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老谢动了动肩膀,说,谢小白,你这几天头疼没有?我说疼了,他说我不愿意看见你像你母亲一样,我说那你就对我好一点,他问我说我对你哪儿不好?我说哪儿都不好,不及白露的万分之一,老谢想了想说,谢小白,你别胡闹,她怎么能跟你一样,我说我怎么就不能跟她一样,我也像她一样地爱你。
顿了顿,我又说,老谢,骆桥说我有恋父情结,你说我有吗?
老谢不说话,我又问他,你喜欢我爱你吗?
老谢还是不说话。在这之前我以为我的话能把他惊得跳起来,我想像过他大睁着眼惊恐地看着我的样子,他一向跟别人一样,认为我是个怪孩子,时时能出其不意地让人惊恐。但是老谢的反应很平静,这让我疑心是音乐声过高遮盖了我声音的力量。
他平静得像一眼看不到底的深井。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问他,他继续用沉默对待我。我心里很疲惫,发出来的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你怎么能这样无视我的感情?我是不是非常让你不屑?一个追求乱伦感情的乖戾女孩子很让你不屑吧?你才这样用冷酷和时间一点点磨耗我的青春?
我想像我的声音一定是冲撞而出的,有着爆发的力量和分贝,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它们像从我肌肤毛孔里渗出来的一样,细细的软软的,如同一只只蚊子在小广场的音乐声里游荡和消失,让我无法操控。我不知道我的父亲老谢是否听清了我软弱的质问,他对它们置若罔闻。我很愤怒,这是一个冷血和胆小的男人,这么些年了,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躲得远远的,把什么都留给我。他当然没有过什么压力,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大半生都躲在温柔乡里。
我的泪像蚯蚓一样纵横地在脸上爬动,眼前是水雾里刺目的喷泉和阳光,视网膜有被灼伤的痛。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老谢提出离开音乐喷泉广场。他时刻以一种逃遁的姿势提醒我我是一个思想乖戾的异类,他不喜欢的女儿。
我的手指在他口袋里摸索到了一枚硬硬的东西,我不确定它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塑料,铝,或是不锈钢。整个下午,它一直被我捂着,却始终凉凉的,似乎沾不上任何温度。我决定偷走这个东西,它凉得让人匪夷所思。
这个时候我想起老谢温暖而柔软的唇,棉花糖一样无任何力量却颠覆一切的温暖和柔软的唇,我请求他吻一下我的前额和头发,但是这个请求遭到了他的拒绝。
我想也许我一直是让他蒙着羞的,他一定喜欢明媚简单的女儿,而我是如此地阴暗,像他眼里的母猫们。他说过猫让他觉得阴暗,那种神秘莫测的眼神。他像憎恨猫一样憎恨我的存在。
水池里的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爱着的这个男人终于决绝地站起身来走掉了。他穿过我身后的马路,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迅速地开着它离开了。
一枚黑色的发卡,在黑暗里闪着两点琥珀色的光芒。这光芒来之于镶在发卡上用作装饰的一只浮雕猫,纯黑的颜色,放在黑暗里瞬间就隐遁不见,只有眼睛,凸显着神秘的光芒。
我仍然分辨不出它的材料是塑料的,铝的,不锈钢的,还是其他东西。手指触上去,就像音乐喷泉广场时在老谢口袋里触摸到的感觉一样,永远都是一片彻底的凉,这影响了我对于它材质的判断。但我确信它来自黑衣女孩,也就是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闪着琥珀的光芒,仿佛来自1982年,有着遥远的熟悉,和穿透1982年到现在之间时光隧道的风尘。
整个晚上我把这枚黑色的发卡放在黑暗里,这样两种互相交融的黑色,和两点琥珀的光,我跟它们近距离地对视,似乎看见一只黑色的猫站在黑暗里,我的眼前。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念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或者是身穿黑色衣裙的女孩西西。
后来我把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从地毯下面拿出来,立在地板上。屋里是纯粹的黑暗,自从我喜欢上了黑色,就专门在阳台和卧室之间又加上了一层黑色的隔离帘,长长的黑色布帘彻底隔断了阳台上透进来的光线。
我时时觉得这样纯粹的黑暗如同一只大鸟张开了巨大的黑色的羽翼,我母亲白露的雕花铜镜起初在黑暗里微弱地灰白着,后来,它渐渐发起亮光,我把那只浮雕猫发卡放在它前面,它在镜子里奇异地变大,猫的瞳孔活动起来,继而是四肢,和整个身体。我不知道是出于悲伤还是喜悦地哭出声来,我终于跟我始终忘不掉的母猫西西隔着时光之镜再次相逢。
它和我近距离地对视着,眼里有着温暖的潮湿,我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它的身体,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的镜面。
后来它在镜子里逐渐模糊起来,镜面渐渐地黯淡了,它终于从我视线里再次走失了。
小母猫落落越来越不安静了。自从它在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里看到了它的老祖母西西,它就突然躁动起来,时常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如果我把镜子立在地板上,它就会快速地蹿过来,凑到它前面,支棱着脑袋用小鼻头在镜面上试探地碰一下,然后蹭来蹭去,像在蹭它的老祖母西西。
但是镜子没有再亮过,似乎西西只是在用那一次重逢告诉我它的存在。
我预感这只猫在我家不会再呆太久了,如果它长久地在镜子里见不到西西,它一定会像西西一样,想方设法从家里逃走,比如从六楼窗户里纵身跃下去,当年西西就是这么干的,尽管它并没有在那次跳楼中死亡。
现在落落时常在走动得不耐烦时跃上窗台,站在光光的大理石窗台上,隔着玻璃走来走去,把头抵在玻璃上,试图看到楼下的花圃。它的老祖母西西坟头上长出的那朵罂粟花一直若有若无地散发着迷惑的气味,透过紧闭的窗户弥漫进来。已经是六月了,我不敢打开窗户。
有一次我把它抱到被子里,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它越来越不记得应该到被子里睡觉了,连夜里也在不安地走动,有几次洗衣机午夜时刚刚开始响动,它就嗖的一声蹿到卧室里把我蹭醒,仿佛一直在等待这种寂静中不同凡响的声音的来临。
关于洗衣机的午夜响动,在我家早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相反,要是过了很多天寂静无声的日子,我反倒会觉得不习惯。我想落落也是如此,我们家自西西以后所有的母猫都是如此。我不想让它这样大惊小怪,可是它在被子里叫,呻吟,小身体不安地耸动,根本无法安静地进入睡眠。
第二天上街,到医药商城买了几十片安定,然后去大润发超市买了两袋烤鱼片,回家之后,我在厨房里认真给它弄吃的。它还在阳台上站着,我一边远远地透过卧室开着的门看着它,一边把安定片在碗里用刀柄研成粉末,研得很细,然后均匀地撒在鱼片上。
晚上我们俩的食物就是两袋烤鱼片,它吃的是撒了安定的,我吃的是另外一袋。落落很爱吃烤鱼片,我家所有母猫对烤鱼片的喜爱毫无例外。
当晚它在走累了以及困意袭来的时候,才安安稳稳地在我被子里睡了一夜。 无论我有任何坚定的想法,在看见西西的一瞬间都会改变。
我拣了个我父亲老谢不在的夜晚去他的白露酒吧,我确信西西应该独自坐在那里。在烟台她除了我楼下的红沙坟之外,可去的地方似乎只有我父亲位于海边的一栋房子,及这个属于夜晚的酒吧。而她愿意沉湎的地方,似乎酒吧要比老谢那栋房子重要,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她果真一个人坐在老位置上,我已经很久没跟她坐在一起了,因此在坐下来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想她了。她抬起头来,眼神温柔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种状况很让我为难,她掠夺了我深爱着的父亲,我却对她恨不起来。而关键的问题是,她到底会把他们的事情发展成什么样?我上次见到老谢的时候,发现他消瘦了很多,脸色有着明显的晦暗,显然这种情况的发生跟西西有关,她是一个只属于夜晚的魂灵,带着深埋地下二十多年的潮湿和阴暗。
