,令人眼花缭乱地转到了巨石前,扑倒在地,就一动不动了。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怪诞的人形——一个男人,腰部遮着羊皮,脸部被一个用巨大的狼头做成的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就像个大怪物,一个人性和兽性结合的产物。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冷杉的长枝条,枝条的尾部被绑在了一起,月光下,他脖子上戴的粗重的金项链熠熠发光。附在上面的一条小链子上好像坠着什么,但看不清楚。 人们狂热地挥动着手臂,似乎还加大了他们的音量,看着这个像怪物似的人在空场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蹦着,跳着。他来到了躺在巨石前的女人身边,开始用手中的枝条鞭打她,她跃起身,跳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狂野的舞蹈。那个男人和她一起舞动着,和着那疯狂的节拍,和她一起旋转、跳跃,同时不停地狠狠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每抽打一下,他都喊着一个词,一遍又一遍地,其他的人都跟着他喊。我能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此时他们微弱的呢喃声和一个遥远的喊声汇合在了一起,不断地重复着,充满狂热。但是,我听不清他们喊的那个词是什么。
狂野的舞者还在令人晕眩地旋转着,旁观的人仍站在原地,随着舞蹈的节拍扭动着身体,挥动着手臂。舞者的眼中现出了疯狂,令旁观者的眼里也出现了迷乱。在疯狂的旋转中,狂乱的舞蹈变得更加奔放不羁了——变成了充满兽性和淫猥的狂野之舞,老巫婆狂叫着,发疯似的拍打着鼓,鞭打的枝条发出了骇人的劈啪声。
血一滴滴地从舞者的四肢上流下来,但她好像没感觉到鞭打似的,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舞动着;她跳进了黄色的烟雾中,烟雾仿佛伸展着柔软的触须,缠绕着两个舞动的人形,她像是被可恶的烟雾吞没了似的,不见了。接着,她又跳了出来,身后紧跟着那个鞭打她的男人,她开始更剧烈地舞蹈着,进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疯狂,在达到了疯狂的顶点时,她突然倒在了草地上,颤抖着,喘息着,像是已经精疲力竭了似的。鞭打仍在继续,还是那么猛烈,那么残暴,她开始蠕动身体,向巨石爬去。那个牧师——这是我对他的称呼——跟着她,用力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她蠕动着,在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一条明显的血迹。她爬到了巨石那儿,剧烈地喘息着,伸出双臂,猛地扑向巨石,像一个中了邪的疯狂的崇拜者似的,热烈地亲吻着冰冷的石头。
那个怪诞的牧师站在高处,猛地扔掉了被血染红的枝条,那些信徒们都狂叫着,嘴里吐着白沫,兽性大发地用牙齿和指甲撕扯着同伴的衣服和皮肉。牧师用他的一条长臂猛地拎起婴儿,再次高呼着那个词,把啼哭不止的婴儿高举在半空中甩动着,婴儿的头猛地撞在了巨石上,在黑色的石面上留下了一滩可怕的污迹。我被吓得浑身冰凉,只见他用他那野兽般的手指划开了婴儿的尸体,将一捧鲜血抛向了黑色的烟柱,然后把血淋淋的尸体扔进了火盆,火苗和烟雾在血雨中跳动着,与此同时,站在他身后的疯狂的信徒们又一遍遍地狂呼着那个词。接着,他们突然全部扑倒在地,像蛇一样蠕动着身体,而那个牧师像胜利者一样,高举者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我张开嘴巴,惊恐地尖叫起来,但却只听到了干巴巴的格格声;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像蟾蜍一样的东西蹲伏在巨石的顶上。在月光的照映下,它的身形臃肿,摇摇晃晃,令人恶心,它的脸应该是自然界的一种动物的脸,嵌在上面的那双巨大的、眨动着的眼睛现出了极度的贪婪,令人震惊的残忍,和可怕的邪恶,那是自古以来就袭扰人类的本性。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到沉睡在海底之城和隐藏在原始洞穴的黑暗之中的所有邪恶的东西和可怕的秘密。凶残、暴虐、血腥的邪恶祭典打破了山里的沉静,唤醒了这个恶魔,它不怀好意地斜眼看着它那些野蛮的信徒下贱地匍匐在它面前。
这时,带着野兽面具的牧师又用他凶残的手拎起了那个被缚住手脚的女孩,将那个轻轻蠕动的身体举向了巨石上的那个怪物。当那个怪物贪婪地流着口水,抽动鼻息时,我的脑子像断了弦似的,让我适时地陷入了昏迷。
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又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一下跃起身来,迷惑地看着四周。巨石静静地立在草地上,草地上的草绿绿的,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随晨风起伏摇摆着。我在空地上大步走着;这儿是舞者跳舞的地方,地上的草应该都被她踩秃了才对,这儿是她流着血爬向巨石时所经过的地方。但是,平整的草地上没有一滴血迹。我战战兢兢地在巨石身上找到牧师撞破婴儿头颅的地方——但那上面什么污迹都没有。
那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或别的什么——我耸耸肩。多么生动的梦啊!
我悄悄的回到村里,走进客栈时也没被别人看见。我坐下来,默默地想着夜里发生的怪事。渐渐地,我不再觉得那是梦了。没错,我看见的都是影像,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我确信,我看见了千真万确的可怕的事。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什么能证明我的确是看到了,而不是我自己的头脑在做恶梦呢?
像是找到了答案似的,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名字——萨利姆•巴哈杜!传说中,这个既是军人又是作家的人就是摧毁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那支苏莱曼军队的指挥官。这似乎就可以推敲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是在烧毁了村子后直接奔赴血腥的斯科姆瓦战场——他的死亡之地的。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卷手稿,那卷从土耳其人的尸体上翻出来,让鲍里斯伯爵打冷战的手稿——莫非那上面记录了土耳其人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大发现?有什么能撼动波兰勇士的钢铁神经呢?既然人们还不曾找回伯爵的尸骨,那么,那个漆盒和它里面的秘密不就仍和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一起埋在那堆废墟下吗?我开始匆匆整理我的行装。 三天后,我已经安坐在距离古战场几英里远的一个小村庄里了,当月亮升起时,我正怀着一股原始的激情搬着山顶上那一堆崩塌的石头。这真是能把腰累折的苦力活——现在回头去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干成的,而且,从月上梢头一直干到黎明初现,我一刻都不曾停歇。当太阳正要升起的时候,我搬开了最后的一大块石头,看到了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的尸骨——只是一些可怜的碎骨头——当中有一个被砸得变了形的盒子,涂了漆的表面使它历经几百年都没有完全朽坏。
我怀着极度的渴望,把它抓在手里,在尸骨上盖了一些石头,就匆匆离开了,我不介意那些疑心重重的农民发现我干了一个显然是伤天害理的事。
回到我在客栈的房间后,我打开了盒子,发现羊皮纸相对来讲是完好无损的;盒子里还有别的东西——一个短粗的小东西,包在一块绸布里。我非常想探究羊皮纸上的秘密,但我实在是太疲惫了。自从离开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后,我就几乎没睡过觉,再加上昨夜的苦干,我已经被累垮了。我强迫自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落山。
我草草吃了晚饭,然后,借着摇曳的烛光,我开始看那些工整地写在羊皮纸上的土耳其文。这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不是很精通土耳其语,而且那种古代的叙事文体也让我犯难。我吃力地读着,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紧紧地抓住了我,一种渐渐加深的恐惧令我浑身战栗。我强撑着读下去,随着故事渐渐清晰、完整,我血管里的血已经变得冰凉,头发都立起来了,舌头也从嘴里吐了出来。林子里的昆虫和动物在夜里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可怕的呢喃,夜风的呼啸就好像是贪婪的魔鬼在傻笑,外界的一切都带有几分可怕的疯狂,是那卷可恶的手稿里所记叙的疯狂。
带窗格的窗户上映出了黎明的鱼肚白,我放下手稿,打开绸布包,拿起了里面的东西。看到它,我就知道了,手稿里记录的都是真的。
我把这两件可怕的东西都放回到盒子里,没顾上休息,没睡觉,也没吃饭,把盒子和大石头绑在一起,让它沉入了多瑙河的最深处,上帝保佑,让河水把盒子再冲回它的地狱去吧。
仲夏之夜我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山上梦见的事并不是梦。幸亏贾斯廷•杰弗里只是在白天去那里走了走,然后就离开了,如果他看见了那可怕的祭典,他恐怕早就神经错乱了。我怎么会没有失去理智呢,我不知道。
不,那不是梦——我看见了一个邪恶的祭典,一群早已死去的、来自地狱的信徒祭拜他们的祖先;拜倒在一个魔鬼面前的一群幽灵。魔鬼是地狱的主宰。他在山里盘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他的魔爪再也抓不住活人的灵魂了,他的王国是一个死去的王国,只有那些侍奉他的幽灵住在里面。
我不知道,是谁在那个恐怖之夜打开了地狱之门,但我的眼睛看见了。而且我知道,我那晚看见的都不是活人,因为在萨利姆•巴哈杜精心誊写的手稿上详尽地记叙了他和他的士兵在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里所发现的一切;我一字一句地弄清了从那些狂叫的信徒嘴里吐出的亵渎神明的污言秽语;我还了解到,惊恐万状的土耳其人在隐蔽在高山上的黑洞穴里围捕了一个在地上打滚的丑陋而臃肿的像蟾蜍一样的怪物,并且念着古老的咒语,用火和古代的铁器杀死了它。即便是坚强的老萨利姆,在记录那些惨烈的场面时,手也禁不住地颤抖。还有一些他不想记录或无法记录的事,随着他的猝死而被他带走了。
那个包在绸布里的金色的小饰物就是“怪物”的偶像,是萨利姆从戴着面具的牧师的项链上扯下来的。
土耳其人一把火将邪恶的山谷烧了。那些阴暗的群山看上去就像是永世的深渊。不——那晚令我战栗的不是我对“怪物”的恐惧。那令人恶心的“怪物”是地狱的产物,每年只在那个最可怕的夜晚出现一小时,正如我所见到的那样。但他已经没有信徒了。
但当我意识到,魔鬼曾经就这样占据了人类的灵魂时,我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冷汗;我不敢再看冯•容兹的书了。这下我明白他不断提到的“钥匙”的含义了——岁月!开启那分隔可怕的过去和可怕的现在的大门的钥匙。我明白了,为什么月光下的悬崖像城垛,为什么客栈老板的侄子在恶梦里梦见的“黑石”就像黑色古堡中的石柱。如果人们在这些山里开凿的话,他们可能会在这些山坡下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呢。因为,土耳其人围捕“怪物”的那个洞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山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当地球抖动自己的身体,像掀起波浪一样将那些青山竖立起来时,也将不可思议的东西掩盖了。
钥匙!对,是一把钥匙,象征了一种被忘却的恐怖——在地球黑暗的初期,从地狱里爬出来,现在又回到了地狱中。但冯•容兹还暗示了其它什么残酷的可能吗?他一生都摆脱不掉的魔爪又是什么呢?自从读了萨利姆•巴哈杜的手稿,我就不再对“黑书”的内容有任何疑意了。人类并不是地球自始至终的主人——现在是吗?
