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浙江，从诗开始
作者：浙江日报潮新闻 记者 严粒粒
“不学诗，无以言。”
这是《论语·季氏》中，孔子教导幼子孔鲤的话。意思是不学诗，就无法应对社会交往。他口中的“诗”，特指《诗经》。
自古以来，中国就是诗的国度。在诗的浩瀚寰宇，一条名为“浙江”的银河群星璀璨。多少名仕在此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后世流芳。
日前，作为浙江首部全域性、系统性梳理历代诗词名作的普及性读物，“诗话浙江”丛书正式发布。丛书以11个地级市为单位分别成册，精心遴选的1220首诗词，实现县域诗词全覆盖。
“诗话浙江”丛书。图源 浙江古籍出版社
品读诗词里的浙江，我们或许更能明白“不学诗，无以言”的深意——
且不要只闻见其中语言艺术的馨香。以宏观、多元的视角，我们会发现：那简约、凝练的字里行间牵连起的，是大地风物的盛宴，历史长河的印记，也是人类智慧与精神的光华。
01
物华天宝 领略风景如画
我们为什么要读诗？
答案千千万。其中有个特别接地气的回答流传甚广。一位网友说：为的是面对美丽风景，别人只会说一句“哇,好漂亮”，而你却能脱口而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风景是浙江人的小骄傲。行走之江，以诗之名咏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机会太多。
苏轼写杭州西湖，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姜特立写丽水冯公岭，是“盘峤中间十里湾，绕山如蹑翠连环”；张志和写湖州水乡，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文天祥写宁波海岛，是“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全省各市皆有标志性的明山秀水，与诗人名篇相互成就。丛书不过收录了一隅。
烟雨朦胧下的西湖雷峰塔。图源 视觉中国
“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理特征，赋予浙江天然的风景资源。也难怪有风君和上海朋友聊天时，总能听出羡慕。对于一个爱好游山玩水的人来说，一马平川，着实美得少了些层次感。
陈尚君是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丛书的指导委员会专家。他也大胆断言：“唐人元稹有‘天下风光属会稽’之句，引申说天下山水数浙江，应该也不会有人反对。“
中国山水诗，也始于浙江。
中国有大好河山，为何偏偏是浙江？这主要归功于南北朝时期诗人、“中国山水诗派鼻祖”谢灵运。
在担任永嘉太守的一年间（记者注：永嘉指当时整个温州地区），他寄情山水，作诗多首，赋予山水灵魂。温州也因此被誉为山水诗派的发祥地。
温州卷收录了谢灵运的3首诗，分别为《登池上楼》《东山望海》《登江中孤屿》。在杭州、绍兴、台州、温州、丽水、金华等册，也均有他的诗篇。自谢灵运之后，南朝的谢朓、何逊，唐朝的孟浩然、王维等许多山水诗人相继出现，以优美的山水诗篇润色诗歌的园地。
温州永嘉涯下库云海。图源 视觉中国
灵山秀水触发了创作灵感，诗人也在其中悟出了人生哲学。
那位为写下“江南忆，最忆是杭州”的老市长白居易，与夸赞“天下风光属会稽”的绍兴老市长元稹是一对好友。工作之余，两人多有唱酬。
绍兴卷中收录的白居易所作《酬微之夸镜湖》，就是一首回应元稹诗作的作品。创作时，白居易年过半百，感慨“我嗟身老岁方徂”。此时，小他几岁的元稹正官运亨通。白居易问元稹：可曾从繁忙的军务政事中抽出身来，赏玩大好河山？结尾一句“一泓镜水谁能羡，自有胸中万顷湖”，道出的也是朋友对朋友“珍惜当下，及时行乐”的关怀。
