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9

正殿之前的铜鼎中,燃着熊熊炉火。铜鼎四周,立起无数幡竿,上面是无人能懂的蝌蚪文字,全部以鲜血涂写而成。天皇的御座就设在一旁,身边是藤原兼家,两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旗幡中的那名僧人。

玄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地念着咒语,面上没有表情。随着他的咒语,画有符咒的纸幡飘动起来,在空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越来越近了……”天皇望着那颗硕大的彗星说道。尽管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却也掩饰不住发抖的语气。

“陛下放心。”藤原兼家说道,“这位法师的法力高深,想必很快就能驱走恶星的。”

身在圈中的玄稷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即,咒诵之声一紧,霍然站起,高举手中的法杖,一阵寒风绕着他的身体盘旋而起,刮得纸幡猎猎作响。

“啊,这是在驱魔吗?”天皇有些紧张地说道。相反,玄稷脸色却是一变,有点疑惑,有点恼怒。

“这个吗,是在招魔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不过,目前看来,很难成功了。”

随着这声音,大殿的门口现出了阴阳师和武士的身形。

“晴明?”藤原兼家有几分诧异地说道,随即想起什么似地掩口而笑。“对了对了,我都忘了。晴明你是说过要来的。”

“见过大人。”在向天皇行礼之后,晴明又向藤原兼家躬身,“的确说过要来,所以一定会来。”

“嗯,那么,你看玄稷法师的法术如何呢?看见终于有比自己高强的人,心里很难受吧?”浑不知情的兼家得意洋洋地说道。

晴明把目光投向圈中的玄稷,后者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恨意。

“没有中咒……”

“唔。是啊……其实也很想试试你的咒术,不过,你是用我自己的元神符咒来对付我,这一招可算不上光彩。”

“我明白了,是贺茂保宪!坟上的符咒已经事先被他换过了。”

“真聪明,”晴明微笑着用扇子拍自己的手,意示嘉许。表情轻松愉悦,倘若细看,未免带着一点与眼前凝重场景不相称的恶作剧式的得意。

“忠行老师死后,我的确曾用过本命元神为他作法,守护陵墓。不过,当我发现你的意图之后,便让保宪帮了一个忙。说起来,他帮的忙倒不止这一桩:你所召唤的那些疫鬼,不会来了。”瞥了一眼玄稷越来越难看的面色,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道:“即使能够召来,那些被你谣言蛊惑的人也都已散去,它们找不到替代的身体,也是无用的。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玄稷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中却没有笑意。随着笑声,他扬起了法杖,顿时旗幡全部凌空飞起,仿佛一个个白色的幽灵,呼啸着向晴明站立的地方扑来。“你错了,是刚刚开始!”

“晴明!”武士叫了起来,同时拔出了自己的刀想要冲上去,但阴阳师立刻伸出左手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同时右手中折扇指向院中的铜鼎,鼎中立刻腾起火光,形成了一个火球,随着折扇的挥舞,火球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迎上了空中的纸幡,将它们燃着,这景象就如同半空中燃放起了烟火,随风游弋,煞是好看。过不多久,火光熄灭,那纸幡也化为灰烬。

“这……这是怎么回事?”兼家张口结舌,很快变成恼怒的神色。“玄稷,你在干什么?给我住手,可别惊吓了圣驾。”

“命令我吗?”玄稷脸上露出了冷笑。“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小爬虫,也想命令我?”

“什么!”兼家一张擦了粉的脸此刻变得比粉还白,而玄稷却不再正眼看他,把冷冷的目光转向了天皇。

“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就是已故宇治亲王的儿子,你那个混账父亲借口谋反,杀了我的父亲,那么现在,我来杀掉他的儿子。一报还一报,这很公平。”

“不公平。”晴明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神态从容,和天皇等人茫然无措的恐惧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是先帝的事,和今上没有关系。人不应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那么我父亲呢?难道他就该死?”玄稷瞪着晴明,双目通红,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置于死地。

“唔。他的确那样做了,不是吗?决定起兵之时,他就应当接受所有可能的结果。”晴明毫不理会玄稷的目光,依旧用淡然的语气说道。“不过,讨论这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实在没什么意义。还是长话短说吧,今天不是实现你愿望的日子。”

“想阻止我?”玄稷冷笑着,突然将手中的法杖抛向天空,随着一道光芒闪过,那法杖化作了一条黑色的龙,从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

“博雅,刀!”晴明叫道。博雅连忙将手中的刀扔了过去,晴明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念动真言,咒语声中,那把刀也腾空飞起,变成了一只巨鹰,刀锋一般的尖喙向龙身啄去。

此刻瑟瑟发抖的天皇已经顾不得体面,与藤原兼家两人抱作了一团。通常说来,博雅其实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但对朋友的信心以及保护天皇的决心令他成为在场众人中最为镇定的一个,赤手空拳地站在两人身前,双唇紧抿,倘若忽略筛糠一般颤抖的双腿,看上去便是武士气概的完美典范了。

黑龙与巨鹰仍然在翻翻滚滚地缠斗,卷起半天风沙,几乎看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那边厢,晴明与玄稷二人各自念诵咒语,神色间也不见高下。突然,黑龙展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咬住了巨鹰的头,很快地,那身体也被它吞入了腹中。

“糟了!”武士情不自禁地说道,然而就在此刻,一直微闭双目的晴明突然睁开了眼,凌厉的眼神如闪电一般。他抛下了扇子,双手结印,一团白光从掌心升起,罩住了龙身。

“元神符咒!”玄稷低声叫道,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再看晴明,如木雕泥塑一般,身体纹丝不动。

白光闪耀,照得人无法睁眼,紧接着龙身发出金属破碎的声音,无数细小的伤口显现出来,如同瓷器上的裂纹。“哗啦”一声脆响,黑龙化成碎片,跌落尘埃,白光也渐渐回归到晴明的身体中去。

就在此时,玄稷眼中杀机陡盛,右手一抬,一张纸符迅即无比地向晴明飞来,而此刻阴阳师尚未完全收回元神,双目仍然紧闭着,无法应付这迫在眉睫的危机。

眼看薄如刀锋的符纸即将没入晴明胸口,博雅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睁开了眼,那眼光相当奇怪,有惊讶、有责备,更多的却是一种博雅不能了解的东西。但他已经来不及问出口,随着背上一记火灼似的痛楚,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0

那人坐在廊下。因为逆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手中执一支褐色的短笛,悠扬的笛声便从唇边吐出,萦绕在这秋天的庭院中。仿佛是秋虫喃喃细语,又象是秋叶静静飘落,或秋月朗朗而照,笛声清越之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却不掩其洒脱不羁的本质,如一缕似有似无的孤烟,扶摇直上,飘散在云淡风清的澄空。

“这笛声……”博雅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头脑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切都像是离他非常遥远。在这种情况下,真实与梦幻就像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并审视。但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地,意识一点点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是叶二啊……那就是说,我在吹笛……”凌乱的思维中出现了这样顺理成章的想法,可是相当突然地,一个念头涌起:“不对!这个人才是我。那么,谁在那里?”

他猛地睁开了眼,幻觉消失了,眼前的景象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晴明!”

眼前的人回过头来,秀眉长目,淡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手中握着笛子,褐色的叶二衬得一双手洁白如玉。

两人像往日一样,沉默地坐在廊下。武士举起面前的酒盏,然而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喂……”

“嗯,那是水。”

“嗳?”

“想要快点恢复的话,那就暂时别喝酒了。酒对伤口并没有好处。”对方如是说。

“是这样……”博雅不无遗憾地放下了酒杯,显出沮丧的神色。但突然地,他又想到了什么,变得兴奋起来。

“原来晴明也会吹笛,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真的很好啊!”

“……”阴阳师没有回答,脸却微微红了一下。倘若没有看错,他的表情可以用忸怩不安来形容,类似于一个孩子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夸奖,却又竭力掩饰心中隐秘的快乐之情。

“比不上博雅……”他终于说道。

“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吹吗?”博雅有点惊讶地说。

“那倒不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听而已。博雅的笛声,即使是过了忘川,也不会忘记吧。”

“嘿!”这回轮到博雅尴尬了,他搔了搔头,随后说道:“说真的,我也不希望你忘记。人要是能永远保持着新鲜的记忆,那该多好。”

“没什么好不好,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记忆这东西,徒增烦恼而已。” 方才难得一见的表情已经褪去,换上了惯常的调侃神色。

“真是嘴硬……”武士嘟囔着。“明明是你自己说不会忘记……”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将酒盏送到唇边。

“对了,后来的事情怎样了?玄稷呢?”博雅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来。

“唔。还以为你一醒来就会问这个问题。”尽管早已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是迟钝的人,但这般过分迟钝的反应仍然让阴阳师忍俊不禁。“算是解决了吧。”

“算是?”

“玄稷走了,不过,我想他不会再有机会卷土重来。彗星也消失了,平安京依旧平安无事,就这样。”

“你放走了他?”

“嗯。那种情况下,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对不起。”博雅惶恐地说道,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为了救晴明而受伤的。

“也没什么不好。”晴明笑吟吟地说,同时用手肘支着头,扬起了眉毛。这表情让博雅恍然大悟。“你是有意放走他的,对吗?”

“差不多吧。无论如何,要把他交给那男人,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晴明!”

“哈哈。抱歉,博雅,既然问题交给我来解决,那么就得用我的方式。”晴明如此说道,琥珀色的眼中有狡黠的笑意。

对这个朋友偶尔显露出来的任性,博雅几乎是无计可施的。就在此时,一旁的蜜虫突然抬起眼来。“有人来了。”

“是你的家臣,”晴明似笑非笑地说。“你该回去了。”

“好。”背上的伤处已经不碍行动,博雅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等等。”

“什么?”

阴阳师低下了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非常感谢,博雅。”

武士愣了一愣,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不顾性命地救晴明这件事。或许在他心里,这是理所应当,正如渴时喝水,冷时穿衣一样。

“感谢我?”

“是啊。”

“啊,那件事。”博雅挠着头,终于明白过来。“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话,听上去真不习惯啊。”

“哈哈,说的也对。那么,明天再来喝酒吧。”晴明微笑着,恢复了原先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记得带上草菇。”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1

卷十一 离魂

“快下雪了吧。”

阴阳师望着暗红的天色,这般随意地想道。此刻他正走在出城的路上,尽管已是接近冬天的十月末天气,仍然只穿了一件布料略厚重的白色狩衣,风吹起襟袖,却丝毫不见瑟缩之意。

路上只有寥寥可数的行人,偶尔走过一两个,也都是行色匆匆。毕竟天色已晚,大多数人家已经飘起了炊烟,在这样的时候,无论如何闲适的游弋都比不上妻子温暖的笑脸和滚热的茶饭来得熨心。相形之下,那逆风独行的背影落在他人眼中,便有了几分清冷萧瑟的感觉。

一点冰冷的东西落在阴阳师的脸上,随即又是一点。举起衣袖,立刻,几朵落梅也似的白点便悄然盛放开来,剔透晶莹。

“嗳,已经开始下了。如此说来,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长啊。”晴明将衣袖凑到唇边,轻轻吐了一口气,那雪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看似孩子气的恶作剧并没能阻止雪花的飘落,很快,满天都作柳絮飞舞,环顾四周,寂静无声,偌大世界只剩得一个人,以及一天风雪。

“真是急人!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武士模样的人在土御门的宅第之前转来转去,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一边搓着双手。“即使出门,也该留个口信什么的。这样不声不响就没了人影,又是这样的天气……”

——雪花正无声飞舞。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这个想法多少令他兴奋起来。博雅闭起了眼睛,呼吸雪天里沁凉的空气。“去年那场雪,好像是和晴明在一起喝酒的吧?后来就发生了雪姬那件事(注:雪姬的故事详见卷二雪之狐)。这样想一想,日子过得真快,居然已经一年过去了。不过今天……”

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木门,博雅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进入的打算,开始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脚步有点拖沓,有点沉重。

“请问,是博雅大人吗?”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却是一名女子,红梅色衣衫,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脸面,只露出一对灵动的眸子。语气态度落落大方,温文尔雅,丝毫没有扭捏做作。

“正是在下。”博雅诧异地停住了脚步。“呃……有事吗?”

“是这样。”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这是家主要我交给晴明大人的,还请转呈。”

“给晴明?”博雅楞楞地接过那只瓷瓶。“可是,他并不在家。”

女子掩口轻笑,那一瞬间眼波流转,竟然令人片刻失神。“所以,才要拜托大人。”

“啊?”眼看那女子轻捷地转身离去,博雅这才想起手中之物,仔细端详起来。瓷瓶形状略扁,大约半只手掌大小。色作淡青,瓶口用白绢封住,釉彩晶莹纯净,上有白梅图案,看起来古朴典雅。

“这么精致……”联想起方才那女子的神色,博雅突然如有所悟,表情也立刻变得轻松起来。“该不会是定情信物?”想到这个问题,武士的精神为之一振。从来都是晴明取笑自己的恋情,而自己对于晴明的秘密却一无所知。这下,也许倒是个好机会。

“说起来那家伙,其实也是很寂寞的人啊。不过,也说不定早就有了暗地里的情人,却不肯告诉我。”武士得意洋洋地想,“不管怎么说,这回可是想瞒也瞒不了啦。”

好奇心起,博雅将瓷瓶轻轻摇晃,却没有声响。封口的白绢略有些松动,在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驱使下,博雅将它拔了出来,顿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呃……”博雅闭上了眼深深呼吸着。手中的瓷瓶掉落在地上,但他对此毫无察觉,只是全身心地陶醉在香气之中。

转眼间,世界已是一片银白。

白衣的人影在茫茫雪地中疾行,因为用了五行遁术的缘故,看上去便如一道白光掠过。眼前已是一片苍翠的松林,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你。”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的脸上。目光所注,是一株高大无比的松树,树干奇伟,需数人合抱,而树上的那些斑驳印痕,便是千百年风霜雨雪的印证。可惜的是,有一半的枝叶已经枯萎,看上去它似乎正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

晴明闭上双目,将手指放在唇上,轻声念动咒语。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目光变得深不可测。隐约之中看到,一根红线紧紧缠绕在松树上,打成一个死结。而以寻常人眼来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缓步上前,晴明伸出手来,解那个看不见的结。他的手指修长,动作灵活而小心,不一会儿,那红线便落到了地上。

“解决了。”晴明满意地说,将那根红线收起,放入怀中。首席阴阳师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癖好,喜欢将驱魔的小小战利品当作收藏,比如某种毒花的种子、怨念凝聚成的血石,或者鬼蛙产下的怪卵。而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真正用途,还是只被当作纪念或无聊时的玩具,则不得而知。

松树枝干微微摇晃了一下,抖落一地松针,而晴明则还以一礼,转身走出了森林。

“天色尚早,或许还来得及回去,跟博雅喝上一杯。毕竟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感觉到了夜雪的寒意,晴明这样想道,同时也略微裹紧了身上狩衣。一想到这个耿直鲁莽的朋友,晴明的嘴角便开始露出笑意。相识至今,也有两年了吧,博雅这个人,是会让人心里温暖起来的人啊。

眼前已是一条戾桥,一向悠闲的阴阳师脚步也加快了。就在此刻,桥的另一端走来了一个身穿玄色朝服的青年。

“博雅。”在这里见到他,晴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抱歉,让你久等。”

“唔。”博雅应了一声,表情却还是直愣愣的,象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有点小事,所以耽搁了。”对于朋友的表现,阴阳师并不以为意,也许是刚刚解决了一桩事情,心情相当轻松的缘故,又或是因为见到博雅仍在等待,甚为高兴。“一起回去吧,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雪夜饮酒,也是一桩赏心乐事啊。”

这时两人已经在桥上会合。就在此刻,晴明的笑容突然收敛。

“博雅?”

警觉方生,然而已经迟了。博雅的眼中突然露出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茫然之色,紧接着,一种比雪还凉的寒意深入腹中,仿佛要将整个人凝成寒冰。

“嗳……”

阴阳师在这一瞬间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那手也是冰冷,冰冷的手上握着冰冷的匕首,匕首的尖端已没入了晴明的身体。

雪下得越发细密,很快便掩埋了地上的血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1

天色逐渐变得漆黑,土御门一带本是众口相传的鬼门,鲜有人来往,此刻四周更是早没了人迹。两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站立在桥上。乍一看去,双手相握、四目相对,与通常老友会面的场景并无区别。过了不久,其中一个白色身影缓缓坐倒,而另一人则呆呆站着,如木雕泥塑。

“……毕竟是血肉之躯啊。”阴阳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露出一丝苦笑。按着腹部的左手能够清晰感觉到脉搏强而急促的跃动,以及鲜血不断流出时的温热。此外寒冷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相比之下,疼痛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不过……”

浓烈的血腥气中另一种味道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种淡淡的、不引人注目的香气,从博雅身上散发出来。

“原来如此。”锐利的光芒从琥珀色眼中一闪而过,阴阳师闭上双眼,坐正了身体,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随即,一道淡淡的光芒从手心发出,笼罩了全身。

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幻起来,如同镜中影像,又仿佛以某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随着低低的咒语声,晴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踏入茫然未知的世界之中。

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象置身于无边际的虚空,找不到尽头。偶尔有无形无质的东西从身边飘过,尽管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出。晴明的魂魄以光电一般的速度飞去,在这一刻时间变得格外紧迫——用咒语和念力支撑着的离魂之术并不能长久,何况一旦受伤的身体流尽了血液,即使能回头,魂魄也将失去躯壳,变成游魂。

香气越来越浓烈,这是尘世间不曾有过的芬芳馥郁,可以让人沉醉其中,不再醒来。一道强光照射进来,眼前豁然开朗,晴明向着光亮所在的地方追去,就在那里,一个熟悉的人影跃入眼帘。

“是你吗?博雅!”

人影没有说话,只是呆坐在那里,因为陶醉于香气,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

不再多说,晴明试图靠近博雅,但立刻站住了:就在博雅的身边,有一道看不见的障碍,将他围困在内。

“很久不见了,安倍晴明。”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声音让阴阳师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放了博雅。”

“放了……”女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变成了叹息,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紧接着,又转为刺耳的狂笑。朦胧的光线中出现了一个隐约的影子,长发飘散在空中,遮住了大半个身体。“放了他,那么当年呢?当年你们可曾放过另一个人?”

“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晴明说道,表情没有任何惊惧不安。“不可能放任他去祸害世人。”

“不要拿世人来搪塞!”女人愤怒地道。“那些低贱的生命怎么能够和他相提并论?”

“好吧。”阴阳师侧过头,沉思了片刻,用相当肯定的语气说道,“既然这样,那就来做笔交易。”

“交易?”

“对。我帮助你解开符咒,你把博雅交给我。用你想要的,换我想要的,这样很公平。”

“还想骗我?该死的阴阳师!”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愤激而高亢,直刺耳膜。长发在空中如蛇一般飞舞,倏地紧紧缠绕住晴明的身体。“如果不是你和你那可恶的师父,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忠行已经不在,符咒是不可能解开的!”

“世上无不可能之事,别忘了,忠行老师的阴阳术已经全部传授给了我。如果我不能解开,别人更没有办法。”阴阳师并未躲闪,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费尽心机要我来这里,不就是存了这样的希望吗?要么你就相信我,要么就错过这个让他自由的机会,两者任你选择。”

“不!”随着这一声出口,长发松了开来。“把他还给我!我要他自由!”