我再次想到——如果有一个像“巨石之主”之类的可怕的东西,以某种方式重现它自己那令人难以形容的远古时代——在地球的黑暗之所蠢蠢欲动的会是什么呢?
缅茄之犬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你来了,我真高兴,”查默斯说。他坐在窗边,脸色惨白。他的胳膊肘夹着两根长长的蜡烛,惨淡的黄褐色烛光照在他的长鼻子上,和微微后缩的下巴上。查默斯的房间里没有一点现代气息。他就像是一个中世纪的苦行僧,喜欢发黄的手稿胜于汽车,喜欢奇形怪状的石刻胜于收音机和计算器。
当我走向他给我腾出的一张长靠背椅时,瞥了一眼他的书桌,我惊奇地发现,他正在研究一个当代知名的物理学家的数学公式,并且已经在许多薄薄的黄纸上画满了奇怪的几何图形。
“爱因斯坦和约翰•迪伊真是奇怪的伙伴,”我看了看他的数学图表和书架上那六、七十本奇书,说道。他的乌木书架上摆满了柏罗丁,伊曼纽尔•墨斯科普鲁斯,圣托马斯•阿奎那和弗雷尼寇•德贝西等人的著作,椅子上,桌子上,书桌上散放着关于中世纪男巫和女巫法术以及黑巫术的小册子,和所有那些不为现代社会所接受的古怪玩意儿。
查默斯面带迷人的微笑,递给我一支俄罗斯香烟,烟碟上刻着怪异的花纹。“我们刚刚发现,”他说,“古代术士和巫师有三分之二都是对的,你们当代的生物学家和唯物主义者十之八九都是错的。”
“你总是嘲弄现代科学,”我有点不耐烦地说。
“只是针对教条主义的科学,”他说。“我一直就是个叛逆,是为创造力和注定失败的事而奋斗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选择去反驳当代生物学家的那些论断。”
“还有爱因斯坦?”我问。
“超经验数学的传教士!”他充满敬意地咕哝着。“一个彻底的神秘主义者,探索未知的人。”
“所以,你并不是完全藐视科学的。”
“那当然,”他肯定地说。“我只是不相信过去50年里的科学实证主义,海克尔和达尔文的实证论,还有贝特朗•罗素先生的。我坚信,生物学在解释人类的起源和命运时,可鄙地失败了。”
“请给他们时间,”我反驳他。
查默斯的眼睛放着光。“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多么好的双关语呀。给他们时间。那正是我要做的事。但是,你那些当代的生物学家却藐视时间。他有这把钥匙,却拒绝用它。我们对时间又真正了解多少?爱因斯坦相信它是相对的,它可以用空间,曲线的空间术语来解释。但我们就应该到此为止吗?当数学行不通时,我们就不能用悟性继续前进吗?”
“你踏上了一条危险的路,”我说。“那是一个陷阱,但你却视而不见。现代科学之所以进步得如此缓慢,就是因为它不接受无法被证明的一切。可你却——”
“我会用大麻,鸦片,所有的药物。我要去赶超那些东方的哲人。到时候,说不定我会了解——”
“什么?”
“第四维空间。”
“神智学的垃圾!”
“也许吧。但我相信药物能拓展人的意识。威廉•詹姆斯就认同我。而且,我还发现了一种新玩意儿。”
“一种新药?”
“中国的炼丹术士早在几百年前就开始用了,但西方人并不知道。它的功效令人惊异。借助它,再加上我的数学知识,我相信我能回到从前。”
“我不明白。”
“时间不过是我们尚未全面了解的又一维新的空间。时间和运动都是假象。早在地球起源时就存在的所有一切,现在仍然存在。几百年前在这个星球上发生过的事,在另一维空间里依然存在着。几百年后将要发生的事,也已经存在了。我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无法进入它所处的那维空间。人类,正如我们所了解的,不过是些小碎片,巨大的整体中极其微小的小碎片。每个人都和之前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他的全部生命联系着。他的所有祖先都是他的组成部分。只有时间将他和他的祖先分隔开,时间是个假象,是并不存在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咕哝了一句。
“你要是能对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有个大概的了解,就很不错了。我要剥掉蒙住我的眼睛的时间假象,看到起点和终点。”
“你觉得这种新药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确信它能行。我还要你来帮我。我想马上就吃药。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看。”他的眼神很怪异。“我要回去,回到从前。”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壁炉架前。当他再次面对我时,手里多了个小方盒子。“我这儿有5片‘辽药’。中国的哲人老子就用过这个,而且在它的作用下,他看见了‘道’。‘道’是世上最神秘的力量;它包围着一切,遍及所有事物;它包含了看得见的宇宙万物,和一切被我们称为现实的东西。悟了‘道’的人能清楚地看到事物的过去和未来。”
“垃圾!”我反驳他。
“‘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动物,静卧着,一动不动,我们宇宙万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它庞大的身体里。我们通过一个被我们称为时间的小缝隙,能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借助这个药,我就能把这个缝隙扩大。我将能够看到更多的生命内容,看到静卧着的巨兽的全貌。”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观察,我的朋友。观察和记录。如果我往回走得太远了,你得把我召回来。你使劲摇晃我,就能把我召回来。如果我有身体剧痛的表现,你必须立刻把我召回来。”
“查默斯,”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去做这个实验。你是在冒险。我不相信有什么第四维空间,我更不相信什么‘道’。我不赞成你用不确知的药物做实验。” “我知道这药的药性,”他答道。“我确切地知道它对人和动物的影响,我也知道它的危险性。危险并不在于药物本身。我唯一害怕的是我可能在时间里迷失。你知道,我需要这药。在我吞下药片之前,我要把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写在这张纸上的几何和代数符号上。”他拿起放在他膝上的数学图表。“我要为这次在时间里的远游做好精神准备。在我吃下这能让我行使超凡的感知力的药片之前,我要让我的意识接近第四维空间。在我进入东方哲人的梦幻世界之前,我要获得现代科学能提供给我的一切数学方面的帮助。这些数学知识,这些对第四维空间的真正含义的意识接近,将补充药力的作用。药物将展开惊人的崭新远景——数学上的准备将使我能够知性地理解它们。我经常能在梦里领悟第四维空间,感性地,直观地,但除了片刻的感知外,我从没在清醒的时候见过那超凡的壮丽景象。
“但有了你的帮助,我相信我能回到那里。你要记下我在药力的作用下所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我的话有多奇怪,多不合条理,你都不要有任何遗漏。等我醒来时,我也许能够找到破解神秘之事的钥匙。我不能确定我会成功,但如果我成功了”——他的眼睛又怪异地放着光——“时间对于我来说将不复存在了!”
他猛地坐了下来。“我要马上做实验了。请站在窗户那边,看着我。你有笔吗?”
我沮丧地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浅绿色的“沃特曼”钢笔。
“有记事本吗,弗兰克?”