反观当今，为生计奔波，为梦想努力，为责任奋斗……忙碌是现代社会的常态。《酬微之夸镜湖》告诉我们，千百年前古人的烦恼，似乎和现代人是一样的。
这何尝不是一种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
共鸣，也正是诗歌，乃至任何文化艺术的生命力之所在。
还记得央视一期《国家宝藏》节目中，荧幕上，秦始皇陵博物院文物摄影师赵震，不禁泪洒现场。他在回忆一次终身难忘的拍摄经历。
对那支庞大的地下军队，起初，除却震撼外，赵震并没有多少感觉。直到有一次，他拍着拍着，一抬头，看见了兵马俑脸上有指纹——一枚2200年前，制作兵马俑工匠的指纹。那一刻，赵震似乎目送那位工匠刚刚离开。而他，就踩在他温度依旧的脚印上……
秦始皇兵马俑队列。图源 视觉中国
如此“对话”令人感动、感慨。在读到韩锡胙《百丈漈》时，我也有相似感受。
温州文成的百丈漈是深壑巨涧，涧长1200米，总落差353米。在古代，却因为地处偏僻、鲜为人知，文人墨客的题咏寥寥可数。韩锡胙是古时少有的，能有幸领略百丈漈壮丽景象的人。
那天，诗人游历之后，被飞瀑磅礴气势震撼，挥毫写下“雄风鸣晴霄,奔雷响巨壑。南田百里涧,突竟怒此落”。
因地势险峻，他又对此行心怀忧惧，感叹“死生岂不大，万一坠我脚。古无好事人，缒铁悬高索”。他多希望能有热心人开凿崖壁，安装上铁索护栏。
斗转星移，几百年过去。经过开发，百丈漈已是国家5A级景区，游人如织。韩锡胙的心愿也成为了现实。飞瀑下，五湖四海的人们读着他的诗，啧啧称奇。
他们，都是他的知音。
02
古往今来 多少风云激荡
诗能咏诵的不止是诗人的风花雪月、闲情雅致。作为历史的记录与见证，它也是组成历史、解读历史的一部分。
“诗话浙江”丛书是我们了解浙江，乃至中国历史进程的一扇窗口。
为了在最大程度上立体反映浙江各地历史人文，丛书选取的诗词不以耳熟能详与否，或是诗人声望高低为唯一标准。
“诗话浙江”丛书。图源 浙江古籍出版社
因此，在丛书发布会上，陈尚君才会说：丛书弥补了他的一些知识盲区，让他感到陌生，却分外感动。他特别提到的其中一首，是赵鼎的《发四明奔昌国用韩叔夏韵呈觉民参政》。
赵鼎是南宋文臣，并非以诗词著名。他是举荐岳飞抗金的伯乐，《宋史》誉之为“中兴贤相之首”。《发四明奔昌国用韩叔夏韵呈觉民参政》多见于赵鼎别集，很少收录进总集。
丛书为何将其收录？参与舟山卷编写的舟山市文史馆副馆长刘辉解释：原因这首诗是宋高宗渡海事件亲历者视角的一手记录。
那年，金国灭亡北宋，不断南攻。但北宋的宗室和忠臣并没有放弃抵抗。宋高宗赵构被立为帝，继续与金国对抗。据史书记载，建炎三年（1129），赵构由明州城（记者注：古代明州涵盖宁波、舟山等地区）登船入海，以避金军。
面对国难之危，作为扈从，赵鼎与皇帝一同飘摇大海，感怀颇多。他以“晓挂危樯两席开，孤城西望几时回”开篇，写出发一刻对渺茫前路的忧心。而后，颔联的“飘摇一舸随潮去，彷佛三山入眼来”，写的是彷徨之际，忽见舟山小岛，心中闪过一丝希望。颈联“身世从今寄云海，亲朋何在渺风埃”，是赵鼎的个人，对眼下“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哀愁。
尾联之际，笔意忽地转折。一句“乘桴肆志吾安敢，就戮鲸鲵亦快哉”，道出忠士之坚信：相较弃官而去、不问世事，廓清金兵、光复河山才是臣子当所为！
如他所愿，这一史称“建炎南渡”的事件，保住了大宋的半壁江山。绍兴八年（1138），南宋定都杭州。此后，江南地区进一步经济繁荣、文化兴盛，也奠定了此后九百年浙江在全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杭州著名景点南宋御街鼓楼。图源 视觉中国
诗中不言而明的“建炎南渡”，是宋代史的一抹重色。李清照《题八咏楼》、姜特立《八咏楼》、吕祖谦《登八咏楼有感》、王柏《重题八咏》、鲜于枢《念奴娇·八咏楼》……金华卷频繁出现的“八咏楼”，是金华市中心的城市地标，也是唐诗发展史上，一枚重要的文化符号。