“好,成交。不过,你得先履约。”

“休想!”女人恶狠狠地说道。“对你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我可不放心。”

“随你的便。”晴明毫不在意地摊了摊手,“如果我是你,不会这么固执。一会儿作法的时候,需要你我配合,用上全部的能力,到那时你设的这个结界自然就不能维持,结果是一样的。与其承担让一个完全不清楚情况的人干扰作法的风险,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他。何况,只要不出这个冥界,你永远都能轻易制服我。”

这些话确实是实情。女人思索了一下,终于点了头。

“好吧,我就先放了他。不过,若是你趁机玩什么花样,我会立刻让你们两人灰飞烟灭的!”

宛如冰层碎裂一般的声音响起,接着,结界里的博雅如梦初醒地眨着眼。

“博雅。”

“嗳,你回来了?”武士看着眼前的人高兴地说道,但立刻被周围的景象吓了一跳“……不对,这是哪儿?……我可是记得刚刚一直在你家门口……”

“嗯,一言难尽。”阴阳师如此回答道,并没有说出眼前的危机。“这里不是世间,而是冥界。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真人,而是魂魄。”

“魂魄?!”博雅张口结舌地道,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用力掐自己的耳朵——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来不及了,以后再说吧。记住,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有任何动作,明白了吗?这件事,生死攸关。”

从没有听到过朋友用这种郑重其事的口气对自己说话,博雅于是点了点头。

“别磨蹭了,晴明。”女人冰冷的声音响起。“这就开始吧。”

一片混沌的白雾中,现出了一个五芒星形状的光轮。光轮的中心有一颗巨大五彩石,缓缓旋转,发出闪烁不定的光芒。

“怎么样?”女人焦急地说。

“应该可以。”

这简短的四个字听在女人的耳中不啻纶音佛旨,长垂的头发颤动着,显示出心中无限的激动和喜悦。

“终于能再见到你了吗?……”女人喃喃地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仿佛要从空中抚摸那石头的轮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2

“很想见他吧?”晴明温和地说。

“是的。”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潮水一般涌出,使得女人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的仇人。“只要能再见到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是这样,当初施法的时候是我和忠行老师,现在解除咒语,也需要两个人。老师不在,就由你代替他的位置,启动反五芒星阵。”

“反五芒星阵?”

“唔。方位相同而阵势相反。”晴明走到五彩石的下方,凌空画了一个符咒,立刻,在五个方位显出淡淡的光点,交汇在晴明的脚下。

“好了,由你来守住正中。”晴明示意女人来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坐下。“剩下的五个方位交给我。记住,一旦阵势启动,你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一点差池,明白吗?”

“明白。”

“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随着一声悠长的吟咒,晴明的身影宛如一只白鹤,在阵内翩然飞舞。淡淡的光逐渐升起,笼罩了两人身形。光芒越升越高,没过了顶上五芒星阵,中间那颗五彩石逐渐停止了转动,不一会儿,开始向着相反方向旋转,且越转越急。与此同时,晴明的身体似乎也在不停明灭变化,逐渐变得模糊。

“晴明?”

一旁观看的博雅叫了一声,晴明的表情有些奇怪,速度缓慢了下来,看起来相当疲倦。似乎是某种直觉,武士向前走了一步,但突然想到朋友事前的吩咐,又停住了脚,同时闭紧了嘴巴。

“时间不多了。”即使是魂体,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寒冷,那是生命逐渐流逝的感觉。可以想象得到,桥头上的那个躯壳正在一点一点衰竭。“得尽快……”

数道纸符从晴明的袖中飞出,接近顶上的五芒星阵,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光轮不见了,从五彩石的中心射出一道强光,将石头裂成两半。就在石头正中,盘坐着一个赤身长发的男子,双眼紧闭,看上去并无知觉。

“主人!”阵中的女人叫了起来,泪水放肆地流淌着,纵身向石中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那人。也就在这时,飞出的符咒突然贴上了石头,刹那间,石头重新合拢,将两人一起关在了里面。

“不!”隐约听见女人的尖叫,从半透明的石头中,可以看出女人竭力扭动着推开束缚的企图。

“快走!”晴明向着发呆的博雅叫道,同时转身向着来路冲去。后者尽管不明所以,也跟着他一起飞奔。

“到底怎么回事?”

当两人终于并肩而行的时候,博雅问道。

“那个符咒并不能长久困住他们。”晴明头也不回地答道。“必须抢在他们冲破咒语之前离开这里。”

“石头里的那人……”

“是魔君。你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一次百鬼夜行吗?”

“啊!记得。非常可怕,死了很多人,平安京几乎成了鬼城,都说世界末日就快到了。”

“对,那就是魔君所为。因此我和老师一起,将他封印在这里。魔君可以操纵百鬼,一旦魔君出世,灾祸是不可想象的。”

“那可糟了。”博雅皱起了眉头。“你不是说,符咒不能长时间困住他吗?”

“的确不能。”晴明说道。“但是也不必太担心,这十年来被困在五芒星阵,他的魔力已经大不如前,即使要恢复,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吧。”

“哦。”博雅松了口气。“那么那女人,是魔君的侍女?”

“嗯。”晴明的回答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对了,她曾经让我送一个瓶子给你。”

“那是圈套。瓶里是离魂香,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离开尘世,甚至做出违背本性的事……”说到这里,晴明的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

“喂,你怎么了?”

博雅有点诧异地想要扶住好友,却扶了个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从晴明的身体中穿过去了,而晴明的手腕,此刻已经变成透明。

“老天!”博雅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你的手……”

“别管这个,快走。”晴明说道,声音显得相当不耐烦。

然而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刚开始的时候一直是晴明在前,博雅在后,现在反了过来,博雅要特意放慢速度,才能让好友不至于跟不上自己。

“来不及了。”这样的念头一旦升起就无法遏制。生命就像沙漏里的流沙,越到底部,流逝得越快。疲倦如潮水般汹涌,让人无法抵御就此沉睡的欲望。

“你先走吧。”这回是晴明停住了。“一直向前,不要回头。”

“那你呢?”

“我?”阴阳师转过身去,努力克制住自己体内分崩离析的力量。“我得在这儿呆一会儿……”

“嗳,是你自己说过咒语维持不了多久,那还等什么?”

“真罗嗦!”

记忆所及,晴明没有这样无缘无故发过脾气。大多数情况下阴阳师即使任性,也会用一些与众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武士一旦倔强起来,便很令人头痛。而这种倔强与好奇心结合起来的时候,几乎是无人能敌的。“要是你不走,我也不走。”

“呸!”

“呸也没用,我说到做到。”博雅相当得意地说道。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对方的模样正在逐渐变淡,看上去好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连衣裳的边缘也开始模糊。“不对,你……”

寒冷的感觉象是利刃,一片一片肢解着身体,意识也逐渐地离自己远去。如果这就是死亡的滋味,那么死亡毕竟是很可怕的事啊。

“听我说,你得赶紧出去,冥界的通道很快就要关闭……到那时,就真的没办法再回去了……”

“那么你呢?”

“我……”

平生第一次,阴阳师在好友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软弱。“我没有希望了……”

“胡说!”博雅大吼道,一边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别废话,跟我一起走!”

“是真的……已经没力气支撑到回去……所以,就在这里,分手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3

“不行!没什么事情是晴明做不到的,不是吗?”

“不是……”

“就算不是!那么,你要让我丢下你,自己逃走?”

“是这样。”

“办不到!”武士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你留下来,我也留下来,陪着你一起做鬼。总之,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里。听清楚了吗?”

泪水从博雅的眼中流了下来,但他自己毫无所觉。晴明此刻已经只剩下淡如轻烟的影子,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不要死……对我来说,晴明比什么都重要……你不是说过,喜欢和我一起喝酒,听我吹笛子的吗?那就打起精神来,一起走。我不能忍受没有晴明的日子,你也一样,对吧?”

再次将手伸向那个影子,仿佛要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将他留住,博雅用尽全身力量大吼。“回答我!”

没有得到回应。然而就在他的手接触到晴明的时候,一道耀眼的光线从指尖流出,强烈的念力将两人连成一个整体。与此同时,四周一片上下不分的混沌突然明亮了起来,温暖到近乎灼热的光让他在这一刹那失去了知觉,完全不知道这条漫长而黑暗的路程已到了终点。

一起走?

好。一起走。

走。

走。

没有人知道事情是这样决定了,还是这样开始了。说起来,这世上的一切,难道不是一场梦吗?那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时日一过,终将烟消云散。如同初雪,在阳光下消融殆尽,不留痕迹,浑然忘却飘落那一刻的惊艳。

算了,没必要在这里发牢骚,还是把目光投向土御门的小院吧。天气已经完全晴朗,空气清冽,结冰的廊檐下可以看见诱人的澄蓝天色。铜炉里炭火正旺,足以抵御雪后的微寒。木炭因为燃烧,发出轻微的毕剥声。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博雅的鼾声了。武士倚着廊柱,微微张着嘴,睡得正香,连嘴角有口水滑落都不知道。在他身边,晴明安稳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厚重的衣物。

“啊!”瞌睡中的武士猛然惊醒,冒冒失失地叫了一声

“做梦了?”

“呃……是啊……”突然想起这声音的来源,顿时跳了起来。“喂,你……你醒了?”

躺着的人仍然闭着眼,却露出一丝微笑。

“太好了!嗨,这一次你可把我给吓坏了。差点以为你……”

“嗯。”阴阳师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我睡了多久?”

“多久?两天了,一直没醒。真怕你就这样醒不来啊。”

“哈。”晴明试图坐起身来,但实在无能为力,只好侧过身,曲起手臂枕在头下。

“别乱动,伤口很深呢。对了,到底是谁伤了你?说来也奇怪,我本来是在门口等你的,不知怎么回事有人给我一个瓶子,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条戾桥上,你就躺在那里,浑身冰凉,地上全是血……”说到这里,博雅打了个寒噤。尽管身为武士,博雅对于血或尸体这一类的东西,还是保留着相当程度的畏惧。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赶紧把你弄回来。幸好典药寮的幸永先生路过这里,及时止了血,据他说,再晚就没救了。嗳,你别问这么多,还是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吧。”

“……口渴。”

相对于提问而言,这其实是个无赖的回答,但在转移注意力方面,还是相当有效的。

“好,我去替你拿水。”

干裂的唇因为水的滋润有了一些血色,脸色也因此看上去好多了。

“再睡一会儿吧。”

“你呢?”

“我?当然在这里陪着你。你这样离不开人。”

“没关系。等会儿可以试试叫式神……应该有这个力气了。”

“胡说!”非常干脆地拒绝了好友的打算,武士拍了拍自己胸脯。“就当我是式神好了。”

“哈哈。”晴明想大笑,却因为牵动了伤口,只能咧了咧嘴,看上去有点狼狈。

“无论如何,谢谢你,博雅。”

“谢我?”

“嗯,没有你,我这次真的回不来了。”

“嗨,这样说……听起来真别扭……”博雅有点忸怩地搔了搔头,以为对方指的是自己将他从桥上救回来的事。实际上,他并不了解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好吧,那就不说了。”

望着准备入睡的好友,博雅突然又想起了方才的问题。“差点忘了,你还没告诉我……”

“其实很简单。本来是去给古树驱除藤妖的,结果一时大意,被藤妖刺伤了。”说话之人语气异乎寻常地诚恳,让人根本觉察不出编造的痕迹。

“藤妖?这么厉害?”

“啊,是啊。修炼成精的植物,一般来说都有点道行。”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

“今后这种事应该带上我,”武士有点愤愤不平,“有我在,说什么也不会让那妖怪伤害到你……”

“唔。”心不在焉地听着武士的唠叨,一丝微笑从晴明唇间泛起。“博雅的话,相当有理。”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4

卷十二 少年游

平安朝有一人,名为源博雅,是醍醐天皇之孙。据今昔物语所说,其人擅音律,所奏横笛可使风云色变、鬼神下泪,被后世尊为雅乐之祖。单从书本上看,似乎是一个神仙一般飘逸潇洒的风雅之士,令人景仰倾慕;然而倘若回溯千年,见到真人,也许不免瞠目结舌,觉得与想象大相径庭吧。

不必怀疑,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千年以前。

时值冬月,源朝臣博雅正置身于一座小小庭院。从通常的眼光来看,这庭院实无可观,何况是冬季,树叶早已凋零,曾经葱茏欲滴的青草也早已变得枯黄。但一片银装素裹的雪景掩蔽了这一切,而几株冒雪盛开的腊梅更是将一种清雅芬芳的气息散播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又出门了……说起来,不是答应了此后除妖都带上我一起去的么?真是没有信用的人啊!”甚觉无聊的武士倚着廊柱,黑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表情颇有几分怨怅。不难看出,此刻他正在等待庭园主人的归来。主人名叫安倍晴明,是个相当奇怪的人。京城传说,此人可以役使鬼神、断人生死、预卜未来,正职乃是阴阳寮的首席阴阳师,与源博雅是莫逆之交。

“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方才无精打采的博雅转眼间忘却了不满,跳起身来,咧开了嘴。突然他的表情僵住了——门口那人并非想象中的友人,而是一个身穿破烂衣裳,蓬头垢面,邋遢不堪的怪人。

“芦屋道满?”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博雅才叫出了此人的名字。实际上二人曾经见过一面(详见卷五《厉鬼行》),但对于凡事大意,过目即忘的武士而言,能够记住这个名字,已经难能可贵了。

“晴明呢?”邋遢怪人大剌剌地不以为礼。芦屋道满,与安倍晴明、贺茂保宪三人并称当世阴阳道中翘楚。后两人本是同门师兄弟,而道满的师承则无人能知,也因此有了许多三人不和、互相斗法的传言,但看他们实际相处的状况,却又并不尽然。

“……出门去了。”武士老实回答。

“哎,来得不巧啊。”话虽如此,道满却一屁股坐上了窄廊,将肮脏的手脚伸到炉火旁,舒舒服服地烤起了火,一边毫无顾忌地欣赏起四周景色,丝毫没有在他人家中那样的局促感。

“确实出门去了。”博雅生硬地又说了一句。在他看来,此人有相当的可疑之处,晴明不在,则宅邸的安全便当仁不让,要由自己来负责。

“知道了。你不是说过了么?”不知是听不出还是故意装作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逐客之意,道满伸手抓过几案上盘中剩下的香鱼,放进了自己口中大嚼,紧接着又拿起了晴明的酒盏,自斟自饮起来。

“喂!”

“就算晴明不在,这宅子也该自己招呼客人才对。”

“客人也得有客人的样子。”武士拉长了脸。

“啧啧。真是称职的管家啊。”

“说什么?!”

眼看博雅竖起了眉毛、横起了眼睛,一副就要发火的模样,道满仰天打了个哈哈。

“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对了,这儿有件小东西,等晴明回来,请你转交给他。”

说完这句话,便真的站起身来,同时从怀中摸出一面铜镜,递到博雅手中。

“我可不要。谁知道是什么……”博雅如避蛇蝎一般缩回了手。经过某次教训之后,武士对来路不明的东西已经大有戒心。

“放心吧。”道满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线。“如果不知道是什么,看一看就是了。”

武士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铜镜。看上去象是多年古物,有隐隐的铜绿;镜身铸着繁复的花纹,镜面则平滑细腻,纤毫毕现;镜子的背面,刻着一个八卦图形。单纯看来,的确只是一面镜子而已。

“怎样,没有问题吧?”趁着博雅检查镜子的时候,道满已经将盘中的香鱼、几上的美酒一扫而空,速度惊人却又极为熟练。“那么,告辞了。”

心满意足地哼着不成腔调的曲子,道满摇摇摆摆地走出了院门,剩下博雅一人,继续之前的等待。

“……还是不对。”左思右想之后,博雅依然无法摆脱怀疑的念头。“如果真是平常的镜子,道满不会这样郑重地拿来送给晴明的吧?”

这想法顺理成章,即使你我,也会有类似的怀疑。于是博雅将镜子翻来覆去地看着,希图找出什么特别之处来,结果却是失望的。

“算了,还是等晴明回来再说吧。”

武士将镜子随手搁在廊檐下,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的无聊状态。太阳照着檐上的积雪,很快融化成水落下,带着清脆的滴水声。有几滴水溅上了镜子表面。

“嗳……”拿起了镜子,想要擦拭的一刹那,眼睛突然定住了:沾水的镜子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面孔,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景象。

“这是……”

没等他多想,一种强大的吸力令他觉得自己飘浮了起来,同时四周的景物也开始飞速变化。

“砰”地一声,紧接着就是情不自禁地“嗳哟”。武士坐起身来,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背。

“可恶!”

这句话还没出口,耳中却已经听见了。有一瞬间博雅呆住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声音并非来自自己口中,竟是从身侧发出的。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他便看见了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很明显,自己方才不知从哪儿落下的时候正好将此人撞飞了。

“啊,对不起。”生性耿直的武士连忙道歉,同时把手上的镜子揣入怀中,伸出手想要搀扶地上那人,但他的手被立刻甩开了。

“对不起吗?费了三天时间做成的结界,被你这样一搅和,全完啦。”

那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应该说,耳熟极了,只是比他熟悉的那个声音稚气得多。

“……”

那人并没有觉察出武士一瞬间的失神,只是低着头拍打衣服,竭力想要掸去刚刚沾上的尘土。

“我说,你是……”

蓦然抬头,眼前是一张少年的脸,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年纪,肤色白皙,琥珀色的眸子,闪着锐利冷冽的光芒,下颌尖削,仰起头的时候便形成一个傲然的弧度。

“啊啊啊……”一手指着那少年,博雅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尽管年纪不同,但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相貌,世上又到哪里去找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少年挑了挑眉,伸出一根手指,在博雅眼前晃了一晃。但对方的眼珠是直的,毫不转动,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僵住了。

“唔?冰冻的法术修炼成功了?不过刚刚只是动了念头,并没有施咒啊……”

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少年脸上显出了困惑的表情。

“冰冰冰……不不不……你你你……”就武士个人而言,还是相当愿意把话说得更加完整一些,然而哆嗦着的嘴唇已经不听使唤了。

“喂。”少年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我脸上可没什么特别的玩意儿吧?”

“没有……不是说这个……”博雅好不容易恢复了常态。“你是谁?”

“有必要告诉你么?”少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不是那张略微稚气的脸和瘦小的个头,简直便和那人一模一样。“你又是谁?”

“我,我是博雅,源博雅。”

“博雅……”从少年的表情来看,这个名字是头一回听说。“名字和人,不太相称呢。”

连揶揄的语气都这般相似。“说真的,你跟晴明太象了。”

“晴明?”少年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我就是晴明。安倍家的晴明。”

“!”

眼前的武士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望着自己。没来得及多想,少年敏捷地向一旁闪身避开,紧接着,武士高大的身躯就“轰”地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4

“嗳?”

少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没有反应。吃力地将他翻过身来,发现武士双眼翻白,当真晕过去了。

“醒醒。”

伸出手去啪啪地拍打着博雅的面颊,毫无反应。用熟练的手法翻起眼皮看了看,确定没事之后,少年捏住了博雅的鼻子。

“唔……啊……!”