我叹了口气,做了个本子。“我坚决不赞成这个实验,”我嘀咕着。“你是在做一次可怕的冒险。”
“别婆婆妈妈的!”他警告我。“现在,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停手了。我恳求你,在我研究这些图表时,请保持安静。”
他拿起图表看起来。我看着壁炉架上的时钟,秒针嘀哒走着,一种奇怪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令我窒息。
突然,时钟不走了,而就在这时,查默斯吞下了药片。
我赶忙起身朝他走去,但他用眼睛恳求我不要去打扰他。“时钟停了,”他低声说。“控制着它的力量赞成我的实验。时间停止了,我也吃了药。我祈祷上帝,我不要迷路。”
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他喘着粗气,脸上血色尽失。很显然,药很快就起了作用。
“开始黑下来了,”他喃喃地说。“写下来。开始黑下来了,屋里熟悉的景物都变暗了。透过我的眼皮,我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它们,但它们很快就消失了。”
我把笔摇出水,用速记法飞快地写着,他还在继续描述着。
“我正离开房间。墙不见了,我不再能看见任何熟悉的东西了。当然,我一直都能看见你的脸。我希望你正在做记录。我觉得,我将要做一个大的跨越——穿越空间的跨越。或者,也许是一个穿越时间的跨越。我说不好。一切都是黑暗的,模糊的。”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头垂在胸前。突然,他变得僵直起来,眼皮眨动着。“天堂里的上帝!”他叫着。“我看见了!”
他在沙发上向前扭曲着身体,盯着对面的墙。但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墙的那一边,屋里的景物对他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查默斯,”我叫道,“查默斯,我可以唤醒你吗?”
“不要!”他尖叫着说。“我看见了一切。在这个星球上先于我的那亿万条生命此时就在我眼前。我看见不同年龄,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所有的人。他们在争斗,残杀,建设,跳舞,唱歌。他们在人迹罕至的沙漠上,围坐在篝火边,驾着单翼机在空中飞翔。他们坐着独木舟和巨大的蒸汽船在海上航行;他们在黑暗的山洞里,把野牛和猛犸画在墙上,用怪异的未来派手法涂抹着巨大的画布。我看见了从亚特兰蒂斯来的移民。我看见了从利莫里亚来的移民。我看见了那些古老的种族——一个征服了亚洲的神秘的黑侏儒游牧部落,散布在欧洲的低头曲膝的尼安德特原始人。我看见亚该亚人涌入希腊的岛屿,原始的古希腊文明发端了。我在雅典,而伯里克利还小。我站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我帮助萨宾人烧杀抢掠;我和皇家古罗马军团一起远征。我吓得发抖,惊愕地看着巨幅的军旗和踏着大步的胜利之师,感觉着大地的颤动。当我走过一堆从底比斯用牛驮回来的黄金和象牙时,无数赤裸着的奴隶在我面前匍匐着,当卖花女喊着‘万福,恺撒’时,我点头微笑。我是摩尔人的大帆船上的一个奴隶。我看着一座宏伟的教堂建了起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看着一砖一石被砌了起来。在尼禄的花园里,我被吊在一堆火上烤着,我嘲笑着宗教裁判所的那些拷问官。
“我走进了最神圣的避难所;我走进了维纳斯的神殿。我虔诚地跪在玛戈纳母亲的面前,我向那些蒙着面纱坐在巴比伦的小树林里的奉献的妓女裸露的膝盖上投掷硬币。我悄悄混进伊丽莎白女王的剧院,身边都是些浑身发臭的下层贱民,我为《威尼斯商人》叫好。我和但丁一起走在佛罗伦萨狭窄的街道上。我遇见了年轻的比阿特丽斯,我狂喜地盯着她,她的裙边扫到了我的鞋。我是伊西斯的一名祭司,我的法术令国人惊骇。东方三贤之一的西蒙跪在我面前,请求我的帮助,当我走向法老王时,法老王在战栗。在印度,我和大师谈话,又尖叫着从他们的身边跑开了,因为他们的启示就像是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
我能同时直观地意识到所有的事物。我能从各个方面理解每一件事物;我是我周围的亿万人之一分子。我存在于所有人中,所有人又存在于我之中。我在一瞬间就看到了人类历史的全部,过去和现在。
“只需伸伸脖子,我就能看到更远更远的过去。现在,我正穿过一些奇怪的曲线和角回到过去。角和曲线包围着我。通过曲线,我看到了大块大块的时间。有呈曲线的时间,呈角度的时间。存在于呈角度的时间里的生物不能进入呈曲线的时间里。真是太奇怪了。
“我往回走着。人类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巨型的爬行动物蜷缩在巨大的棕榈树下,懒洋洋地在灰暗的湖水里游泳。现在,爬行动物也消失了。陆地上已经不存在动物了,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在水下,有黑糊糊的形体缓慢地在发腐的草木上移动。
“这些形体变得越来越简单了。现在,它们已经变成单细胞了。在我的周围全是角——奇怪的角,地球上没有类似的角。我害怕极了。
“这儿有一个深渊,人类不曾探测到的深渊。” 我盯着他。查默斯站了起来,并且用胳膊绝望地比划着。“我正在穿过神秘的角;我正在接近——啊,太恐怖了。”
“查默斯!”我叫着。“你想让我打断你吗?”
他赶快用右手挡在脸前,仿佛要遮住一个可怕的景象。“现在还不要!”他大声说。“我要继续。我要看——是什么——躺在——那边——”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肩膀痉挛似的抽搐着。“在生命的那一边”——他面带恐惧,脸变得煞白——“有我不认识的东西。它们慢慢地穿过角。它们没有身体,它们慢慢地穿过了令人无法容忍的角。”
这时,我开始注意到屋里有一种味。那是一种刺鼻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恶心得令我难以忍受。我快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等我回到查默斯身边,观察他的眼睛时,我几乎都要晕过去了。
“我觉得它们嗅到我的气味了!”他尖声叫着。“它们正慢慢地转向我。”
他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一阵。随后,他的腿一软,脸朝下,栽倒在地,流着口水,不停地呻吟着。
我默默地看着他在地板上爬行。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呲着牙,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查默斯,”我喊他。“查默斯,别这样!别这样,你听见了吗?”
就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似的,他开始像狗似的发出嘶哑的颤声,并且开始在屋里绕着一个圈满地打滚。我弯下腰,抓住他的肩膀。我拼命的摇晃他。他转过头来,狠狠地打我的手腕。我被吓得浑身无力,但我不敢放开他,我怕他会在狂怒中自残。
“查默斯,”我轻声说,“你必须停下来了。屋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你。你明白吗?”
我继续摇晃着他,劝他,渐渐地,他脸上的疯狂劲消失了。他在一块中国毯上蜷成了一团,颤抖着,抽搐着。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知道,他正在挣扎着摆脱可怕的记忆。
“威士忌,”他喃喃地说。“窗边的柜子里有一个扁酒瓶——最上层左手边的抽屉里。”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酒瓶,指关节都攥得发青了。“它们差点抓住我,”他大口喘着气。他一口气把酒喝光,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那药真是吓人!”我小声说道。
“那不是药的事,”他哀叹着。
他的眼睛不再闪着邪光,但他还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它们嗅到了我,”他说。“我走得太远了。”
“它们什么样?”我逗他说。
他向前探身,抓住我的胳膊。他抖得很厉害。“无法用咱们的语言形容它们!”他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它们有点像秋天的神话里的东西,形状怪异,有些偶然发现的古代石板上刻的图形和它们有点像。希腊人给它们起过名字,叫它们树,蛇,苹果——但这掩盖了它们的丑恶。”
他的声调很高。“弗兰克,弗兰克,开始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难以形容的事。在时间之前,那事,从那事开始——”
他站起来,歇斯底里般地在屋里走着。“那些过去的事在时间阴暗的凹陷处穿过了角。它们又渴又饿!”
“查默斯,”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我们正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
“它们又瘦又渴!”他尖叫着。“缅茄之犬!”
“查默斯,要我打电话叫医生吗?”
