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职业军人生涯让倪叛养成了良好的作息习惯,自从来到古埃及,变故重重,生物钟完全紊乱,她的身体终于先于意识作出反应——几乎是头刚沾枕便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天黑,连个梦都没做。
她是被帐篷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睡眼惺忪的坐起身,只见帐篷外火光闪动、人影憧憧,她顿时清醒过来,跳下床奔出去一看,却是扫罗等人正在把一包包的货物往马背上装,锡安倚在一辆马车边,低垂着头,不知在跟谁说话。
倪叛一觉睡醒,早把上午和他拌嘴的事忘了,三步并两步的跑过去,忽然目光一顿,失声叫道:“雅各!”
坐在马车里、紧裹毛毯、脸色苍白的孩子,可不就是雅各么。
“依希丝。”见到她,孩子的唇边浮起一抹虚弱的笑,“你醒啦?下午我去看你了,你睡得真香,我……”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秀气的眉头也蹙起。
“怎么?”锡安立刻俯下头去,“伤口又痛了?”
雅各咬牙摇头,额头上却渗出汗珠。
倪叛哪还忍得住,冲锡安怒道:“废话!他伤得这么重,你还让他乱跑,不痛才怪!”
“不关锡安的事,是我非要去的……”雅各气息微弱的说,“我想亲口跟你道谢……”
“我看你是想死。”倪叛瞪着他没好气的说,“我又不会长翅膀飞了,你急什么?”
话音还没落,忽觉手上一暖,却是雅各伸手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就像小时候过马路时,她紧紧捉住父亲粗大的手指一样。
这孩子在她面前,向来都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早熟与坚强,可是此刻的这个动作,却流露出他的天真和稚嫩,更把全部的信任和依赖都传递给了她……她怔忡住,耳中听到雅各稚气的童音,软软糯搦的说:“谢谢你,依希丝,你肯救我,就是原谅我了,对吗?”
倪叛想起他浑身是血却还在祈求自己原谅的一幕,想起他不顾伤痛跌跌撞撞的去找她,只为跟她说这声谢,不禁叹了口气,将他的手包入自己的掌心,柔声说:“当然,谁能真正跟我们的小雅各生气呢?不过,如果你再不肯乖乖养伤,可就另当别论了哦。”
说着把脸一板,瞪向锡安道:“晚上这么冷,你让他坐在这里干吗?”
她变脸如翻书,锡安只能苦笑:“我等的人快到了。”
“那又怎样?”倪叛口气不佳。
雅各忙摇摇她的手,解释说:“这次交易的物品,只有我见过实物,所以我得跟去。”
倪叛想起先前雅各伤重时扫罗他们在帐篷外的对话,便问:“就是那个什么天石?”
“嗯。”雅各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就算我要去,锡安也不会同意的。你看,怕我冻着,他们还专门为了我做了辆马车呢……锡安已经几天没休息了,为做这马车,又忙了一整天,依希丝你就别怪他了,好不好?”
马和木材都是现成的,但是要刨光打磨接榫整合,工程繁琐,古代又没有什么称手的工具,想想也知道这一天忙下来该有多累。倪叛这才注意到锡安那一脸的倦容已是遮都遮不住,心头顿时窜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来,火烧火燎的好不难受,她哪知道这就是为一个人心痛的感觉,只知道这男人一夜没睡觉了却还在这死撑,简直……简直是欠骂到极点!
她用手指着锡安,一时间气的手抖声颤:“你想想从昨天到今天你睡过觉没有?昨夜又跟库什人那一场好打,你是不是把自己当铁人了?雅各需要马车,叫扫罗他们去做好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地球又不是离了你就不转了!”
“依希丝,”锡安还未说话,雅各已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地球是什么东西?它总是转吗?”
倪叛一怔,欲解释,转念一想距此三千年后的伽利略只是试图让人们相信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就被当成了异端,不禁心生惴惴。这时代的人甚至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指望他们能理解什么是自传和公转?oh,my god!别开玩笑了!她可不想说得口干舌燥只差没脱水而死,还被他们当成神经病……就这样,原本一肚子的邪火,被雅各这样一打岔,全没了。就在她开动脑筋考虑怎么打发这个问题宝宝时,扫罗等人拉着马走过来道:“都准备好了。”
锡安颔首,目光一斜,看向倪叛:“一起?”
“好啊!”倪叛忙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电子芯片竟搜索不到有关古埃及天石的任何信息。要说她一点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看着驮满货物的马匹,她忍不住问:“我们去哪?为什么不在这里交易?”
“去河谷外,”锡安回答,“那里比较空旷。”
空旷?倪叛挑起眉:“什么意思?”
锡安淡淡的说:“提防某人派来的喜欢窥视的探子。”
意识到他指的是埃及十三王朝的法老亨杰尔,倪叛没有再多问。
一行人默默走出河谷,一路东行,走了约莫一里地,火光映入倪叛的眼帘。细细一瞧,却是十多个身着彩袍的男人,把几个燃烧正旺的火把插在沙地上,围成了一个圈,圈内放着几个包袱。
锡安眉心骤蹙,抬臂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中立刻窜出去几名男子,飞奔到那些彩袍商人面前,抽起那些火把,用一种极利落的手法灭了火苗。做完这些事,他们却不归队,分成几组朝四周的沙丘奔去,片刻就消失在黑暗中。
沙丘,是沙漠中的制高点,占据了沙丘,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敌踪。
究竟是什么交易,竟然谨慎如斯?倪叛皱起眉,前方那些彩袍商人中的一个身形肥胖的男人,已经拉开嗓门喊了起来:“锡安!这里!这里!”
“提拉。”锡安加快步伐走过去。
“哦,亲爱的锡安老弟,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叫提拉的胖子使劲拥抱了他一下,“可是,这里太黑了,我甚至瞧不请你的脸,难道我们就这样进行交易?”
“当然不。”锡安转头递了个眼色,扫罗等人立刻燃起了手中的火把。
倪叛立刻明白过来,由自己人持火把,一旦发现敌踪,可于最短时间内熄灭火光,从而确保安全——这个锡安,心思还真不是普通的缜密呢!
然而,很明显,那个提拉是不明白锡安的用意的。
“唔,你弄灭了我们的火把,却点上你们的,也许连真神都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发出两声不满的嘟囔,“好吧,至少现在我们都能看见彼此了,那么开始吧。”
他挥挥手,身后的同伴上前打开那些包袱。锡安也让人卸下马背上的货物。
古埃及人直到公元前360年左右才开始制造自己的硬币,而现在是公元前1683年。所以,看见锡安他们以实物进行交易,倪叛并没有感到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那个胖子带来的货物,竟然是陨石!
——他们一共就带来了三个包袱,每一个包袱里都是陨石,小者如婴孩的拳头,大者如海碗,看上去似是从同一个母体上敲砸下来的,表面都带有密密麻麻的褐红色的小坑。
好吧,倪叛耸耸肩,这玩意从天而降,被称为天石倒也恰当。但是,锡安为了这种既不能吃又不能玩,而且外表丑陋无比的玩意,大老远的从歌珊赶来此地,就有点夸张了吧?
心里嘟囔着,眼前忽然光芒大作,她转过头去,顿时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其实她看见的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锡安一方的交换物而已。那些交换物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宝石而已:钻石、墨玉、玛瑙、玉髓、紫金……每一个都很大,每一个都流转着夺目的光华。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香料、亚麻及草药。
就算再不识货的人也看的出,这么多宝物,买下一座城池都够了,可是锡安却要用它们去交换那些陨石!上帝啊……倪叛觉得自己要疯了。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那个死胖子提拉竟然一副很不满的样子,板着脸说:“我一直觉得和你做生意是件很愉快的事,锡安。可是这一次,我不得不说:我很失望,非常失望。这个,这个,这个……”他翘起一根肥肥的手指,指着那些在古代珍贵无比的香料、亚麻和草药,“这些是什么?我要的是这些东西么?”
上帝保佑他的牢骚对象并不包括那些宝石,否则倪叛真想掐死他算了!
而锡安却叹了口气说:“好了提拉,你知道的,最近孟菲斯不太平,你要的东西不好弄……”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你?”提拉愈加生气,“三角洲是你的地盘,难道狮子在草原上会吃不着肉?”
“狮子能吃到肉,因为草原上有其它动物。可是现在,提拉,奴隶们在造反,作坊全都停产了,你要的东西就连黑市上都断了货。”锡安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很抱歉,但……”
“不不不,锡安,不要跟我说这种没用的话!”提拉粗暴的打断了他,“我按你的要求带来了天石,而你却没有带来我要的东西,就算你说上一百句抱歉,也于事无补!”
该死的,不就是几块破石头么,他还真当无价宝了?敝帚自珍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倪叛早就听得大为光火,此刻听他口气措辞越来越放肆,哪还忍得住,把脸一板,冷冷的说:“补什么补?谁补谁?我们带来的货物买座城都够了,用来换你那几块破石头,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你倒罗罗嗦嗦、没完没了起来,真是笑话!你觉得不满意,只管走人,不必说话夹枪带棒的。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么?”
一番抢白,呛得提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愕了半天,忽然桀桀怪笑两声,阴恻恻的说:“好,好一个不满意只管走人。话说到这份上,我若再赖着不走,倒像是逼你们买我这些‘破石头’了,哼!”
他说着就命手下收拾包袱,锡安脸色变了几变,沉声道:“提拉,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何必……”
“哎!”提拉把手一摆,根本不想听,“不懂规矩的是我,你没听她说么,我连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都不懂!”