武士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啦,你醒了,这就不关我事了。”少年轻松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武士大叫道。“这是什么地方?”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方才的小院,而是在镜中看到的那个地方,好像是一片秋天的荒野,但有些景物却有似曾相识之感。譬如说,眼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分明便是晴明家门口的那一株啊。

“这里?这里是鬼门。”自称为安倍晴明的少年如此说道。“百鬼交集,阴气最盛之地。”

“鬼门?”

“嗯。”

“可是,刚刚我明明是在晴明家里……”博雅想起了那面镜子,连忙拿出来照了照,没有任何异样。

“我家?开什么玩笑?”少年侧着头,想了一想,终于又说道。“不过倒是个不坏的主意。要是将来有了宅子,干脆就建在鬼门,这样也挺好玩,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抓点鬼物过来解闷。”

“啊!”武士哀号了一声,抱住了头。

“用不着这样吧?”少年不满地说。“我可是阴阳师。”

“阴……阳……师……?”

“哈。说了你也不懂。”

“不不。别走!”眼看少年又有离开的打算,博雅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裳。少年脸色陡然一沉,袍袖一甩,“嗤”地一声,衣袖便被扯了下来。

“无礼!”

尽管只是个少年,但沉着脸的模样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意。博雅刚要分辩,手中的半截衣袖突然变成了一条白蛇,缠上了自己的手臂。

“呃……别这样……”眼看着那白蛇顺着手臂爬来,缠上了自己的颈子,博雅不禁大叫起来。“我是你的朋友……”

“嗤”地一声,白蛇缩了回去,依旧变成衣袖的模样。少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傲然与不屑的神色。

“我没有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只留下武士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再迟钝的人此刻也意识到有了大麻烦,而毛病一定就出在道满的那面镜子上。在这种状况下,眼前这少年几乎便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希望。所以武士连忙跟了上去。

“别生气……别发火……我没有骗你,真的,我的确是你的朋友。只不过,你现在还不认识我……”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漏洞百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武士差点就要以头抢地。

“……”少年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对武士絮絮叨叨的解释完全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

“总之,这件事跟一面镜子有关……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来到这里。其实之前我正在你的院子里等你回来,你出去捉妖了……我是说,不是这个你,是长大之后的你……”

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说什么,博雅张大了嘴。“老天,我知道了!我是回到了过去!”

“回到过去?”少年停下了脚步。

“对,一定是这样!”

“……”没有再理睬他,少年又开始向前走。

“喂,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如果有人这样跟你说,你会相信吗?”

“呃……”博雅挠着头,仔细想了想。“别人说的,也许不会相信。但如果是晴明这样说,我一定相信。”

“哦?”似乎被博雅恳切的语气打动,少年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一脸诚朴的大个子。“算了。无论相不相信,都和我无关。”

“无关?”下面的话被一个突然的手势阻止了。

“别动!”

武士于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年凝重的面色。

“想活命的话,就不要说话,也别乱动。”

与此同时,草丛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并不像风声或虫声,听起来相当诡异。

“来了!”少年的眼睛闪闪生光,他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开始念咒。符纸发出淡淡光芒,随即凌空飞了起来。

“妖鬼现形!”少年站起身,叱道。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从草丛中突然显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黑色,八只巨大的爪上长满了毛,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

“啊……”博雅惊叫起来,但突然想到了少年的吩咐,立刻又住了嘴。少年念动咒语,数道符咒向着蜘蛛飞去,沾身之处顿时冒起白烟。蜘蛛摇晃着,似乎想要逃跑,却被符咒困住了。

“还好……”少年低语着。然而接下来的情形却出乎意料:几条绳索粗细的蛛丝向着他迎面飞扑过来,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少年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紧接着,蛛丝内收,将少年拖向巨大蜘蛛的血盆大口中。

“住手!”博雅大叫着,抽出了手中的刀,向着蛛丝砍去。奇怪的是,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柔软,而是类似于金属的质地,刀砍上去,溅起的竟是一溜火光,刀刃上也崩出了缺口。好在蛛丝应声断成两截,少年随之跌落在地上。转眼之间,那只蜘蛛也不见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5

“你没事吧?”博雅向少年走去,担心地问道。后者正努力挣脱身上的蛛丝,闻言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不要你管!”

这蛮横无理的态度让武士怔住了。

“怎么了?”

“要不是你破坏了结界,那家伙一定跑不掉,我这次的修业就算成功了。还有,”少年昂起头,生怕对方取笑似地又加了一句:“就算没你,我也能摆平它。刚刚只是个意外罢了。”

“修业?”摸不着头脑的武士重复道。

“对。就是成为阴阳师的练习。”似乎想解释,看了看对方呆呆的样子,又把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呃,那就是说,你现在还不是阴阳师啰?”

“胡说,我当然是。”少年的脸色铁青。“跟你说这些真没意思,我要去追那家伙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

“可我只想回去……”武士几乎要哀叹起来。

“那也随你。”

“不是这样,如果我回不去,晴明……我是说长大之后的那个你,会很难过的……”

“我?为你难过?”少年嗤之以鼻。“得了吧。”

“是真的,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早就跟你说了,我没有朋友。”少年不耐烦地道。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一样东西。

“啊,是很好看的蝴蝶呢。”

果然,是一只蓝紫色的凤蝶,翅膀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想是刚刚从蛛网上挣脱,身上还沾着蛛丝的粘液。少年捧起它,对着阳光爱不释手地看着。

“蜜虫?!”博雅指着那蝴蝶,张大了嘴。

“蜜虫?挺有意思的名字。唔,带回去做个式神也不错。”少年将手指放在蝴蝶身上,念出咒语,不一会儿,一个丝茧就将蝴蝶整个儿包裹在内。随即,他把茧收进了自己怀中。

“呃……”目瞪口呆的博雅看着少年,后者继续向前走去,就象根本不存在博雅这个人一样。

“等等我。”

武士追了上去,和少年并肩而行。秋风吹过,身穿单薄衣衫的少年打了个寒噤。

“冷吗?”一边说着,博雅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想要给他披上,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博雅自己穿的还是过冬的衣物。

“不要。”少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同时用挑剔嫌恶的眼光看着博雅的外衣。“真脏……”

因为之前摔在地上,博雅的衣服确实有很多尘土,但这个评语无论如何是过分的。尴尬地收回了手,博雅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前头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按照方位来判断,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条戾桥下。可是,那里现在并没有桥。

“糟糕。”少年嘟哝了一句。

“嗯?”

“桥被冲垮了……”

博雅向上游望去,果然,有一座简易的木桥,此时此刻已经从中间断开了。

“你要过河吗?”

“嗯。那家伙的老巢就在对岸。”

“没关系,这水不深,可以趟过去。”

“趟过去?”少年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博雅。

“是啊。”武士此刻已经开始捋起衣裳。“我走过的。”

“别开玩笑,这个季节,水挺大。”

“没事。”

博雅已经站到了水中,水的凉意让他哆嗦了一下,不过由于有秋阳的照耀,这样的寒冷完全可以忍受。

“来吧。”看到对方迟疑的神色,博雅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难道你怕水……”

少年瞪了武士一眼,没有答话,也走进水中。没过膝盖的湍急流水让他的脸色白了一下。

“我拉着你……”博雅好心地伸出了手。

“不必,我自己走。”少年冷淡地说。

两人一前一后,向对岸涉水而去。水渐渐深了起来,先是没到了博雅的腰际,再然后漫过了他的胸口。因为与上游的落差,水的流速相当快,冲得人有些站不住脚。

“这儿有桥的,我是说在我那个时候。你在桥下养了式神,所以每次我来你都能预先知道……”想起了二人初次见面的场景,博雅褐色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不对……如果现在的你曾经见过我,那么那一次对我来说是初会,对你来说则不是。你是会记得现在的事的,对吧?”

没有得到回答。博雅有点惊异地回过头去,突然发现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水面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漩涡和两只不断扑腾着的手。

“啊!”

武士来不及多想,回过身一把揪住水下那人的衣领,将他提出水面。因为呛水,少年咳嗽起来,一张白皙的脸也憋得通红。

“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少年象捞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他的手臂,眼光就象是要把博雅给杀了。“你个子那么高,当然没事。”

“呃……我忘了……”直到现在博雅才醒悟二人身高上的差距。“可是你,至少也该说一声,或者叫救命什么的。干吗一声不吭?”

“笑话。”少年扬起了下颌。“安倍晴明可从来不会说‘救命’这一类的话!”

“……”博雅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年,紧接着,一把将他挟起,放在自己背上,向对岸走去,完全不理会对方的挣扎抗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6

“怪不得那次,你会用那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什么这次那次?”

“我是说,我们一起去救小竹姑娘的时候。你说你不会游泳,我问了一句,你就是那副怪怪的表情……一定是想起了现在的事吧……”(事详见卷九《竹上秋霜》)

此刻两人正坐在对岸的石头上,绞干衣服的水分。天色已经很黑了。

“得生火烤一烤,不然会受凉的。”武士站起身来,去找生火的材料,少年只是翻了个白眼,继续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不一会儿武士抱来一大堆树枝干草,扔在地上,但随即就发了愁。

“忘了带引火的东西……”

“现出火精。”少年打断了他的话,随着咒语,一团火苗冒了出来,燃着了那些树枝。

“呃……还是你行。”武士由衷地称赞道。

听了这句话,少年脸上露出了微笑,自豪之中略微带着一点羞涩。

“啊,你笑了。”博雅象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叫了起来。“第一次看到你笑……”

的确,少年似乎很吝啬笑容。

“不过晴明……我是说我熟悉的那个晴明……也就是很多年以后的你,总是笑着的啊。”

“嗯。”少年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上面,出神地望着篝火。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动,发出幽深的光来。“告诉我,你认识的那个我是什么样的?”

“那个你……唔……有时候也很讨厌,不喜欢老老实实地说话。不过,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呢……”

“哈。还有呢?”

“对了,你是京城第一的阴阳师,阴阳寮的阴阳头。”

“不是说这个。”少年不耐烦地说道。“这些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博雅惊讶地看着少年。

“嗯。说到阴阳术,不会有人强过我。”少年自信地说道。望了一眼博雅,脸上又略微红了一下。“我是说将来……”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少年侧过头去,跳动的火光把他的脸映成一幅剪影。

“想知道,那个我过得快不快乐?会不会觉得孤单?”

“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地说道,同时郑重其事地保证。“你不会觉得孤单,因为有我。我是你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这回,少年没有嗤之以鼻,而是再次露出了微笑。笑容如同初日的光线,照亮了整个面颊。

“对了,你说过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博雅,源博雅。”

“博雅。”少年重复了一遍,象是要把这个名字记住。“嗯,是个好汉子。”

“啊?”

突然从少年口中听到似曾相识的话,武士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自己的肚子里冒了出来。

“饿了?”

少年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个饭团,扔给了武士,武士忙不迭地接过。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的确饿得很了,不消两口饭团就进了肚子。突然想起少年自己也没吃,连忙问道:“你呢?”

“我不饿。”少年侧过了脸,尽管嘴里这么说,喉结还是轻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咽着口水。

武士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少年不会想到自己的出现,那么自己刚刚吞进肚子的,应该是唯一的干粮了。

“对不起……”

“说了我不饿。”少年不耐烦地说。“婆婆妈妈的……居然还是武士……”

“等等……”博雅突然想到了什么,两眼发出光来。他站起身,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作为火把,钻进了旁边的林中。不一会儿,带着胜利的微笑,用衣裳的下摆兜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是什么?”

“草菇。”武士献宝似地拿给他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添旺的篝火上烤着草菇,不一会儿,清香的气息就弥漫开来了。

“这个能吃吗?”少年皱着眉,望着手上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东西。

“当然能,你最喜欢的。”武士非常肯定地说。

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立刻,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怎么样,没骗你吧?”博雅得意地说道。

“真好吃。”少年含糊不清地说道。

“就知道你爱吃这个。”看着少年的吃相,博雅甚为高兴。“还有香鱼,烤出来的,味道也很好,可惜这里抓不着。”

“嗯,以后弄来尝尝。”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只草菇塞进了嘴里,少年由衷地说:“要是将来天天都能吃到这个,就好啦。”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篝火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秋夜的星辰分外明亮,而虫声唧唧,更显得夜之寂静。少年蜷曲着身体躺在篝火旁,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夜风吹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博雅蹑手蹑脚地取过烘干的外衣,轻轻盖在少年身上,一抬眼,却看到少年一对寒星一般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对不起,我怕你着凉。”生怕少年再次拒绝,博雅连忙补了一句。“在溪水里浸过,比刚才干净多了……”

少年无声地笑了,双眼眯成了弧线。他把博雅的外衣裹在身上,坐了起来。

“对了,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说来奇怪……咦?你相信我了?”

“废话。”

“呃,其实是一面镜子造成的。”

于是博雅把之前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同时将怀里的镜子拿出来给他看。少年注意地听着,翻来覆去地看着镜子,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怎样?”

“嗯,是有点蹊跷。如果猜的不错的话,是梦中镜。”

“梦中镜?”

“一种法术,借着镜子穿越时空。但镜子这种东西,必然会有对应的影像,也就是说,在这附近,应该有另一面镜子,两相对照,才能完成这样的传送。”

“什么意思?”博雅呆呆地问道。

“就是说你有办法回去了,只要能找到那另一面镜子。”

“哦。”

看见博雅并没有喜形于色的样子,少年有点奇怪。

“你不想回去?”

“不是不想,”武士闷闷不乐地回答,其实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你呢?”

“我?”少年略显惊讶地说。

“是啊……”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倔强少年令他有放心不下的感觉。“我走了,你一个人,会很孤单吧……”

“哈哈。你这人真好笑。长这么大,我从来就是一个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找不找得到那镜子,还不知道呢!”

“也是。”博雅泄气地说道,又开始怀念起那条窄廊和廊下几案上的闲谈与清酒。

就在此刻,少年突然抬起了头,面上神色也变得警觉。

“有妖物。”

“啊?”

伸手取出一根燃着的树枝,少年借着枝上的黑色炭灰,在自己和博雅身外画了一个圈,随后盘膝坐在地上,专心念诵着咒语。炭灰开始发出光来,逐渐燃烧着,变成了一个火圈,将两人围在中间。紧接着,林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百余只蜘蛛,个头大的足有一人长,最小的也大过脸盆,张牙舞爪地向着火圈逼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6

“这是……”从没见过这般怪异场景,博雅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看来是全都到了。”少年冷静地说道。此刻他的神情完全不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是超乎寻常的沉稳、凝重。一手按唇,另一只手伸出,在四周团团绕了一圈,火圈倏地腾起,变作火墙,把蜘蛛挡在了外面。

一旁的武士坐不住了。“我能做些什么?”

回答他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呆着。”于是武士只能不甘心地又坐了回去。

火墙对于蜘蛛而言,似乎有相当的威慑力。尽管来势汹汹,却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有几只个头较大的想要冲入,一沾上火星立刻往后退去。但少年的面色仍旧没有丝毫放松,薄唇翕动,连绵不绝的咒语便充盈的空气中。

双方就这样僵持对峙着,差不多持续了半个时辰。蜘蛛仍然没有后退,少年的咒语声却开始小了,额头也冒出了汗珠。这样的情况在之前武士跟着晴明一起驱魔除妖的时候很少发生,对于晴明,武士一直有着异乎寻常的信心,无论什么事到了他手上,总会得到解决。然而这一次不一样,望着少年吃力地念着咒语维持火圈的模样,博雅的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突然,耳畔风声响起,博雅猛地回头,发现火圈有了一处缺口,一只巨大的蜘蛛踏过缺口,紧接着,一团带着腥臭的粘液喷出,在空中凝固成坚韧的蛛丝,飞快地结成蛛网,向着自己笼罩下来。

博雅大吃一惊,就在此刻,少年右掌扬起,掌心一道符咒闪闪生光,随即霹雳一声,将空中的蛛网震得粉碎,蜘蛛也八脚朝天地飞了出去。然而缺口已经形成了,火圈失去了阻挡的效力,更多蜘蛛从缺口一拥而入,仿佛立刻就要将两人吞噬。

正在这关键时刻,远处传来一声鸡啼,从厚重的夜色中露出一缕淡淡的晨曦。少年登时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从紧张变得缓和。这光线虽然微弱,对于那些蜘蛛却象是催命符,来不及向两人进攻,它们掉转了头,飞快地向暗处爬去,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正像来的时候那样突然。有几只来不及逃跑,被朝阳照着,立刻从原先磨盘大小的怪物变成了指甲大的普通蜘蛛。

“还好,总算撑到了天亮。”少年的语气尽管一如既往的轻松,仍然可以听出一些庆幸的味道。

“老天!”惊魂未定的博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怎么回事?”

“不能见光呗。这些不是普通的蜘蛛,是那家伙炼化的妖物,不过道行不够,一到白天就得现形。”

“原来如此。不过那火圈为什么会有缺口?”

“嗯,刚刚念错了咒语。”少年面不改色地说道。

“啊?”

这个回答简直是震撼性的。博雅张大了嘴,手指着少年的鼻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也会念错咒语?”

“这有什么希奇?”少年翻了个白眼。

“可是晴明……”

“嘘。”

少年有点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提问。

“怎么?”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独自凝望眼前的风景。太阳从一片迷雾中升起,温暖的阳光照着这片广袤的秋野。衰草上的寒露在日光映衬下变成了无数闪耀的光点,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真美……”武士衷心地赞叹道,同时取出了叶二,开始吹奏起来。

少年起初有点惊愕,随即便静静地侧耳倾听。微风吹拂着额上的乱发,太阳照射着高高的额角,发出异常明亮的光来。在清扬婉转的笛声中,他停止了一切动作,微微张开双唇,脸上是一派沉醉的神色,仿佛全身心都融化在这音乐里。琥珀色的双眸中有忧伤,更多的却是对这世界的欢喜与眷恋。

余音缭绕,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博雅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少年的目光出奇地纯净透明,宛如初生婴儿一般清澈。

“我……”

“啊?”

“嗯,是说那个我,能经常听到这样的笛声吗?”

“当然。和你一起坐在廊下,看着小院里的风景,看着看着就想吹笛子了。有的时候你也会说,‘博雅,吹奏一曲吧。’那表情跟现在,真的很象啊。”博雅兴致勃勃地描述起回廊下的情景,沉浸在对往事——或者说是未来——的回忆中。

“难怪……”少年没有说下去,只是露出了微笑。“博雅,很高兴能听到你的笛声。”

“我也一样。”武士郑重地说。“很高兴晴明喜欢我的笛声。”

天色已经完全放亮,少年俯下身,仔细察看地上的痕迹,然后说道:“走吧。”

“去哪里?”

“那家伙的老巢,看上去离这里不远了。”

“什么?”被刚才那一幕折腾得心有余悸的武士叫了起来。“还要去?!”

“是啊。”少年回答得理所当然。“事情还没结束。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专业范畴,既然做了,就要了结它。”

“可是很危险……”

“唔。不过也很有趣……没有危险,趣味就会少了很多。何况一到白天,它的法力就小了不少。昨晚没有立刻去找也就是这个缘故,倒没想到它们居然会先发制人。”少年停顿了一下。“要是你害怕,就留在这里。”

“得了吧。”

“那好,一起走?”