“医生现在也帮不了我。它们是可怕的灵魂,而且——”他用手捂住脸,呻吟着说——“它们是真的,弗兰克。我有一瞬间看见它们了。那时我站在那一边。我站在时间和空间那一边的灰暗的海滩上。在一种不是光的光线下,在一片充满尖叫的静寂里,我看见它们了。
“宇宙中所有的邪恶都集中在它们消瘦饥渴的身体里。它们有身体吗?我只看见了它们一小会儿;我不能肯定。但我听到了它们的呼吸声。有一阵,我感觉到它们的气息扑到了我的脸上。它们转向我,我尖叫着逃开了。我尖叫着穿过时间逃开了。我逃了千万亿年。
“但它们嗅到我了。人在它们的极度饥渴中清醒了。我们很快地从包围着它们的缠绕中逃开了。它们渴望我们纯洁无瑕的那部分。在发生那件事时,我们的一部分没有参与,它们憎恨这部分。但是,别把它们想像成一般的魔鬼。它们超越了我们所知道的善与恶。它们从开始就背离了纯洁。通过那件事,它们变成了死亡的尸体,藏污纳垢的容器。但它们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恶魔,因为在它们活动的空间里,没有思想,没有道德,没有我们所谓的对与错。那儿只有纯洁和污秽。污秽是通过角来表现的;纯洁是通过曲线。人类纯洁的那部分是从曲线传下来。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我起身找我的帽子。“真是非常抱歉,查默斯,”我边说,边向门口走去。“但我可不想坐在这儿听这些胡言乱语。我会叫我的医生来看你。他的岁数比较大了,也很健谈,如果你告诉他让他见鬼去,他也不会不高兴。但我希望你能尊重他的意见。在一个不错的疗养院里休息一个星期,应该对你很有好处。”
我下楼时听见他在笑,但他的笑声是如此的沉闷,让我直想哭。 当第二天一早,查默斯又打来电话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上挂断电话。他提出的稀奇古怪的要求和他那歇斯底里的声音让我担心,如果我再继续帮他,很可能会影响到我自己的心智。但我不能不相信他真的很痛苦,他完全垮了,在电话里,我听见他在呜咽,我决定按他的要求去做。
“好吧,”我说。“我就来,带着石膏。”
在去查默斯家的路上,我在一家五金店停了一下,买了20磅熟石膏。当我进屋时,他正缩在窗边,恐惧而又兴奋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他一看见我,就站起来,一把抓住装石膏的袋子,那种贪婪劲让我觉得又奇怪,又可怕。他已经把家具都挪开了,屋里显得空空荡荡的。
“可以想见,我们能把它们挡住!”他大声叫着。“但我们必须马上动手。弗兰克,走廊里有一个折叠梯。快搬过来。再拿桶水来。”
“做什么用?”我轻声问。
他猛地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和石膏呀,笨蛋!”他叫着。“和石膏,来拯救我们的肉体和灵魂,免受一种不宜说出来的污染。和石膏,来拯救世界,免受——弗兰克,必须得把它们挡在外面!”
“谁?”我轻声问。
“缅茄之犬!”他咕哝着。“它们只能通过角过来。我们必须把屋里的角都消灭掉。我要把所有的拐角,所有的裂缝都抹上石膏。我们必须把房间内部改成球形。”
我知道,跟他争执也无济于事。我搬来了梯子,查默斯开始和石膏,就这么干了3个小时。我们把四个墙角,墙和地面、墙和房顶的结合部都抹上了石膏,把窗台的棱角也抹圆了。
“在它们返回时间之前,我就呆在这间屋子里,”待我们完工后,他肯定地说。“当它们发现气味通向了曲线时,它们就会回去。它们将回到渴望,混乱,不满足最开始的、在时间之前、空间那一边的污秽。”
他优雅地点点头,点了支香烟。“你能来帮忙,真好,”他说。
“你不要看医生吗,查默斯?”我恳切地问。
“也许——明天吧,”他喃喃地说。“现在我得观察和等待。”
“等什么?”我追问。
查默斯无精打采地笑了。“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他说。“你有一个精明但缺乏灵感的脑子,你无法想像出一个不依赖力和内容存在的实体。但你可曾想到,我的朋友,力和内容不过是时间和空间强加于感知的障碍呢?当一个人像我一样,知道时间和空间是同样的东西,知道它们不过是一个更高级的实体的不完全的体现,因而它们都具有欺骗性时,他就不再去寻求解释世上那些神秘而可怕的事物了。”
我起身向门口走去。
“原谅我,”他喊着。“我并不想惹恼你。你有无上的智慧,但我——我有超人的智慧。那是很正常的,我应该认识到你的局限性。”
“需要时,给我打电话吧,”我说着,一步两个台阶地下了楼。“我会立刻叫我的医生来,”我轻声自言自语。“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如果不马上找人看住他,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以下是登在1928年7月3日出版的《鹌鹑乡公报》上的两段公告的摘要:
地震袭击金融区
今晨2点,一次极强的地震震坏了中心广场的几扇玻璃窗,并且令电力和轨道交通完全瘫痪。偏远地区也有震感,天使山上的“第一浸礼会”教堂(1717年由克里斯多佛•雷恩设计)的尖塔全部被毁。一股火势已经威胁到鹌鹑乡胶水厂,消防员正在灭火。市长承诺将进行调查,并将很快采取行动,以确定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
神秘学作家被不明身份者谋杀
发生在中央广场的恐怖罪行
霍平•查默斯之死充满神秘色彩
今早9点,身兼作家和记者的霍平•查默斯的尸体在中央广场24号的“史密斯维克和艾萨克斯”珠宝店的楼上一间空屋里被发现。验尸官的调查显示,查默斯先生是于5月1日租下这套带全套家具的房间的,他在两周前把家具都卖掉了。查默斯写了好几本晦涩难懂的关于神秘学的著作,并且是文献学会的成员。他以前居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
早上7点,当住在查默斯房间对门的L•E•汉考克先生打开房门取《鹌鹑乡公报》早间版时,他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说那气味非常刺鼻,令人作呕,而且在查默斯的房间附近味更大,当他经过那里时,不得不捏住鼻子。
他正要回房间时,突然想到,说不定是查默斯不小心忘了关厨房的煤气。他马上警觉起来,决定过去看看。在反复敲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他通知了房屋管理员。管理员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随后两人进了查默斯的房间。屋里一件家具都没有,汉考克很肯定地说,当他第一眼看到地板时,他的心变得冰凉,而那个管理员一句话都没说,径自走过去打开窗户,盯着对面的大楼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查默斯仰面平躺在屋子的中央。他浑身赤裸,胸部和胳膊上有一层浅蓝色的脓汁或是腐液。他的头很怪异地放在胸口上,完全与他的躯体断开了,五官扭曲,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现场没有一丝血迹。
房间里的景象异常骇人。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的所有结合部都被抹上了厚厚的熟石膏,但间或有破裂和脱落的地方,掉落的熟石膏都被堆在了死者周围的地板上,围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尸体旁边有几页被烧焦的黄色纸张。上面是一些奇怪的几何图形和符号,还有匆匆写下的几行潦草的字。那些字几乎无法辨认,而内容更是荒诞不经,没有为确定疑犯提供可能的线索。“我在等待和观察,”查默斯写道。“我坐在窗前,看着墙壁和天花板。我不相信它们能抓到我,但我必须提防那些无名的东西,说不定它们会帮它们闯进来。“毒耳”会帮它们,它们能穿过鲜红色的圆圈。古希腊人知道一种方法,能阻止它们。真可悲,我们忘记了那么多事。”
在另一张被烧焦成七、八块的纸上,道格拉斯探长发现了如下内容:“天哪,石膏掉下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把石膏震松了,它掉下来了。可能是地震了!我从未想到会地震。屋里暗下来了。我得给弗兰克打电话。但他能及时赶过来吗?我要去试试。我要背诵爱因斯坦的公式。。我要——天哪,它们闯进来了!它们闯进来了!烟从墙角涌进来了。它们的舌头——啊——”
道格拉斯探长认为,查默斯是被某种不明化学物质毒死的。他已经把在查默斯尸体上发现的蓝色粘液的样本送到了鹌鹑乡化学实验室;他希望化验报告能揭示这起近年来最离奇的案件的真相。可以肯定的是,在地震前晚,查默斯家来了一个客人,因为他的邻居在经过他的门口时,清楚地听见他的房间里有人在小声谈话。疑点都集中在这名未知的访客上,警方正在努力查明他的身份。
化学家兼细菌学家詹姆斯•莫顿的报告:
尊敬的道格拉斯先生:
送给我化验的液体是我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种。它类似于一种活的原生质,但却没有那种特殊的物质,我们称之为酶。酶催化活细胞内的化学反应,当细胞死亡时,它们会通过水解作用分解细胞。没有酶,原生质就会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也就是永生。酶是单细胞生物的阴向成分,而单细胞是所有生命的基础。生物学家坚决否认存在没有酶的活物质。而你送来的那些物质是活的,而且没有这些“必不可少的”成分。上帝啊,先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已故的霍平•查默斯的《窥秘者》摘录:
如果除了我们所知的生命之外,还存在另一种永生的生命,那将会怎样?它们没有我们所具有的那些能摧毁我们的生命的物质。也许在另一维空间里存在一种不同的力量,而我们的生命就是由它产生。也许这种力量释放的能量,或类似于能量的东西,能跨出它所处的未知的空间,在我们的空间里创造出一种新型的细胞。没有人知道,在我们的空间里存在着这种新的细胞生命。啊,我却看到过它的活动。我曾和它们说过话。夜里,在我的房间里,我曾和“毒耳”说过话。在梦里,我曾见过它们的创造者。我曾站在时间和物质那一边的灰暗的岸边看着它。它在怪异的曲线和可恶的角当中运动。有朝一日,我也要在时间里旅行,去和它面对面地相会。