如果我所掌握的关于魂灵的常识不仅仅是人们的丰富想像,那么我父亲就会渐渐被她的阴气所伤,渐渐耗尽阳气,枯槁地死亡。
因此本来我想像中的见面应该是这样的——我声色俱厉地指出她的真实身份,对她说她只不过是一只早已死去的猫而已,并且我可以罗列出我搜集到的能够证明她是一只猫的所有证据,然后命令她远离我的父亲,滚回我楼下的那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红沙坟,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再出来了,也别再招摇地开什么花朵,否则的话我将会采取措施给她好看,比如让警察来抓她,毫不客气。
也许我明知道我的这些想法都无法顺利实现,这个由猫幻化来的女孩只会令我产生一种熟悉的疼痛,因此我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跟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我专注地看着她的牙齿,它们长得很规则很美丽,完全像一个漂亮女孩子的牙齿,但我能够想像出它们在接触到我父亲老谢皮肤的情况下,是如何不被觉察地变得尖锐和锋利起来,像一只猫的牙齿。
西西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线衬衫,紧俏的款式突出了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猫西西,我对她说,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是一只优雅美丽的母猫,全身皮毛黑得发亮,腿修长健美,身材匀称,春天的时候,很多公猫聚在我家周围向它求欢。
女孩西西似乎很愿意听我讲述她的过去,而我的讲述欲望正好跟她同步。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情景剧,我的亢奋被强烈地勾引起来。最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浮雕猫的发卡。
在我拿出那枚发卡之前,我早已注意到女孩西西头发上的另外一枚发卡,也是纯黑的颜色,发卡上镶嵌着一只精致的猫,神态与我口袋里的这只不同,但两只眼睛闪着相同的琥珀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同一只猫的不同造型,我确信女孩西西有很多枚这样的发卡。
我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在灯光黯淡的空气里,跟它琥珀的眼神对视。女孩西西的平静一如我的猜想。我告诉她这只发卡是从我父亲老谢的口袋里拿来的,看来我父亲对它很感兴趣。
我只是想说,我父亲老谢应该已经相信了她是一只猫,否则他不会把她的发卡偷偷放在口袋里,如果她以为老谢还蒙在鼓里,那她就错了。
西西又燃起一支烟,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母亲白露抽的那种牌子的烟,那时因为白露喜欢,它曾经在烟台风行了一阵子,但现在它早已绝迹了。她优雅地抽着那种早已见不到了的烟,空气里漂浮着的味道以不易觉察的方式引诱着我的欲望。最后我梦幻般地向她索要了一支,她用两根手指推过来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打火机的冰凉令我的手掌极不舒服。
我想我在以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姿势回归我母亲白露的身体,当第一缕烟缥缥缈缈地进入我的口腔,并缓缓地在肺部和鼻腔里周旋,一种感觉彻底地来临,奇妙得如同在经受一次巫术的洗练。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感觉都来之于面前这个有着平静神秘感的女孩西西,她若无其事地用她的平静完全地牵引了我。我觉得现在我跟西西之间什么都不存在,就连二十多年的时光之路也消遁得没有任何感觉留下。我们都回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那是我母亲白露的时代,我们都生活在她的影响里。
午夜时分,我们站起身来离开白露酒吧。走出酒吧玻璃门之后,我独自走向灯光璀璨的大街,很多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穿梭往来,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我打开一扇车门,在钻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下,我身后除了酒吧门口亮着的霓虹,以及偶尔走过的陌生人,没有西西的影子。
我们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回头,她随着我一起走了出来,但是她在我身后无声无息,我不确定她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还是独自离开了。现在我肯定她是在跟我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独自离开了,以我看不见的方式。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她果真一个人坐在老位置上,我已经很久没跟她坐在一起了,因此在坐下来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想她了。她抬起头来,眼神温柔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种状况很让我为难,她掠夺了我深爱着的父亲,我却对她恨不起来。而关键的问题是,她到底会把他们的事情发展成什么样?我上次见到老谢的时候,发现他消瘦了很多,脸色有着明显的晦暗,显然这种情况的发生跟西西有关,她是一个只属于夜晚的魂灵,带着深埋地下二十多年的潮湿和阴暗。
如果我所掌握的关于魂灵的常识不仅仅是人们的丰富想像,那么我父亲就会渐渐被她的阴气所伤,渐渐耗尽阳气,枯槁地死亡。
因此本来我想像中的见面应该是这样的——我声色俱厉地指出她的真实身份,对她说她只不过是一只早已死去的猫而已,并且我可以罗列出我搜集到的能够证明她是一只猫的所有证据,然后命令她远离我的父亲,滚回我楼下的那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红沙坟,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再出来了,也别再招摇地开什么花朵,否则的话我将会采取措施给她好看,比如让警察来抓她,毫不客气。
也许我明知道我的这些想法都无法顺利实现,这个由猫幻化来的女孩只会令我产生一种熟悉的疼痛,因此我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跟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我专注地看着她的牙齿,它们长得很规则很美丽,完全像一个漂亮女孩子的牙齿,但我能够想像出它们在接触到我父亲老谢皮肤的情况下,是如何不被觉察地变得尖锐和锋利起来,像一只猫的牙齿。
西西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线衬衫,紧俏的款式突出了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猫西西,我对她说,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是一只优雅美丽的母猫,全身皮毛黑得发亮,腿修长健美,身材匀称,春天的时候,很多公猫聚在我家周围向它求欢。
女孩西西似乎很愿意听我讲述她的过去,而我的讲述欲望正好跟她同步。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情景剧,我的亢奋被强烈地勾引起来。最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浮雕猫的发卡。
在我拿出那枚发卡之前,我早已注意到女孩西西头发上的另外一枚发卡,也是纯黑的颜色,发卡上镶嵌着一只精致的猫,神态与我口袋里的这只不同,但两只眼睛闪着相同的琥珀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同一只猫的不同造型,我确信女孩西西有很多枚这样的发卡。
我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在灯光黯淡的空气里,跟它琥珀的眼神对视。女孩西西的平静一如我的猜想。我告诉她这只发卡是从我父亲老谢的口袋里拿来的,看来我父亲对它很感兴趣。