“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7

两人来到一处石洞,遍布的荆棘挡住了入口,长长的蛛丝从树上挂了下来,随风荡动,凝结着细小珍珠一样的露水。洞口有几具尸骨,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血肉已经化尽,白骨上无一例外地缠绕着厚厚的蛛丝。

少年左手掌心向外,右手掌心向内,食指相交,竖在胸前,念动咒语。一道强烈的光束从双手相交的位置射了出来,直照进洞内。过不多久,洞口的荆棘和灌木丛开始燃烧起来,火光腾起,烟雾弥漫了整个山洞。

“站远一点。”少年提醒着博雅,“那家伙就快出来了。”

没等他的话说完,“呼”地一声,日前所见的那只巨大蜘蛛从山洞里显出了身形,舞动着长有黑毛的腿向少年扑来。少年沉着而灵活地闪避,每当蜘蛛从口中吐出蛛丝的时候就以符咒上的火予以击退。很快地,蜘蛛身形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动作也逐渐迟缓下来。

“差不多了。”少年满意地说,走近了瘫在地上吐着气泡的庞然大物。就在此刻,那蜘蛛突然闪电般地伸出一只腿来,将少年撞倒,紧接着最后一缕带着青色血液的蛛丝吐了出来,紧紧缠住少年的脖子。

“晴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博雅什么也顾不得想,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向蜘蛛扔了过去。“啪”地一声,那东西在半空中映着日光,闪闪发亮,正照上了蜘蛛的头部。蜘蛛翻滚着,在地上扑腾起飞扬的烟尘,终于松开了少年,一动不动。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没顾得上看博雅一眼,连忙去捡起地上的东西。

“你没事吧,晴明?”博雅担心地问道。

少年一声不吭。

“嗳?”

迎上他的是一双愤怒的眼。

“笨蛋!”

“什么?”武士懵头懵脑地问道。

“你看!”

少年将手里的东西直送到博雅眼前。方才博雅用来击打蜘蛛的正是那面铜镜,此刻已经摔裂成了两半。

“啊,摔坏了。”

“摔坏了?就这么简单吗?告诉你,你回不去了!”

“可是你说过,这里应该还有一面镜子,不是吗?……”

“不是!”少年突然扭过了头,咬紧了嘴唇。

“不是?”

“对。我骗你的。没有什么第二面镜子,从哪儿来就得从哪儿回去。”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得到回答。少年依旧把脸扭向一边,在阳光映照下,眼里有一点奇怪的闪光。

“……你哭了?”

“呸!”

“不对,你是哭了。”在仔细观察之后,博雅非常肯定地说。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身体背对着博雅。

“骗你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低。

“是因为不想我很快离开这里?”武士替他说出了下半句。“是这样吧?”

少年转过头,眼神有点惊讶。“你知道?”

“嗯。其实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晴明的想法。比如说,那个在廊下独自喝着酒的晴明,偶尔也会觉得很孤单吧……”

“可你……”

“呃,”武士有点为难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朋友之间有很多事是没必要说出来的。何况,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所以,就这样不说话,静静地陪着你一起喝酒,也很好啊。”

听到这句话,少年猛然抬起头来。

“陪我喝酒?”

“是啊……哦,我是说,另一个你。”

“等一下!既然你记得有关那个我的事情,那么,你一定还是回去了。否则的话,和我喝酒的那个博雅会比现在年长,而不是如今的样子……”

因为想通了这一点,少年的眼睛闪闪发光。“对,一定有办法!”

“可是,那镜子……”

“别管那镜子。”少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独自冥思苦想。“另一面……尽管是无意中说出的话,也许真相便是如此呢……”

“什么意思?”

“是这样,起作用的是咒,而不是镜子本身。如果能够破解镜子的咒,就可以直接让你回到将来的时刻。”

“咒……”

听到这个熟悉而令人生畏的词,博雅不禁缩了缩脖子。在和阴阳师相处的漫长岁月里,这个字的本身,就有着让武士头痛的力量啊。

“是啊,是咒。”没有发现博雅异常之处的少年仍在兴致勃勃地解释。“镜子碎了,咒还在,只要能找到另一面镜子让咒附着在上面,它依然可以发挥效力。跟我来!”

两人绕过山洞,走到一处山脚下。一泓深潭静静地镶嵌在那里。

“就是这儿了。”少年满意地点点头。“现在,你看着潭水。”

潭水清幽冷洌,无风的时候波平如镜,可以清晰地照见两个人影。一个是博雅,另一个是少年。

“拿着。”少年取出镜子,交到博雅手上。“待会儿我来作法,把镜子上的咒语移到潭水中。”

“这样行吗?”

少年重又抬起下颌,眼中露出傲色。“当然。”

他把手指放在唇边,正要念咒,博雅叫了起来。

“等等。”

“什么?”

“你……”武士迟疑地说。“要一起走吗?”

少年的眼中露出惊愕的神色,只一刻功夫,又恢复了平静。

“不可能。从哪个世界来,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世界去。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以……”一丝微笑浮现在少年的脸上,那是完全属于晴明的微笑。“博雅,再见。”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

这是武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他的世界就被缤纷凌乱的色彩和扰攘繁杂的声音包围了,最终失去了知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8

“啊嚏!”武士被自己的喷嚏震醒了。他揉了揉眼,发现眼前的景物已经回到了冬天。自己很不雅观地伸直手脚躺在廊下,一旁火炉里木炭烧得正旺。

“果然回来了!”脑海中清晰留着刚才的影像,博雅大叫着跳起身来。

“嗯,回来很久了。”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晴明!”

廊下那人转过身来。白色狩衣,红润如涂丹朱的双唇,一双琥珀色的细长凤眼中满含着笑意。

“晴明,真是你吗?太好了!”

“唔?”对方脸上现出难得的困惑。

“呃……能回来可真好啊!又见到这样的晴明了……”

细而黑的长眉略微皱了一皱。

“博雅,我并没有出远门,能回来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吧?”

“不是说你,是说我。”博雅连忙解释。“刚刚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你?去哪里?”

“这件事,说来话长啊!”博雅兴致勃勃地说道。“就算是晴明,也猜不到的。”

“有这样的事吗?”阴阳师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折扇,观赏扇面上的字画。

“告诉你吧,我到了过去,还见到小时候的你。”

“过去?”

“对。小时候的你,是个比现在还别扭的家伙,偶尔乱发脾气,还会哭……不过,其实也挺可爱的。”

“哈哈,很有趣呢。”

“是啊是啊,真是很有趣的经历。”武士随声附和着,沉浸在方才的兴奋中。

“我是说,真是很有趣的梦。”

“梦?”

博雅怔住了,张大了嘴,看着对方含笑的脸。

“不可能!是梦还是真事我可分得清。”

“很难说。听过庄周的故事吗?一个人在梦里发现自己变成了蝴蝶,却去想是否蝴蝶在梦里变成了庄周。反之亦然。你就是那个在梦里变成了庄周的蝴蝶吧?”

“蝴蝶……”完全被搞懵了的武士喃喃念道。“是有只蝴蝶……对了,是蜜虫。不过还有蜘蛛……”

“蜜虫?这个季节召唤她出来可不合适啊。”

“不是说这个蜜虫,而是以前的……”博雅费力地解释道,然而这解释的结果只有让自己更加糊涂。

“嗯,我来帮你整理一下思路。”阴阳师好心地说道。“你在这里等我,然后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有关回到过去的梦。梦里有我,也有蜜虫,还有蜘蛛,是这样吧?”

“是……呃,不是!我是说,不是梦,是真的。”

突然,武士想起了一个关键的人物。“芦屋道满!是他!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他也来了,还给了我一面镜子……是啊!镜子!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一面说着,博雅一面如释重负地伸手到怀里去取那面镜子,但随即表情就僵住了。

“没有吗?”一直注意观察他神色的晴明问道。

“怎么会这样?!”武士苦恼地抱住了头。

“当然是这样。这就证明,你在做梦。”

“可是,我是的的确确看到了道满,他还喝光了你的酒……”

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博雅抬起头盯着桌子——在那里,香鱼好端端地摆放着,丝毫没有被洗劫的迹象,而晴明的酒盏里也还有着余沥。

“嗳……”轮到武士抱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了。

“听我说,博雅。”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那的确就是梦,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有的时候,梦会让人信以为真,但说到底,毕竟是没有凭据的东西,你明白吗?”

“可这个梦,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奇怪,既然是梦,那就什么可能都有。”晴明的表情十分诚恳。“大概是你这一段时间太过劳累的缘故,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好吧。”博雅终于站起了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

“但是那少年……那少年真的很象你……晴明小时候,是那样的吧?”

阴阳师无可奈何地瞟了他一眼。

“那是梦。”他简洁地答道。

门关上了,博雅的身影也消失了。晴明取过案上的酒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中带着迷离的笑意。他把手伸向袖中,再次伸出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面古镜,镜面光洁,镜身有一道长长的裂纹。

“唔。就当是一场梦吧。”

明亮的镜中映出了阴阳师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看起来就象个孩子。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18

卷十三 朝露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这事与我无关。”

“喂!”

说这话的人有些气恼地停住了脚步,摆出责问的态度,但另一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径直向前走去,迫得先前那人也只有尾随。

“说这种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嗯。这是你的想法。”

“那么你呢?”

“博雅。”

白衣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但眼光却并没有看着对方,而是投射在未知的远处。

“算了,是我多管闲事。”武士说道,语气中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

“的确是。”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冷得刻骨,让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色也有点发青。

“但那孩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不肯怜念她的心情,至少也要顾惜她的生命!”

“生命……”阴阳师的眼光突然变得有些飘忽。“生与灭,只是一个过程罢了。连神灵都无法说出顾惜的话,我又怎么能够?”

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得见有什么东西咔咔作响,那是武士捏得越来越紧的拳头。

“是我看错你了,晴明。”

转过身去,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春野,剩下白衣人独自负手而立。晨雾散尽,数朵朝颜在风中绽开了娇嫩的花容,花瓣上凝结着珍珠似的露水。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露水也消失了。

“真是看不出,居然是那么无情的人呢!”

“对呀,太奇怪了。照一般想法,即使对那女的没有好感,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说不定阴阳师就是这样的,经常跟妖鬼在一起,难免要沾惹上邪气……”

“是啊是啊,听说母亲是狐狸……”

“可惜了,那样风雅美貌的男子……”

“啪”地一声,琴弦断了,帷屏内外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帷屏内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

“喜爱乐器的手,不会做出伤害它们的事。”

“对不起!”还在发愣的博雅终于清醒过来,向帘内俯身施礼。

“无妨。”帘内所坐的人正是博雅的姨母,也是先皇的女御。“不过,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令你乱了心神?”

“呃……没,没什么。”

不善掩饰的武士这句话说得勉强无比。

“难道是为了那位阴阳师的事?”帘内的语气略有不屑。“阴阳师虽能沟通阴阳,驱使鬼神,却并不是可以信赖的人。今上当年,就曾经被一名精通阴阳术的女子迷惑,好在日后幡然醒悟。对此类人,只可敬而远之啊。”

倘若这句话从其他人的口中说出,博雅必然立刻跳起反驳。然而此人地位极高,为人和蔼可亲,又是自己从小尊敬的长辈,便只得将话闷在心里。想了一想,武士突然说道:“有件事,想要请教。女子恋慕男子的心情究竟是怎样?和男子对于女子的恋慕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帘内的女御显然怔了一下,随即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博雅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不是。”武士脸色有点发红,却没有说出原因。

“若要打个比方,前者如水,后者如火。水性柔,火性刚,然而后者终不如前者久长。”

这似乎是比咒更加深奥的道理,武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么,身为女子,对男子的薄情作何感想?”

“难以回答呀……”女御停顿片刻,说道,“不妨来说个故事。唐时有位亲王,在战乱中身亡,留下了一位庶出的女儿,因为母亲身份低微,母女二人便被逐出家门,沦落为歌姬。”

“女子长相既美,人品又高洁自重,一时间名动京城,也引来了一位风雅才士,两人诗歌酬唱,定下同心之盟。翌年,男子因为要去别处为官,只得暂时离开,并约好半年后前来迎娶。”

“然而过了很久,仍无消息。女子牢记誓约,苦苦等候,直到三年之后,辗转得到男子重回京城的消息,才明白了不来迎娶的原因——男子早已另娶了貌美尊贵的夫人。单在家人眼中,那女子的歌姬身份毕竟也是甚为低微的吧。”

“女子因此一病不起。有位黄衫客,与女子素不相识,听说了此事,决意要为她主持公道,便将男子挟持,逼迫他来见这名女子。一面之后,女子便死去,临终之时,留下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女御停住了。

“是什么话?”

帘后传来悠然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遥远的诅咒用如此优雅的语气说出来,竟然有一种阴森刻骨的感觉。博雅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和琴,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冲了出去。

夜色中的土御门宅第,大门紧闭。正逢朔,天上无星无月,一切都渺不可见。

“开门!”门外传来了愤怒的叫喊。

“承认吧,你在里面,对不对?别装作没听见,就想打发我走。你不能就这样躲着,事情得解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今晚你是非去不可!”

门内鸦雀无声,只有几只枝头的宿鸟被喊叫声惊起,扑楞着翅膀盘旋不去。

“晴明……这不是你,我熟悉的晴明不是这样无情的人。哪怕见一面……对她说安慰的话,让她不必那样悲伤……这么简单的事你也做不到吗?”

夜风寒冷,但博雅此刻却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上。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听好,我要撞门了!”

仍然没有回答。博雅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猛地向木门冲去。就在此刻,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撞也没用。因为我的确不在里面。”

“啊?”

在收不住脚的情况下,博雅又向前冲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瞠目结舌地转过头来。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辆牛车,晴明从车辕跃下,手中抱着一个人,全身用衣服包裹了起来,只有一头长长的黑发露在外面,看上去是个女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0

窄廊上重又燃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弥散在初春的夜里,仿佛水乳交融,有着奇特的和谐。鸟儿回到了树上,偶尔发出咕咕的低鸣,想必正继续方才被无端打扰的清梦。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安宁,连两个人在廊下喝酒的姿势,也似乎恒久不变。时间在此刻是完全静止的,这一杯酒,便象是喝了千年百年,却总也不醉。

“嗳……”武士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真不错……”

“的确不错。这是用香茅浸过的新酒,香气非常浓郁呢。”

“不是说酒,是说你。”博雅抬起头,正色道。“我毕竟没有看错晴明。”

“唔。错和对,并没有太大关系。”晴明低下头啜饮杯中酒,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高耸的额角和微扬的眉。“我不需要对别人的看法负责。”

这冷淡的语气迥异寻常。武士惊愕地抬起头来。

“说这样的话……”

“是实话。”晴明的语气淡然,并没有恼怒或者负气的成分,但这样的语气不知为何,却令人不安。

“可是听起来不像晴明啊。”

“不需要象。因为的确是我说的。”

“好吧,随你怎么说。”博雅摆出了一副妥协的姿态。事情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在他看来已经是意外惊喜,那么对方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为做了不情愿的事之后作为补偿的小小牢骚。

“不过你今天看起来,是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嗯,有点心事重重……”

的确,对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而疲倦。唇角边春风一样的微笑消失了,眼光也有些失神,偶尔对上博雅的目光,却空洞而迷茫。这不是阴阳师惯常的姿态,这样的表情和态度,与其说让人心生疑惑,不如说是令人心中发凉。

“博雅。”

“呃?”

“……没什么。”

突如其来地,武士的手握住了晴明的手。那只手是完全冰冷的,如同没有生气的雕塑。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是吧?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

“既然说没什么,那就是没什么。”阴阳师有点不耐烦地甩开了博雅的手。

“可那表情……是在害怕吗?”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武士纯粹是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晴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屋内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暂且失陪。”

放下了酒盏,晴明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隐隐约约传来了两个人的对话。

“是那个梦吧?没关系。你看,的确是梦啊。”这声音是晴明的,温和中带着一种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是晴明君……”女孩的声音细小却清晰。

“唔。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一直在。”

内屋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化作呢喃不清的叹息与絮语。博雅突然发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屋门口,连忙退了回去,正襟危坐,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过了很久,室内的声音消失了,门口出现了阴阳师沉默的身影。武士立刻站起身来。

“得回去了。”

“别走。”

这个回答迅速而含有命令意味,博雅不禁愣住了。阴阳师又加了一句:“至少今晚,不要走。”

“呃……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方便打扰了。”

晴明没有说话,径直坐下,在两人的酒盏里倒上了酒。整个过程中不曾抬头看博雅一眼。

“晴明?”博雅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说之前阴阳师的个性如飘浮不定的云朵,昨日至今,他的态度便如同晨雾,迷离不辨方向。

“唔。”酒盏停留在了唇边,一丝熟悉的微笑浮现出来。“突然之间,很想作通宵畅饮。博雅,愿意作我的酒伴吗?”

“这样啊,当然可以。”见到那样的笑容,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博雅放心地端起了酒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小竹……那姑娘没事吧?”

“睡着了。”

“嗨,这样多好。我就知道,你能治好她的。”

“哦?”

晴明抬起了双眼,看着博雅。对方的笑容有些暧昧不明。

“不是说,心病要用心药来治嘛。”

“不是心病。”晴明喝了一口酒,又添了一句。“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么……”

“是中咒。”

“中咒?”武士瞪大了眼。

“嗯。”

“哈哈,那就更没关系了。这世上,还没有晴明不能解的咒吧?”

“可能吧。”

毕竟是春天,连夜色也显得温柔许多。偶尔吹过一阵清风,竟带着些许暖意。因为饮酒的缘故,人如同浸浴在温水池中,有一种恍惚的飘浮感。仿佛只要插上双翼,便可作逍遥游、凌空舞。我欲乘风归去,说的便是这样的状态了。

晴明解开了狩衣,斜躺在廊下,执杯的手随意搭在右膝之上。因为微醺,白皙的脸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红色。武士仍然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只是说起话来,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说,晴明……”

“嗯?”

“真喜欢这样的日子啊。”

“喜欢?”

“对,和你一起,在这里喝酒。什么也不去想,季节就这样悄悄变化,酒的滋味却一点不变……”

“呵呵。”

“晴明呢?你也喜欢,对吧?”

“此生如朝露,杯酒不足欢。”

“嗳?”

“嗯,听说过露水之蝉吗?”晴明眯起了眼睛,目光停留在夜色中。

“什么意思?”

“蝉见朝露而欢歌,却不知道它自身的寿命也很短暂。”

“即使那样,也不能不唱歌啊。”博雅搔了搔头,说道。“何况,唱歌的时候,心里一定觉得喜悦吧。”

晴明的目光收了回来,投射到好友脸上。

“博雅是这样想的吗?”

“正是。”博雅毫无心思地答道。“就象吹笛子,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喜欢,所以就吹出那样的调子来。如果这世上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值得牵挂的事,毕竟是乏味的啊。”

仿佛春风一般暖洋洋的微笑从薄唇边漾开了。

“说得不错,博雅。”

“那么晴明呢?有过喜欢的东西、牵挂的事情吗?”

“大概有过吧。”阴阳师随随便便地答道。“博雅,这样的时候,很想听你吹笛呢。”

“好。”

春夜的笛声,听上去分外朦胧,如同晨雾下的丽人倩影,又象是旖旎缠绵的梦境。阴阳师闭着眼静静听着,不知不觉中手里的杯子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水溅湿了衣裳。慢慢地,武士也感觉到了倦意,笛声停止了,博雅倚在廊柱上,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而对面的晴明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个空了的酒盏,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0

“嗳,真不够意思啊。”武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

“说了要喝个通宵,自己却先躲起来睡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因为宿醉的缘故,头还有点晕沉沉的,没仔细想就开始叫了起来。“晴明!”