早前，丛书专家指导会成员、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尚佐文曾以个人喜好，分享了丛书中“不能不读”的几篇诗词。李清照《题八咏楼》是其中之一。他特别强调，选择它，不是因为大词人李清照，“而是要请出这首诗题目中的八咏楼的‘主人’——沈约”。
南北朝诗人沈约在任东阳太守期间，建造了“玄畅楼”，常登楼观景抒情。他还写了与楼相关的八首抒情长诗，世称《八咏诗》，名扬天下。后人更将玄畅楼改名八咏楼。
沈约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关键人物。用尚佐文的话说，“如果没有沈约，我们现在读到的唐诗就会损失半壁江山——我们现在读到唐诗的很多名篇都是律诗、绝句，都讲究平仄，其实平仄是沈约他们发现的”。
原来，从《诗经》开始，汉语就有四个声调。但是，在沈约之前没有诗人发现其中奥妙，无论谢灵运、陶渊明，还是才高八斗的曹植。是沈约和他的朋友发现了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又将声调的安排运用到诗歌创作的实践中，为后来唐代的格律诗的形成打下了基础。这也是后人称沈约为“唐诗兴盛的奠基人”的原因。
图源 视觉中国
论及“文化出海”，台州的寒山、拾得两位“和合二仙”可谓功劳出众。台州卷也收集了他们二人诗作各一首，直白浅显的用词，暗藏醒世之语。
尤其是寒山。作为诗僧，寒山在中国诗歌史上不算出名，在日本、美国等地的名气却比肩李白、杜甫，甚至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成为当时西方青年的偶像。
为此，还引出一则翻译学界的探讨。以南北战争时期为故事背景，美国作家查尔斯・弗雷齐埃的第一部小说《Cold Mountain》于1997年出版以后，备受赞誉，后又拍成电影，亦广受欢迎。无论是书还是译名都译作《冷山》。
2004年，著名翻译家裘克安在《光明日报》特别撰文提出，译名应该改做《寒山》。因为在书的首页，作者放了两段引语。
一段是达尔文1893年日记中的一段话，可译为“平静山林和微笑田野中，却进行着有机物之间的可怕但无声的战争，令人难以置信。”另一段是寒山的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裘克安在文章最后坦言：“弗雷齐埃对寒山了解多少，寒山对他又有些什么影响，有风君现在不知道。但从他的《寒山》小说看来：战乱、漫游、寂静的高山、探求人生归宿的思索，这些寒山所经历的事也正是他所感兴趣的。把他的小说译成《冷山》，就割断了它和中国文化的联系。”
小说《冷山》。图源 豆瓣读书
从一个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孤高诗人，慢慢发展成当今世人眼中，具有忍耐力和眼光长远的精神智者，寒山形象的不断演变恰正应和了那句箴言——
“看问题，要用历史的眼光。”
看诗，不要只看写诗的那一刻。抚今怀昔，何尝不也是一种“历史的眼光”。
03
时代风流 尽显筋骨遒劲
今天我们常说，文艺要扎根时代，立足人民。对诗词而言，时代和人民不仅是她开出的花，也是培育花的土壤。
如果有人问：浙江怎么样？
良渚文明奇迹、经济腾飞的奇迹、绿色生态的奇迹、科技创新的奇迹……有人也许会回答：这一个不断发生“奇迹”的地方。
只是“奇迹”吗？
浙江的诗词中，蕴藏着浙江何以为浙江的原因。
似乎从“礼让斑马线”开始，“浙江有礼”名声鹊起。人们溯源浙江的“礼”时，往往会提及衢州南孔的儒学文化基因。
浙江衢州孔氏南宗家庙。图源 视觉中国
孔子究其一生创立与弘扬的儒学，至今仍是中华民族精神的璀璨明珠。曲阜北孔，衢州南孔都是孔子家庙，只是南孔的知名度略逊。许多人不解南孔由来。
衢州卷收录的朱珪《谒夫子家庙示孔氏诸生用前移居二首韵》写的就是这段历史。朱珪还循循善诱，以一个长者身份，告诫学子们，要有辨析疑难的勇气和能力，希望年轻人从经典中用功学习，不要因为嬉乐荒废学业。走遍浙江古村，这种耕读、尚学的文化家风显露各地。