我只是想说,我父亲老谢应该已经相信了她是一只猫,否则他不会把她的发卡偷偷放在口袋里,如果她以为老谢还蒙在鼓里,那她就错了。
西西又燃起一支烟,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母亲白露抽的那种牌子的烟,那时因为白露喜欢,它曾经在烟台风行了一阵子,但现在它早已绝迹了。她优雅地抽着那种早已见不到了的烟,空气里漂浮着的味道以不易觉察的方式引诱着我的欲望。最后我梦幻般地向她索要了一支,她用两根手指推过来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打火机的冰凉令我的手掌极不舒服。
我想我在以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姿势回归我母亲白露的身体,当第一缕烟缥缥缈缈地进入我的口腔,并缓缓地在肺部和鼻腔里周旋,一种感觉彻底地来临,奇妙得如同在经受一次巫术的洗练。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感觉都来之于面前这个有着平静神秘感的女孩西西,她若无其事地用她的平静完全地牵引了我。我觉得现在我跟西西之间什么都不存在,就连二十多年的时光之路也消遁得没有任何感觉留下。我们都回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那是我母亲白露的时代,我们都生活在她的影响里。
午夜时分,我们站起身来离开白露酒吧。走出酒吧玻璃门之后,我独自走向灯光璀璨的大街,很多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穿梭往来,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我打开一扇车门,在钻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下,我身后除了酒吧门口亮着的霓虹,以及偶尔走过的陌生人,没有西西的影子。
我们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回头,她随着我一起走了出来,但是她在我身后无声无息,我不确定她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还是独自离开了。现在我肯定她是在跟我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独自离开了,以我看不见的方式。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我的悬幻小说以一枚镶有浮雕猫的发卡开始。
然后我将陆续写到半夜响动的洗衣机,坠在梦里的利器,锋利的蒙古小猎刀,我的预见性,我对我父亲老谢不正常的爱情。我将忠实于一切事实的真相,尽管这些文字将来只能以悬幻的方式而存在及被认同。
我亲爱的小母猫们,还有我永远的好朋友郑芬芳,你们的魂灵一直存在,我知道。我们将以别人不了解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的夜晚重逢。
我打开电脑试了试,写了上面这句开头。我想我将重点写一只死去的猫,以写人的姿态写这只猫,这在以前是我从来没试过的事情。自从蒂森娜的故事完成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写东西了,这让我认为我的大脑也许在一点点枯槁。头疼造成了它的迟钝,也许是这样。所以我得挣扎着写,甭管写作的质量是不是我所满意的。
一只猫,它以女孩的身体出现,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我的生活核心。 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它带给人的迷醉远远胜于酒。
我抽的烟是那天晚上从白露酒吧西西那里拿来的,也就是我母亲白露生前喜欢抽的一种牌子,很老旧。
我清楚地知道它带给我短暂的迷幻,如同麻醉大脑的毒品。有时候我抽着烟喝酒,用透明的玻璃杯,像我母亲白露当年那样。我母亲白露从来都是非常优雅地喝,她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弄得很美。而我一个人喝,边喝边吐,用纸杯盛吐出来的酒,然后把烟灰磕在里面,它们相遇后发出吱吱的响声。
抽烟的时候我十分想念西西。而清醒的时候我明白我无法容忍她的存在。这两种感情时时在我胸腔里激烈地冲突,这样很容易就醉了,我时常一个人呵呵地笑,用白露的镜子照我醉了后有些浮肿的脸。这种时候比较容易出现幻觉,铜镜渐渐发亮,映在墙上的轮廓如同月辉,所有曾经出现在镜子里面的事物开始出现,从前它们像迷雾一样困扰我,现在它们让我体味重温的感觉。
有一天,下午,李家克突然在门口摁门铃,他带了些吃的,说要在我家吃晚饭。
他一进门就闻到家里的烟味,于是毫不客气地指责我,说我生活得越来越不健康了。我试着跟他讲困扰着我的这件事情,我说我遇见了我家那只死于1982年的黑猫,它现在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前段时间她开始戴一些奇怪的发卡,每只发卡上都镶嵌着一只浮雕猫,非常美丽。她跟我的父亲谢未阳相爱,我的父亲很迷恋她,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脸色在变暗,我很担心。
李家克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他把手掌贴在我前额上试了试,不相信自己的鉴别力,又问我家里有没有体温计。他永远这样,不相信有超越自然的力量存在,但我特别想说服他。
我拿出那枚发卡给他看,他说一枚发卡有什么稀奇,我带他到卧室里,拉上沉重的黑色隔离帘,让他看发卡上闪闪发亮的猫的眼睛,他看了一阵后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也许他们生产这种发卡的时候特意在猫眼里加了类似荧光剂之类的东西,道理很简单。
李家克轻描淡写地把这样一只给我带来特别感觉的发卡解释完了。但是我仍然不死心,我向他说起我家里弥漫的烟味,它们来之于我母亲白露当年抽过的一种烟,李家克当然不相信。他说怎么可能呢,那种烟我很小的时候才听说过,你不说我都回忆不起来了。
李家克不相信,我只有把烟拿出来让他相信了。我拉开衣柜下面的一格抽屉,从西西那里拿来的两盒烟还剩下两支,我不太舍得抽了。李家克跟进来看着我拉开抽屉,然后呵呵地笑了两声,蹲下来说,小白,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你又不是小孩子,到底怎么了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手里的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完全变了,变成了任何一个商店都可以买到的将军烟。李家克还有我父亲老谢都抽这种烟。
我从李家克口袋里掏出他的将军烟,跟我手里的烟盒放在一起,它们是完全一样的。我有些气恼,其实我早该想到西西会来这一手,她能把一株妖媚的罂粟花变成毫无危险性的虞美人,为什么就不能把一盒现在早已见不到了的足能表示它来于非正常世界的烟变个样子呢。这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不费任何力气的,她可以像玩玩具一样跟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玩点小把戏,要知道她现在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也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子了,谁知道这二十多年她躲在地底下都在干些什么,她身上有超人的力量这一点都不稀奇,我有时不也一样么,何况是她。
我知道我又要遭遇麻烦了。李家克的忧心忡忡不是空穴来风,这一点我能够给予他充分的谅解。我想我也没必要跟他解释这烟的突然变化了,那样只会引起更大的麻烦,于是我闭嘴不再说话,拿出一支烟来点燃。两支烟都抽完了之后我把空烟盒放回到了抽屉里,我想等到夜晚来临,看着它是怎么重新变回去的。
李家克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抽完两支烟,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小白,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医生,带你去看看吧?我说没必要我心理健康得要命,他说心理病人都不说自己有病,你也不例外,但你确实有点问题,听我的,啊?