呼喊没有得到回答,但叫的人自己停住了。“不对……那姑娘在屋里,这么大呼小叫的,会惊吓了她。”

若有人当面对武士说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恐怕此人立刻便要涨红了一张褐色的脸膛,觉得不可思议而羞愧起来。但实际上,表面粗犷的武士,一颗多愁易感的心比之闺中女子,怕也不遑多让。

于是武士赶紧闭住了嘴,同时竖起耳朵谛听屋内的声响,结果毫无动静。反倒是门外传来了车马的粼粼声,紧接着一个男子焦急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大人在家吗?”

门并没有自动打开,博雅只得走了过去,拉开门环。门口出现的是前川幸永,典药寮的医药博士,也是小竹的父亲(以上人物与相关故事见卷九《竹上秋霜》)。

“哦,博雅大人也在。小竹她……还好吧?”

对方有些气喘,想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双眼也红通通的,可以想象得出,身为父亲,即使只是养父,对这个女儿的感情也是相当深厚的。

“放心吧,有晴明在,不会有事。”博雅非常肯定地说。

“啊,这就好。”幸永舒了一口气。“说起来还是得多谢您啊。”

“别这么说。”因为受到了不恰当的感谢,博雅有些脸红。“事情都是晴明自己的主意,我可没帮上什么忙。”

“这孩子……那天出门回来,就不吃不喝,成天那么昏昏沉沉的。给她诊治,什么毛病也没有;问她原因她也不说。侍女给我看她最近的画作,画的全是同一个人的面貌,我才明白原来是心病。但晴明大人的为人……相当难以亲近,百般无奈之下才想到向您求助。”

“心病……”博雅突然想起了晴明昨天的话。“不过,晴明说是中咒。”

“中咒?”幸永睁大了眼。“怎么可能?难道……”

他突然闭住了嘴,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

“难道什么?”武士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追问着。

“嗳……能让我见一见晴明大人吗?”

“稍候。”

于是幸永留在门外,博雅自行来到内室门前。但过不多久,医药博士便看见武士一脸疑惑地走了过来。

“奇怪,好像不在……可是这么早,去哪里了?”

“不在?”

“是啊。”偌大的宅院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迹。

“至少也该和我说一声……”博雅继续发着牢骚。但突然,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晴明昨夜说着朝露之蝉时有些迷茫的眼光。

记忆中晴明并非如此。即使是微笑,那眼神也是锐利明澈的,仿佛可以洞彻人心。那样的晴明……几乎从未见过。

“不对!”武士脱口而出,猛地伸手,抓住了幸永的肩头。后者猝不及防,立刻吓得呆住了。

“不对……昨晚的晴明和平常不一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

被摇晃到喘不过气来的老头儿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不过要是为了小竹,我倒想起一个地方……”

“在哪儿?”博雅几乎大吼着说道。

“我带您去。”

庭院幽雅寂静。细密的蓬草已经悄悄湮没了路径,看得出罕有人至。一泓清泉静静流淌着,潺潺的水声更增添了几分寂寞,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然而春天却并没有忽略这里,泉水流过之处,蓝紫色的朝颜盈盈绽放,若不胜风力,尽管无人观赏,依然显露出怡然自得的楚楚风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出去,似乎想摘取那朵花,却又犹豫着。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谢谢你。”

这声音优雅温柔,略带着沙哑的倦意,就象是扑面而来的春风,带着饮酒一般的微醺。

手的动作停住了,过了很久,才传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回答。

“您不必客气。”

水珠溅上朝颜柔嫩的花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令人不敢相信这样平凡的花朵,也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是……啊,我来过这里!”

刚一来到庭院门前,博雅便叫了起来。那是去年秋天,小竹遭人劫走的时候,晴明曾带他到此。依稀记得,这里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

“博雅大人既然来过,”幸永低着头说道。“想必已经知道了小竹的身世,如今世上,知道此事的也就只有晴明大人和你我,所以,还请您守秘。”

“身世?”博雅一头雾水地问道,然而就在此刻,传来一阵奇异的乐声。

那是七弦琴的声音。清冷高远,仿佛并非来自世人,而是出自广寒宫中。有清风自琴底飘出,弥漫在天地间。那悠然的韵律每一下都象是在拨动人的心弦,再没有别的声音可以与之颉颃。

博雅张大了嘴,痴迷地听着 ,不知不觉便向着声音来处走去,完全没有察觉四周的景物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草叶在一瞬间绿了又黄,再重返青葱,眨眼便经历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循环。淡淡的烟雾升起,笼罩在空中,让一切都变得虚幻缥缈。

突然,他站住了脚。一片烟雾之中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色人影,即使面对着这样的幻景,即使置身于这样的幻觉,这熟悉的人影也不会认错。

“是你吗?晴明?”

对方并没有回答,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长袖乍展,随着琴声起舞,那白色的身影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又象是随心所之,御风而行。尽管看不到面貌,却仍能感觉出那一派肃穆虔诚,举手投足之间,舞姿化作了和天地对话的语言。与此同时,连绵不绝的吟咒融入到琴音中,汇合成奇妙而庄严的声浪,操纵着身边的一切。

“晴明……”

武士跌坐在地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皮越来越重,仿佛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一个梦境;而那白衣高冠的舞者和来自天籁的琴声,只是梦中出现的幻影。

不知过了多久,博雅才慢慢清醒过来。有片刻光景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但逐渐地,记忆又回到了脑中。眼前一切都不见了,没有晴明,也没有琴声。

“怎么回事?”

博雅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周围。风吹过,卷起了帘幕,一片已经变作暗红的枫叶从帘内悠然飘起,越飞越高,渐渐融入澄明的天空。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极细的嘤咛。

“是……小竹啊!”

身后的幸永突然叫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将身体探入帘内。软榻上躺着一个身穿浅绿衣衫的女子,容颜如雪,手腕因为久病而显得细弱,但神智却是相当清醒,缓缓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谢天谢地,你醒了?真是神明庇佑啊。”幸永高兴地说着,因为见到女儿无恙,刚才的担心全都化为乌有。

“可是晴明……”武士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四处张望。室内空无一人,一张简陋的几案上零散地摆着几朵花、几张纸人,角落里有一张木纹斑驳的古琴,如此而已。

“晴明去了哪里?”

几乎是吼叫着,博雅站起了身,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拉开帷屏的垂布,屏后也是空的,但立刻他发现了帷屏后的小小隔扇。伸手试了一下,并没有从里面锁起,于是猛地一拉。

是一间光线黯淡的屋子,只从纸隔扇上透出些微光线。乍一开门,由亮处进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博雅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终于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室内。

“晴明?”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博雅立刻走了进去,然而就在他离那人还有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那人开了口。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1

“不要过来。”

那声音的确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会听错;但语气则完全不象晴明。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身处困境,晴明总会用随意中带着刻薄戏谑的口气轻松应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完全陌生的软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决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过去察看他的情况。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并非一个人坐在那里。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看到,阴阳师低垂着头,右膝盘起,膝上横躺着另一个人。长发如云委地,脸则深埋在阴阳师的怀中,一动不动。明暗不定的光线将这一幕定格为剪影,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人类所有感情之中,大约也只有悲伤这个词,与之相近。

武士轻轻拉起了隔扇,随后,在门口坐了下来。尽管心中纷乱惶惑,却没有打扰室内的两个人。过了很久,屋中终于有了响动,他回过头,正看见阴阳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面容沉没于阴影中。

“走吧。”

自始至终,这是晴明唯一说过的话。

曙色微明,晨雾弥漫之中,现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侍从,一只手里提着一桶香鱼,另一只手中则是一篮鲜嫩的草菇。这两样毫无风雅可言的东西与博雅的皇室贵人身份并不相称,但对于住在土御门小路的某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木门紧闭,这不啻是当头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犹豫着放手。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门开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进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独自坐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没有听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武士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正好看见相当肥美的香鱼,这个季节并不多见,所以……”

阴阳师充耳不闻,眼神迷离空洞。晨风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这一样是动的。除此之外,整个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我承认,不是香鱼的缘故,是因为你,因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头,声音也放轻了。“别这样,晴明。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害怕。我是说,不知所措。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着你这种情形什么也不做,我办不到……也受不了……”

迟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头,然而却拍了个空:随着“啪”地一声击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张纸片,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就在声音的来处,站立着一个同样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真不象话!”博雅大为生气。“亏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晚上……”

双眼的确是红通通的,还带着血丝,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来得这样早。

“嗯。因为还没起身,又听见你来了,就弄了个式神先陪着你。”阴阳师毫无惭愧之色地解释道。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领敞开着,的确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只是为了自己睡懒觉?”博雅瞪大了眼,腮帮象青蛙那样鼓了起来。“再这样的话就绝交!听清楚了吗?绝交!”

“好吧好吧,对不起,博雅。”晴明这样说着,但闪烁的目光和唇边隐隐的笑容都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诚意,口气就象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呐,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晨雾已逐渐散去,鸟儿开始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种浮躁却快乐的气氛。

“博雅最喜欢春天吧,记得你说过。”阴阳师眯起了眼,随意地说道。

“是啊。”博雅满足地看着眼前的绿树和青草。“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樱花,心里就会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欢吗?”

“谈不上。”

“听你说句老实话真难……”武士抱怨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没有出声。后者接着说道:“是我的话,就会说出来。憋在心里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里的那位,是小竹的母亲。”

突然听到了正题,武士一口酒呛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是她……”说到这里博雅停住了,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说“是她教会我爱恋这个咒”时有些奇怪的眼神。(详见卷九《秋霜》)

“嗯。”

“那么,她也是阴阳师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阴阳师的,但她的阴阳术不在我之下。”

“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要让幸永收养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难道说,你是小竹的父亲?!”

武士指着晴明,叫了起来。相对于当时访妻的风气,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见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论,作为小竹的父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亲是身份十分尊贵的男子,当初也曾盟下天长地久的誓约,最终却背弃了。女方那时已将临盆,怨恨之下,对孩子下了血咒。这孩子出生之后,不得见父母,见之辄死。”

“这咒语真无理啊!孩子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记恨自己的子嗣?”

“也许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异常人,所以,尽管日后也很悲伤后悔,立下的咒语却不能更改了。”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唐传奇里那女子的诅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再说话。晴明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父母和子女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小竹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闻,便开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踪老侍女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地方,于是见到了母亲。”

“这就是中咒的由来?”

“嗯。”

“原来你早知道原因……可是,为什么不肯救她?”

“因为要解这个咒,只有一个办法:源自亲人的怨恨只有用至亲的性命来交换。也就是说,要救小竹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死。”

“必须……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这样不带感情的语气仍令博雅全身发冷。

“对。不见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这个咒才可以解开。”

“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阴阳师怪异的行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则相当于自己亲手将曾经爱慕过的人送入了地狱。

“可是,还有那个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小竹的命,不是吗?”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这么做了。”晴明不在意地说。“既然当时没有,那么现在也不会。”

“真是令人迷惑的女人……”博雅感慨道。

“嗯。”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又答应了?”

“是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两人都不说话了。晴明转过头,看着庭院。绿草丛中出现了一棵小树的幼苗,刚刚舒展开一片柔嫩的叶子,看起来是枫树。

“那是……”

“对。”

“啊!”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朝露之蝉吗?那时你的答案是,唱歌的那一刻是快乐的。我想她也是如此。对于她来说,小竹便是那滴露水。”

“是这样……”

“现在,你都知道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那男人是谁?你说他身份尊贵,那么,我是否认识?”

“那男人……”晴明站起身来,向庭院走去。“那男人就是那男人吧。”

“嗳?”

“呵呵。博雅,以后来这里,记得经常吹笛子给她听吧。”阴阳师俯下身,注视着树叶上凝结着的朝露。“那一个世界,毕竟是寂寞的啊。”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2

卷十四 花煞

黑衣男子端坐在廊下,面容瘦削而英俊,薄唇紧抿,脸上表情严肃坚毅。在他的对面,坐着另外两人。一人身着白色狩衣,肤色如美玉,微微弯起细长的凤眼,手中的折扇遮住了大部分面孔。看不清神色;另一人则是诚朴忠厚的青年武士,轮廓如刀劈斧削般鲜明。

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一片静默之中蕴含着一种诡异甚或肃杀的气氛,笼罩在土御门小院的上空,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星星点点的飞花,也似心怀忌惮般飘离窄廊,不去招惹这三个人。

突然,一只黑猫的脑袋从黑衣男子的怀中倏地探了出来。更奇怪的是,它说的居然是人类的语言。

“我说,还磨蹭什么?要让这家伙帮忙就趁早说,再这样耗下去,要耽误我的约会了!”

“住口!”黑衣男子恼怒地说道,一把薅住了黑猫的后脖子,将它从暖和的怀里揪了出来。“再罗嗦,就关你的禁闭,让你没法跟那只母猫穷叫唤!”

“真粗鲁!唾沫星子喷上我的脸了!”黑猫不满地抖动着自己的细胡子。“纯粹是你的欣赏品味太差,在我看来,那声音可比女人们念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和歌好听得多呢。”

黑猫正是猫又,也就是黑衣男子贺茂保宪的宠物及式神。关于贺茂保宪,想必不需我多费唇舌,总之,此人是安倍晴明的师兄,后世传说中另一位颇为神秘的阴阳师。

“嗳,不必动怒。”名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放下了扇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猫又说的有理。既然是同门,帮忙也是应该的。不妨说出来吧。”

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但如果是和阴阳师特别熟悉的人,也许会注意到红润唇角那一闪即逝的笑容,含着不引人注目的幸灾乐祸意味。

“事情是这样的……”

保宪刚刚开口,猫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别问啦,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女人!”

“混帐!”恼羞成怒的保宪将手一扬,猫又立刻飞了起来。但这样的特技对猫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分叉的尾巴在半空轻轻一甩,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真没良心!我可是在帮你……”

下面的声音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声。那是晴明,非常及时地扔出了一块香鱼,作为封嘴的代价。

“女人……”博雅睁大了眼。“什么女人?”

“是……”保宪突然变得吞吞吐吐。“那位……”

“那位?”这回是晴明,同样也竖起了耳朵。

“唉。”

“哦。”

问话的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而问题的关键人物则一脸沮丧。

“能让男人叹气的女人……”

“没错,就是她了。”

“嗯。发生了什么事?说起来你们二位,可不是旧识啊。”

“……我……我跟她定了亲……”

“定亲?!”博雅失声叫了起来。而保宪脸上的表情,就象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五官全都皱到了一起。

“真是可喜可贺呀……”

晴明淡淡说道,不动声色地将保宪面前的酒盏倒满。

“是那位相扑司的纪海之女?”博雅不识时务地追问了保宪一句。后者立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显露出快要发狂的神色。

说起纪海的大名,京都中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的相扑节会上,只要有纪海参与,他人便別想得到利物。而他的这个女儿也极为特殊,自小如男孩般教养,并不象一般女子娇怯文雅,而是豪爽仗义,武艺高强——倘若按照当时的眼光看来,简直就是粗鲁不文,令人望风而逃的可怕女人了。

“凡是总有前因后果,”晴明打开扇子摇了摇,态度悠闲之极。“不妨说说前因。”

“没什么好说的。”保宪的态度一反寻常地忸怩不安。“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就是说,已经和那女的同寝啰?”

“没有的事!”保宪几乎是大吼着瞪向博雅。

“嗳,不必动怒。说起来,成家立室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可不想有束缚,”保宪的表情相当痛苦,让人禁不住要寄予同情。“何况是这样厉害的女人……一定会被缠得头昏脑胀,再也没有人生乐趣了。”

“说不定也别有一番情趣啊……”见到对方拉长的脸,晴明知趣地打住了。“不过这件事,恕我爱莫能助。”

“为什么?!”

“嗯……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你也知道。何况我的专长是对付鬼怪,对付女人么,并不擅长啊。”

“只要让她不再缠上我,用什么方法都行。”保宪作了个恳切的手势。“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事儿只有你能帮上忙。”

“待我考虑一下。”

“别忘了,你也有不愿他人知晓的事……”

“好吧。”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保宪的话。“就这样了。”

得到肯定的允诺,一人一猫便悄然离开了土御门宅第。窄廊上只剩下晴明与博雅二人。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博雅目送着保宪的背影,发着牢骚。“不过被那样的女人缠上,也怪可怜的。”

“传闻的话,并不都可信。何况那样的女人也很有趣。”

“呃?”博雅有点奇怪地瞥了晴明一眼。“很少听见你这样评价女人。”

“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象庭院中的这些花草,自由自在地生长。保宪是如此,那女人也是如此吧。单独看来,谁也没有错,只是取舍之间会很困难。”

“可是保宪什么都不肯说。阴阳师都是这样不坦率的人么?”

“这倒没关系,总会查清的。不过确实很棘手就是了。”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他?”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来向我求助。”嘴角的笑意泄露了阴阳师真实的想法。“光是看到那样的表情,也值得帮这个忙了。”

“……原来如此。”

传闻中两位阴阳师本是水火不容的竞争对手,如今看来,未必水火不容,但传言也非空穴来风。

“只是,要怎样着手呢?”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都有些发直。

“要让一个女人放弃对男人的爱慕……”博雅仰起头,喃喃地说。“该用什么方法?”

“应该有很多吧。”阴阳师胸有成竹地说。

“嗳?你想到该怎么办了?”

“唔……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爱慕。”

“说的有理。”博雅频频点头,模样甚是佩服,但随即又疑惑地盯着对方。

“不过……好像还是等于没说……”

“其实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那女人自己。”

说完这句话,晴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

“去不去?”

“去见……那个女人?”

“嗯。”

“呃……”

“不必担心,”晴明笑容可掬地望着对方为难的神色。“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啊。”

“呸,难道我会害怕女人?”

“那就一起走吧。”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3

纪海的部屋就在三条附近,那里有不少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弟子。晴明与博雅到达之时,纪海刚刚结束了当天的教习课程。赤身,挽着发髻,看上去高大雄壮,正是铁塔一般的巨人。博雅已魁梧于常人,与纪海一比,仍然矮了一个头,若论起壮硕程度,则前者简直可以用苗条瘦弱来形容了。

“嗳,真不愧是纪海先生啊!”博雅以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相扑节会上也曾见过,但如此逼近来看,感觉又是不同,惊叹之余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古时候所谓力能拔山的壮士,不过如此吧。”

“哪里,您过奖了。”纪海矜持地由手下披上了外衣。“二位来这里,有何贵干?”

“这个……”

还没等博雅说话,晴明已经抢先开口。

“我等来此,是希望与小姐一晤。”

“要见小女?”

“正是。博雅三位久仰小姐美名,正所谓相思刻骨,欲抑不能抑。因此尽管明知冒昧,还是前来此处,寄望有缘相见,一解愁肠。”阴阳师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

毫无准备的博雅张大了嘴,瞪向晴明。晴明举起扇子,斯文一脉地摇晃着,装作看不到他的目光。

“哎呀,这可真是……小女拙陋之姿,能得大人青睐,实在是诚惶诚恐。”看得出纪海的表情确实颇为惶恐。“只是真不凑巧,小女已经许嫁了。”

“原来如此。”晴明一脸遗憾地说道。“但不知许的是哪一位?”