空间食魔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十字架不是一个驯服的工具。它保卫了心的纯洁,当我们半夜拜鬼时,它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上空,迷惑和分散夜魔的力量。
——约翰•迪伊《死灵之书》
趁着浓雾弥漫,恐惧降临到了鹌鹑乡。
那天的整个下午,农场都被从海上飘来的浓重的湿气包围着,我们所在的房间里也充满了潮气。雾气从下面的门缝里钻进来,旋转蒸腾,用它那湿漉漉的长手指爱抚着我,打湿了我的头发。玻璃窗上附了厚厚一层像露珠一样的水气;空气沉闷、阴郁,而且出奇的冷。
我忧郁地看着我的朋友。他背对窗户,埋着头奋笔疾书。他长得高高瘦瘦的,略微有点驼背,肩膀出奇地宽。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很动人。宽阔的额头,长鼻子,微微凸出的下巴——那是一张坚强而又敏感的脸,暗示出他的主人不仅具有怀疑一切的、超凡的智慧,还拥有丰富的想像力。
我的朋友写的是短篇小说。他写东西是为了自娱自乐,并不顾忌当代人的口味,而他的故事都是不同寻常的。它们肯定会令坡欣喜若狂的;它们肯定会令霍索恩,或是安布罗斯•比尔斯,或是比利哀•德•利拉丹欣喜若狂的。它们写的都是不一般的人,不一般的动物,不一般的植物。他写想像中的偏远地域,写恐怖的事,写他从没见过的颜色、从没听过的声音、从没闻过的气味。他的故事都发生在令人心惊胆战的背景之下——高大的、人迹罕至的森林里,绵延起伏的群山上,老屋的楼梯下面,糟朽的码头的黑色木桩之间。
其中的一个故事,《蚯蚓之家》,诱使中西部大学的一个年轻学生要在一幢红砖大楼里寻求庇护,楼里的人全都听认他坐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瞧,我的爱人比百合花园的百合里的所有的百合都漂亮。”另一个故事,《亵渎者》,在《鹌鹑乡公报》上发表后,让他收到了整整110封义愤填膺的当地读者的来信。
正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笔,摇了摇头。“我写不下去了,”他说。“我得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事物领会得更动人,更直观。我要是能用一句什么话来表达‘没有肉体的灵魂的不同寻常的爬行’就好了。”
“又是一种新的恐怖吗?”我问。
他摇摇头。“对我来说不算新了。我好几年前就有这种体会和感觉。那是一种极度的恐惧,比你平庸的大脑所察觉到的任何恐惧都更恐怖。”
“谢谢,”我说。
“所有人的大脑都是平庸的,”他解释说。“我并不是要诋毁谁。它们背后潜藏的是难以形容的恐惧,而在恐惧之上是神秘和令人敬畏的东西。我们的小脑袋——它们能了解像吸血鬼那样的东西吗》能了解宇宙星辰之外的东西吗?我有时认为,它们就嵌在我们的脑袋里,我们的大脑能感觉到它们,当它们伸出触须探察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疯了。”他很坚定地看着我。
“可是,你不能真的相信这些鬼话!”我惊叫道。
“那当然!”他摇摇头,笑了。“你太了解我了,我这么多疑,我是不会相信任何事的。我不过是说出了一个诗人对宇宙的看法。如果一个人要写鬼故事,要真实地表达一种恐怖的感觉,他必须相信所有的事——任何事。我所说的任何事,是超越了所有的事,比所有的事更可怕、更不可能的事。他必须相信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可以延伸下来,用足以毁灭我们的身体和心灵的恶毒行为,将它们自己和我们绑缚在一起。”
“但这个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如果他不知道它的形状,或大小,或颜色的话,他该怎么描述它呢?”
“根本不可能描述它。那正是我曾经试图要做的事——但没做成。也许有朝一日——但是,我怀疑,那是否真能办得到。当然,你们搞艺术的能够暗示或提议……”
“提议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
“提议一种极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地球上绝无仅有的恐惧。”
我还是不明白。他诡异地笑了笑,开始阐述他的理论。
“即便是最好的恐怖经典,”他说道,“也有平庸的地方。老夫人拉德克利夫写的秘窖以及血淋淋的魔鬼;马图林写的象征手法的浮士德式的英雄恶棍和从地狱之口喷出的烈焰;爱德加•坡写的浴血僵尸和黑猫,泄露隐情的心和支离破碎的瓦尔德马斯;霍索恩令人可笑地专注于区区人类的罪孽所引发的问题和恐怖(好像人类的罪孽远比来自宇宙之外的邪恶的智慧体更重要似的)。接下来说现代的大师——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邀我们参加天神的盛宴,让我们看一个长着兔唇的老女人坐在显灵板前拨弄着脏污的纸牌,或是一个可笑的、从某个自称能预见未来的傻子身上散射出来的通灵的光环;布拉姆•斯托克的吸血鬼和狼人不过是传统的神话,中世纪民间传说的牙秽;韦尔斯的伪科学的幽灵、海底的渔夫、月亮上的天仙,以及那101个不停地替杂志撰写鬼故事的蠢材——他们对恐怖文学的贡献又是什么呢?
“难道我们不是血肉之躯吗?当我们看见腐烂变质、遍布蛆虫的血和肉时,我们会恶心,会害怕,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个僵尸的故事会令我们战栗,让我们害怕、恐惧、厌恶,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随便一个傻子都能激起我们这种内在的感情——坡的厄舍夫人和可溶解的瓦尔德马斯实在算不上成功。他唤起的是朴素、自然、可以理解的感情,而这是他的读者必然会有的反应。
“难道我们不是野蛮人的后代吗?难道我们不曾栖身于高大阴森的密林里,任由野兽撕咬而无能为力吗?所以,当我们在文字中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时,我们怎么可能不战栗、畏缩呢?那些鹰身女妖、吸血鬼和狼人不就是被夸张、变形了的大鸟、蝙蝠和恶狗吗?用这些曾经袭扰、折磨我们的祖先的东西来引起我们的恐慌,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用地狱之口喷射的烈焰来吓唬人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谁不知道火的炽热和火烧皮肉的滋味呢,谁又能不怕火呢?所有这些都会潜移默化地把我们带回到暗藏在我们心底的记忆——我真是烦透了这种差劲的、老掉牙的吓唬人的手段。”
他眼里冒火,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试想过吗,存在一种更骇人的恐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邪恶势力要侵犯我们的星球,我们无法看到它们,我们无法感觉到它们,它们有我们不曾见过的颜色,或者,它们干脆就没有颜色?
“试想过吗,它们的形状不为人知,它们是四维、五维或六维的,它们是一百维的,它们一维都不维,但它们就是存在着,我们该怎么办呢?
“对我们而言,它们不存在吗?如果它们给我们带来了痛苦,它们就是存在的。试想过吗,那种痛苦既不是热,也不是冷,不是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全新的痛苦?试想过吗,它们除了能触动我们的神经,还能触动我们别的什么——它们用一种新的恐怖方式侵人我们的大脑?试想过吗,它们以一种新的、怪异的、难以形容的方式现身?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将会束手无策。你无法和你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做对手。你无法和一个一千维的东西做对手。试想过吗,它们正穿越空间向我们逼近!”
他的情绪很激动,他已不再是前一刻那个怀疑论者了。
“那就是我曾经想要写的东西。我想让我的读者感觉到、看到那些来自外太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暗示出来——随便一个傻子都能办得到——但我还想把它确切地描绘出来。描绘一种不是颜色的颜色!描绘一种无形的形状!
“数学家也许可以带给人们更多的联想。一个在疯狂的计算中被激发出灵感的数学家也许可以模模糊糊的瞥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曲线和角。要说数学家们不曾发现第四维空间,的确是很可笑的。他们经常能瞥见它,接近它,领会它,但他们却无法求证它。我认识一个数学家,他发誓说,有一次,在昏天黑地的微分计算中,他曾看见了第六维空间。
“可惜,我不是数学家。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有创意的、搞艺术的白痴,我根本找不到来自外太空的东西。”
有人重重地拍着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你找谁?”我问。“有何贵干?”
“很抱歉,打扰你了,弗兰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得找个人谈谈。”
我看见了一张瘦削、白净的脸,认出他是住在我隔壁的邻居,便立刻闪到了一边。“请进,”我说。“先进来吧。霍华德和我正在谈神论鬼呢,都是些令人扫兴的东西。也许你能让我们换个话题。”
我把霍华德的恐惧说成鬼神,是因为我不想吓着我普普通通的邻居,亨利•韦尔斯。他长得很高大,当他走进屋时,屋里的光线似乎都被他遮住了一块。
他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惊恐地扫视着我们。霍华德放下他正在读的东西,摘下眼镜擦拭起来,眉头紧锁。他多少还能容忍我这些乡下的访客。我们等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我们三个几乎是一同开口说道:“真是个可怕的夜晚!”“真让人难受,对吧?”“真是糟透了。”
亨利•韦尔斯皱着眉。“今晚,”他说,“我碰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驾着霍顿斯走过马利根林地时……”
“霍顿斯是什么?”霍华德插嘴道。
“他的马,”我不耐烦地解释说。“你是从布鲁斯特回来,对吗,亨利?”