这人实在小鸡肚肠,撂下这句话便背起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节
夜凉如水,扫罗等人望着提拉渐渐远去的背影,额上却仿佛泌出了汗。
“锡安?”久久不见他有所反应,他们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怎么?”锡安慢慢抬眼看向他们,慢慢的问:“你们是不是想追上去强行留下他?”
“不这样,万一他把天石卖给别人,我们……”
“别说了。”锡安冷冷的截口,“他是迦南商会的会长,我们得罪了他,从此以后就别想跟任何人做生意了。”
希伯来人自古精于商务,商业是其命脉,是其民族发展的重中之重,锡安此话一出,扫罗等人均不敢再坚持。
倪叛见他们表情凝重,原本因为出了口恶气而大感快慰的心,不由一沉,眼巴巴的瞧着锡安,只盼他跟他们说完了话,能跟她也说上几句。可他始终没理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呆了半晌,咬着唇道:“行了,我知道我闯了祸,但你们好歹也该让我知道,我闯的究竟是什么祸吧?”
锡安却仍然不去看她,淡然道:“你没闯祸,是我没有依约带来提拉需要的东西,不关你事。”说着,对其他人道,“回去吧,休息一晚,明早上路。”
“锡安!”倪叛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怒道:“你给我站住!该死的,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不关你事!”锡安猛然转身,两只手就像老虎钳似的紧捏住她的肩,眼中怒潮彭湃。这女人以为她只是闯祸这么简单?不,她错了!她气走了提拉,使这次酝酿已久的交易泡了汤,她犯的是死罪!如果他不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必定要被处死的!而她还一个劲的追问、追问……啊,万能的主,他真想宰了这愚蠢而又固执的女人!
见她痛的蹙起眉,他怵然惊觉,松开手,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提拉不满意我带来的交换物,所以他走了。这,和你无关,听明白了么?”
倪叛目光闪动不已,望了他片刻,垂下眼静静的说:“我明白了,那么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得到天石?”
锡安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还记得那些库什战士的兵器么?”
“嗯?”倪叛不解,这和天石有什么关系?然而,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一幅画面掠过脑海:黑乎乎的陨石表面,密布着褐红色的小坑……陨铁,是陨铁!
她倒抽一口冷气,这霎,一切明了。
众所周知,铁是在自然界中分布最广的金属,但因其熔点较高,很难从矿石中还原出纯铁,所以对远古人而言,铁矿形同虚设。但是,古人对铁的认识,并非完全为零。
因为——陨铁。
这种从天而降的块状物除了含有一点镍以外,其余几乎全是铁。它向人们打开了一扇认识铁的大门,让人们意识到世上还存在着比青铜更好的金属。
不说别的,就说以陨铁打造的兵器,已不知比青铜器坚硬锋利多少倍!
这就是锡安不惜千金也要得到陨铁的原因。
——在战场上,两军对垒时,谁拥有的铁兵器数量多,谁就等于抓住了取胜的关键。
可是……倪叛抬眼看向他,提出又一个疑问:“我不明白,提拉带来的陨……天石,只有三块不是么?就算你买下来了,又够干什么的呢?”
“那只是一种证明,证明他确实拥有天石。”锡安说,“迦南商会向来很有办法,但是在埃及,天石从没进行过私下交易,没有亲眼看见实物,我也不敢轻信。”
倪叛点点头,古代称陨铁为“神赐之礼”,历来只为国王所专有,也难怪锡安有此一虑。“那么,他究竟能给你提供多少天石?”
“足够打造一千柄刀。”
倪叛心底一惊,在古埃及,法老拥有的常规军也不过两三万人,一千把铁制刀,如果装备给先锋部队,足够所向披靡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有多大,勉强挤出一丝笑,道:“这么稀有的东西,能弄到手就不错了,他居然还弄到这么多,看来这个提拉还真的蛮有办法的。”
锡安淡淡一笑:“是啊,他一向这么有办法,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有四种货物会断市三个月,迦南商路恐怕也要封闭一时,损失不能说不大……”他忽然不再说下去,冲着远处招招手,不多时,沙丘上警戒的人飞奔而回。
“他们往哪边去了?”锡安问。
“西边。”
“西,边。”锡安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声音虽轻,倪叛却顿时有种心惊肉跳的不祥预感。
“从东来,却往西去,很明显,他这是去找新的交易对象了。”米亚不紧不慢的分析。
扫罗下意识的问:“找谁?”
“上下埃及,敢买、并买得起天石的,除了我们,当然只有亨杰尔了。”锡安漫不经心的说。
“那怎么办?”扫罗跳脚叫道,“刚才我说把他们留下吧,你又说不能得罪提拉……”
“我只是说不能得罪他,”锡安淡淡的说,“仅此而已。”
倪叛浑身一颤。这种声调,这种表情,如此无动于衷,如此冷漠淡然,她太熟悉了——他每动杀心,就会这样啊。
果然,锡安下一刻就转脸吩咐扫罗道:“你挑几个人,悄悄的跟上去,等他到了塔尼斯城、投住旅店后,立刻动手,动作干净点,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想想什么人跟迦南商会不合,利比亚人?腓尼基人?随便吧,在现场留下他们的痕迹……米亚?你立刻以我的名义给迦南商会写信,跟他们道歉,并许诺会尽快凑齐他们要的东西,总之尽可能的拖延他们另寻买主的时间……”
倪叛茫然的看着他,看着他以绝对的主宰之姿发号施令,看着他用丝毫感情色彩都不带的宣判十几条人命的终结,刹那间,寒彻心扉。
忽见扫罗已挑好了人手准备上马,她如梦初醒,先是冲着他喊了一句“站住”,然后一把握住锡安的手,急声道:“锡安,你听我说,那个提拉是很可恶,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一个生意人的立场,换你是他,也一样会那么做的,对不对?更何况,想想他的手下吧,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是无辜的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自己都无权毁伤,何况是别人?我的意思是,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不能就这样杀了他们,人命关天啊,锡安!收回命令,请你,就算是为了我!”
说到这里,她骤然顿住了,抬眼望进他双眸深处,用耳语般的音量呢喃道:“我不想我爱的男人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头。别让我对你失望,别……”
锡安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宽大的手掌轻抚上她因情绪激荡而发烫的脸颊,来回温柔的摩擦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命关天?”他盯着她,眼睛亮若晨星,“依希丝,你的善良总是以一种叫我赞叹的形式表现出来,上次是为了一只鹰,这次是为了你甚至连认知都谈不上的人。如果埃及人所信奉的那位依希丝女神如你一般悲天悯人,我,以及我的族人,都会对她顶礼膜拜。可惜……”他的唇角忽尔向上一斜,慢吞吞的说:“他们的神只教会他们如何把我们变成奴隶,如何把我们祭祀主的地方变成屠宰场,如何把我们刚出生的男婴扔到尼罗河里淹死……”
他的口气十分的冷淡,仿佛不过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倪叛却听得浑身战栗不已。
电子芯片不断对锡安的话进行注释,那是任何人——尤其是她这样的来自民主、自由高于一切的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无法忍受的、血泪和屈辱交加的史实。
——埃及的法老命令希伯来人在红海口岸建造了兰赛城,并在城门前的柱形石上写着:用亚洲的闪族奴隶建立了兰塞。屈辱,以此铭刻千年。
——埃及人莫名其妙的把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奉为神明,尤其是母牛和公羊。希伯来人用动物祭祀他们的耶和华神,被埃及人发现,全部处以极刑。
——埃及的法老痛恨希伯来人的坚强,为了不使他们在埃及繁殖人口,便不定期的下令杀死刚出生的希伯来男婴。幼婴被丢在尼罗河中,尸体未经腐烂,就被鳄鱼吞吃。
倪叛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吐了出来。不知是因为忍受呕吐,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她眼眶里开始泛起泪花。“别说了,锡安,”她艰难的从牙缝里迸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别说了,别……这样折磨自己。”
“我不想折磨自己,更不想让你失望。但是,你得明白……”锡安发出一声轻叹,“你来自天国,依希丝,而我们,已经坠入地狱很久了。”
天国,可以有博爱跟和平,而地狱,却永是杀戮跟血腥。
他,无从选择。
体会他话中的深意,倪叛的心猛然一揪,痛楚、心酸、无奈,以及必须为他做点什么的感觉交杂在一起,复杂到极点,强烈到她无法抗拒。
“收回命令,锡安。”她再次握住他的手,黑色的瞳仁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缓缓的、清清楚楚的,她说:“如果耻辱必须用血来清洗,如果痛苦必须用杀戮来终结,那么,放过那些无辜者,让我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让那个狗娘养的亨杰尔见鬼去吧!”
朔风扬起她的短发,月光映亮她的脸庞,这一刻的她,宛如立于云端手持法杖的女战神,周身环绕着笔墨难以形容的肃杀之气,却又那样神圣庄严。
周围一干人等,包括锡安,全都不由屏息侧目。半晌,还是扫罗先叫了起来:“依希丝,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需要天石,不就是为了打造铁兵器以提高战斗力么?”倪叛说,“可是光靠几件铁器,是打不垮亨杰尔的……当然,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炼铁,但是那样做,首先要求我们得拥有很多矿场和大量工人,以你们目前的兵力,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我还得改进你们现有的冶金技术……哦,实在太费时费力了!提高战斗力的办法有很多,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更简单、更廉价,而且效应更广泛的办法……”
“比如?”锡安打断她。
倪叛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说:“我没法举例,锡安,因为我举了例以后又会引出无数其它需要解释的问题。”
是的,她没法解释。现在是公元前1683年,在中国,劳苦大众们还在指着太阳咒骂夏桀这个暴君怎么还不死呢,她如何能让这时的人理解什么是高桥马鞍、什么是复合弓?