我已经决定放弃跟李家克讲述这些事情了,那只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做好这个决定之后我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哈哈大笑了两声说,李家克我跟你闹着玩哪,刚才跟你讲的都是新小说构思,悬幻小说,怎么样?李家克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好半天说,写什么小说不好非写这样的?我说你不懂,这样的有市场。
其实我内心里对现在正在写着的这部悬幻小说并不是这样想的,我没考虑它会不会有什么市场,我只是需要这样一种方式,非正常的方式,来讲述一些事情,爱情,生活,或是其他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迷恋这种文字操持方式要甚于按部就班的方式,它有足够的空间安放我狂野的想像。我坚信即使我身上没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灵异之光,我也将是一个具有超凡想像力的女孩子,这种想像力超越一切而存在。想像,它是平凡生活的对立面,另外一种形式的智慧。
我不能对李家克讲这些理论,他不会懂。那个香港人脚手架也许会懂。
在等待那盒烟变回原样的时候,我感到眼皮有些沉重,刚刚意识到困意要来,我就睡了过去。睡过去之前我对早已等在睡眠里的那个梦没有一丝预兆。
我确信那个梦是早已等在睡眠里的,就像我现在确信过去所有发生在睡眠里的梦都是早已等在那里的一样。我梦见我的父亲谢未阳以一种以前我从没见过的方式出现,以前我见过他表情模糊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母亲白露用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割腕自杀,还见过他柔软温暖的唇。这次我梦见的不是这两种情况,而是跟血有关的另一种情况,血来自他自己。
确切地说,从梦里醒来之后,我的回忆在最初几分钟内是模糊的,我记不起来那些血到底是从老谢身体的哪个部位流出来的了,由此可见我父亲老谢以这种方式出现完全出乎我潜意识的预料。
我醒来之后卧室的灯还亮着,这使我的恐惧感多少得到了一些缓冲,我不必像以往那样在黑暗里屏息躺上一阵才敢活动身体。我是歪倒在地毯上睡过去的,醒来之后我继续保持着歪倒的姿势,努力回忆那些血的来处,发现我能回忆起来的情形大约只有一种,即,它们是从老谢全身流淌出来的,他似乎全身毛孔都在向外渗血,像夏天跑完一万米长跑后的汗腺分泌汗液一样。
这种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相比起我母亲白露的手腕流血来说,前者似乎更有理由令我惊惧。如果将这两种死亡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割腕自杀毕竟是一种痛快的死亡,而全身渗血则完全是一种凌迟的死亡。
这个梦它想向我说明什么?我坚信出现在我睡眠里的梦都不是凭空而至的,就是说,我父亲老谢将要继白露而死亡?如果是,那就一定跟西西有关,我父亲老谢的脸色已经越来越晦暗了,跟一只猫的魂灵纠缠,他能得到什么结果?也许只有死亡。
我觉得身上有些冷,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抽屉里的那个空烟盒,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已经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变回原样了。事情的确符合我的想像,我拉开抽屉后见到的是上个世纪我母亲白露生前爱抽的那种烟,烟盒里空空的,那两支剩下的烟已经让我白天当成将军烟给抽了。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可惜,我想我得尽快见到西西,跟她再要两盒。
刚刚过去的这个梦掠夺了我余下的睡眠欲望,我在凌晨时分按捺不住地给老谢打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情欲的暧昧气息。我直截了当地问西西是不是在他旁边,他似乎一点也不打算照顾我的情绪,没有什么犹豫地说是,我在电话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她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死去二十多年的猫,跟她睡觉和跟狐狸精睡觉有什么区别?老谢就像没听到我的话,反而问我是不是头疼又犯了,我说好吧老谢,我早晚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就得意了。
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罂粟花,看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小区里下起了一场大雾,大雾弥漫了楼房和花圃,我知道是西西,那只妖媚的猫的魂灵从我父亲老谢身边回来了。她是不能在老谢那里过夜的,黎明的曙光会是她的终结者。
第十四章
我戴着从他口袋里偷来的那枚浮雕猫发卡去见老谢。我去见老谢的时候特意穿了一身黑衣裙,六月了,黑色的裙子不太好买,但我还是如愿以偿地在韩国服装屋买到了一套,看起来还挺不错。韩国人的衣服做得很精致。
老谢对我的穿戴不以为然,甚至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说难道只有西西穿黑的才好看?
老谢又皱了一下眉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总是针对西西?
我说她是你什么人哪比我还重要吗?她只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其实你自己也是这样怀疑的,否则你拿她的一只发卡干什么?
老谢说一只发卡算什么?
我说一只发卡当然不算什么了,但西西戴的发卡就不一样了,她为什么戴的全是猫图案的啊?她戴的那些发卡我在整个烟台市都没有见过。
老谢的坚持让我感到很伤心,也许他明明知道西西是只猫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我跟他讲我昨晚做过的那个梦,他全身都在向外渗血,最后,我小说里写到过的那条冥河吞没了他。
老谢说是我的神经过于衰弱才导致了频繁做梦,我否认了这一点,我说我很健康,我不用上班,即使夜里做一些怪梦,每天上午也都在睡懒觉,睡眠充足是不会神经衰弱的。我说我就是不想让他跟那个猫精在一起,它会彻底吸干他的精髓,让他像一具枯骨一样死去,惨不忍睹。
老谢回避关于西西的话题,他问我跟那个牙科医生还来往吗?又犯过几次头疼,疼得厉害吗?我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喜欢头疼,我现在想跟你好好说说西西,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怎么能说无关紧要呢,老谢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在我打电话约老谢出来的时候,老谢丝毫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他说他正好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我说,现在他打算说出这件非常重要的事了,尽管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明白应该远离西西重要。
但是在六月的茶室里,当老谢说他并不是我父亲的时候,我感到心脏经受了一场雪崩的来临。他把那些话弄得像铺天盖地倾覆下来的雪团,我感觉我瞬间就被埋没了。他说,谢小白,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想让一个人明白自己的身世,像老谢这样说上这么三句话就足够了。透过二楼的茶室窗口,看得到银杏树心形的叶子在阳光里轻微地擦着窗玻璃摆动,大街上走着表情淡漠的人,谁跟谁都互不相干。不知道谁家音像店里唱着矫情的歌,一个女孩从对面鲜花店里拿了一朵扶郎走出来。
我跟老谢之间隔着木质的桌子,精致的紫砂茶具,小水壶在电炉上吱吱地响,热气像魂一样飞出来,填充着寂寞的空气。我的泪哗哗地流出来。
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此生这将是我最最信赖的三句话。
老谢说我本不想告诉你。是啊,我说,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你的目的达到了,不用再听我的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我了。老谢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让我知道真相。