“对,是从布鲁斯特,”他答道。“我在林间穿行,远远地避开那些在黑暗中晃我眼的车灯,听着从海湾那边传来的粗哑的雾号,这时,有个湿乎乎的东西落在了我的头上。‘下雨了,’我寻思着。‘但愿车上的东西别被打湿。’
“我转身查看那些黄油和面粉是否被苫好了,有个像海绵一样轻软的东西突然从车底跳起来,撞到了我的脸上。我抓住了它,拿在手中。
“它在我手里的感觉就像是果冻。我捏了捏它,一股水顺着我的手腕流了下来。天还没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步。而且,怪的是,雾气似乎还能让夜光更亮一些似的。空中确实有一种光亮。我不知道,也许那并不是雾气。树木好像都被照亮了似的。你能很清晰地看见它们。我看了看那东西,你知道它像什么?像一块生肝。或者,像一块牛脑。现在我细想起来,它更像是牛脑。它上面有沟槽,而肝是没有沟槽的。肝一般都平滑得像玻璃似的。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有人躲在其中的一棵树上,’我寻思着。‘可能是个流浪汉,疯子,或傻子,正在吃生肝。我的车惊扰了他,他的肝掉了——他的一块肝。我不会搞错的。当我离开布鲁斯特的时候,我车上没有肝。’
“我抬头看看。你知道,马利根林子里的树多高啊。有些树,大白天的,你在马车道上都看不到它们的树顶。你也知道,有些树还是那种弯曲、怪异的样子。
“挺有意思的,但我总把它们当成老人——高大的老人,你懂吧,高高的,驼着背,很邪恶的样子。我总觉得它们像是要搞恶作剧似的。那些密密地长在一起、还长得弯弯曲曲的树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抬头看着。
“起初,除了罩在雾气中的白茫茫一片闪着光的大树,我什么也没看见,树顶上是一层浓得遮住了星星的白雾。然后,一个又长又白的东西沿着一棵树的树干飞快地溜了下来。
“它溜得实在是太快了,我都来不及看清楚它。而且,它太细了,也很难看到。它像一条胳膊。它像一条又长又白又细的胳膊。但是,它当然不是胳膊了。谁听说过像树那么高的胳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把它比做胳膊,因为它实际上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细细的一条线——就像一根电线,一根线。我根本不敢保证我看到了它。也许那只是我的想像。我甚至都不敢确定它真的像线那样有粗细。但是,它有一只手。或者没有?我一想到它,我就开始头昏脑胀。你知道,它溜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法看清楚它。
“但它给我的印象是,它正在找它掉的什么东西。一会儿,那只手好像就伸到了路上,它脱离了树,往车这边来了。它像一只白色的巨手,靠手指来行走,还连着一条极长的胳膊。胳膊一直往上延伸到雾气里,说不定一直延伸到星星那么高的地方。
“我惊叫起来,狠狠的用缰绳赶着霍顿斯,其实她根本就不用我赶。在我把那块肝,或是牛脑,或管它是什么的东西扔到路上之前,她已经开始上窜下跳了。我宁愿掉进沟里,摔断肋骨,也不想让一只长长的白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弄死。
“就在我们快要跑出树林,我正要松口气时,我的脑子开始发凉。我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我脑袋里的脑子变得像冰一样凉。我能告诉你,我被吓坏了。
“别以为我会想不清事。我清楚地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但是,我的脑子真是太凉了,我痛苦地尖叫起来。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把一块冰攥在手里呆2、3分钟?手心火烧火燎的,对吧?冰比火还要烫。我觉得我的脑子就像是在冰上放了好几个钟头似的。我的脑袋里有一个炉子,不过,它是一个冰炉。非常非常凉。
“也许我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疼痛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大约10分钟后,疼痛就消失了,当我到家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敢保证,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我看到了镜子里的我。我看见我的头上有一个洞。”
亨利•韦尔斯探身向前,撩起他右太阳穴上的头发。 “伤口在这儿,”他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指轻轻点着他头侧的一个小圆洞。“像子弹打的一样,”他说,“可是没流血,而且,你能看到,洞很深。它好像直钻进了我的脑仁里。我该没命才对。”
霍华德站起来,气愤地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的邻居。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们讲这个愚蠢的故事?一只长手!你喝多了,老兄。喝多了——你做成了我累死累活想要干成的事。如果我能让我的读者感觉到那种恐怖,对它有片刻的了解,那种你所描述的在林子里的恐怖,我就可以流芳百世了——我会比坡还伟大,比霍索恩还伟大。而你——一个撒谎的笨蛋醉鬼。”
我愤怒地站起来抗议他。
“他没撒谎,”我说。“他就是被打中了——有人打中了他的脑袋,看看这伤口。我的天哪,老兄,你没有理由侮辱他!”
霍华德的怒气没有了,眼里冒着火。“原谅我,”他说。“你想像不到,我曾多么地想把那种极度的恐惧记录下来,把它写在纸上,而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他要讲述那么一件事,我就会把它记下来。他当然不知道,他是个艺术家。他完成的是一次很偶然的魔力之旅;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我敢保证。抱歉,我发了那么大的火——我错了。你想让我去找个医生来吗?那确实伤得不轻啊。”
我的邻居摇摇头。“我不想看医生,”他说。“我看过医生了。我的脑袋里没有子弹——那个洞不是子弹打的。医生也说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我还嘲笑了他。我恨医生;况且对那些认为我在撒谎的蠢蛋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对那些不相信我说的我曾眼睁睁地看见一长条白白的东西从树上滑下来的人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
霍华德顾不得我的邻居还在生气,查看着那个伤口。“是一个又圆又尖的东西扎的,”他说。“奇怪,肉并没有被撕裂。刀子或子弹都应该会把肉裂开,形成一个毛边。”
我点点头,正弯腰研究着伤口时,韦尔斯突然尖叫起来,还用手拍打着他的头。“啊-啊-”他噎住了。“又回来了——那种可怕的,可怕的冰凉。”
霍华德瞪着眼睛。“别指望我会相信你这些胡说八道!”他反感地大声说。
但韦尔斯还是抱着头,痛苦地在屋里到处乱跳。“我受不了了!”他尖叫。“我的脑子要冻上了。那不是普普通通的冷。不是。噢,上帝啊!你曾有过的任何感觉都跟它不一样。它咬我,它烫我,它撕扯我。它像酸一样。”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让他平静下来,但他推开我,向门跑去。
“我得离开这儿,”他尖叫着说。“那东西需要地方。我的脑袋装不下它。它需要黑夜——无尽的黑夜。它想在黑夜里自由自在地打滚。”
他拉开门,消失在雾里。霍华德用袖子擦着额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疯子,”他咕哝着。“躁狂抑郁性精神病的悲惨案例。有谁不这么看吗?他给我们讲的故事根本就不是有意的艺术。那只不过是一个蠢货的脑子里出现的恶梦。”
“对,”我说,“但你怎么解释他头上的那个洞呢?”
“哦,那个!”霍华德耸耸肩。“他可能一直就有那个洞——说不定天生就有了。”
“胡说,”我说。“那人的头上以前根本没有洞。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他是被子弹打伤的。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他需要药物治疗。我想,我会给史密斯大夫打个电话。”
“你掺和进去也没用,”霍华德说。“那个洞不是枪伤造成的。我劝你明天就忘掉他。他可能只是短暂地发疯,可能好了;到时候,他还会怪我们多管闲事。要是他明天仍然情绪不稳,要是他又来这儿找麻烦,你就可以通知适当的部门了。以前他有过什么怪异的举动吗?”
“没有,”我说。“他的精神一直挺正常的。我想,我还是听你的劝,等等看吧。但我希望我能搞清楚他头上的那个洞。”
“我对他的那个故事更感兴趣,”霍华德说。“我要把它写下来,趁我还没忘。当然,我写出来的恐怖,可没他讲的那么真切,但也许我能抓住点细枝末节。”
他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一些难懂的话。
我打了个冷战,关上了门。
有几分钟的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他的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有几分钟的时间,安静极了——随后,便传来了尖叫声。或者说,那是哀嚎?
那哀嚎穿透了紧闭的房门,盖过了雾号的呜呜声和马林根海滩的浪涛声,盖过了那些当我们坐在雾气缭绕的房间里说话时曾令我们不安和沮丧的千奇百怪的夜之声。它是那么的清晰,一时间,我们竟以为它就是从我们的屋外传来的。随着那长长的、尖厉的哀嚎声不断传来,我们终于弄清楚了,那是远方的声音。渐渐地,我们意识到,那哀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能远到马林根林地。
“一个灵魂正在受煎熬,”霍华德咕哝着。“一个可怜的、该死的灵魂被恐惧占据了,我曾跟你说过那种恐惧,我已经认知和感受它好多年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里冒着火,喘着粗气。
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摇着他。“你不应该就那样把你自己放到你的故事里,”我冲他喊着。“一个可怜的家伙正处在痛苦当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准是有一条船沉了。我要传件雨衣,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种预感,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
“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霍华德慢吞吞地重复着我的话。“有人可能真的需要我们。只有一个牺牲品是远远不够的。想想那穿越时空的伟大旅行吧,那种可怕的饥渴滋味,它肯定知道。要是想当然地以为它会满足于唯一的一个牺牲品,那真是太荒谬可笑了!”