“此人晴明大人想必认识,便是您的师兄贺茂保宪。”

“保宪师兄吗?嗳,竟然不曾听说啊。”阴阳师表情诧异,仿佛实有其事。“他是何时与小姐结缘的?”

“就在十日前。说实话我也甚为奇怪,如两位一样,是他自行上门,向小女提出请求,而小女竟慨然应允——不瞒两位,山妻去世得早,我这女儿便自小随我长大,未免缺了管教。性子娇纵,对婚姻之事从不放在心上,曾说过要独自终老。因此这一次她能答应,我也是喜出望外。”

“那么,先生有没有问过缘由?”

“当然问过。不过她只说天命不可违逆,除此之外,再无别话。”

“是说天命吗……”听到这个词,晴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从部屋出来,博雅便一直拉长着脸。

“真不像话。”

一般这句话便意味着接下来滔滔不绝的牢骚抱怨,阴阳师索性举起扇子遮住了脸,充耳不闻地加快了步伐

“竟然开那种玩笑……万一给那女的知道,岂不难堪?”

“唔。”

“本来没有的事,说得却好像真的一样;这样信口开河,对纪海先生也是失礼的!”

“嗯。”

“何况那位小姐……”说到这一句时博雅想起了纪海那魁梧雄壮的体魄,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这女子长得就像纪海那样,那么保宪的恐惧便值得理解和同情了。

“呵呵。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晴明终于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好友。“生怕留下追求恶女的名声,对吗?”

“呃……我可不是……”

“就算是也没什么。”

“……好吧,的确是。”

“哈哈。”

两个人此刻已经走到较为热闹的集市之上。临街的低矮木屋挂着蓝布门帘,街上行走着叫卖货物的小贩和脸孔通红的醉鬼。小户人家的女子头上戴了斗笠,将衣服扎在上面作为遮挡,偶尔也有服色艳冶的游女,故意从帘后露出色彩缤纷的衣袖,以作招徕。

突然,博雅觉得身体被人碰了一下,转过头,便看见一个个子相当矮小的孩子从身边飞速跑开,灵活得象条泥鳅。

“怎么回事?”

奇怪的事发生了。正当孩子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街头拐角处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这似乎不是出自他的意愿,而是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着他。尽管不甘心,他还是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两人站立的地方。

“问他吧。”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同时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有妖怪!”那孩子恐惧地叫了起来。他看上去有十三四岁年纪,身材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矮小,衣裳褴褛不堪,一双眼却灵活得很,不停打转。

“如果不拿出你方才偷的东西,妖怪是不会走的。”

“什么?!”

听到这句话博雅才反应过来,把手伸向衣袋——果然,钱袋不见了。

“嗨,原来是个小偷!”

一把提起了那孩子的衣领,将他的身体举了起来。正准备质问,突然手臂一酸,手也不由自主松了下来。

“嗳……”

打中博雅的是一颗小小石子,但正好击在了关节处的软筋,所以才有这样的效果。博雅吃惊地转过头,立刻瞪大了眼。

在他身后是个少女。身材出奇地高挑,并没有穿戴华丽的女装,只是随随便便地挽着头发,着一件男子的素色便服,越发显得修长利落。眉宇艳丽之中带着逼人英气,双目便如同秋水寒星,光彩熠熠。

“你是……”

“欺负孩子,太过分了!”那少女毫不示弱地说道,声音也如人一般,清脆爽朗,决不拖泥带水。

“可是……”

“可是什么?有我在,你就别想动他一下!”女子根本没有给博雅解释的余地,便这样打断了他,同时拍了一下那孩子的肩膀。心领神会的孩子立刻拔腿奔逃,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可是他拿了我的钱……”

被少女气势震慑住的博雅此刻才完整地说出了这句话,话音刚落,一只系着黑色缎带的钱袋向他飞来。

“是这个?给你。”少女就好像施了法术一样,根本没看清她刚才是如何从孩子那里拿回了钱袋。

“呃……”博雅已经完全怔在那里。而晴明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袖手旁观。

“那只是个孩子,身为武士,即使有缘故也不能欺凌弱小,听清楚了吗?”

少女大剌剌地教训道,就好像面对自己的弟子。

“不是,你误会了……”

可是少女已经转过身,根本没有给博雅解释的机会。正当博雅懊丧不已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扫了博雅一眼。

“别靠近牛车。”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便转身走了,背影婀娜刚健,亭亭如松。

“喂。”

阴阳师含笑招呼着。博雅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嗯,原来保宪所说的是这个女子。”

“什么?”

直到此时博雅才回过神来,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你是说她是纪海的女儿?”

“是啊。除了她,恐怕也不会有别人吧。”晴明答道。“何况,你没有看见她身上的衣服?纪海部屋里的弟子都是这样的打扮。”

“真的?”实际上刚才博雅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少女本人,而完全忽略了她的服饰。

“呵呵。”

“真是奇怪的女人……不过,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爱上了?”

“呃……什么?!”如梦方醒的武士瞪着自己的好友。“别开玩笑,这可是刚刚见面。”

“一见钟情的事情也是有的。”晴明不在意地说道。“和这样特殊的女子交往,想必很有意趣。虽说有些蛮横,但为人方面,也颇多可取之处,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啊。”

“呃……确实……”看见好友嘴角牵起的笑意,武士连忙补充道:“是说确实印象深刻,可不是说一见钟情什么的。”

“差不多吧。”阴阳师不理会他的辩解,继续向前走去。

“喂!该不是想让我追求她,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保宪的问题吧?”博雅怀疑地问道。

“哈哈。博雅有的时候,也相当聪明呢。”

“怎能这样!感情的事情,可不象烤香鱼那么简单!那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不会接受我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4

“那就是说,你这一边是没有问题的了?”

“……我可没这么说。”发觉上了好友的圈套,博雅懊恼地闭上了嘴。

“嗯。承认了也没什么。既然保宪希望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对女方而言,毕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有了你的追求,或许能安慰她的心。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

“可是,总有一种被你出卖的感觉……”

“是么?”

“对了,让我不要靠近牛车,她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唔。”

阴阳师收起了调笑的神色,眼神变得若有所思。“这便是这女子与众不同之处啊。如果我猜得不错,她拥有我和保宪都不具备的能力。”

天色已经黑了,博雅独自一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把玩着叶二。似乎想吹支曲子,但拿到唇边又放下。

“呃,晴明所言,也不无道理。”单纯的武士甚少这般思索过什么问题,于是便决定从朋友的话想起。“虽说是传闻中那样可怕的女人,不过……”

黑暗的夜色中,那两点寒星一般闪耀清冽的眸子又浮现在眼前。这样的幻觉之所以出现,和一种名为相思的情愫有关,尽管当事人兀自懵然不觉。

“保宪这家伙,真不象话。再怎么坚强也还是女人,倘若得知自身被所爱之人如此嫌恶,只怕会无法承受吧。这般烈性的女子,即使是厌弃人世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不由自主替她担忧起来。前文已说过,武士的为人,特别在对待女子方面,心肠之软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此刻想到那少女日后的命运,竟不由自主湿了眼睛,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是否也作同感。

正在此时,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号子声,打断了博雅的思路。他循声望去,却是一辆看上去甚为简陋的牛车,陷入了路边的泥沼。有三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出力推车,车身横在路上,正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位武士老爷,您来得正好。”其中一个人招呼道。“请您帮个忙,就差一把力,可怎么也推不动。”

“啊,好。”

博雅走上前,同时将叶二插入身后的腰带,衣袖掖起,双手抵在车上,开始用力。就在这个时候,边上那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拔出博雅腰间的佩刀,另一人则从背后摸出了一根木棍,向着博雅的头顶击去。

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博雅本能地侧了一下身,棍子从他耳旁掠过,击在了肩上。随即,拔刀者双手举起佩刀,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寒光,直向手无寸铁的博雅劈去。

猝不及防之下,武士连忙向后退。突然身后触及一个硬物,发出“叮”的一声,百忙之中回头一看,却是第三人面目狰狞地握着匕首。

“混帐!”武士鼓起勇气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举刀那人冷笑道。“当然是没本钱的买卖。”

“好吧,要钱的话我给。”衡量眼前的局势,博雅做出了妥协的决定。

另两人犹豫了一下,都把眼睛望向持刀那人,很明显那人是首领。

“不能留!这家伙看样子是朝臣,又认得我们的模样,放了他一定会缉拿我们!”

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三人重又围上前。

“居然死在这里……”武士心里想道,奇怪的是却并没有害怕的感觉。混乱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那少女说着“不要靠近牛车”这句话时的眼神。

正在此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三人和博雅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随即极快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转眼间满天都是五色斑斓的蝶翼,如同神奇的梦幻世界。

“啊!”

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很快就在他们上空飘散起如雾一般细密的蝶粉,吸入鼻中便开始作痒。终于,“哈啾”一声,为首的那个忍不住打出了喷嚏,从此便接二连三,一发不可收拾。三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鼻涕眼泪满脸地打着喷嚏,什么也顾不上,开始拔脚奔逃。

“晴明!”武士凭着直觉,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好友的名字。满天的蝴蝶不见了,蜜虫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站着身穿白色衣裳的阴阳师,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地上撒落了一地的纸屑,想来便是刚刚的蝶翅。

“真是古怪,”博雅一边揉着方才被木棍击中的右肩一边说道。“那姑娘怎么会知道牛车的事呢?”

“嗯?”

尽管两人是相当亲密的朋友,性格怪异的阴阳师却从不肯去博雅府上作客。这次也是如此,虽说出事地点相距武士家更近一点,在晴明的坚持下,两人仍然回到了土御门小院。

“咦?你不会忘了吧?今天那姑娘对我说,小心牛车什么的,结果真出了事。”

“那个啊,”晴明毫不在意地啜了一口酒。“早知道了。”

“早知道?你该不是说,袭击我的匪徒跟她有关?”

望着武士瞪圆的眼睛,阴阳师扬起了眉毛。

“是啊,有这可能。你不是说过,那样的女子很可怕吗?说不定就是女匪。”

“我可没说过她可怕!”博雅愤愤不平地说道。“这样的猜测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呵呵。心中如果有了恋慕的念头,想法也会不一样啊。”

“什么?”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院的门打开了,蜜虫带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长身玉立、眉眼英秀的少女,正是纪海家的女儿。

“啊!”

突如其来的相见让博雅一下子跳起身来,而那少女没有正眼看他,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阴阳师。

“为什么带我来?”声音清脆冷冽,如同寒冰撞击。

“劳驾了。”晴明的态度彬彬有礼,尽管少女的目光锐利如刀,他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刀锋的存在,依然笑容可掬地说道:“是我这位朋友,博雅大人想见你。”

“你?!”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从头到脚打量着博雅,透出一股不屑一顾的味道。“钱袋不是还给你了吗?”

“呃……我不是……不是我……”被朋友当成挡箭牌的武士猝不及防,根本招架不住她的目光。

“哼,无聊的家伙!”

少女抛下了这句话,转身便走,小院中立刻刮起了一阵疾风。

“那么,”眼看着少女即将走到门口,晴明悠然开口。“不希望知道令堂的去向吗?”

这句话似乎有什么魔力,风骤停,少女站住了,一脸惊讶地回过头。

“你……你知道?”

“嗯。我知道。”

廊下此刻坐着四个人,相比起以往的二人对饮,略显局促了一些。蜜虫正为少女端上酒盏,少女看了一眼,却不去接,伸手拿过桌上的酒壶,一仰头,便喝得涓滴不剩。

“啊?”

这声不知轻重的惊呼又惹来了少女的白眼。博雅这才察觉自己的失礼,连忙尴尬地低下了头。

“说吧。”少女干脆地说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单从这句话便可以知道,这女子并不象表面上那样粗心大意,她其实是相当聪明的,在对方未表明意图之前,没有透露任何有关自己的信息。

“不算很少。”阴阳师也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说道。“当然也有些事情不清楚,比如说,为什么今年春天,山里面没有下雨。”

这是一句相当突兀的话,奇怪的是,少女却立刻怔住了,手中的酒壶也落了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5

“是父亲告诉你的,对吧?”

“这倒没有。”

“那你还是在骗我。”少女干脆地说道。“如果你不知道原因,又怎能帮我找到她?”

晴明眼中闪过一丝略带讶异的赞许。

“的确很聪明啊……”

“找到……谁?”

问话的人是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少女转过头,尽管两人之间有过对话,也有过对视,但直到现在,好像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是谁?”

“在下源博雅。”武士连忙答道,同时将身体坐得笔直,以示郑重。“小姐……”

“叫我阿若。”

“阿若姑娘……”

“没什么姑娘小姐,就是阿若。”少女根本不给武士说话的机会,便将他打断了。

“嗳,阿若……”这回是博雅自己住了口,一边苦恼地挠着头:被这么三番五次地打岔,他早已忘了自己方才想说的话。

“阿若。”阴阳师微笑着开口。“愿意接受约定吗?”

“约定?”

“对。我帮你解决你的问题,你则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唔……现在还不能说。”

“当然不行。”

“为什么?”

“万一你的条件我没法履行呢?”

“也有可能。”

“哈,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我就更不能答应啦。”

阿若轻松地站起身来,靠在廊柱上,双手向袖中一拢,摆出一副“你说服不了我”的样子。尽管是男子的打扮、男子的动作,仍然从潇洒中透出一种特别的妩媚灵秀。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问题?”博雅瞪大了眼睛,这一次,他问话的对象是晴明。

“关于阿若的身世。阿若不是普通的女孩,她的母亲是山神。”

“什么?!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吧。既然有人,就有鬼魂。同样的道理,神仙也会存在。”

“呃……不会又跟咒有关吧?”

“也可以说是。”

这回轮到阿若被晾在一旁了。一旦扯上咒的话题,二人之间的对话便会向着一个相对诡异的方向走去。

“说的都是些什么,”阿若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嗯,是你自己泻露了秘密。”

“我?”

“对。你的眼睛跟平常人不一样,能够看得到一些奇怪的事。好比今天,你提醒了博雅关于牛车的问题,结果它真的发生了。这就说明,你可以预知未来。”

“但这并不表明我就是……”

“当然还有这个。”阴阳师微笑的目光落在阿若腰际。那里挂着一只样子相当可爱的红色小葫芦,上面有古怪的花纹。

“这是山神的符印,对于土御门弟子来说,再熟悉也不过了。”

阿若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葫芦。

“原来如此……难怪保宪这家伙也能认出……”阿若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象是懊恼,又象是恍然大悟。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晴明悠然道。“外表看来不相干的东西,说不定之间便有着奇异的联系,只要掌握了这种联系,那么原因和结果反而不需要考虑了。说起来,这样的联系便是咒啊。”

“不需要考虑?”武士显出努力思索的神态。“你是说,事情的本身并不重要,但咒是重要的?”

“嗯。不需考虑和是否重要并不是同一个概念。相反,事情的本身是极其重要的,如果它们不存在,那么咒也就随之消失了。”

“……不明白。”博雅相当苦恼地说道。“每当我觉得事情有点眉目的时候,你总能又把我说糊涂……该不是又在捉弄我吧?”

“哈哈,那就打个比方吧。通常所说的问路,实际上并非为了询问道路本身,而是为了到达目的地。反过来看,只要知道道路在哪里,就一定能到达,而不需要知道确切的地点。”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阿若如堕云雾之中。“让我留下来,就是说这些废话?!”

“跟你的关系就是,尽管我并不确切知道令堂的下落,但我的确知道能够找到她的方法。”说这话的是晴明,含着笑意的眼注视着阿若的眼眸。“能够相信我吗?”

某种程度上说,阴阳师的眼神也是一种咒语,而这咒语的指向,或者说这条道路的终点则是人心。生性刚强、我行我素的女子此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出了一句令自己事后也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相信。”

“那么,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可以找得到她的地方。”阴阳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一起走?”

“好,一起走。”

“嗯,一起走。”

通常情况下单一的回答此刻有了和声:这句话是同时从博雅与阿若口中说出的。

越往山中行去,路径便越偏僻。没至膝的杂草遮住了羊肠小道,有许多次都觉得已经走到了尽头,却在转眼之间曲径通幽。风从草丛间穿过,看似决绝,又回过头来盘旋呜咽,那声音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还有多远?”武士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跟了上来。此刻的情形是:阿若在最前面,晴明居中,博雅则从一开始就被远远地甩开。尽管是个女子,若论起敏捷矫健,阿若比起猿猴还要更胜一筹,似乎她生来便是这山野的一部分。看起来文弱的阴阳师则不动声色地紧紧相随,而三人中最为高大壮硕的武士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翻过这个山脊,就到了。”阿若指着前方一片苍茫的山色说道。

“还要翻过山脊?”博雅的声音沮丧之极。

“当然。”阿若雪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看上去风姿英爽。“喂,你该不是走不动了吧?”

“呃……当然不是。”

“好吧,那就走。”

说完这句话,阿若便头也不回又开始向上攀登,身后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都带着一些无可奈何。

“说一些事吧,关于你母亲的。”

“嗯。我一出生,她就离开了父亲。因为我和母亲和其他人不同,父亲害怕我会受到伤害,不允许我在别人面前显露特殊的本事,对外就说母亲是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

“那么你怎么见到她呢?”

“母亲和我约好,每年春天,第一场春雨的时候,她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等我,和我见面,这是我一年里唯一能够见到她的一天。以往都是这样,但今年很奇怪,尽管平安京中风调雨顺,这一带山林却一直没有下雨。”说到这里阿若低垂下头。

“能感觉到她吗?”

“不清楚。有时候会很努力去想这个问题,但只要一想到母亲,心中就会变得十分烦躁,脑子里出现很多奇怪的事情……我没办法用我自己的能力去找到事情的起因,但我知道,一定出了事。母亲和我,是相互连着的,这种感觉不会错。”

“明白了。”阴阳师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一年一度的见面,看上去有点不合情理。”

“是啊,不过,很快就能知道这个答案啦!”

“为什么?”

“母亲曾说过,只要我找到一个能认出我身份的人,并且和他结成夫妻,她就会把事情全都告诉我。现在,我终于找到那个人了。”

“贺茂保宪?”注意到博雅伸长了耳朵在听两人对话,晴明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不错,他跟你一样,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身世,知道我是山神的孩子。”

“啊。不过,据我所知,保宪似乎并没有成家立室的打算啊。”

“这个么,由不得他。”阿若得意洋洋地说道。“他有把柄在我手里。”

“这样会不会太轻率?”博雅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毕竟是婚姻的事情……”

“无所谓。”阿若的口气相当轻松。“我只是为了能见到母亲,至于婚姻,嗯,我打听过了,夫妻就是同寝共食。一起吃饭很简单,一起睡觉的话,要是他不打呼噜,我觉得也没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6

此言一出,阴阳师扬起了双眉,而博雅则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凉气。两人同时意识到,眼前这男装打扮的女子从自己身为相扑士的父亲那里,是得不到有关男人女人,诸如此类的知识的。

“到了,就是这里!”毫无所觉的阿若一声欢叫,打破了这个小小的尴尬局面。眼前是一座山岗,从岩石罅隙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通往山顶的路,而最高处则是一座破败的神社。因为杳无人迹、年久失修,神社的半边山墙已经塌陷下来,仅余下摇摇欲坠的断壁颓垣。

“好吧,上去看看。”

“可是……”阿若迟疑了一下。“可是母亲从不让我上去,因为她说,如果我去了,就会有危险……”

“如果你不去,就没办法知道危险在哪里。”阴阳师和颜悦色地说。“当然,这件事由你决定。”

这简单却极富诱惑的话正说中了少女的心思。阿若咬了咬嘴唇,不假思索地说道:“好,我跟你们去。”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单调刺耳的叫声。博雅看了阿若一眼,原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此刻也有了瑟缩的表情,脸色变得苍白。

“喂,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

这个好心的慰问换来的是一个白眼。直率的武士并不知道,此刻问出这种话来,只会刺激少女过于要强的念头。

“很久没人来过了啊。”晴明一边用扇子拂开路两边的荒草,一边说道。“不过……”

他站住了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对……”注意到好友的这个动作,博雅也发现了。“是香气,有人在焚香吗?”