反正我觉得老谢已经在远离我,我感觉得到他身后那面墙在一点一点后退,墙上的挂画逐渐变得模糊,花的桃色和枝叶的褐色渐渐混淆到了一起,像挂了一块没有洗净的抹布在墙上。老谢的五官也在变小变远,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这使我感到很害怕,这个屋子似乎在无限地拉长,我不知道它要拉长到哪里去,但我肯定它想彻底把老谢从我面前拉走。
我猛地蹦起来,隔着桌子去抓老谢的胳膊,老谢没料到我会有这么迅疾的动作,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茶壶像重物一样翻倒,发出沉闷的巨响,淡绿色的茶水摊手摊脚地洇开来,凸显出了桌子清浅的木质纹路。
老谢的手被烫着了,他说没事。他自己掏出纸巾来拭干茶水,把茶壶扶正,去电炉上拿起吱吱冒气的水壶,重新向茶壶里续上水。我觉得很累,刚才的视觉幻象弄得我脑袋和眼都很累,我把腿从地上抬起来,放到榻榻米上,蜷起身子躺下来,我听见老谢说你睡会儿吧。
小巫女,半小时后我去你家。
手机短信息叮叮咚咚地响,我蜷在垫子上朦朦胧胧地梦见我的好朋友郑芬芳,她说她一点都没想到会是她的老公马路将她推下了楼。她说小白你要给我报仇,否则我就将一直做个可怜的冤死鬼,在地狱里永远得不到翻身。
我梦见我跟郑芬芳抱头大哭,我们俩的眼泪都很凉。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了,仿佛掉进了无穷无尽的睡眠里。从茶室里醒来已经是午后了,我曾经的父亲老谢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我而去,他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出去买了一个麦当劳的汉堡包和一杯奶,放在桌子上,小电炉的插头拔下来了,整个茶室里温暖而又寂静。
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想起那个走了的男人原本一直就不是我的父亲,雪崩的感觉不在了,不知道是应该悲伤还是应该高兴。后来我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那个汉堡包,喝光了牛奶,这个时候老板娘轻轻敲门进来,告诉我说老谢吩咐她照看正在睡觉的我。我拎起包问她老谢是否付过账了,她说付过了,还应该找八十二块钱,我说不用找了,就当付你的看护费了。
从茶室里出来之后我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花店买了几支剑兰,捧着它们去东方巴黎广场看了会儿音乐喷泉才回了家。骆桥半个小时后准时拿钥匙打开了门,原本我打算等他来了之后要么继续睡下去,要么好好跟他做一次爱,但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决定什么也不做,跟他一起吃完晚饭,然后去老谢的白露酒吧见见西西。
牙科医生是因为总打我的电话而我的电话总也无人接听才决定来的,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无比孤独的事情,我原来是个野种,我跟谢未阳都不知道那个让白露怀孕的男人是谁。
牙科医生骆桥吃惊地张大了嘴,他长着一嘴健康无比的牙齿。我说从今天上午开始我就是个孤儿了,他一把抱住我说小巫女还有我呢。我说那你帮我做件事情吧,他说你说,我说,我们吃完晚饭去谢未阳的白露酒吧,你帮我抓住西西。 我对抓住西西毫无把握。或者不如干脆说,我自己心理上无法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念头,我抓她干什么呢?让她从此无法跟老谢见面吗?我倒是非常希望她重新变回那只猫,我们相依为命。
于是在见到西西的时候,我就毫不克制地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说我知道你是1982年那只死去的母猫西西。
西西当然对我这样一针见血指明她的身份不以为然,她保持着似乎能永远保持下去的安静。老实说这也在我的猜想当中,长久以来她不就是在跟我们玩着这场猜谜的游戏吗?跟我,还有我曾经的父亲谢未阳。她那些黑色的衣裙,猫图案的发卡,她冰冷的手。她对一切了如指掌,她才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巫女。
我说你不能这样戏弄我们,至少当年我曾经像我母亲白露一样宠爱着你。至于老谢,尽管当年他不喜欢你,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猫这种动物,所有的猫他都不喜欢,你哪怕看在白露的面子上也不应该这样戏弄他,他没什么错。
他有错。西西口齿清晰地说。
我原本以为西西会永远沉默下去,被人用真实的语言戳穿毕竟跟彼此心领神会却不挑明要尴尬得多。我没想到西西会口齿清晰地说老谢有错,但是老谢错在什么地方呢你要这样戏弄他?还跟他谈起了恋爱,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你说呢?西西问我。
说实话我也没法准确地判断这个问题,于是我含糊其辞地说,至少你对他不如他对你喜欢。这就像当年他跟白露,他爱白露远远胜过白露爱他。
是吗。西西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嘴角微微咧了一下,扯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似乎在对我的话表示疑问,不相信的一种疑问。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应该相信,白露活着的时候老谢对她有多好这个问题,我跟西西是全世界最有发言权的。
我说你还是乖乖变回那只猫吧,让我们俩相依为命多好,干吗非要跟老谢好,男人没好东西的,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白露死后,他的情人不计其数。
西西微微地笑了笑,表情空洞,看不出任何内容。她总是这样,我无法用得意、恼怒、反感等词汇形容她的表情,我只会用安静这个词汇,它已经被我用得让我生了厌。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西西正在抽着的烟,我毫不客气地指责她令我在李家克面前丢了丑,害我差点被他强制去看心理医生,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李家克会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有什么必要呢,你有什么必要把烟的真实面目给藏起来,你怕了是吗?你只敢在我跟老谢面前耍花招。
西西的安静让我恼怒。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过她放在桌子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塞进嘴里,又拿过她的打火机凑上来点燃。她的打火机上也有一只猫的图案,很明显,她近期加快了让我跟老谢意识并确认她是那只猫的速度。
你到底想来干什么,难道就是想跟老谢谈一场跨越时空的恋爱吗?我大声地质问她,她用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内容地看了看我,然后越过我的头顶放散开来,我明白这样的眼神我是抓不住的,老谢更无法抓住,因为老谢只是个凡人,而至少我不是。
最后我站起身来对她说,走吧。她也站起身来。我们像对姐妹一样一起穿过灯光黯淡人影攒动的大厅,走出厚重的玻璃门,我说你不用隐身了我们一起回去吧,住在一起,顺路,还做个伴。
酒吧外面的街道上停着几辆等客的出租车,我冲其中一辆招了招手,它缓缓地开了过来,我打开车门让西西先进去,车子无声无息滑向了深夜的街道。
在车上西西从包里掏出两盒烟来给了我,她好像知道我已经把那两盒抽完了。这个时候车子已经驶下了黑暗的铁路立交桥洞,我伸手拽住西西光滑冰冷的胳膊,骆桥则快速把车子开出了桥洞。在酒吧外面等我们的时候,他已经把现在西西坐着的那边窗户锁闭了,现在他只用了三秒钟的时间就冲出桥洞,把车子刷一下停在了小区门口,同时打开了车灯,车内一片明亮。
我的手停在空气中,而西西皮肤光滑冰冷的质感还未完全散去。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这三秒钟的哪一瞬间逃离这个森严的车子的,我摊开手掌,看到手心里静静停着几根黑色的毛发,如丝缎般柔软而富有光泽。
脚手架说他什么都没看见。
而那几根黑亮的毛发就在我的手里,我把摄像探头对准了我的手心。
脚手架说我的手很漂亮,他甚至夸张地说能看到我的掌纹。怎么可能呢,摄像头的清晰度根本达不到看清掌纹这样的细微纹路,太近了看到的只能是一块一块的马赛克。但是脚手架却固执地说他能看清它们,非常清楚,他说这是真的,他懂掌纹,我的掌纹非常与众不同,每一条都剑拔弩张,乱得没有章法。
最后他坚持要看我的脸,我则坚持拒绝。我只把手掌立起来让他看了半天它上面的纹路。我的本意是让他看那几根西西身上掉下来的毛发,我准备跟他说我写的这部悬幻小说其实是我的真实经历。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结果只是令我非常失望,并没让我觉得吃惊,西西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她是一个精灵,猫的精灵,她什么都能做到,何况让几根毛发隐遁起来。