见锡安沉默,她的心不禁一凉。他不信,她不怪他。毕竟她所说的已超出了他的想象范畴,但……还是觉得很委屈呢。她是这样热血澎湃、诚心诚意的想为他、为他的民族做点什么,结果却无人相信……连他,也不相信。
尴尬的耸着肩,她垂下头说:“我不是在逞一时口舌之快,真的。我不求你现在就相信我,给我时间,让事实证明一切……”
“我信。”锡安忽然说。
倪叛惊喜的抬眼:“你……”
锡安深深的凝视着她,点点头,重复道:“我信你。”
锡安……倪叛嘴唇翕动,却未能发出一丝声音。
让人接受并相信一件存在于自己想象之外的事物,其困难程度,就如你无法想象它有多困难一样巨大。但是,他说信她,他信她呢……哦,够了,真的够了,只为这三个字,她已可以无怨无悔。
半晌,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以最严肃的表情承诺:“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锡安,你就等着看吧。”
“好,我等。”锡安朝她一笑,转脸唤道,“米亚?”
“在。”
“那封信,还是要写,尽快。无论如何,那些天石不能落到亨杰尔手上。他每多制造出一件铁器,我们的战士就多一份危险。”
“我明白。”米亚说,“可是,提拉要的东西我们给不了,亨杰尔却……”
“提拉要的到底是什么?”倪叛忍不住插嘴问道。
锡安目光一沉。“莎草纸,”他缓缓的说,“一千担莎草纸。”
莎草纸,古埃及语为pa-per-aa,意思是“法老的财产”,曾在地中海地区被广泛使用。自其问世,直至公元8世纪,一直是埃及出口贸易中利润最可观的一宗,所以其制作工艺向来是国家绝密,听名字就知道了——它的生产制作权完全由埃及法老垄断,除了法老,谁也不知道莎草纸的制作工艺。
而现在,十三王朝外有豪强窥视,内有奴隶起义,政府机构几乎全部停止运转,所以连锡安也弄不到莎草纸,因为——它根本就不在生产。
原来如此。倪叛心下有了计较,豪气干云的一挥手,笑嘻嘻的说:“不就是一千担莎草纸么,不多不多……米亚,你去写信吧,告诉那个什么商会的人,他们要的货,一个月内肯定备齐。”
这下,就连锡安也怔住了。“你……刚才我跟提拉说的你没听见?孟菲斯正在闹奴隶起义,作坊都……”
“我知道。”倪叛打断他说,“作坊停产了,所以连你也弄不到那么多莎草纸。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嘻嘻。”
“巧妇?”锡安苦笑,“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狮子的比喻。”
“那么现在,草原上一只动物都没有,你这头狮子也只能挨饿了?”倪叛俏皮的冲他眨眨眼,“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去吃草。”
顿了顿,她故意用一种很淡很淡的口气解释道:“我是说——太阳草。”
第三节
夜深人静,帐篷内灯火通明。
锡安和倪叛站在桌边,桌上摊着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埃及地图。
从地图上看,埃及全境可分为四个区:北边的尼罗河三角洲,南边的尼罗河谷地,西边的利比亚沙漠,以及东边的西奈半岛。
如果只看地图的话,任何人都很难想象,这个几乎被寸草不生的沙漠占据全部国土面积的国家,是怎么成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他虽然没有赐予埃及巍峨的高山、壮观的冰川、幽深的林木,却给了它另外两样厚礼,那就是丰富的矿藏,以及:尼罗河。
这条世界第一长河,从南到北流贯埃及全境,每年定期泛滥,不但为沿岸居民带来肥沃的淤泥积沙,更在北部冲积出一片丰饶的土地,那就是尼罗河三角洲。
在法老期,尼罗河三角洲一直被称为下埃及,虽然其面积仅占国土总面积的5%,却是埃及人口最稠密、最富饶的地区。
看地图,尼罗河三角洲的外形极似一枝婀娜的莲花,但是它的象征物却不是莲花,而是太阳草。
那是一种遍生于尼罗河三角洲的水生植物,茎细长,顶部长有细须,呈圆型张开,很像太阳四射的光芒,故而得名。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还没有第二种植物能像太阳草一样,令整整一国的民众都为之自豪,并成为一个伟大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为,它就是埃及人最引以为荣的发明——莎草纸的原料。
“是的,这我知道。人人都知道。”锡安真的累了,声音中满含着浓浓的疲倦,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指点着地图道:“看见这些绿色的线了吗?这是尼罗河分入下埃及的七条支流,太阳草就生长在这些河流的岸边,到处都是。每当奴隶们开始成捆成捆的收割,人们就知道法老要生产莎草纸了。但这没用,依希丝。我们,以及其它国家的很多人都曾尝试过,把太阳草晒干、剥开,甚至剁碎成汁,却……”
“却都失败了,”倪叛淡淡的接口,“是么?”
“是的,失败了。我们还曾秘密找过作坊里的奴隶,可他们只负责后期半成品加工,真正的制作工艺只有庙宇里的僧人知道,他们誓死效忠法老,再多的黄金也撬不开他们的嘴巴。”
“这东西利润惊人,当然得严防死守。否则人人都知道做法,谁还肯花钱去买。”倪叛不动声色的说,“锡安,你老实跟我讲,你到底是哈卑路人还是喜克索斯人?”
这问题问得突如其来,且和莎草纸毫不相干,锡安完全怔住了。五秒钟后,他苦笑着摇摇头,“天知道你是怎么……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
“现在就挺合适。”倪叛打断了他。
锡安看了她一会,静静的说:“我是哈卑路人。但我父亲死的早,我母亲改嫁给了喜克索斯人。”
“什么人?”
“喜克索斯王。”锡安微笑,“我母亲是哈卑路第一美人,我继父爱她发狂。但是按哈卑路的规矩,女人是不能再嫁的,所以我继父迎娶她一事,是瞒着众人进行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倪叛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个非常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想了想,她又问:“扫罗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么?”
“这次来的三十五人都知道。他们是我亲手训练的两千哈卑路战士中最出色,也是最可靠的人。除他们以外,在歌珊再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顿了顿,锡安补充道:“我在阿瓦里斯生活了十七年,母亲死后,我才回到歌珊。”
阿瓦里斯位于尼罗河三角洲北部,是喜克索斯人在埃及占领的一座城池。
倪叛点了点头:“是你继父叫你回去的吧?”
“不错。他给我五年时间,要我在歌珊训练出一支完全由哈卑路人组成的军队。”
“测试?考验?”
锡安淡淡一笑:“或许。”
“那我想你通过考验了,扫罗他们个个训练有素,而且对你忠心耿耿。”倪叛抬眼斜睨着他,慢悠悠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我究竟应该喊你锡安,还是基安?”
锡安呵呵低笑出声:“随你的便,我的依希丝女神。必须承认,虽然相识以来,你一直不断的让我感到惊异,但和这次相比,以前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了。”他伸臂将她搂进怀中,自己则半坐在桌上,歪头看着她道:“你瞧,一个人太神秘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端倪的呢?”
“这个呀,”倪叛笑嘻嘻的说,“这得归功于我那个时代的一群叫做考古学家的人。”
“考古学家?”
“嗯,那是一群虽然生于现代,却活在古代的人。他们研究古代的一切:人们的生活、国家的兴亡、历史的变迁……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专门研究哈卑路人。”
“哦?”锡安感兴趣的扬眉,“那他们研究出什么来了?”
“哈卑路人很会做生意。”
“嗯。”
“很坚强。”
“嗯。”
“很惨。”
“……”
“是真的!”倪叛睁大眼睛说,“哈卑路人一直受到欺负压迫,遭受了好几次大屠杀,真的好可怜。不过你不用难过,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的劫数,这就是所谓的‘经受历史的考验’。”
“我不难过。”锡安淡然道:“我爱我的民族,但我不想为几百几千年以后的事情烦恼伤神。我只想知道,这跟你我现在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倪叛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长期受到压迫的原因都只有一个字:弱!哈卑路人做生意无人能及,但兵弱将寡,连后来重回迦南建立自己的国家,都是花钱把土地一寸寸的买回来,而不是凭武力夺回来的,可见他们有多不擅战。但是,你看看你和你的手下,个个精于骑射、剽悍狠辣——你们的做派根本就不是哈卑路人该有、能有的。于是我就想,在古埃及什么人像你们这样,答案呼之欲出:喜克索斯人。”
锡安扬了扬眉:“妙极了。”
“最简单的推理而已。”倪叛朝他笑笑,“当然,我也曾一度猜想你可能是哈卑路派往喜克索斯受训的将领,受训归来后再由你训练本族战士,毕竟你们两族联盟,只有喜克索斯一方强大是不够的。可是,今晚的这场交易,让我推翻了以前的想法。”
“哦?”
“因为哈卑路人根本就不会去买天石。他们连自己的部队都没有,要铁兵器做什么?所以,你买天石,肯定是为了喜克索斯人。”
“你猜对了。”
“于是我又想,这么重要的交易,交易金额这么巨大,就算因为哈卑路人善于做生意,所以喜克索斯人把全部事宜交由他们处理,那他们也该派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全程监督才对……可是,这个人在哪儿?”
锡安笑道:“所以你就想到,也许我就是那个人?”
倪叛眨眨眼:“我又猜对了不是么?你是喜克索斯王的继子,还不够举足轻重么?”