“不!”阿若突然大叫起来,“那是母亲……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能闻到这样的气味……”

完全忘记了一切,她开始向山上的神社飞奔而去。晴明脸色一变,叫道:“博雅,快!”自己也紧随在后。

神社的门半掩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阿若放声高呼:“母亲,母亲!”然而这尖利的叫声连回声都没有。就在此时,一点光亮从阴阳师的指尖弹出,随即火苗点燃了墙上的火把,室内顷刻大放光明。

是一番极其破败的景象,原先彩塑的神像翻倒在两侧,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地上散乱地堆着欹斜的祭器、残破的帐幔以及崩坏的桌椅。然而这一切,阿若都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紧盯着正中一座人头犬身的山神像,尽管是泥塑木雕,脸上慈祥和善的表情仍然清晰可辨。

“是……母亲啊……”阿若张开双臂,喃喃说道。“这么荒凉的地方,一定很寂寞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来见你呢?”

就在这一刹那,阴阳师突然大喝了一声:“别靠近她!”

已经来不及了。阿若的脸贴上了塑像,随即,一道耀眼的光芒笼罩了她的全身,光芒中她的身体渐渐融化,就象是雪飘入水中一样倏然不见。与此同时,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从塑像的眼中滚落,跌落在地上。

“出了什么事?”博雅懵懂地叫道。“阿若呢?”

“不可原谅!”晴明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说谁……什么不可原谅?”

“我自己。”

“呃?”

没等博雅明白过来,阴阳师突然抽出了他的佩刀,寒光一闪,将那塑像劈成了两半。

“喂!”

接下来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房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随时都要支撑不住屋顶的重量,瓦砾和尘土纷纷落下。

“快走!”

慌乱之中博雅听到了晴明的叫声,含有不容动摇的力量。不及细想,武士向着门口冲去,在他的身后,神社轰然倒塌,扬起漫天黄尘。巨大的震动令博雅本能地向前扑倒,溅起的碎石和细小杂物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击打得生痛。

一切都停止下来,博雅慢慢从地上抬起头,抖落一身草屑,惊魂未定地望向刚才的神社,那里已经完全成为一片废墟,坍塌得极其彻底。他向四周望去,突然张大了嘴,脸上现出极度震骇、不敢置信的神色。

“晴明!”

晴明并不在外面,他仍然留在神社之内。这就是说,在那一片废墟下的某处,也许正静静躺着阴阳师白色的躯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7

“到……这……里……来……”

这声音低沉缓慢,含糊不清,仿佛从冰封的地层下渗透出来,带着轰然的回响。阿若茫然睁眼,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它似乎已经化作了烟雾,在空中缓缓地飘浮。

“是母亲吗……”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只留下这样的想法。

“是我……”声音随着思绪幻化,变得慈祥温和,充满诱惑。“过来,孩子。”

不由自主地,阿若向着声音的来处走去,仿佛有一块看不见的磁铁将她吸引,脑海中所有的记忆一点一滴离她远去。

突然,一道闪电从她的面前划过,正击中腰间红色的葫芦,随即一声炸响,葫芦裂成了碎片。与此同时,阿若打了个寒战,猛然清醒过来。

“不对……这是哪里?我到底在哪里?”

声音停住了,迷雾中现出一个人面犬身的影子。

“是谁?”

这句话并非对阿若说的,却是冲着她的身后。阿若转过身去,正看见晴明站在那里,低垂眼帘,右手食中二指放在唇边,随着双唇的翕动,发出无声的咒语。

“喂!”阿若叫道,同时向晴明奔去,然而双腿却不听使唤,她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从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变成了石头。

“这样做没好处。”说这话的是晴明,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放了这女孩。”

“住口!”人面犬身的怪物说道。“这是天命,我不能选择。”

“天命吗……”晴明口气相当轻松,同时漫不经心地向阿若所在的地方走去。“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抗拒?为什么要忍受十多年的分离之苦,又为什么要让她向我求救?”

“向你求救?你是谁?”

“土御门的安倍晴明。”晴明温和地说。“需要我的帮助吗?”

“土御门?”

“是的。只有土御门的弟子才能够认出山神的符咒,你把这个符咒给了阿若,难道不是希望得到帮助?”

“太迟了……泰山府君已经驾临,召唤的牒文也已发出,这孩子……命中注定……我不能阻止……”

“也许我可以。”

“你?”

“不错,牒文虽已发出,却并非不可以改变。三界之中,除了神与鬼,还有能够沟通阴阳的人。”

“可是,你毕竟是凡人的躯体,即使是魂体,也无法上达天庭。”

“既然如此,”阴阳师微笑着转向阿若。“请把你的身体借给我。”

火焰从阿若的脚下腾空而起,所到之处石头就象粉尘一般碎裂融化,恢复了先前的躯体。阿若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随着一声低沉的吟咒,周围出现了一个闪烁的五芒星阵,簇拥着她向上飞升。

确实这个故事变得拖沓了。好吧,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快些结束。写字原不过是寂寞的游戏,拖得时间过长,便失去了最初的乐趣,而没有乐趣的文字,无论对读者还是作者来说,皆味同嚼蜡。

但倘若为了匆忙结尾而忽略武士的表现,毕竟是可惜的。可以想象得到,焦急的武士正在那片废墟上寻找自己的两位朋友。为便于搬动石块,连外衣也脱了下来,赤着上身,高挽起裤脚,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里严肃端正的姿态。此刻,他正使出浑身力气搬动着石块,帽子不知何时已经掉落,露出蓬乱的头发,褐色的脸膛上满是汗珠和灰尘。

天已经完全黑了,幸好还有明亮的月光,把这一带山头照得透亮。贵族出身,从未做过这一类粗重劳力的武士手上已经起了水泡,但他却毫无所觉。终于,他精疲力竭地停住了手,喘着粗气坐倒在废墟上。

“没办法了……”

空旷的山野,没有一个人。浓如墨色的沮丧将他完全包裹,堵塞了呼吸。但另一种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得起来!他们还活着,等着我去救他们!”

受了这声音的刺激,博雅摇摇晃晃地跳起身来,然而就在此刻,一样东西嗖地一声落在了他的肩头,猝不及防之下,武士向前踉跄了一下,正好前面是一根断裂的横梁,于是便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呃……”没等博雅回过神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尖叫了起来。

“啊!真不小心!你闪了我的腰!”

“什么?!”

博雅定睛望去,这才看清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长在一张毛茸茸的脸上。分叉的长尾巴甩来甩去,表现出不满或不屑的态度。

“猫又!”

“是我没错。”

“那么保宪……”

身后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多少有些不自然的黑衣人现出了身形。

“我在这里。”

“太好了!”

武士猛地跳起身来,仿佛一下子见到了救星。“快救晴明!”

“救他?”

“是啊,神社倒塌了,他和阿若……就是你的未婚妻被压在下面……”

“嗯。”

保宪的脸上并没有焦急或紧张的神色,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喂,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武士把脸凑到他面前大声吼道。“快救人!”

“得了吧,”猫又说道。“安倍晴明那家伙可狡猾得很那,难道你真的以为他在这废墟下?”

“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

“没脑子的家伙。”猫又不满地说道,重又跳上保宪的肩头。“你来跟他解释吧,和这种笨蛋说话真是侮辱我作为猫的智力啊!”

“难道……”武士恍然大悟。“难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保宪一张老脸难得红了一红,幸好有夜色笼罩着,看不真切。“我可不象晴明那样不讲义气……”

“说得好听,还不是担心他对付不了那女人?”

不用怀疑,这句话出自猫又之口。无论作为宠物,还是作为式神,黑猫最致命的问题在于学会了说话,却没有学会说假话。

正在此时,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保宪的脸色突然变了。

“那是……”博雅疑惑地说道。

就在此刻,大地突然颤动起来,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长的裂缝。裂缝在不断扩大,整个山体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裂成两半。博雅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随即他看见,一道耀眼的光线从裂缝之中冲出,将暗黑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7

光线所到之处,仿佛是岩浆奔涌,将原先裂成两半的地面重又弥合起来。在强光照耀下,博雅根本无法睁眼,只是本能地伸出手阻挡光线,一直到光线消失,他才看见两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正是方才在神社内失踪的晴明和阿若。

“晴明!”武士大喜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伸手想要抱住晴明的肩头,然而阴阳师却猛然退后一步,“啪”地一声,打落了博雅伸出的手。

“嗳?”

“呸,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

声音又脆又亮,居然是阿若的口气。

“什……什么?”

“博雅。”

身后传来了晴明熟悉的声音。博雅张大了嘴,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说这句话的人是阿若,琥珀色的眼中带着笑意。

“到底怎么回事?”完全晕头转向的武士张口结舌地说道。

“说来话长。”有着晴明声音的阿若答道。“简单说来,就是我和阿若互换了身体。”

“互换?”

“对。因为要到天界去行泰山府君之祭,便借用了阿若的身体。凡人的体质是无法到达那里的。”

一边这样说着,晴明走到了阿若的身前,伸出两指,点在阿若的双眉之间,喃喃念诵起咒语,自己也闭上了眼睛。淡淡的光芒从指尖融入额际,过了不久,两人同时睁开了眼。

“行了。”

这回说话的人的的确确是晴明,外表到声音都是。博雅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到了埋怨对方。

“还以为你被埋在底下,又被你骗了……”

“嗯。是因为那个地方你去不了。”

“那也该先告诉我!我可是一直很努力地救你。”

“看得出来。”晴明笑吟吟地说道,与此同时,博雅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衣冠不整的狼狈模样,以及阿若的存在。

“啊!”脸孔涨得通红的武士连忙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同时尽量把自己高大的身躯缩到乱石后面。“对不起,真是失礼……”

“这有什么失礼,”毫不理会他的窘迫,阿若大大咧咧地说道,一边用内行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武士。“师兄弟们都这样。不过你可比他们瘦弱多了,看样子就知道,臂力和腰力一定不足。”

“呃……”这样的评语丝毫无助于解决博雅的尴尬,百忙之中突然想到了保宪,立刻回头望去,却没有见到任何人——那一人一猫早在阿若出现之前,便溜之大吉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阴阳师微笑着说道,把身体靠在廊柱之上,姿态舒缓闲适。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武士,刚刚脱下满是灰尘的袍子,换上蜜虫捧来的新衣。两人此刻已经回到了土御门的宅第。

“也就是说,阿若的母亲的确是山神?”

“不错。因为不能抵御情爱的诱惑,和普通凡人结下了尘缘,却又因此受到了天界的惩罚,必须将自己的女儿当作祭品。”

“祭品?”

“嗯。每年第一场春雨的时候,也就是泰山府君降临的日子,只有在那一天,才可以变回凡人的形象,与自己的女儿相会。”

“原来是这样。”

“之所以不让阿若找她,正因为一旦阿若走进了神社,就是成为祭品的时候。”

“向泰山府君献祭?”

“对。”晴明漫不经心地答道。“成为祭品的人将断绝和这世界所有的联系,忘记自身所有的情感。”

听到这句话,武士突然想起了神采飞扬的阿若和神社里黯淡冷落的塑像,不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对了,保宪呢?那又是怎么回事?”

晴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何不直接问他?”

“嗳?”

话音未落,一个黑衣人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请坐。”晴明客气地招呼。“喝一杯吧。”

“不必了。”那人正是贺茂保宪,此刻的表情竟有些忸怩,有些忐忑。

“我说,那件事……”

“那件事么,”晴明笑吟吟地说道。“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是啊。”

“那么她的意思……”

“啊,是这样。只有土御门的法术,才可以施行泰山府君之祭。阿若的母亲将符咒给了她,正是为了让她寻访能够施行咒术的人,拯救自己。也就是说,是为了避免女儿成为祭品,才要求她必须嫁给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保宪的口气顿时轻松了不少。“早知道的话……”

“我已经代你施行了法术,条件便是取消婚约。所以,你现在自由了。”

“嗯……”不知为什么,保宪的脸上并没有如释重负的神情,相反却有点儿犹豫。“她……是说阿若,没什么不高兴吧?”

“当然没有。”晴明轻松地说道。

“呃……一点都没有不高兴?比如说,觉得难过,或者有点留恋什么的……”

“绝对没有。”

这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土御门的大弟子显出了掩饰不住的沮丧之色。他呆了半晌,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垂头丧气走出了院门。

“这是什么态度?”博雅不满地说,而此刻的晴明已经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并不奇怪啊。”阴阳师如此说道,眼中满是笑意。

“可他明明对阿若如避蛇蝎,按道理说终于解脱了,应该高兴;至少也得感谢你……”

“这个么,”晴明懒洋洋地答道,顺手拿起了几案上的酒盏。“男女情事,并非常理可以推断。握在手中之时常有怨憎,一旦失去,而对方又不在意,自身便觉得受了冷落。所谓患得患失,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 保宪对阿若……”

“呵呵。”

“对了,阿若真的没有危险了吗?”

“是啊。”

“可你用什么方法说服泰山府君?”

“是替代。阿若的母亲用自己替下了女儿,从今往后,阿若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不过这件事,阿若并不知道。”

“原来如此……”博雅的表情有些黯然。

“博雅。”晴明微笑着望向武士。“祭品可以替代.,感情也是。所以不必悲伤,无论如何,世间总能找到值得留恋之事——这便是生而为人的妙处啊。”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8

卷十五 百鬼

“真冷啊……”

两个士兵打扮的人站在罗生门下,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同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用于取暖的一堆篝火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火苗,仿佛随时都要被暗黑的夜色吞没。暗淡的光线照着墙上两人被拉长得有些变形的影子。

“要怪就得怪那个老乞丐。”两人中年轻的一个接着抱怨道。“非得死在这里……”

为了加强语气,他伸出脚来,踢了踢身边一个用麻布胡乱包裹着的长形物体。其中一端散开着,露出一撮灰白色的头发。

“算啦,说起来这罗生门下,弃尸也是常有的事。得了疫病的、运气不好被强盗干掉的,再不然死得不凑巧,家里没处停放了,就扛过来扔在这儿。平时也没事,谁让今天城守大人一时兴起要巡城呢?”

“巡城就巡城吧。”年轻人依旧愤愤不平。“凭什么得让咱俩看着尸体?”

“是你自找的,不是你第一个发现他的吗?”年长的士兵似乎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蹲下身子,头也不抬地用树枝拨着火堆。“要不是看在咱俩同乡的份上,我可不会留下来陪你。”

“嗳,五郎大哥。”年轻人连忙赔笑。“还是得多谢您啊。要我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也够瘆人的。”

“呸呸呸,真不知道忌讳。”被称为五郎的人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这当口可不能提那些东西。”

“哈哈,原来胆小的是您啊。不过今年的天气太邪门,樱花都开了还这么冷。还有,一直到现在都没下雨。地里的庄稼种不上,眼看这一年的收成也得泡汤了。”

“唉,日子越来越难过啊……”

“我说,五郎大哥,”年轻士兵也蹲了下来,凑近自己的同伴。“该不会有什么事触犯了老天爷吧?”

“这个我可不知道。”五郎撇了撇嘴。“不过,不是有阴阳师吗?他们肯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真明白还是假明白?没准儿都是骗人的……”年轻的那位发着牢骚。

“喂,这话可不能乱说。那些是有法力的人!”

“法力?要真有能耐的话,早就把雨求来了。”

“别人我不敢说,不过阴阳寮的晴明大人可是法力通天的!”

“晴明大人……就是住在土御门的那位?”

“当然是他。上回京城里出了扫帚星,就是晴明大人作法赶走的。”

“你可别吹牛,凡人能让天上的星星听话吗?”年轻人的口气很明显地表露了不相信的态度。

“混账,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是我亲眼看见的!再说了,晴明大人可不是凡人。”五郎因为受到了怀疑,不满地说道。他站起身来,一手指天,模仿阴阳师作法的姿势:“喏,晴明大人就是这样站着,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拿出法杖向天上一挥,那颗星就乖乖地回头,再也不来骚扰京城啦!”

“噢……”年轻人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不是跟神仙一样了?”

“差不多吧。”五郎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年长者模样。“所以说关于老天爷的事情,不用操心,自然会解决的。”

就在此刻,地上突然卷起了一阵旋风,带着奇特的呼啸之声。火苗摇晃了两下,突然暗了下来,一切都被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怎么搞的!”五郎不满地说。“喂,还有点火的东西吗?”

没有得到回答。五郎伸出手去,向着年轻士兵所在之处摸索,指尖触摸到了他的肩膀,却没有反应。

“听见没有?快点火啊!”

年轻人依旧没有说话,五郎却感觉到脸上有几点冰凉,仿佛是被溅上了雨滴。

“嗯?”

手从肩头向中间移动,一直移到头颅所在的位置——那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名叫五郎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喉管突然被一排锋利的牙齿咬住了,随即便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独自站在樱花树下,微微仰起头,合上双眼。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漫无目的地随风轻舞,拂过发髻、飘上面颊、落在肩头,最终毅然决然融入尘土。

“晴明!”一声兴冲冲的呼唤从门口传来。

白衣男子依旧闭着眼,嘴角却露出了微笑。“博雅。”

“是我啊。”武士打扮的青年顺着花间的小径走了过来,手里拎着酒壶,满面红光,看上去神采奕奕。“嗳,这样看起来,这里的樱花一点也不比嵯峨山野逊色呢。”

“是吗?”

“嗯,其实晴明也是喜欢春天的人,对吧?”

“唔。”晴明睁开了眼,转身向廊下走去。“季节只是一个名称,或者说,一个咒语。事物在不同的季节中表现出来的状态,才是值得喜爱的吧。”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你喜欢樱花,但若是冬天花瓣落尽,只剩下枯枝,看上去便不再可喜,尽管事实上它们是同一株。所以你喜欢的,只是樱花在春天的样子,而不是樱花本身。”

“………似乎有理,不过听上去,我好像很薄情……”

“哈哈。是因为喜欢吧。有情才会分出厚薄浓淡,如果根本不曾喜欢过,也就无所谓薄情了。”

一边说着,晴明一边在廊下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接博雅手中的酒壶。

“呃……”武士突然缩回了手,把酒壶藏到了身后。

“嗯?”

“那个……其实酒已经没了……”

“没了?是你说家里酿的新酒出窖了,要带来喝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京城第一的阴阳师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出现这样的表情纯粹是因为被打断了酒兴,类似于孩子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糖果之后表现出来的天然反应。

“是啊。”博雅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的确带来了。不过,在半路上遇到阿若……”

阿若是相扑士纪海的女儿,尽管是女孩,个性却豪爽胜过男人,极爱饮酒。将她形容为博雅的克星,一点也不为过。(详见卷十四《花煞》)

“原来如此。”眉头舒展了开来,阴阳师又恢复了一贯戏谑的眼神。“也就是说,被她喝完了?”