我找了个装过小饰物的塑料袋,把我从西西身上扯下来的这几根毛发小心地放进去,然后躺在垫子上仔细地看,它们在灯光下闪射着神秘的光芒。
骆桥已经离开了,我看着那几根毛发,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听见了西西的声音模模糊糊响在枕边,她说,小白,谢未阳根本没有真正爱过白露,他们原本说好一起死的,但是白露死了,他却没死。
我无法确认我是不是在梦里听到了西西跟我说话,我睁开眼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到处安静得让人惊惧。 除了把塑料袋里装的那几根猫毛拿给谢未阳看,我想不出别的招数了。当然谢未阳也可以说我是从别的猫比如落落身上扯下来的,我做好了这种准备。
自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了以后,我曾经想过还要不要管他跟西西之间的事,我思考的结果是试着再管一管,他毕竟做过我那么多年的父亲,尽管他不爱我不疼我,但是他供我大把大把地花钱。
我直截了当地在茶室里把那个小塑料袋拿给他看,告诉他那是西西胳膊也就是前爪子上的毛,被我扯下来的。他若无其事地看了那个小塑料袋一会儿,说,你怎么证明这是西西胳膊上的?
我嗤地冷笑了一声,这个男人的质问完全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说,你完全可以否认,但我敢肯定西西右胳膊上有一处伤痕,那是我抓破的。
就算她是那只猫,那又怎么样?她妨碍你什么事了?老谢终于承认了他对西西真实身份的了解,这可真不简单,我没想到他这么利索就承认了这一点,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直是一副自欺欺人顽抗到底的架势。
我说既然你知道她是一个猫精为什么还不赶快远离她?
他说我干吗要远离她她又没伤害我,她爱我。
我说是啊她没伤害你但是你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颜色了?即使你自己想死,那也得死了之后有颜面去见白露啊,难道你要这样告诉白露,我是被西西吸干精髓而死的?
老谢有些恼怒了,他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茶水,似乎在下一个什么决心。然后他一字一字地对我说,是,我愿意因为西西而死,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你,这是没办法的事,爱情毕竟得两情相悦,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我说我真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你宁愿为一个猫精慢慢死去也不肯好好跟我在一起?还有,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过白露?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其实是你骗白露自杀的,你们约好了一起自杀,但是你却眼看着她自杀,而你自己苟且地活了下来,是不是?
由于过于吃惊,老谢的表情瞬间凝固了,脸色变得煞白。我呵呵地冷笑了几声,看来这个真相把他惊着了,他没想到我会了解这个秘密。
你这个可耻的懦夫,还配得到谁的爱情,我开始骂他,同时告诉他我之所以知道这个秘密的真相,是西西背叛了他。1982年他们商量一起死那件事只有母猫西西自己知道。
你以为西西真的爱你吗,痴人做梦,我这样恶毒地打击报复了他。
我还说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会想办法替我母亲报仇。
我曾经的父亲谢未阳,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看我的最后一眼让我想到一个词汇,决绝。是的,决绝,决心而绝情。
该用什么来纪念我深爱着的老谢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决绝的光芒呢,我哭着喊着问骆桥。
骆桥不说话,他把我抱在怀里,像哄一个3岁的小孩子。
当我哭累了的时候,我想还不如让骆桥跟我做爱,于是我向他赤裸裸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他大概也希望尽快采取一个行之有效的措施让我安静下来,于是他卖力地讨好我。完事之后我不再哭闹了,而是假装很累,让他回家,我说我需要睡眠。
我需要的当然不是睡眠,而是彻头彻尾的头痛。当我觉得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我拨了老谢的手机。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也把我的骨灰偷偷埋在楼下花圃里吧,二十年后我的坟头上也会生长出一株美丽妖冶的罂粟花,充满芳香。
老谢来了。我听到了老谢的声音,他低低地说,傻姑娘,你跟她那么像,我怎能不爱你,但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看着你长大,说到底你也是我的女儿,我的一辈子都已经毁给她和你了,你还要我怎么做。
我挣扎着想睁开眼,告诉老谢我原本不知道他对我有着如此秘而不宣的感情,我想痛快地问他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但是我的眼皮沉重极了,我只是感觉从空气里掉落了一滴温热的液体,轻轻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老谢掉给我的眼泪。然后我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见到了一朵美丽的罂粟花,我很奇怪,它原本是生在楼下花圃里西西坟头上的,但是梦里它奇异地插在了老谢家一个玻璃瓶里。玻璃瓶有着清亮的通透,这就使得瓶里盛着的那些红色液体越发红得醒目,具有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我确信那些红色的液体是血,而那支妖冶红色的花,它就静静插在那些血液里,花的红色与血的红色浑然一体,仿佛那朵花是血液的一个剥离体。
老谢的家里充斥了血液的神秘味道。我的惊惧有着亢奋的色彩,我穿着一双女式拖鞋在老谢的大房子里奔跑,直跑向卫生间。 我想我穿的一定是西西的拖鞋,因为它们冰冷极了,我的本意并不想奔跑,它们却带着我奔跑,穿过客厅跑到卫生间。我看见一台不停旋转的洗衣机,洗衣机里旋转着一缸红色的血水,水里裹着一团衣物。洗衣机没有插电源,它像我无数次梦见过的那样,自顾自地在旋转。我坚决地伸出手去打开缸盖,从血水里取出那团衣物,正如我所猜想,那是我母亲白露当年穿过的一件美丽睡衣。
毫无疑问,白露当年是穿着这件睡衣与老谢走上殉情路的,她的血液浸透了这件美丽睡衣。而谢未阳,这个在最后一刻逃离了的男人,他把这件睡衣放进了洗衣机,他一定是想洗干净它上面的血迹,然后用来寄托他对白露的思念和愧疚。
我在凌晨啜泣着醒来,心脏像被一把钝刀慢慢地划过。
老谢已经离开了,我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昨晚对我说过的话,他叫我傻姑娘。他说他的一辈子都毁给白露和我了。
老谢好像不再打算跟我见面了。一整个白天我都泡在白露酒吧里,如果我见到老谢,我就要勇敢地要求他开始跟我正式谈恋爱,他已经56岁了,没多少激情可以挥霍了。当然在这之前我得告诉他,我可以慢慢忘掉他对我母亲白露的背叛,就是说,我最终会原谅他的。
我没有喝酒,一整个白天都在喝水,我得保持清醒,否则他会认为我在说醉话。我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去洗手间,其间到酒吧外面的大街上走了走。最后我知道老谢不会来了,至少他会躲我一个星期以上,我确认这一点。我对自己说,那么我就等西西吧。
我说你瞧我有多蠢,妄想抓住你是我一生做得最蠢的一件事,你是个猫精,我怎么可能抓住你呢。西西你变回一只猫吧,我和谢未阳都会好好爱你的,你跟他不合适,他是人而你只能是一只猫,难道你们要永远这样不见天日地生活吗?再说了谢未阳其实真正爱的是我,我身上有从我母亲白露那里遗传下来的容颜和气息,他没法不爱我,就在昨晚,当我睡着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是爱我的,我敢肯定我小的时候他就不知不觉爱上我了,所以他冷淡我,他是个多么理智和懦弱的男人啊。而你呢,你只是我的一个替身而已,他没法爱我,所以才爱你。
这个淡然中藏着妖冶之气的猫精,她对我的软硬兼施无动于衷。我早该知道我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它于无形中带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陡然想起梦里那朵罂粟花。我说西西你为什么要让我做那样一个梦?梦见从你坟头上生长出来的那朵罂粟花跑到了老谢家里?而且插在一瓶血液里?