“但你怎么知道我的喜克索斯名字叫基安?”锡安苦笑,“十七岁以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喊过我,刚才你突然问了出来,那一刻我活像被雷劈了似的。”
“我就是知道。”倪叛悠悠一笑,睫毛如蝶翼般扑闪,“我知道喜克索斯族有个王子叫基安,所以,我知道你就是他。”
这叫什么答案?锡安一怔,而倪叛却问出一句更离谱的话来:“你知道基安是谁么?”
她明知他就是基安,却还这样问他?锡安脸上苦笑更深:“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倪叛淡淡打断他道,“他是喜克索斯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统治者,他的统治范围不仅包括下埃及和中埃及,还包括西亚大部分地区。这些,你知道么?”
锡安的脸色陡然僵硬住,过了很久才慢慢的、一点点的恢复过来,“依希丝,”他缓缓的把目光挪到她脸上,一向沉着冷静的他,这一刻的声音竟然微微有些发颤:“你是说,这就是我的……我的……”
“你的命运,你的未来。”倪叛静静的接口,“基安王在埃及国土上建立了喜克索斯王朝,他的领土远比任何一个埃及本土的国王都要多得多,他的统治打开了埃及与西亚各国交往的大门……就算几千年后,仍然有无数历史学家以研究你的一生为业,你的名字永留史册了,锡安。”
狂喜,于一瞬间点亮了锡安的疲倦的面容,其它任何东西:美人醇酒、宝剑香车、荣华富贵……都不会让一个男人激动如斯,真正能够让一个男人魂为之动的,唯有功业,只有功业。
倪叛轻叹一声,手抚上他英俊的脸庞,低声说:“我嫉妒你,锡安。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么?就因为我和你一样,渴望名留青史。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老天让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成全我,而是要我来成全你。”
她苦笑一下,猛然深吸口气,语气变的非常轻快:“算了,辅佐一代帝王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的,知足吧!言归正传,确定了你的身份,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莎草纸这件事了。”
“怎么说?”锡安的困意已全消,双目灼灼的看着这个神秘而又神奇的女人,只觉她的一言一行都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着他,令他迷惑而又痴迷。
“如果你只是哈卑路一个小头目的话,我们只能悄悄生产出一千担莎草纸,够你拿去给提拉就得了,但是现在……”倪叛以指尖哒哒的敲着桌面,悠悠然道:“我们身后有喜克索斯军团,还顾忌什么?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莎草纸出口生意从亨杰尔手中抢过来,先断了他的经济命脉再说!”
听到这里,锡安终于明白了:“你是说,你知道莎草纸的制作工艺?”
倪叛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哈桑拉贾知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埃及人。”锡安皱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三千多年以后。”倪叛笑嘻嘻的说。
“……”锡安忍耐的看向她,“三千年后?”
“嗯啊,就是公元1962年。那时,莎草纸已经因为其制作工艺失传而消失了10个世纪,但是埃及人哈桑拉贾……啊,他可真是个聪明人,居然利用太阳草重新发明了制作莎草纸的技术。从此以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法老死守了几千年的秘密啦!所以……”倪叛说着终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扑上去一口咬在锡安的耳朵上,喊道:“你走运了,我的基安王!我们会生产出许许多多莎草纸,卖给外国人,换回大堆金银,去扩充军备、发展民生!”
任何年代,经济都是发展的关键所在,国家富庶,国力才能增强。这个道理,锡安当然不会不明白。莎草纸的利润有多巨大,他当然更明白。
语言在这一刻太嫌苍白,他把所有的感谢和激动之情都用行动来表达——欢呼着一把将倪叛高高抱起,原地转起圈来……
“你疯了!”倪叛惊呼。
“是!我疯了!哈哈哈……”锡安大笑着回答。风舞起他的长发,灯光映在他的眼底,亮晶晶的一片,他大大的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流露出了激烈而又单纯的快乐,并且迅速把这份快乐传染给了倪叛,使她也忍不住咭咭笑出声来。
“你这个傻瓜!”她用手捶着他的肩,又笑又叫,“你这个疯子!快放我下来,你把我的头都转晕了!”
他停止了旋转,把她放下来紧紧揉进怀里,额头抵额头,鼻尖对鼻尖,唇贴着唇,“你是主赐予我的天使,”他喃喃的说,“我谨以我的生命起誓:我将竭我所能让你每一天都快乐、幸福,就如你今夜把这两件瑰宝带给我一样。除非我死,否则,我永不会让人伤害你分毫,绝不会……我爱你,依希丝。”
失去声音,倪叛的眼眶迅速湿润。
他竟愿以生命守护她!这苍茫飘渺的俗尘浮世,竟然、竟然有个人愿意用生命守护她!
眼泪,就这样滑落了,原来感动的泪水可以轻易到只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
“我也爱你,锡安。”她将脸庞贴上他的,笑着流泪,流着泪呓语,“我爱你,生生世世。” 第一节
对相爱的恋人来说,时间仿佛总是以倍数飞掠。
当锡安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门说“那就是歌珊”时,倪叛才惊觉离开那个沙漠绿洲居然已有四天了。
“终于到了。”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自上路以来,四天内他们均马不停蹄的赶路,虽途经塔尼斯、萨伊斯两城,却未做片刻停留,累了就露宿野外,稍事休憩便接着赶路,着实把她折腾得够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进入尼罗河三角洲后,沙漠的干燥炎热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地中海型气候,温和宜人,否则她真怀疑这番奔波下来,身上会不会臭了。
一转眸,却见锡安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立刻停止前行。
“怎么了?”见他滑下马背朝自己走来,她不禁诧异,“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呢。”
“亨杰尔很喜欢耍花样,我们离开也有几日了,先派人去探明情况再进城。”锡安说着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眉宇间阴鸷之色浓浓。
连回家都要如此小心谨慎,换谁都会心情不好。倪叛握了握他的手,多少关心与安慰,尽在这一握之中。
锡安如何会不懂,朝她一笑,转头唤来扫罗,命他前去打探。
不多时,扫罗回来了。倪叛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城里肯定有事发生。
“什么事?”锡安紧盯着他问。
不知是因为连续几天赶路,还是其它原因,扫罗的眼睛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直勾勾地瞪着锡安道:“亨杰尔!他……他……”
“扫罗,”锡安沉声道,“别急,慢慢说,究竟城里出什么事了?”
这时,其他人也俱围了上来,一双双写满关切的眼睛全都注视着扫罗。
那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怎么能不关心?
须臾,扫罗喘了口气,张口就是一句:“我看见收生婆了!”
“了”字出口,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瞬停止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忽然看见一千条鳄鱼、身上缠绕着一千条毒蛇,朝他们扑来。然后,惊骇、厌恶、痛恨,以及绝望混杂在一起,就以那种怪异之极的方式呈现在众人脸上。
而所有人中,又以锡安的脸色最为骇人。他的眼角肌肉不停的跳动,瞳孔也不断收缩、再收缩,然而,在这一切表象之下掩藏的,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刮骨剜肉亦不能比的痛苦。
如果倪叛此刻觉察出他的痛苦,或许还能给他以一丝慰藉,也只有她能给他慰藉……然而,她自己都已经完全被愤怒淹没了,完全忘记了别人的存在。
这愤怒,来源于电子芯片对“收生婆”一词的解释。
按中文的翻译,很多人都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把收生婆理解成接生婆,但是,这两个词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所代表的含义却判若黑白。
接生婆,代表着新生命的诞生,代表着生存与创造;
收生婆,代表着新生命的终结,代表着死亡与毁灭。
因为,它就是奉法老之命前来杀灭希伯来男婴的人的统称。
杀灭刚刚诞生的婴儿,以达到使一个种族灭绝的目的——这世上,绝没有第二种罪行能与这种屠杀相提并论,也绝没有其它任何一种罪行能像它这样不可饶恕!
什么叫万恶之首,这就是万恶之首!
倪叛猛的一咬嘴唇,咬的那么用力,铁锈味立刻盈满唇舌,轰的迅速涌进大脑,僵硬的身体瞬间恢复灵活,她决然朝锡安一伸手,“给我!”她说,“把我的戒指给我!”
锡安慢慢抬起眼:“你要去杀收生婆?”
“是!”
锡安盯了她一会,忽把头一点,说:“好,我们都去,把她们杀光,一个不留。反正今天在歌珊死了一个收生婆,明天就会有成千上万个埃及人蠢蠢欲动:士兵、将领、僧侣,甚至平民……歌珊永无宁日了,索性今天杀个痛快。”
他转过脸,吩咐米亚等人道:“抄家伙,走。”自己则走向马边,从马鞍下抽出刀。
“锡安……”倪叛冲上去抱住了他,把脸贴上他僵硬的后背,一迭声的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刺激你,不是故意想让你难受的!我只是太恨了,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你怪我吧,随便你怎么怪我,只是不要连你也失去冷静,不要……”
锡安低叹一声,拍了拍她紧抱着自己腰的手,转身在她额前印下一吻,说:“你有一颗那么善良的心,却愿意为了我的民族而开杀戒,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们只能忍耐,不管这多么痛苦。”
“我明白了。”倪叛仰头看着他,“可是,我们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到……”锡安的双眼投注在不知名的远方,唇边慢慢浮起一个讽刺而又无奈的笑,“到我成为你说的基安王的时候吧。”
倪叛浑身一震。他怀疑了,是么?他无条件信任了她这么久,现在终于也开始怀疑了……是啊,痛苦漫无止境,忍耐遥遥无期,他的眼中黑暗一片,光明在哪儿?这一切痛苦的折磨,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这本是她提出的问题,现在却拿来问起了自己。
然而,没有答案。
历史上关于基安王的资料极度匮乏,确切的登位时间一直成谜。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会成为埃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族之王!一定会!