突然,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没了光彩,声音也消沉了,浑身颤抖。
“别怪我,”他说。“恐怕你会以为,我跟几分钟前到这儿来的那个乡巴佬一样,也发疯了。但我在写作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把我自己当成我作品里的人物。我会描述一些非常邪恶的事,那些哀嚎——它们真的就像一个人被-被……”
“我明白,”我打断他,“但我们现在没空讨论它。有个可怜的家伙正在那儿”——我指指门外——“背靠着墙,正拼命摆脱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咱们得去帮帮他。”
“当然,当然,”他答应着,跟着我进了厨房。
我二话没说,取下一件雨衣递给他。我还给了他一顶橡胶帽子。
“快穿上,”我说。“那家伙真的很需要咱们。” 我又从衣架上取了件雨衣披在自己身上,吃力地把胳膊伸到它粘涩的袖子里。不一会儿,我们俩便冲进了浓雾里。
雾像是活了似的。长长的手指伸过来,冷冷地拍打着我们的脸。它裹挟着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的头顶上旋成灰白的一大团,向上盘旋。它在我们面前退却,突然间,又把我们包围了。
隐隐约约地,我们能看见从前方的几间孤零零的农舍里发出的光亮。在我们身后,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雾号发出连续不断的、悲戚的呜呜声。霍华德把衣领竖了起来,遮住了他的耳朵,水珠顺着他的长鼻子滴下来。他紧咬着下巴,眼里透着倔强和果断。
我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地默默走了好久,当我们快到马林根林地时,他开口了。
“如果有必要,”他说,“咱们应该进林子里去。”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呢,”我说。“反正林子也不大。”
“可以很快就走出去吗?”
“绝对可以。我的天哪,你听见了吗?”
尖叫声变得异常响亮。
“他在受苦呢,”霍华德说。“他在承受着可怕的痛苦。你猜——你猜那会是你的那个疯子朋友吗?”
他说出了我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的问题。
“可以这么设想,”我说。“如果他真的疯成那样,咱们可得管管了。我真希望我能多叫几个邻居来。”
“为什么没叫啊?”霍华德冲我嚷着。“可能得要十几个人才能把他摁住呢。”他盯着耸立在我们面前的大树,我觉得,他并不是在想亨利•韦尔斯的事。
“这就是马林根林地,”我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好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平静一下。“林子并不大,”我又傻乎乎地补了一句。
“噢,我的天哪!”从雾里传出一个痛苦不堪的声音。“它们要把我的脑子吃光啦。啊,我的天哪!”
那一刻, 我怕极了,我真怕自己会像林子里的那个人一样疯掉。我紧紧抓住了霍华德的胳膊。
“咱们回去吧,”我叫着。“咱们快点回去吧。咱们真是太傻了,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疯狂、痛苦,说不定还有死亡。”
“也许是吧,”霍华德说,“但咱们得继续。”
他的脸遮在滴水的帽沿下,面如土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好吧,”我冷冷地说。“咱们继续吧。”
我们慢慢地在林子里走着。树木高高地耸立在我们的上空,浓雾缠绕着它们,把它们连成一片,使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在跟我们一同前进似的。雾气像飘带似的挂在弯曲的树枝上。飘带,我是这么说的?其实它们更像是蛇——长着毒舌、斜着眼、扭动着身体的蛇。透过旋绕着的雾团,我们能看见带鳞皮的、长着许多树瘤的树干,每个树干都像是一个邪恶的老人扭曲了的身体。只有我的手电投射出的那一小片光帮我们抵抗着它们的邪恶。
我们穿行在巨大的雾团里,每走一段,那尖叫声就会变得更响亮。不久,我们便听见了一些断续的内容,拉长了的哀嚎中交织着歇斯底里的喊叫。“越来越凉了,越来越凉了……它们正在吃光我的脑子,太凉了!啊-啊!”
霍华德抓住我的胳膊。“咱们马上就能找到他了,”他说。“咱们现在不能掉头回去。”
我们找到他时,他正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用手抱着头,身体蜷曲着,膝盖团得紧紧的,都快抵到他的胸口了。我们弯下腰,摇晃着他,但他一声也不吭。
“他死了?”我噎住了。我不顾一切地想转身跑开。那些树离我们近极了。
“我不知道,”霍华德说。“我不知道。我倒希望他死了。”
我看着他跪下身,把手伸进了那个可怜鬼的衬衫下面。顷刻间,他的脸僵住了。随即,他站起来,摇了摇头。
“他还活着呢,”他说。“咱们得赶快给他换身干衣服。”
我帮着他,我们一起把那个蜷曲的身体从地上抬起来,搭着它往前走。有两次,我们磕磕绊绊地差点儿跌倒,而那些匍匐植物还不停地撕扯着我们的衣服。它们在那些邪恶的大树指点下,伸出恶毒的小手,抓着,扯着。没有星星给我们指路,我们只凭借一点越来越暗的手电光,艰难地走出了马林根林地。
我们刚一出林地,就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刚开始时,我们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一点声音,声音很轻,像是在地球远远的另一端有一台巨大的引擎在轰鸣。随着我们踉踉跄跄地负重前行,那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什么声音?”霍华德轻声问道。透过阴森森的雾气,我看见他的脸现出淡淡的绿色。
“我不知道,”我含含糊糊地说。“声音挺可怕的。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在抗拒一些常见的恐惧,但是,那在我们身后响起的低沉的嗡嗡声跟我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中,我失声尖叫起来。“走快点,霍华德,再快点!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快离开这儿吧!”
我正说着,我们抬着的那个身体蠕动了一下,从它张开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我抬着头,在树中间走着。我看不见树顶。我往上看着,然后我猛地往下一看,那个东西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它全是腿——全是长长的、爬行的腿。它钻进了我的脑袋。我想逃出树林,可我办不到。我孤单一人在林子里,那个东西就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脑袋里,我要跑的时候,树就伸出脚来绊我。它弄了个洞,这样它就能进去了。它想要的是我的脑子。今天,它弄了个洞,现在它爬进去了,它吸呀,吸呀,吸的。它像冰一样凉,它弄出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大苍蝇在飞。但它不是苍蝇。它也不是手。我把它说成是手,可我错了。你看不见它。如果它没有弄个洞钻进去,我也看不到它,感觉不到它。你快看见它了,你快感觉到它了,那就是说,它已经准备好要进去了。”
“你能走路吗,韦尔斯?你能走吗?”
霍华德放开了韦尔斯的腿,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他正吃力地脱他的雨衣。
“我想是吧,”韦尔斯哭着说。“但那没什么。现在它抓住我了。把我放下,你们逃命吧。”
“咱们得赶快跑!”我惊恐地喊叫着。
“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霍华德喊着。“韦尔斯,你跟着我们。跟着我们,听明白了吗?如果它们抓住了你,它们就会毁了你的脑子。咱们得快跑,伙计。跟着我们!”
他冲了出去。韦尔斯挣脱开来,像一个陷入了昏睡的人似的,跟着他。我感觉到了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那嗡嗡声更响了;就在我的耳朵里,一时间,我根本动弹不得。雾墙变得更厚了。
“弗兰克没跟上来!”那是韦尔斯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叫喊。
“咱们去迎他!”现在是霍华德在大喊。“就算是死,或比死还可怕,咱们也不能丢下他。”
“跑你们的吧,”我喊着。“它们抓不到我。你们逃吧!” 我迫不及待地要阻止他们为我牺牲,便疯狂地向前扑去。不一会,我就追上了霍华德,并且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什么?”我大声地问。“是什么让咱们害怕?”
现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嗡嗡声,只是音量没有再加大。
“快过来,否则咱们就完蛋了!”他发狂地催促着。“它们已经冲破了所有的障碍。那嗡嗡声就是一种警告。咱们发现它们了,所以受到了警告,如果声音再加大,咱们就完了。在马林根林地附近是它们的地盘,在那儿它们让自己显了形。它们现在正在做试验——探它们的路。过一会儿,等它们弄明白了,,它们就会扩散开。要是咱们能到农庄就好了……”
“咱们能到农庄!”我边喊,边在雾里摸索着路。
“如果咱们到不了,老天会帮咱们的!”霍华德嘟囔着。
他已经把雨衣甩掉了,湿透的衬衫裹在他瘦削的身体上。他大步流星地穿行在黑暗之中。远远地,我们听见亨利•韦尔斯在前面尖叫。雾号不停地呜呜叫着;雾气不停地在我们周围盘旋,打转。
嗡嗡声仍未停歇。在黑暗中,我们好像根本不可能找到回农庄的路。但我们硬是找到了。回到农庄,我们欢呼着扑倒在地。
“关门!”霍华德大叫。
我关上了门。
“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我想,”他说。“它们还到不了农庄。”
“韦尔斯怎么样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随即,我便看见地上有湿湿的一串脚印,一直通到厨房。
霍华德也看见了那些脚印。他眼睛一亮,稍稍松了口气。
“真高兴他能平安无事,”他咕哝着。“我还为他担心呢。”
但他的脸马上又沉了下来。厨房里没有亮光,也没有声音。
霍华德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消失在黑暗中。我跌坐在一把椅子当中,轻轻擦去眼睛上的水汽,并捋了捋头发,被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已经贴在了我的脸上。我喘着粗气,坐着呆了一会儿,听见门吱吱地响,禁不住又哆嗦起来。但我记住了霍华德的话:“它们还到不了农庄,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
不知为何,我很信任霍华德。他知道我们经历了一场新的、不知名的恐怖,而且,他用一种很神秘的方法,掌握了它的局限性。
但当我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尖叫声时,坦白地说,我对他的信任也开始动摇了。我听见了低沉的咆哮声,我无法相信那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只听霍华德发了狂地大声劝戒着。“快放开!你真的疯了吗?老兄,老兄,是我们救了你!别——放开我的腿。啊-啊!”