钱塘潮多水患，自古是天灾祸源。杭州，却有出了名的“钱塘江精神”，创新、奋进、大气和开放是为特征。
李廓有“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蔡襄有“地卷天回出东海，人间何事可争夺”，苏轼有“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潘阆有“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
杭州卷收录不少钱塘诗词。诗人少有着笔水患下的民生多艰，而多咏诵胜景的雄伟壮观，以及与其相得益彰的人，叫认读得血脉喷张。尤其“弄潮儿”形象已经在今天逐渐演拓展，代表着在时代潮流中不惧艰难、不断进取的人。
这也解释了继续冯根生、鲁冠球、宗庆后、钟睒睒等老杭派企业家之后，今年春天从科技领域强势出圈的杭州“六小龙”的接力诞生。他们是“钱塘江精神”的新的注脚，为社会舆论津津乐道。杭州也因而成为不少城市对标的样板。
杭州钱江三桥和钱江新城高视角夜景风光。图源 视觉中国
江南水乡，脉脉深情。台州的天台山仙气飘飘，反手间，“台州式硬气”却广为人知。
方孝孺的《为玉泉山人题》选入了台州卷，写台州的山、台州的海，气势恢宏，意境开阔，透着刚正不阿的文气。方孝孺，就是“台州市硬气”的典型。
《明史·方孝孺传》记载，大儒方孝孺性格刚直、满腹经纶，被人称为“明之学祖”和“天下读书种子”。因不肯为燕王朱棣草拟登基诏书，宁肯“诛十族”，也不愿对残暴权力低头。赴死时，他年仅46岁。
有后人叹惋他的“愚忠”。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曾说，方孝孺绝不是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所说的愚忠，而是“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黄宗羲所说的“是”，就是方孝孺所秉持的道义。
道义，不成文的底线、分寸、规矩，事关一个民族价值观的取舍与坚持。
丛书中的诗词以近代时期收尾。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鸦片战争的爆发，逐渐沦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动荡，民怨沸腾。
绍兴市鲁迅故居。图源 视觉中国
绍兴卷的最后两首诗。一首来自中国女性革命先驱秋瑾的《宝剑篇》。另一首是周树人的《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首诗创作于1903年的春天。在日本留学的周树人剪去象征封建传统和种族压迫的辫子后，照了一张小像，并在相片背后作诗后赠与友人，以表达自己为国捐躯、矢志不移的决心。
1918年5月，周树人用笔名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从此，中国文坛多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鲁迅。
沧海桑田，世易时移。如今的浙江，风景秀丽，经济繁荣、民众富足。省里打的旅游品牌也叫“诗画浙江”，说的是如诗如画的美。
以“诗话”为题的丛书仿佛是“诗画”的升级，让我们看见了浙江如何从诗中走来，又如何也把自己活成了新的诗篇。
这篇文章涉及的“诗话”只是几段掠影，尚不足以廓清浙江的全貌。幸而，常看常新的好光景，从来都是写不尽、道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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