“不要怀疑,锡安。”她忽然伸手搬正了他的脸,不容他有一丝逃避的可能,一字字道:“你可以怀疑我,但是,不要怀疑你自己。”
在她澄澈的双眸中,锡安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那样的无奈,那样的犹豫,和她的坚毅果决形成了那么大的反差,这反差立刻惊醒了他。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感谢主把她赐给了他,她是黑暗中为他照亮前程的光,是他举步不前时身后那根鞭子,她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她的眼中除了他外再无其它,让他觉得万死亦不能辜负了这份“唯一”。
是的,不能。
他用灼热的目光盯了她片刻,什么话都没说,因为知道她一定会明白,然后转过脸去,问扫罗道:“打听到时间和范围了么?”
“十五天。就在歌珊。”扫罗红着眼说,“锡安,你少问了一个问题。”
锡安目光一滞:“怎么?”
“年龄。”扫罗说,“你忘了问年龄。”
倪叛脸色顿时一变。埃及法老杀灭希伯来男婴的暴行素来只针对刚出生的幼婴,难道那个丧心病狂的亨杰尔这次竟然扩大了杀灭范围?
“你说什么?”旁边突然冲出一名男子,疯了一般扑向扫罗,揪住他的衣领狂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快说啊!”
“古施……”扫罗看着他,任他把自己晃的像风中小树,凄然说:“亨杰尔下令,十五天之内,歌珊城内,凡是刚出生的男婴以及年满一到十岁的男童,全部处死。”
那男人呆住,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西顿!我的孩子啊——”
“拦住他!”锡安暴喝出声,音犹未落,已猱身而上,两只铁臂紧紧的箍住古施的腰。
“放开我!让我去!我要去救我的孩子,让我去……”古施狂吼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痛哭,人也开始拼死般的挣扎起来。
人在痛极、怒极的情况下,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潜能,锡安外加另外两个男人竟然都控制不住他,眼看就要被他挣脱了去,锡安情急之下只得下狠手,一掌切在他后颈将他打晕。
“多德,”他吩咐说,“你守着古施和雅各,千万不能让他们进城。”
倪叛怵然一惊。不错,雅各今年八岁,也在杀灭范围内,此刻进城不啻于送死!
锡安喘息未定,便问米亚道:“我们的人里有多少伤员?”
“轻伤三人,重伤五人。”
“你带他们先进城,打探一下守城士兵的情形。现在就去。”
米亚领命去了。
“扫罗?”锡安又转向扫罗道,“让剩下的人分成三拨进城,莫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进城后,立刻召集我们的人去校场。”
“全部?”
锡安肯定的点头:“全部。”
“得令!”意识到什么即将上演,扫罗大笑着抚掌而去。
约莫一顿饭功夫后,三十多个人全都分批进了城,昏迷的古施也被多德抬进雅各的马车里,远远的停在百米开外。
周遭顿显寂静。倪叛倚着马,瞧着锡安淡然说:“好啦,人都走光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说吧。”
锡安静静回视着她,半晌才说了一句:“要开仗了。”
“嗯,我看出来了。”倪叛笑了笑,“你终于不肯忍了?”
“我肯,”锡安冷笑,“可惜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把事情做得毫无转圜余地。”
“我同意,亨杰尔此举的确让人忍无可忍。”倪叛慢吞吞的说,“所以,如果你想说服我不参战,我劝你还是省点口水吧。”
“依希丝,”锡安忍耐的看着她,“这一战和我们在绿洲跟库什战士那一战不同……”
“我知道,那次是三十五对一百,这次是两千对……”倪叛笑眯眯的问,“守城的士兵有多少?”
“五千。”锡安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心头一阵发紧,“听着依希丝,这不是玩笑,我知道你戒指厉害,但是一枚戒指或许可以对付几十甚至几百个人,却绝对不可能在千人大战中起到什么作用。更何况,我们要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守城的五千士兵,亨杰尔很快会派出大军,这是一场战争,真正的战争,你明白么?”
倪叛耸肩:“我明白……”
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锡安真的急了。“那就别跟我争!”他粗暴的打断她,从脖上摘下那条银链,连同上面的光子戒一起递给他,“拿着链子去阿瓦里斯,去见我继父,他会保护你的……拿着!”
“好!”倪叛大大方方的收下,把戒指从链子上摘下来,戴到手上,比了比,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一扬手,银链在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落在地上。
“你!”他脸色乍变。
“什么你啊我的,跟你说了省点口水——你绝无说服我的可能。”倪叛冲他做了个鬼脸。
锡安紧盯着她,半晌才冷冷的说:“我不想伤着你,依希丝,但是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我会像对古施那样对你,我发誓我会。”
他的眼神比冰还冷,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乌云,随时都会打下来一个闪电。
倪叛立刻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考虑好了么?”锡安俯身拾起那条银链,重又递给她,淡淡的问:“去,还是不去?”
“去你个头!”倪叛一掌打飞他的手,叫道:“你敢把我打晕,锡安,你敢!只要你敢动手,我对天起誓,从此以后你我各走各路,我将再也不会跟你见面,再也不跟你说半个字!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接下来的三秒钟,她看见了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绝望眼神。
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带着语言无法形容的痛楚,一字字道:“但你活着,是么?……好,我认了!”
“锡安!”倪叛惊呼,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调慢,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点举起手,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依恋、不舍依次交替闪现……她真的慌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他的手就要劈落,她猛的一跺脚,不避反迎,撞进他怀里踮起脚就吻上了他的唇。
“你这个混球……你这个笨蛋……”她流着泪用力咬着他的唇,口齿不清的嚷嚷着:“你自私,自私的无可就药!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认定只要我活着就好?别跟我说什么看我活着比拥有我更重要!那都是放屁!若真爱我,就应该想和我在一起……你不爱我,根本就不是真的爱我……呜……”
“你在说什么鬼话?”锡安推开她,见她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哪还舍得对她动手,反倒得软语哄着,“好了好了,别再哭了,是我自私,我不该代你决定,行了么?”
“你知道错啦?”倪叛把眼泪鼻涕揉了他一身。
“是是,我错了。”
“那你还要不要打我?”
“我……”锡安苦笑,“我那是要打你么?”
“那你还要不要我走?”
“要。”锡安脸色一正,“依希丝,我想拥有你,想和你在一起,但前提是:你得活着。所以,你得去阿瓦里斯,一定得去。”
“你!”话题兜兜转转居然又转回去了,倪叛简直气得快晕了过去。怔了半晌,她忽然叹了口气。“好吧,锡安,我最后问你一次……”她深深望进他的眼底说:“你真的要我去阿瓦里斯?真的要我去投奔一个你在如此紧要关头仍不愿向他求援的人?”
锡安一怔。
“你不肯向你继父求援,因为什么?”倪叛继续说道,“因为他是喜克索斯人,而你是哈卑路人;因为他是你继父,你是他继子;因为他还有其他儿子,亲生的儿子……是不是?”
锡安沉默。
“你不确定自己能说服他为你的民族出兵,你也不确定他对你的爱是否已到了可以无条件把军队供你差遣的程度,而你最不能确定的,还是你那些王兄王弟们是否会从中作梗……你不确定的事有那么多,却偏偏很确定我到了阿瓦里斯会受到保护,这是为什么?”
锡安抬眼:“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他会为我而做的事。”
“好,就算是这样,但我不想要,可不可以呢?”倪叛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给我一个说‘不’的机会吧,锡安,别因为‘死亡’而逼我离开你。死亡并不算什么,和你死在一起,还是许多年后死在软绵绵的床上,我认为前者更有意义。我只是不想离开你,锡安,我不想!在你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你的父亲、手足不能和你并肩作战,我能。”
最后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而又柔肠百结,叫他心为之悸、情为之动、神为之摄、魂为之震……罢了,罢了!生死天注定,生生死死他都不会舍弃这个以百死莫辞之态对他说出“我能”二字的女子。有心若此,他何必再生执念?他又有何惧?
“好!”他忽然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情深缱绻中,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就让我们一起——并!肩!再!战!”
第二节
放马驰入歌珊城门,压抑的气息直扑面门。
让倪叛略感意外的是,歌珊竟比她想象中大了千百倍,且如锡安先前所言,是一个很美的城市。市集、街道井然有序,尼罗河分入下埃及的七条支流中的一条——曼得森河,蜿蜒流经城中,两岸秋树繁花,风帘翠幕,景色撩人。放眼远眺,无数白色石屋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在夕阳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
然而这美丽而又庞大的城市,此刻却鸦雀无声,寂静的仿若一座死城,连那美景都在这寂静中变得虚假无比,仿佛只是一幅背景,毫无生气。
看出倪叛的诧异,锡安道:“人都在南郊,那里是曼得森河水势最急的地方。杀灭命令下达之后,户籍官就会把快要临产的女人聚集到河边,等收生婆到了,每诞生一个男婴,立刻就地扔入河水中。”
倪叛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默然半晌才问:“城里有多少人?”
“六七十万左右。”
竟然这么多!倪叛一怔,又问:“有埃及人么?”
“除了守城的埃及士兵外,一个也没有。”锡安讥嘲一笑,“埃及人喜欢歌珊上纳的牛羊跟金银,却不喜欢歌珊的人。他们连和哈卑路人同桌吃饭都觉得是一种侮辱,又怎会跟我们同住一个城市?”