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我赶快过去,扶住了他。他从头到脚浑身是血,脸色煞白。
“他彻底疯了,”他呻吟着。“他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到处乱爬。他扑到我身上,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把他赶开了,但他把我咬得很厉害。我打中了他的脸,把他打晕过去了。我可能把他打死了。他是一只野兽——我不得不保护我自己。”
我把霍华德扶到沙发上,跪在他身边,但他不屑于我的帮助。
“别管我!”他说。“拿条绳子来,快,把他捆起来。他要是醒过来了,咱们就得为保命而战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场恶梦。我依稀记得,我拿着绳子走进了厨房,把可怜的韦尔斯绑在了一把椅子上;然后我帮霍华德清洗并包扎了伤口,在壁炉里升起了火。我还记得,我打电话叫了个医生。但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来了一个很严肃的高个子男人,举止镇静,眼里充满友善和同情,而他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太清了。
他给霍华德做了检查,点点头,说伤势不是很严重。他诊察了韦尔斯,但没点头。他缓缓地解释说,“他的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必须马上做个手术。坦白地告诉你们,我觉得咱们救不活他了。”
“他头上的伤,医生,”我说。“那是子弹打的吗?”
医生皱着眉头。“它让我感到迷惑,”他说。“当然,那是子弹打的,但它应该有一部分愈合才对。它准确地打进了脑子里。你说你对它一无所知。我相信你,但我觉得应该马上通知有关部门。有人要杀他,除非”——他顿了一下——“除非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告诉我的事很奇怪。他居然还能自己到处走动好几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而且,伤口显然已经被清洗了。一丝血迹都没有。”
他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必须在这手术——马上。只有一丝希望。好在我带了些器械过来。咱们得把这长桌子清出来,还得——你觉得,你能给我打着灯吗?”
我点点头。“我可以试试,”我说。
“太好了!”
医生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与此同时,我在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叫警察来。
“我确信,”我终于说道,“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韦尔斯的举止非常怪异。如果你愿意,医生……”
“怎么样?”
“在做完手术之后,咱们也先别声张此事。如果韦尔斯被救活了,就没必要让警察来调查这个可怜的家伙了。”
医生点了点头。“好吧,”他说。“咱们先做手术,然后再做决定。”
霍华德躺在床上,无声地笑了。“警察,”他窃笑着。“和马林根林地里的那些东西对抗时,他们能有什么用?”
在他幸灾乐祸的话里有一种不祥的意味,令我心烦意乱。对于冷静而具有科学态度的史密斯医生来说,我们在雾林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似乎是荒谬的,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想别人再提起它。
医生从他的器械那边转过身来,对我耳语着。“你的朋友稍微有点发烧,显然,这令他有点神智不正常。你要是给我杯水的话,我就掺点镇静剂给他喝了。”
我赶快去拿了杯水,不一会儿,我们就让霍华德睡着了。
“现在,”医生递给我一盏灯,说。“你必须稳稳地拿着这个,按照我的指示移动。”
亨利•韦尔斯白色的、失去知觉的身体就躺在我和医生刚清理出来的桌子上,一想到我将要做的事,我就不寒而栗,浑身颤抖:我不得不站在那儿,看着医生无情地打开我可怜的朋友的头,盯着他露出来的活生生的脑子。
医生用灵巧的手指很熟练地打了麻药。一种可怕的感觉压迫着我,我觉得我们是在犯罪,亨利•韦尔斯是绝对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他宁愿死掉。把一个人的脑子弄坏,是一件可怕的事。虽然我知道医生的行为不会受到指责,而且他是按照他的职业道德的要求去做的。 “一切就绪,”史密斯医生说。“把灯放低点。现在要小心了!”
我看见刀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移动。我看了几眼,便转过头去。在那片刻时间里我所看到的内容让我恶心,头晕。也许有点可笑,在我眼盯着墙的时候,我感觉到,医生也快晕倒了。他没出声,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有一些可怕的发现。
“把灯放低点,”他说。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我把灯放低了一英寸,但没把头转过来。我等着他来责备我,说不定还会骂我,但他却像那个躺在桌子上的人一样安静。我知道,他的手指还在工作,我能听见它们的动作。我能听见他灵巧的手指在亨利•韦尔斯的头上动作。
猛然间,我意识到我的手在颤抖。我想把灯放下;我觉得我再也拿不住它了。
“快完了吗?”我绝望地喘息着。
“把灯拿稳!”医生高声命令我。“如果你再乱动——我——我就不给他缝合了。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要把我绞死!我不是医治魔鬼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快拿不住灯了,而医生的威胁也令我害怕。
“你尽力吧,”我恳求他,有点歇斯底里。“给他个活过来的机会。他是个善良的好人——曾经是!”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我害怕他不理会我。有一刻,我以为他会扔下他的手术刀和纱布,冲出房间,冲到大雾里去。当我又听到他手指动作的声音时,我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要给即便是该死的人一个生机。
过了午夜,医生终于告诉我,我可以把灯放下了。我像被解脱了似的喊了一声,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张令我永生难忘的脸。在45分钟的时间里,医生已经老了10岁。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嘴痉挛地抽搐着。
“他活不了,”他说。“一小时之后他就会死。我没碰他的脑子。我无能为力。当我看见——那是什么东西——我——我——马上就把他缝合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轻轻地问。
医生的眼睛里显出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恐惧。“我看见——我看见……”他全身颤抖,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哦,很丑恶的……没有形状,形状不明的……”
突然,他直挺着身子,发狂般地看着他的周围。
“它们会到这儿来找他的!”他叫喊着。“它们给他打上了印记,它们会来找他的。你们不能呆在这儿。这房子被做了记号,要被摧毁的!”
我无助地看着他抓着自己的帽子和包向门口走去。他用颤抖的手指拉开门闩,转瞬间,他消瘦的身影就印在了一团旋转的雾气中。
“记住我对你的警告!”他喊着;浓雾随即就吞没了他。
霍华德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恶毒的花招!”他咕哝着。“成心给我下药!我要是知道那杯水……”
“你感觉怎么样?”我使劲地晃动着他的肩膀,问道。“你觉得你能走得了路吗?”
“你给我下药,然后又让我步行走路!弗兰克,你就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没有理性。出了什么事?”
我指着桌子上那个安静的人。“马林根林地更安全,”我说。“他现在属于它们了!”
霍华德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
“你说什么?”他叫着。“你怎么知道的?”
“医生看了他的脑子,”我解释说。“他还看见了一些他不想说,或说不出来的东西。他告诉我它们会来找他,我相信他说的话。”
“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霍华德叫着。“医生是对的。咱们现在非常危险。即便是马林根林地——但是咱们没必要去林地。你有小艇!”
“我有小艇!”我回应着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雾是最可怕的威胁,”霍华德冷冷地说。“但即便是死在海里,也比被它弄死强。”
屋子到码头的距离不太远,不到一分钟,霍华德就坐在了小艇的尾部,而我正在飞快地准备发动引擎。雾号还在响,但港口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看见面前不到两英尺的地方。白雾的影子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但雾的那一边就是无尽的黑夜,没有光亮,充满恐惧。
霍华德说话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到那边就是死,”他说。
“在这边更得死,”我说着,发动了引擎。“我觉得我能避开那些礁石。风很小,我熟悉这个港口。”
“当然,还有雾号给咱们引路,”霍华德咕哝着。“我觉得咱们最好向外海走。”
我同意。
“小艇禁不住风暴,”我说,“但我也不想留在港口里。如果咱们到了海上,也许有船能搭救咱们。留在这个它们能抓到咱们的地方,真是太傻了。”
“咱们怎么知道它们能延伸到多远呢?”霍华德叹了口气。“对那些做太空旅行的东西来说,地球上的距离又算什么呢?它们会在地球上蔓延。它们会把咱们全都毁灭。”
“咱们以后再讨论那个吧,”我的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咱们离开它们越远越好。说不定它们还没开窍呢!只要它们还有局限性,咱们就有可能脱身。”
我们缓缓地驶入了深水航道,海水拍打着船身发出的声音令我们感到异常的抚慰。霍华德听从我的建议,掌着舵,慢慢地打着方向。
“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在咱们进入纳罗斯海峡之前,不会有任何危险!”
霍华德默默地开着船,而我则伏卧在引擎上,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突然,他转过身来,显出很兴奋地样子。
“我觉得雾正在散去,”他说。
我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的确,它好像显得不再那么沉重了,那些曾经不断加重的白色雾团正在消散成一缕一缕的薄雾。“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咱们有好运了。如果雾散了,咱们就能看见纳罗斯海峡了。注意了望马林根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