“一滴也不剩。”为证明自己的话,博雅打开了酒壶将它翻了个底儿朝天。

“那就算了。”晴明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盏递给对方。“喝这个吧。尽管滋味也许没你那个好,可有总比没有强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29

两人在樱花树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清酒。花瓣似乎永远也落不完,而杯中的酒也似乎永远喝不尽。

“对了,晴明。这两天京中不太平呢。”

“哦?”

“接连出了几件离奇的事,据说相当不可思议,只有鬼怪才干得出来。”

“唔。”

“还有鸟边山的坟场,一到午夜就有黑气往外冒,就好像笼着一层黑雾一样。”

“噢。”

“喂!”好友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武士颇为恼火。“我可是很认真地对你说话……”

“明白。”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道。“不过对于早已听说的消息,没办法表现惊讶的态度而已。”

“原来你都知道。”博雅松了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

“是啊,只要晴明知道了,问题就会解决吧。”博雅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如此回答道,仿佛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世事难料。”晴明侧过头,这样不置可否地说道。

“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得到回答,因为蜜虫在此刻突然抬起了头,说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木色斑驳的门打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正是博雅的侍从。

“出了很可怕的事情!大人!”

“什么?”博雅猛然站起,酒水溅了自己一身。

“是太政大臣……太政大臣他遭遇鬼怪袭击,已经死去了!”

短暂的惊愕令武士在这一刻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立刻将脸转向好友。

“晴明!”

后者正不动声色地啜饮杯中残酒,仿佛完全没有听到。

“喂!一起走吧!”

“没兴趣。”

这简短而干脆的回答令武士瞠目。“怎能这样!你是阴阳师,难道这不是你份内的事吗?”

“就算是吧。”白衣人将身体靠在廊柱上,目光却缥缈不定。“那又怎样?”

“可是……太政大臣被鬼怪杀死了!”

“有生必有灭,一个人的生命和一朵花的生命并无不同。在人的眼中看来极其宝贵的生命,对于天地而言,不过是转瞬即灭的尘沙罢了。”

“这……这跟尘沙有什么关系?”博雅张口结舌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不去了。今天之后,樱花就会落尽,所以,我留在这里,看花。”

“砰”地一声,那是武士的拳头砸在几案上的声音。酒盏因此被震了下来,滑落在桧木的地板上,跌成碎片。紧接着,他气呼呼地站起身,穿过满是落花的小径,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真是难以改变的人啊……”

望着博雅的背影,晴明如此说道,脸上有似赞似嘲的笑容。将手中的酒盏放回几案,阴阳师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一朵花正缓缓地飘落,晴明伸手接住。花瓣的颜色已经褪成粉白,花形依旧保持了枝上的姿态,这最后时刻的柔弱模样却给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是时候了。”

晴明闭上了眼,手中的花朵在这一刹那红得刺目——如同鲜血一般,血红。

牛车之中,博雅拉长了脸,怒气冲冲。因为心情激动而不能仔细思考,脑中盘旋的只是一些思维的片断。

“拿别人的生命取乐吗……真不象话!难道阴阳师就是这样的人?”

最初的愤怒过后,代之而起的便是深深的失望了。类似的话晴明也曾说过,大多数时候阴阳师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而这,正是博雅长久以来觉得困惑甚至苦恼的地方——这样的疏离是否意味着自己所看重的一切,包括两人间的友情、人世间的风景……对于晴明来说,完全是可以弃若敝屣的东西?这些,不善于思考的武士往往直接忽略,但此刻,那些积聚已久的想法在一瞬间纷至沓来,让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直到侍从提醒,他才意识到牛车已经在太政大臣府前停住了。

府中一派凌乱不堪的景象。往常丝竹悠然、觥筹交错的正屋,此刻只剩下几名法师在举行超度的仪式。几处屏风在忙乱中被挤倒了,却也无人顾及,从被仓促染成黑色的帷屏之后隐约传来女人的嚎啕与抽泣。大臣在世之时,门前牛车络绎不绝;此刻骤然离世,除了同族中的亲友之外,几乎无人前来吊唁,不得不令人慨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博雅大人!”

屏风后走出一个穿着淡墨色丧服的青年,正是太政大臣的侄儿头中将。倘若还记得之前所述,胡旋一章中,此人亦有出场,是个个性轻佻却甚平庸的风雅之徒。此刻看来,红肿了双眼,确实是非常悲伤的模样。

“真是不幸啊……叔父大人居然遭逢此等横祸!”头中将举袖拭泪,表情哀戚之中犹有余悸。

“能否告知详情?”

于是头中将把前一日晚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发生的当晚,太政大臣正在宫中。他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前一段时间因身体不适乞假归宁,大臣此番,正是为了送女御回宫。

从宫中退出的时候天色已晚,因为最近京中常有鬼怪袭击之事发生,便让阴阳寮的易献博士推算方位。根据推算的结果,东、西、北三面均有神明当道,必须回避,于是只得从南门绕道返家。

牛车行走在一条大道上,十几个扈从分作两队,执着松明火把走在前头,牛车之后亦有数名役夫。太政大臣向来最为讲究排场,如此出行已算是微服了。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侍从叫了起来:前面的木桥不知怎么塌了两块木板,这样一来牛车便停在了桥头,几名仆役立即到周围寻找可以铺设的东西,而车内的太政大臣也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正是乍冷还寒的天气,尽管白日里的阳光已经很有温暖的气息,在此刻夜间,夜风仍然带着寒意,甚至可以听到呼啸之声。就在这声音之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与叹息。

“什么人?”大臣喝道。尽管沉迷酒色,他仍是个颇有勇气的人。

就在这一刹那,哭泣声突然变成了尖利的狂啸,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光从桥下翻卷而上,掠过牛车。侍从们还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太政大臣的时候,全都呆住了:大臣依旧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但他项上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下。更确切地说,牛车上的大臣,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啊!难道是厉鬼?!”博雅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阴阳寮的几位大人也都如此说。对了,晴明大人呢?怎不见他?”

“呃……”听到头中将问起,博雅停顿了一下。“因为事情仓促……没来得及告知……”

对于不善撒谎的武士来说,这两句话说得实在是勉强之极,由于心虚的缘故,话音未落,脸也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请您务必要请晴明大人来此察看。”头中将并未察觉对方的异样,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悲切。“正所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叔父大人这一去,让我等托庇于他荫佑之下的人何以自处?”

“好。”博雅抿紧双唇,下决心一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转达。这件事,晴明必会解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30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的景象变得一片朦胧。博雅吩咐牛车停在刑部省前,自己跳了下来,径直向门口走去。就在此时,暗地里突然跳出一个黑影,一伸手猛然揪住了他的衣带。

“谁?!”

博雅吃惊地叫了一声,但嘴巴立刻被身后那人捂住,紧接着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道:“别喊,是我!”

这声音极为熟悉,博雅立刻放弃了挣扎的打算。那人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自己则向拐角处奔去,博雅连忙跟了过去。

“好啦,就在这儿吧。”

四顾无人,那人满意地说道,顺手拉下了头上的帽子,一头青丝秀发下一双闪闪生光的灵动眸子,正是阿若。

“你怎么会在这里?”博雅好奇地问,但立刻被对方气势汹汹地堵了回来。

“笨蛋!连什么时候下手都不知道!天还没黑呢,会被发觉的!”

“下手?”完全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武士只能重复阿若的话。

“对啊。所以说,这样的事你就没有我在行。做这些事,还得听我的。”

“等等……可我并没有想做什么……”

“哈哈,在我面前就不必隐瞒啦。”因为够不着,阿若踮起脚来,拍了拍博雅的肩头,同时摆出一切了然于胸的姿态。“你跟我一样,也是准备来劫牢的,对不对?”

“劫……劫牢?!”博雅又一次失声叫了出来,但这次是他自己忙不迭地赶紧闭嘴。

“嗯。我打听过了,那家伙就被关在这儿。再怎么说,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趁这个机会还了,正好。”

“就凭你一个人?”

“是啊,这种事人多反而容易暴露。不过,我可不是只有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阿若便向墙角处学了两声鸟叫,紧接着,不远的地方探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博雅认出这正是当日盗取他钱袋的那个孩子。

“怎么样了?”

“已经从朱雀大道转弯了,很快就到!”

“行了。”阿若满意地挥了挥手,那孩子象条泥鳅似地转瞬就不见了。

“快穿上这个,幸好我弄了两套来。”

“这是什么?”博雅盯着手上的衣服发呆。

“啊,是刑部辅大人侍从的衣裳,我让那几个小子去偷的,他们可都是我的手下。”阿若一边利索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说道。“刑部辅就要回来了,待会儿等他停车的时候,咱们就混在侍从队伍里进去,保证没人发现。”

“不行!”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为什么?”阿若奇怪地问道,随即恍然大悟似地指着博雅的鼻子:“你害怕了?亏你还是那家伙的朋友!真没义气!”

在阿若口中,“那家伙”便是阴阳师的代称,有点类似于“那男人”,倘若由晴明说出,除了尊贵的天皇陛下,便不做第二人想。

听到这样的指责博雅涨红了脸,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不不不……我不是……”

“什么不是?早看出来了,真是世风日下啊,象你这样的胆小鬼也能算武士?”连珠炮一般的责问甩向博雅,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听我说……”武士苦恼地试图辩解。“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是天皇的命令,我不能违抗,不能做悖逆的事……”

“那你就等着看那家伙被砍掉脑袋吧!”阿若扭过了脸,气呼呼地说。

“不行!”同样冲口而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

“这件事一定是冤枉的,晴明决不会咒杀太政大臣。我要面见天皇,向他奏明。”

“哼,要是他不听你的呢?”

“那就切腹死谏。”博雅终于说出了心中早就打定的主意。“一命换一命,拿我的换晴明的。”

“那还不是一样?死谁都是死。而且一点也不好玩,比劫牢没意思多了。”阿若没好气地说,突然惊叫了起来。“糟了!”

顺着阿若的目光,博雅看到一辆牛车已经停在了门前,而最后一位侍从正提着灯笼跨进门槛。

“都怪你!这下好啦,混不进去了!”阿若恶狠狠地盯着博雅。“好不容易想到的主意就这么给毁啦!”

即便是向来粗心大意的博雅,也能够充分估计到如果说出“那本来就是个馊主意”这句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于是非常谨慎地闭上了嘴。阿若一个人鼓起了腮帮,悻悻地瞪着关上的大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兴奋起来。

“啊!有办法了!”

“……什么?”

“那家伙是因为被一帮傻瓜当成指使鬼怪的凶手,才倒了霉,对吧?”

“差不多。”

“这就好办了。”阿若洋洋得意。“喏,咱们可以去抓鬼,把那个真正害人的鬼抓来,就能洗清他的冤枉啦!”

“抓鬼?!”

“对,跟我来!”没等武士反应过来,阿若一把拉起他的衣袖,不由分说向前奔去。

漆黑的一条大道,时有冷风吹过。春天的平安京,正是昼夜温差最大的时候,正午的日光固然令人背上暖燥,然而一到夜间,风中的寒意仍是令人忍不住发抖。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被生拉硬拽来的武士终于发起了牢骚。“上这儿来捉鬼?”

“嘘,小声点!”阿若不满地说,一面取出了腰间的红色葫芦。这是她身为山神的母亲留给她的,曾经被击碎过,后来又让晴明以法术复原了。

淡淡的红色光芒从葫芦上发出,现出中间的符印。光芒所到之处,可以看到空中有一些漂浮着的、模糊如烟气的东西。

“那是什么?”博雅指着身侧的一缕白烟,叫了起来。

“大惊小怪,那些是浮游灵。”阿若毫不在意地说道。“因为某些执念留在世上不肯散去,就只好成天东游西荡啰。”

“浮游灵……”武士突然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奇怪的是,与阴阳师在一起的时候,便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是心中早就埋下了极其坚定的信念,无论什么样的鬼怪魂灵,晴明都可以从容应付吧。

“放心,那些东西伤害不了人,只是被我的葫芦照出原形而已。我已经查过了,死掉的那个什么大臣,就是在这儿被害的。如果是地缚灵干的,它应该还在这里,那样我们就可以找到它了。”

说这话的人踌躇满志,但在一旁听着的人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找到以后呢?怎么办?”

“当然是捉……”说到这里阿若突然住了嘴。

“……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捉鬼吧?”

“胡说,我当然知道。”阿若不耐烦地说,随即脸上又现出诧异的神色。“喂,你的头发怎么散了?”

“散了?”生怕失礼,博雅连忙伸手去扶自己的帽子。肩头处触手滑腻,象是头发的感觉,突然阿若惊叫起来,博雅转头,眼前赫然是一张苍白狰狞的死人面孔,披散着头发,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瞪着自己——那正是死去的太政大臣的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博雅脑中一片空白,思维也好感觉也好,统统被抽了个精光。头颅蓦然裂开了嘴,扯出一个诡异之极的笑,随即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猛地向博雅脖颈中咬了下去。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但预料中的死亡却没有来临。阿若敏捷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猛然拔出博雅腰间佩刀,刺向头颅。“嚓”地一声,刀尖刺进了头颅的口中。紧接着,接连不断的喀喇喀喇声音响起,那鬼怪竟一口咬下了刀尖,将它嚼成碎片。

“快吹笛!”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不及思考这声音来自何方,博雅伸手取出了笛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鬼怪似乎怔了一怔,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聆听。伴随着轻柔悠扬的笛声,低如耳语的吟咒之声萦绕在空气中,鬼怪的表情也越来越平静,终于慢慢地阖上了双眼,嗒然坠地。惊魂未定的博雅放下了笛子。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声“晴明!”

就在自己身后,夜色中的白衣人微笑着,缓缓放下了唇边施咒的手指。细长的凤眼中满含着熟悉的戏谑神情,此刻看来,却有无法形容的温暖之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31

“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简洁地打断了他,随即转身快步向前走去。“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也极相似。

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31

“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想知道答案吗?”

“当然!”阿若抢先说道。“至少得告诉我们你怎么逃出来的。”

“逃?”细长的眉毛略微挑动了一下。“为什么要逃?”

“废话,你不是被那帮人抓走了吗?”

“哦。那个是蜜虫。”

“蜜……蜜虫?”这回轮到了武士张大嘴巴。

“小小障眼法而已。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所以那边的事情就拜托蜜虫了。”

“可是……可是你被人冤枉了……”

“你怎么知道?”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道,同时向前走去。“说不定我就是驱使鬼魂杀人的人啊。”

“别开玩笑!”武士涨红了脸,因为好友这样的态度深感不悦。

“哈哈。实际上,确实有人杀害了太政大臣,不过不是鬼魂。”

“什么?!是谁?”

“……”晴明没有说话,只含有深意地瞥了博雅一眼。

“难道是……”

再愚鲁耿直的人此刻也已发现了端倪,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嗯。之所以安插罪名到我的头上,也是为了转移视线,嫁祸。何况他为了从前的事情,一直都耿耿于怀——兼家大人可不是个气量宽洪的人啊。”

“所以,我去太政大臣府上吊唁的时候,你不肯去。”博雅开始回忆起之前的情形。“那时候你就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了,对不对?”

“对。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什么事?”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打断了他,随即加快了脚步。“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类似。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32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该死的、狡猾的阴阳师!”咆哮变成了咬牙切齿的诅咒。浓云夹杂着黑气翻滚,俯冲下来,要将地上的人吞噬。五芒星阵的光芒已经黯淡不堪,星阵中央,博雅与阿若背对着背,因为耗尽神思,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只有晴明依然竭力支撑着阵势,白色狩衣沾满了尘土,变成了灰褐色,散乱的头发被汗水凝结在脸上,模样相当狼狈,连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也已失去了神彩,变成诡异的血红。

巨雷在耳边轰响,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声音。

“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么?忠行是个蠢货,你也是!只要人心中的魔念还在,我就不会消失!看那些人,那些贪婪、嫉恨、恐惧、残忍、狡诈……这一切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吗?难道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烙印?这样的你,也是魔鬼,这样的世界,没有人能够拯救,它迟早都是我的!”

“你错了,”星阵中的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苍白妖异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仿佛暗夜长巷中不曾熄灭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想过拯救这个世界,是这世界拯救了我。”

话音刚落,头顶的五芒星阵突然光芒耀眼,笼罩着晴明的身体,紧接着,阴阳师连人带阵飞了起来,星阵在半空中变成一张巨网,向着云团中的魔君罩去。

“混帐!你想做什么?”魔君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而愤怒。

“如果不能阻止……”阴阳师蓦然睁开双眼,血色双眸目光凛冽如火。“那就和你一起,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吧!”

星阵在这一刻撞上了黑云,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无数条蛇形闪电向四周放射开来,把整个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不!”

这撕心裂肺的叫声来自地上刚刚醒来的博雅。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如焰火瞬间开放,闪电击中了树冠,大树缓慢地倒下,正倒在屋子上方:熊熊烈火随之燃烧起来,那曾经无数次对饮的回廊、可以悠闲地倚靠着欣赏庭中四季美景的松木柱,还有那个总在廊下微笑着举起酒杯的白衣人,全都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日本记略》载:天元元年,天文博士安倍晴明宅遭雷击毁损。以今历计算,是为公元978年。

一切都是虚幻么?有时候,也会作如此想。既然庄周可以是蝴蝶的残梦,那么世间万物对天地来说,和无生命的刍灵又有什么两样?而白驹过隙的萍藻之生,寄居着一闪即逝,如露亦如电的思绪和情感,实在是荒唐之中最为荒唐的故事。来过又如何、有过又如何?终须去、终归无。然而在这来与有之间,去与无之前,竟如此不能割舍,不惜以生命为仅有的赌注,倘若上天有知,也将默然——不能解答、无法阻止、难以改变、无能为力。

那么,就来听一曲吧。这温和平静的笛音,悠扬之中带着淡淡的惆怅。所有思绪仿佛被时间的河流浸过,滤去了蛛网上的尘埃,透明如冰晶,澄澈如清泉,皎洁如月光。

“说起来,这样的曲子是你喜欢的吧?”吹笛人放下了笛子,呆呆地说道。“喜欢的话,我就再吹一曲。”

周围并没有人。土御门外,寂静无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轮满月的光华照着残破的院落、焦黑的颓垣。樱花树已经被雷火击倒,往日的繁花不再,然而墙根的瓦砾之下,却有不知名的野花,怡然自得地露出笑脸——毕竟是春天。

笛声重又响起,如同清风从笛孔中拂过,静谧柔和。但突然,在某个音节处吹出了一个刺耳的错音。武士扔下了叶二,把脸埋在自己宽厚的手掌中,象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切……都是咒……都是你说的咒吧?连你也是吗?那么我呢?……”

这质问并没有找到它的对象。于是博雅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回答我!”

一片沉寂。突然,眼前闪过一只蓝紫色的蝴蝶,在月光中翕动着透明的翅膀,作翩跹之舞。与此同时,在自己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笑的声音。

“也许是吧。”

已经不需要回头了,武士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因为狂喜。蝴蝶轻盈地停留在那人肩头,白衣淡笑,一如往常。让人不由得猜想,纵过千年,这笑容或许还是会出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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