“都是哈卑路人……”倪叛喃喃道,“那怎么会这么安静……”
“安静?”锡安冷笑,“若你现在赶去南郊,一定能听见震天的哭喊。那些妻子快要生产的男人……当然,这次又多了那些家有一到十岁男童的父母,此刻全都聚集在那里,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扔进河里,还没淹死便被鳄鱼吞噬,他们的哭喊声比那些将死的孩子还大,好像除了哭喊,他们再没别的事可做!”
望着他脸上阴沉的笑意,倪叛劝慰道:“别这样,锡安,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你还能期望他们怎么做呢?如果他们都如你一样知道反抗和战斗,那哈卑路这个民族就不会……”她本想说“就不会受压迫长达几千年之久了”,可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转口道:“就不会那么需要你这个领袖了。”
“若能唤醒他们懦弱的灵魂,我宁肯不做这个领袖。你也说了,城中怎么会这样安静?除了那些在南郊痛哭的人,你知道其他人都在干吗么?”锡安冷冷的道:“他们都躲在家里向主祈祷,连个头都不敢露!”
倪叛不禁摇了摇头,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说这些哈卑路人,实在是软弱得叫人生气。难怪锡安在这个人口多达六七十万的城市里待了五年,才训练了两千战士,唉……她叹了口气,默默的跟着他一路沿河往北,忽见一处密林,郁郁葱葱,一眼似望不到边。他策马飞奔入内,也不知怎的左转右转一阵,倪叛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出现了一片空地,约莫有一个半球场大小,虽然不能算小,但是和整片密林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若非锡安带路,她是万万料不到林子中间会有这么一片空地的。
很显然,这就是他说的校场。
此时校场中已聚集了很多人,黑压压的坐了一地,见锡安出现,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但整个场地除了衣袂窸窣,不闻一丝人声,显然是怕喧哗声引来埃及士兵。
锡安从容的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气度雍容,大将之风浑然天成。
如此等了约莫半个小时,陆续不断的有人结伴而来,均是对锡安行了礼便默默的找地方坐下,不发一言。
最后,扫罗和米亚出现了,对锡安略一点头表示人已到齐,便径自坐到了人群最前方。
天地间,一片静悄悄。
安静,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比如这一刻。
眼看着两千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若非亲身经历,谁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去,压迫在倪叛的心头,让她喘不上气,手心里捏的全是汗。
就在这时,锡安霍然站起身来。
风吹林动,树叶沙沙作响,隐隐约约的,天地间似乎有一股压力即将要暴发。他立在那儿,迎着风,迎着巨大的夕阳,一抹血色在他眼底眉梢沸腾燃烧,他的目光凌厉而又充满震慑力。
“我的哈卑路兄弟们!”他坚定的喊道,声音中又开始隐隐泛起金属杀伐之意,“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在主的授意下来到这片土地,从此以后,我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在用辛勤的汗水浇铸它,我们移平大山、建造堤坝、蓄水灌溉、豢养家畜,我们用双手建造了这座埃及国土上最美丽最富饶的城市——歌珊。但是,就在这个我们亲手建造的家园中,我们却被埃及人像骡子猪狗一样的奴役、屠宰……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忍耐。当埃及人把我们称为贱民时,我们忍耐;当埃及人捣毁我们的神像时,我们忍耐;当埃及人杀灭我们的下一代时,我们还在忍耐。我们一直认为这是值得的。因为,我们的忍耐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也保全了更多人的性命——这,本就是我们忍耐的目的。失去这一目的,我们的忍耐就变得毫无意义。所以,现在,我遗憾而又自豪的告诉你们:我们已忍无可忍!我们已经到了必须为我们的民族拼死一战的时刻!”
当他说到一半时,所有侧耳倾听的战士都已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当他说到这里时,所有人都已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住藏在衣袍里的武器,恨不得立刻就奔赴战场杀敌。
但是锡安却没有下令开拔,目光一扫众人,接着道:“这一战,势必艰苦卓绝,我们只有两千人,守城的埃及士兵却有五千之众……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厉,“不要以为你们只需以一敌二、敌三就够了!不够,远远不够!因为,亨杰尔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要你们每一个都做好以一敌十的准备。如果有谁做不到,或者胆怯,站出来——现在,就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当然更没有人动,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同样的表情,而这表情则向锡安反馈了同样的信息——捍卫尊严,保卫家园,血战到底!
锡安目中不禁露出赞许之色,有这样的部下,任何谁都会觉得满意的。把米亚和扫罗招至身边,问道:“守城士兵的情况如何?”
“首次执行新的杀灭命令,因为害怕引起骚乱,所以这次驻守南郊的士兵比较多,有两千人。另外,城门处有五百人。剩下两千五百人,在西边的兵营里。”
锡安沉思片刻,道:“扫罗,你带六百人去攻城门,务必拿下。”
倪叛暗暗点头。城门至关重要,且易守难攻,故而得派出多于敌人的人手,方保险。
“米亚,你带一千两百人去南郊。”锡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道,“不仅要得手,而且还要保证伤亡人数绝不超过三百。”
米亚想了想道:“我尽量控制在两百。”
“好伙计!”锡安拍了拍他的肩,“记住,歼敌后立刻赶到城门去。”
“知道了。”米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呢?”
“去兵营,替你们拖延时间。”锡安淡然道。
倪叛又是暗暗一点头。用最少的人拖延住最多的敌人,让扫罗和米亚干掉一半敌人,然后占据城门的有利位置,再干掉另外一半敌人——此计倒与田忌赛马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米亚却变色道:“以两百人拖住两千五百个人?你这是自杀!”
“我自有办法,相信我。”锡安沉声道,“好了,快去点你的人,扫罗已经走了,如果他在攻城门的时候,你还在去南郊的路上,我必饶不了你。”
军令如山,米亚不敢耽搁,转身离去。
很快,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两百人,连校场的一角都站不满,在薄薄的暮色中看去,分外显得势单力薄。
锡安却似很沉着,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断然道:“出发!”
第三节
一路急行,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他们便已赶至城西。
这里的地形和城中差别很大,山势陡峭,怪石嶙峋,一条狭长的山道遥遥的通往远方。
山道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山坳,兵营就建在那里。锡安如是说。
“哦。”倪叛下意识的应道,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味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兵营就在前面的山坳里。”锡安微笑着说,“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入口。”
这样的地形,不是活脱脱的“瓮中捉鳖”么?倪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刚到古埃及便碰到了锡安,因为妄自尊大,差点把小命都断送了,为此她还进行过严厉的自我批评。可是现在,她忽然觉得应该再批评一下自己——她实在不该矫枉过正,碰到了一个锡安,便以为古人都像他那样精明,看这个兵营的选址,古人简直就是猪啊!
“不对不对!”她忙又更正自己,“猪都比他们聪明!”
锡安笑道:“因为猪没有大祭祀。”
“啊?”
“这地方是埃及人的大祭祀选的。”锡安解释说,“他通过占卜说这里是歌珊的命脉,只要在上面建造兵营、派重兵驻守,便可永久的压制哈卑路人。”他淡淡的笑着,淡淡的说:“埃及人做梦都怕我们强大起来。”
“愚蠢多源于迷信,这话果然不假。”倪叛叹道,“可是,他们难道看不出来这里很容易被夹击么?”
“夹击?”锡安的口气充满讥诮,“他们在这里驻扎了两百多年,从没受到过任何反抗,恐怕连夹击是什么都不知道。”
倪叛恍然。
任何事都不是偶然的,当然更不是什么“运气好”、“老天爷帮忙”。
任何事都有因果,这是真理。
在这件事上,埃及人的盲目迷信、哈卑路人的软弱可欺,就是“因”。而这个因所结的“果”就是——这场敌我双方兵力悬殊高达十多倍的战斗,以弱者一方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史书没有记录这场战斗,但倪叛亲眼见证了它的每一个细节,她知道它确实发生过,在公元前1683年,尼罗河三角洲的歌珊城里,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么一场经典之极的、以少胜多的战斗。
这次胜利,使倪叛真真正正的确信了一件事——锡安,绝对就是历史上那位让无数史学家痴迷一生的基安王。
现在她的确信,不再来源于史书的记载,更不是因为锡安有个喜克索斯名字叫基安,而是因为:基安,只可能是锡安。
在这场战斗的指挥中,他所显露的睿智果决、坚定沉着,以及君临天下的霸气,无一不在说明,只有他才是哈卑路民族最伟大的英雄,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霸主。
——我自有办法,相信我。
当他对米亚说出这句话时,连倪叛都以为他只是在安慰和敷衍,可事实证明,他确实早就想好了办法。
他的办法极其简单。但是简单,往往也意味着有效。
——首先,命两百战士脱下外衣,撕成长条束于箭头。接着,把战士分成两组,各占一座山头,那边山头最后一个人所站的位置,与这边山头第一个人的位置对应,彼此相连成一条长长的一字形。然后,准备四堆大石块,分置两支队伍的首尾。再然后,就是静静的等待……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
扫罗和米亚他们很快就跟敌人交上手,敌人吹响了示警的号角,山坳里的兵营一阵骚乱,许许多多还在吃饭的士兵撂下饭碗冲到操场,稍做整顿便排开长长的队伍向城中挺进。
急如密鼓的脚步声响彻山道,一排排雪亮的长刀在暮色中发出寒芒……直到敌人头盔上的羽毛都已经清晰可见的时候,锡安才猛然一挥手,大石轰轰滚落山崖,一块接一块,敌人伤亡惨重……很快,石头用尽了。锡安不慌不忙的命人点燃火堆,几乎是同时,对面山崖也亮起了火光。
一支支束着麻布的箭伸向火堆,一把把弓拉满了弦,箭如蝗雨,弓如满月,下面的山道上,敌人长龙般的队伍已被石块截为三段,两千多个埃及士兵,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能挤在一起蠢动,一个人被火箭射中,身边的人全部着火。一时间,惨呼和尖叫此起彼伏,黑烟冲天而起,空气中弥漫着衣衫、皮肉被烧焦的糊味……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绝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比地狱更可怕的场景。
当两个山头的人都射完了所有的箭,部分敌人终于踩着同伴的尸体爬出石堆,可人数也仅剩下不到八百人。
锡安当即命令撤退。
敌人当然穷追不舍。他们虽在山道上损失惨重,但人数还是远远多于锡安这边的,他们以为这次袭击只是有预谋的偷袭,以为只要杀了这些偷袭者,便能扳回这一局。
当他们追到城门处时,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安排的陷阱。
然而,已经迟了。
米亚和扫罗已经成功会合,因为排兵布阵有道,两人所带队伍的损失均不大。敌我双方的兵力悬殊顿时出现大逆转,从两千对五千,变成了两千对八百。
不消说,本来对锡安穷追不舍的埃及士兵,现在反被扫罗和米亚率兵追得丧魂落魄,没多时,便被杀的仅剩下不到百余人。
扫罗玩心重,明明几次可与米亚形成合围之势,将那百十来个人斩于刀下,却故意漏了个口让他们溜走,然后追着他们满城跑,一边追一边大声笑骂,引无数哈卑路城民推窗张望。
米亚看着好笑,索性收队退出了追截,登上城门,对携着倪叛的手也采取观望态度的锡安道:“这个扫罗,倒玩上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锡安淡淡一笑道:“也好。”
“我也觉得挺好。”倪叛轻哼道,“让全城的人都看看,他们畏惧了两百多年的埃及士兵,也会被哈卑路人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
“有道理!”米亚也笑了起来,目光不经意间往城门外一瞥,忽然“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
“什么?”锡安转眸,只见夜幕掩映下,城外广袤的草场上似隐隐有东西在迅速移动。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和倪叛同时冲口而出道:“逃兵!”