没什么,西西文不对题地说,你不觉得它非常美吗?有毒的东西都是美的。
酒吧里因为人多,空气是热的,我的胳膊却有些发冷,手指触摸上去,是一片细密的小疙瘩。在这个时刻,我无比地害怕“毒”这个字,仿佛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毒气正在慢慢地聚积,回旋和缠绕着我的敏感和直觉。我伸手抚摸了一下西西的脸,我说你有毒吗?
西西的脸冰冷。我的手指像触摸到了冰镇啤酒瓶。
出了酒吧的门西西就不知去向。由于在酒吧里呆了一整天,所以我感到很累,主要的是我想到老谢家里去一趟。当我坐到出租车里的时候,我猜想西西可能已经到老谢家了,她是个精灵,想到哪儿大概只是眨眨眼皮的事情。
但是老谢不给我开门。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在屋子里,我嗅到了西西的气息。我啪啪地拍着门,厚重的防盗门像一堵墙。我掏出手机给老谢打电话,他接了,却不说话,我能听到他沉缓的呼吸。我说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开始,但你要远离西西,我梦见她坟头上那朵妖冶的罂粟花跑到了你的房子里,它插在一个装了血液的瓶子里,相信我我感到非常不安老谢。
但老谢只是听,只肯给我呼吸,不肯给我任何一点其他声音了。我在门外的黑暗里哭了起来,我说我宁愿我是个平凡的孩子。
第十五章
我再次听到郑芬芳趴在我耳边说,小白你要替我报仇。我还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我说行芬芳,我替你报仇。
我从地毯下面抽出蒙古小猎刀,穿着睡衣来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外面一片黑暗,没有月亮,小区正在沉睡,楼房的影子鬼鬼幢幢。
我看着对面六楼厨房的窗户。我并没有想好我将要采取什么办法替郑芬芳报仇,我只是觉得今晚郑芬芳的仇一定要报。我攥着蒙古小猎刀,拿不准我是不是应该马上下楼,穿过两个楼之间的水泥路去他家门外按门铃,闯进去,直截了当地杀了他。
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家的厨房窗户亮如白昼,在黑暗的西沙旺小区里,它如同黑暗夜空里陡然亮起的一颗流星。我看见了郑芬芳,她穿着坠楼时那件酒红色睡衣,把后背倚在厨房窗户的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马路。我能清楚地看见马路的脸,像一张纸一样惨白,嘴唇发青,嘴半张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失声叫了一声,芬芳,看见郑芬芳的后背离开了窗玻璃。她转过身来,冲我温柔而神秘地一笑,伸手拉开窗户,然后像一只蝴蝶轻飘飘地飞进了黑暗的空气里,她飞出窗口的时候伸手轻轻拉住了马路的手。
我看见马路像一片白菜叶子一样从窗口直坠下来,而郑芬芳却如同一只蝴蝶在夜空里回旋,我向她招了招手,希望她能优美地飞过来,穿过我的窗户飞进阳台来,我想告诉她我非常想念她。
但是她却飞快地在夜空里遁去了,彻底遁去的最后一刻,我惊骇地发现她根本就不是郑芬芳,而是西西。她苍白着脸冲我淡然一笑就消失在花圃里。
第一个起来晨练的老太太发现了躺在水泥地上的马路。
西沙旺小区再一次开来了亮着顶灯的警车,他们把马路的尸体圈了起来。我站在阳台上抱着母猫落落,远远地只能看见马路像条狗俯卧在地上,头部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了。
我知道警察们根本就查不出什么,马路家防盗门上肯定没有任何指纹,门锁没有任何被撬痕迹,家里也将不会有任何搏斗迹象。毫无疑问,警察的最终结论只能是,马路自己从窗户里跳楼自杀了。
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是神秘的猫精西西替我给郑芬芳报了仇。
我打了个呵欠继续躺回到地上睡觉,我对马路的死不感任何兴趣,他在夜里就已经摔到水泥地上了,我对此除了轻松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睡得很安稳,我希望在梦里见到郑芬芳,她笑着跟我说她终于不用做个冤死鬼了,马路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我没有梦见郑芬芳,我梦见了那朵罂粟花,它插在老谢家那个玻璃瓶里,散发着一股血液的咸腥味。我梦见我穿上了西西的黑色拖鞋,它带着我在老谢的房子里奔走,我心里涌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希望看到老谢安然无恙地呆在那所大房子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但是老谢像是在空气里蒸发了,无影无踪。
我走得很累,但是停不下来,西西的黑色拖鞋像是长在我脚上,跟我融为了一体。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我的蒙古小猎刀垂挂在空中,我把它取下来,刀刃对准细细的脚踝。
我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刺痛。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脚不见了。我清晰地记得梦里的任何细节。
但是我的脚好好地长在我身上,这让我从惊惧中稍微安静了一些。这个时候我发现天色已经是黄昏了,我昏睡了一整天。除了那朵罂粟花及那双黑色拖鞋的梦,我依稀记得还梦见了我的母亲白露,那条黑色的冥河,我深爱的男人老谢,他在我无望的叫喊声里,纵身跳进了那条黑色的河。
不知道为何,母猫落落变得异常狂躁。它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就时常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家里奔走,现在它的奔走变成了奔跑,似乎被什么危险动物在身后追赶着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在各个房间里奔跑,出出进进的。有几次它因为拐弯拐得过于猛烈而撞到了墙上,我能听见它小小的脑袋跟墙体相撞发出来的沉闷声响。
我追赶着叫着它,我说你快停下来,这样跑会累死的。但是它丝毫不理会我的话,胡须绷得直直的,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惊惧而凛冽的光芒。最后它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使得它在我视线里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它把自己跑成了一抹影子,黑色如风的影子。
我清楚地知道它活不长了,当这个意识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看见它嗖的一下跃上窗台,脑袋跟玻璃相撞后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然后又被玻璃弹了回来,像从弹弓里弹出来的一粒石子,啪地摔在了地板上。
我奔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它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就慢慢僵冷了。 第一个起来晨练的老太太发现了躺在水泥地上的马路。