然后,又沉默了几秒钟,俩人同时跳了起来,旋风般冲下城门,锡安几乎是飞身上了马,然后一伸手就将倪叛带了上去置于自己身前,沉声道:“坐稳了。”
“别替我操心!快点!”她的声音在发抖,“雅各……雅各还在城外……”
不错,雅各还在城外。若非为此,跑了几个逃兵,他们何需如此紧张?
夜风习习,呼啸着从耳边掠过,锡安的马本就神骏,此刻又受到主人催促,撒开四蹄飞奔,犹如腾云驾雾。可是,毕竟等他们发现时,那几个逃兵已离城门有段距离,追了片刻,彼此距离虽然拉近了不少,却还是没有进入光子戒和弓箭可以射杀的范围。
这时,马儿驰过锡安为雅各做的那辆马车,虽然只是电光石火间的一瞥,他和她却都看见了多德和古施的尸体,以及随风轻荡的马车门帘。车内,空空如也。
“还好,”倪叛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杀雅各。”
“因为他坐在车里。”锡安低声说,“埃及人认为,只有身份重要的人物才能坐车。他们在逃命,需要这样一个人质。”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倪叛暴躁的低吼,“他们休想用雅各来威胁我们,还不等他们说话,我就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就说了这几句话,和那几个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倪叛精神一振,直起身、眯起眼,仔细看去……这一看,浑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涌上脑门。
也许是因为抱着吃力,也可能是故意为之,那些逃兵竟把雅各拖在地上!两个身穿白袍的人合力拉住他的一只袖子,就那样把他一路拖着……
“是他的……是他的那只断臂……这些畜生!畜生!”倪叛心里直如万箭穿心,盲目的抬手,光子戒接连射出绿光,却都射在空气中……她竟忘了光子戒的射杀范围只有二十米,而那些人距离他们至少也有一百多米。
但是她已不能等,雅各正在受非人的折磨,她连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救他!”她满含着热泪扭头大喊,声音里仿佛能喷出血来,“锡安,救他!”
锡安的眼神阴沉得可怕,双腿夹紧马腹,松开缰绳,反手抽弓,搭箭上弦,嗖的射出……距离不够……抽箭再射,还是不够……接连五箭,全因距离太远而射入草地中。
终于,在他射出第六箭时,马儿驰进射杀范围,这一箭,正中拖着雅各的其中一人的心窝,惨呼刚刚响起,锡安第七箭已射出,另外一个人也倒地毙命。
剩下的七八个人见他箭法如神,骇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雅各,四散逃命。
“都给我留下命来!”锡安怒吼出声,单手不断探向身后的箭袋,一支支箭,带着夺命的呼哨声划破夜色,忽左忽右,忽东忽西,所到之处,必响起惨呼。
待马停在俯卧在草地上的雅各身旁时,那七八个人已全部毙命。
“雅各!”倪叛跃下马背,疯了般扑过去,将雅各小小的身子翻过来。
月光下,他面如金纸,双眼紧闭,右肩处本已被米亚包扎好的伤口早已裂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和肌腱。
倪叛脑中一阵发蒙,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泪眼朦胧中,她看见锡安也冲了过来。
“雅各……孩子……”他跪在地上颤声喊,声音里透着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他见过太多死亡,只看一眼,已知道什么即将降临。但他毫无办法。
倪叛也一样。救命丸只能解毒,却不是起死回生的仙丹。
所以,他们只能这样看着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他们甚至不敢去挪动他。
他伤得实在太重,哪怕是再小的震动也会加速他的死亡。
皓月隐入云层,夜色那么浓,这两个聪明才智或在当世已无人能及的男女,就这样无助的跪于荒野,无助的守护着一个很快就不再需要任何人守护的孩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雅各微微的睁开眼。“锡安,”他轻喊,声音平静得好像感觉不到任何肉体上的痛苦,说话也很有条理,“你来救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啊,还有依希丝,你也来了……这已经是你们第二次救我了,我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啊……”
“别说傻话了。”倪叛的心沉了下去,嘴上却尽量用正常的语气问道,“嗨,小家伙,你觉得哪里痛?痛得厉害不厉害?”
“我没觉得哪里痛啊,连肩膀的伤都……”雅各说着歪头去看自己露出骨头的右肩,半晌,居然笑了,“怎么搞成这样都不觉得痛啊,真奇怪。”
倪叛鼻子一酸,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锡安朝她摇摇头,强笑道:“因为依希丝刚给你吃了药啊,你知道,她医术很好,上次就是她救了你的命,对不对?”
“嗯,是啊。”雅各微笑着说,“锡安,把我抱起来好么?”
“你伤的很重,不能……”
“我想看一眼歌珊。”雅各依旧微笑着,“让我看一眼。”
锡安沉默,须臾,俯首在他额上印下无比温柔的一吻,“好。”他说,轻手轻脚的抱起雅各,面朝歌珊的方向。
雅各拼尽全力抬起头,瞬也不瞬的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庞大城市,眼中骤然掠过一抹亮得惊人的光芒,只一霎,便流星般陨落,就此熄灭。
倪叛站在锡安的身旁,眼角余光清楚地瞥见雅各的头,慢慢的、一点点的垂下,就像天使缓缓收拢了洁白的双翼,那样的沉静,那样的温柔……
那瞬,她竟不敢转过头正眼去看、去证实。她呆呆的站着,盯着远处的黑暗,死死的盯。
泪水,无声的在眼眶内集聚……
泪影浮动中,雅各怯生生隐在树后偷偷探出头来看她的模样,缓缓浮现,就像刻在脑中似的,活灵活现的站在那里。
一刹那,倪叛仿佛又看见那日在帐篷里,慢慢地朝她抬起眉的雅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淡淡地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民族、亲人和朋友,我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不愿让他们受一点点伤害。”
泪影晃动得更为厉害了,场景飞速切换到绿洲河畔,雅各脸色苍白的坐在马车里,用他的小手握住她的一根手指,把全部的信任和依赖传递给她,然后用稚气的童音软软糯搦的说:“谢谢你,依希丝,你肯救我,就是原谅我了,对吗?”
豆大的泪珠,簌地掉落,眼前的一切景象全消失了,就像全世界都随着那滴泪的滴落而像沙雕一样哗地倒了、粉碎了。
现在她的眼里,清晰的映出远处那座城市的轮廓,城墙上点着无数火把,在夜色中绵延成一条串满夜明珠似的长线……歌珊,美丽的城市,他们拯救了它,可,他们失去了雅各。
永远。 第一节
“我不同意。”
倪叛慢慢从双唇间吐出这四个字,口气徐缓,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桌边三人,闻言均朝她看来,面色各异:锡安略略有些意外,米亚错愕,扫罗却是全然的难以置信了。
愣了愣,他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倪叛面色不变,道:“因为我们要做的事太多,时间也很紧迫,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替雅各修什么大墓穴。再说此事劳命伤财,纯属无聊之举……”
“无聊之举?”扫罗霍然站起身,怒视她半晌,咬牙道:“雅各是此战中阵亡的年纪最小的战士,为他修建一座像样的墓穴,是我们全体哈卑路战士的共同心愿,依希丝何出此言?”
他和雅各感情笃深,然而天人永隔,再多不舍也无用,故而难免把感情寄于雅各的身后事上,不料却被倪叛斥为无聊之举,心里不能说不怒。只是他一直把倪叛视为恩人,忍耐再三,总算没做出过激的举动来,若换做是别人说出这话来,他此刻只怕已拔刀相向了。
倪叛心知肚明,面上却更不动声色,淡淡的说:“死者已矣,风光大葬不过是活着的人对自己的慰藉罢了,对死者而言,毫无意义。我们要想为雅各做些什么,就得把精力用到更实际的事情上。”
“更实际?”扫罗冷笑,“比如?”