西沙旺小区再一次开来了亮着顶灯的警车,他们把马路的尸体圈了起来。我站在阳台上抱着母猫落落,远远地只能看见马路像条狗俯卧在地上,头部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了。
我知道警察们根本就查不出什么,马路家防盗门上肯定没有任何指纹,门锁没有任何被撬痕迹,家里也将不会有任何搏斗迹象。毫无疑问,警察的最终结论只能是,马路自己从窗户里跳楼自杀了。
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是神秘的猫精西西替我给郑芬芳报了仇。
我打了个呵欠继续躺回到地上睡觉,我对马路的死不感任何兴趣,他在夜里就已经摔到水泥地上了,我对此除了轻松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睡得很安稳,我希望在梦里见到郑芬芳,她笑着跟我说她终于不用做个冤死鬼了,马路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我没有梦见郑芬芳,我梦见了那朵罂粟花,它插在老谢家那个玻璃瓶里,散发着一股血液的咸腥味。我梦见我穿上了西西的黑色拖鞋,它带着我在老谢的房子里奔走,我心里涌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希望看到老谢安然无恙地呆在那所大房子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但是老谢像是在空气里蒸发了,无影无踪。
我走得很累,但是停不下来,西西的黑色拖鞋像是长在我脚上,跟我融为了一体。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我的蒙古小猎刀垂挂在空中,我把它取下来,刀刃对准细细的脚踝。
我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刺痛。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脚不见了。我清晰地记得梦里的任何细节。
但是我的脚好好地长在我身上,这让我从惊惧中稍微安静了一些。这个时候我发现天色已经是黄昏了,我昏睡了一整天。除了那朵罂粟花及那双黑色拖鞋的梦,我依稀记得还梦见了我的母亲白露,那条黑色的冥河,我深爱的男人老谢,他在我无望的叫喊声里,纵身跳进了那条黑色的河。
不知道为何,母猫落落变得异常狂躁。它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就时常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家里奔走,现在它的奔走变成了奔跑,似乎被什么危险动物在身后追赶着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在各个房间里奔跑,出出进进的。有几次它因为拐弯拐得过于猛烈而撞到了墙上,我能听见它小小的脑袋跟墙体相撞发出来的沉闷声响。
我追赶着叫着它,我说你快停下来,这样跑会累死的。但是它丝毫不理会我的话,胡须绷得直直的,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惊惧而凛冽的光芒。最后它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使得它在我视线里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它把自己跑成了一抹影子,黑色如风的影子。
我清楚地知道它活不长了,当这个意识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看见它嗖的一下跃上窗台,脑袋跟玻璃相撞后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然后又被玻璃弹了回来,像从弹弓里弹出来的一粒石子,啪地摔在了地板上。
我奔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它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就慢慢僵冷了。
我一直闻到鲜血的清香。
我不知道那些清香确切地来自哪里,我被它们所引诱。
就在刚才,我试图用牙齿去咬我的情人骆桥的脖颈。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在渐渐变长变尖,它们挤压着我的牙床,使我的口腔变得窘迫。我说求求你让我咬吧我喜欢鲜血的味道。
我的情人骆桥容忍我咬他身上的任何一处肌肤,但是他不容忍我咬他的脖颈,他说会死人的你这个小巫女。
可我想念鲜血的味道。我想像我深爱的男人谢未阳,从他脖颈里流出来的血应该是什么味道的。李家克说谢未阳死得很奇怪,脖颈处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浸透了被子和床单。他说公安局验证科认为伤口不像任何利器所为,倒仿佛有某种动物的牙齿痕迹,他们感到很棘手,这是个扑朔迷离的案子。
他们仍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只猫精所为,一只死于1982年的母猫,它之所以这样,完全是为它的女主人复仇。
我差点被李家克送进了精神病院。最后我不得不再次撒谎,我说这是我正在虚构的悬幻小说的结尾。
我时常想像西西咬死老谢的场景。我时常昏睡。睡梦里充满了鲜血的清香。
有一次我觉得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对血的想念了,我从地毯下面抽出那把蒙古小猎刀,把它抵在我的手腕上。小猎刀雪亮的刀身热切地压紧了我的皮肤,如同一张弓。我感觉到皮肤下面的血管绷了起来,开始热切地弹跳。
我打开电脑上的摄像头,找到香港人脚手架,我说你不是想看看我吗,来吧。
脚手架很兴奋,他说,我有点紧张,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我是这样的,你瞧。
脚手架说,天,你这么漂亮,不像个作家。
我说,你看这刀美吗?还有,你想知道我这篇悬幻小说的结尾吗?你马上就会看到了。
我听到了脚手架在失声叫喊,他会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说你要干什么?小说是小说,生活可是生活啊!
但我听到了我心里快乐的叫喊,同时看到手腕处有一朵缤纷的暗色花朵绚丽地开放了。
尾声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喷泉。烟台三站市场旁边的东方巴黎广场常年响着我喜欢听的一些歌,我时常无所事事地坐在广场边上听歌看喷泉,喷泉很美,白色的水柱随着音乐的节奏在空气里起起落落,有时被太阳光折射了,还会现出一道隐约的彩虹。
我时常遇见一个中年男人,他身上有着淡淡来苏水的味道,他叫我小巫女,但我不认识他,这使我觉得很尴尬。有段时间他天天来,说我可能是失忆了,他说他希望我能想起他,我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爱人。
他天天给我讲故事,讲的事情都非常玄妙,他说我以前是个身上有着灵异之光的女孩子,他喜欢那时候的我,而不是现在平凡无奇的我。
那个时候,你的眼睛明亮而智慧,他说。
但是我的丈夫李家克对此非常生气,他说你本来就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你碰上的那个人大约是个精神病患者吧,否则他身上怎么能有医院的来苏水味儿呢,别理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