“比如怎么使歌珊不会重落于亨杰尔的魔掌之中,比如怎么保住歌珊六七十万哈卑路人的性命。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得以大局为重。”
扫罗怔了怔,勉强道:“就算你说的在理,可我们有两千人呢,分出几百个人为雅各造坟,对大局能有什么影响?”
“你也知道我们只有两千人?”倪叛目光一转,冷冷的瞥他一眼道,“值此紧要关口,每一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点子上,让几百个人去修坟,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浪费。”
锡安忽然开口道:“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倪叛仿佛笑了笑,顿了顿,缓缓道:“只有两个字——强大。”
“继续。”锡安目光深深的盯着她。
“想要强大,就必须发展,而发展,则有两个前提,一是相对稳定的地点,二是足够的时间。所以,我们一定要保住歌珊。这里不仅富饶,而且地理位置敏感,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既已占下,断无再还给亨杰尔的道理!只要保住了歌珊,我们就有时间发展,然后——以此为据点,吞下整个下埃及!”
最后一句话出口,米亚和扫罗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虽然一直在锡安的领导下进行反抗埃及统治者的斗争,但对他们而言,抗争的思想并非自觉自发,而是被暴政逼出来的,是被动的。而现在,倪叛竟说出占领下埃及这种话来,这可是变被动的反抗压迫为主动的奋起反扑,境界已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
“依希丝,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米亚难以置信的说,“这是埃及人的国度,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他们,异族人能在这里立足就不错了,难道还想反客为主么?”
倪叛冷然道:“强者为王,世事不外如此。埃及人奴役了你们几百年,一边压榨你们的血汗一边屠杀你们的下一代,凭的是什么?就是他们比你们强。那么,如果你们够强,为什么不能成为他们的主人?”
“谈何容易!”米亚叹道,“你也说了,强大靠的是发展,可我们没有发展的机会。我们虽然暂时占领了歌珊,但亨杰尔的大军肯定很快就会压境。喜克索斯人虽然跟我们结成了联盟,但他们绝不会认为现在就是和埃及人翻脸的最好时机,绝不会派军队支援我们……”
“我本就没指望他们的支援。”倪叛打断他道,“想保住歌珊,就得靠我们自己。”
“可我们只有两千人……”
“谁说的?”倪叛起身走到门前,一掌推开大门,望着外面鳞次栉比、绵延不尽的房屋,慢吞吞的说:“我们有整整一城的人。”
“天哪,依希丝!”扫罗叫道,“你该不会指望那些胆小鬼会跟我们并肩作战吧?”
倪叛也不答话,径自对着门外道:“带他上来。”
两名士兵推着一个尖嘴猴腮、举止猥琐的埃及男子走进屋子。
米亚、扫罗齐齐“咦”了一声,他们当然知道这人是谁——蹂躏歌珊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地方官波番提。昨天战斗一打响,他就躲进自己的府邸,还是米亚亲手把他揪了出来的呢。他现在不是应该被关在牢房里等待午后的全民审判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不禁朝锡安看了一眼,而他却在看倪叛,目光闪动不已,面色却很沉静。
这时,那个波番提已经团团朝屋内四人哈了哈腰,然后走到倪叛身前,卑躬屈膝、满脸谄媚的说:“神圣的荷拉斯之母,圣洁而又美丽的女神,小人已经考虑清楚了,小人愿听从您的一切吩咐。”
荷拉斯是埃及诸神中倍受人们尊重的鹰之神,也是法老的象征,而女神依希丝则是他的母亲,在埃及拥有广泛的崇拜者。倪叛自称为依希丝,波番提不敢直呼其名,便罗罗嗦嗦的用一连串赞美之辞代替。
倪叛毫不意外,显然已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了,淡淡点了个头道:“很好,你老老实实按我的吩咐去做,我不但保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还保证亨杰尔不会治你守城失败之罪。你若三心二意、出尔反尔……”她顿住了,轻抚着指间的光子戒,目光刀锋般一下下刮在他脸上,半晌才道:“且想想昨夜牢房里的那根柱子是怎么断的,再想想你的喉咙是否比那柱子更粗。”
波番提打了个哆嗦,一手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喉咙。
“另外,别以为皇宫里就没我们的人,你回孟菲斯后见了你们那位‘拉之子’,若是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倪叛悠然坐回椅中,悠然望着他道:“我不但会杀了你,还会杀了你的妻子,杀了你的孩子。不信你就试试。”
她一连说了三个“杀”,语气居然又温柔又彬彬有礼,那模样真是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要多骇人就有多骇人。
波番提哆嗦得更厉害了,颤声说:“小人绝不敢,绝不敢……”
“那就把你写的东西拿出来吧。”倪叛打断他。
波番提抖抖缩缩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字迹的莎草纸,递给她。
“谁有功夫看这个……”倪叛懒懒的挥手,“念。”
于是他开始念了起来:“伟大的拉之子,众神守护的国王,歌珊地方官波番提以沉痛的心情向您报告一条不幸的消息:因不堪忍受陛下新下达之杀灭指令,歌珊发生两百年来从未发生过的暴乱……”
接着就是大量关于暴民如何疯狂凶残、守兵如何殊死战斗、战况如何残酷激烈的描述,其中当然不乏夸奖他自己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始终在最前线指挥作战的话语。然后,就听他念道:“可是,暴民的人数实在太多,他们潮水般涌来,杀也杀不尽。据臣估计,至少也有五十万之多……”
“啊!”米亚发出一声惊讶的喊声。
扫罗眨巴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完全糊涂了。
锡安却笑了笑,和颜悦色的对波番提说:“就到这儿吧,你先下去,等回头我差人告诉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孟菲斯。”
“是是。”波番提点头哈腰的走了。
锡安看向倪叛,看了半晌,叹道:“好一个五十万暴民……你这一击,可算正中亨杰尔死穴!”
“可是,”米亚犹豫道,“他会那么轻易的相信一个地方官的话么?”
“他信不信都无关紧要了,”锡安的眼眸变得幽深,“上下埃及,尽毁于此。”
“也许,”倪叛好整以暇的翘起腿,“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谣言的力量有多大吧。”
米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锡安,忽然间一亮,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扫罗一脸不解,“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米亚激动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孟菲斯的奴隶暴动了,歌珊的哈卑路人也暴动了!堤坝已经有了两个缺口,更多的缺口会由此而开!大洪水要来了!法老的统治要完蛋了!”
“可……”扫罗摸摸脑袋,“歌珊的城民并没有暴乱啊,这只是依希丝的谎言……”
“主啊!”米亚受不了的喊,“你怎么还没明白?想想波番提!他是歌珊的地方官,如果他在去孟菲斯的路上散播歌珊五十万暴民暴动的消息,天下有谁会不信?”
“哎呀!”扫罗陡然睁圆了眼,一拍大腿连声道,“是啊!是啊!”
“你总算明白了。”米亚拭了拭额头上泌出的汗,走到倪叛面前,认认真真的说:“依希丝,你救了歌珊六十七万城民的性命,我米亚代表他们全体,在这跟你道谢了。”
说罢,就要单膝下跪。
倪叛伸手在他腋下一托,制止他道:“等一切成为定局之后你再谢我也不迟。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全力配合我,你愿不愿意?”
“愿意!”米亚还没回答,扫罗已经跳起来大声,“依希丝,我算是服了你啦!从此以后,你说什么我扫罗绝无二话!就连为雅各建……”
语声忽止,他满面的喜色瞬间黯淡下去,眼眶开始隐隐泛红,垂下头低声道:“若是我们的小雅各还在,该多好……多好……”
倪叛心头陡然狠狠揪起,忍耐了这么久,这痛苦一旦袭来,竟是锐不可挡,说不出话,她为忍那痛楚忍得浑身颤抖……恍惚间,一双稳定而又温暖的手按上她的肩,她下意识的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那份温暖,战栗的灵魂仿佛因此而得到一股力量的注入,世界重又变得清明起来,等她能够发出声音时,她发现它竟已完全恢复了平静。
“雅各已经走了,被死亡带走,再也不会回来。”她静静的说,“但是,我们还在。在这片他所挚爱的土地上。我们会做出一些事,一些连死亡也带不走的事——以雅各之名。”
第二节
这天深夜,波番提动身了,带着一纸文书和几个经过防腐处理的哈卑路战士的人头。
他将在下一个城镇寄出文书,然后在孟菲斯把人头献给亨杰尔。
“保住他的命对我们有好处,”倪叛这样说道,“让亨杰尔相信他,更是对我们有百益而无一害。”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那份写得极具震撼力的文书和几个哈卑路战士的人头,使波番提在孟菲斯成为一个九死一生、虽败犹荣的英雄,不但并未因歌珊失守而获罪,反得到了亨杰尔的重用。
近年来,孟菲斯不断发生奴隶暴乱,十三王朝的贵族们一听见暴民这个词就头痛,更何况歌珊的暴民数量多达五十万,怎不叫他们心惊肉跳!几次商议下来,竟有一多半大臣都主张放弃此城。
然而,歌珊地肥水美,亨杰尔终究难舍,还是决定先派探子查看一番,再酌情处理。
那几个探子心里直呼倒霉,五十万暴民啊,万一被发现,他们哪还有命回去?就这样一路惴惴的到了歌珊城外,隔老远就看见满挂在城墙上的埃及士兵的尸体,有的被剥了皮,有的仅剩下半边身子,死状骇人之极……他们连城门都没敢进便打道回府,回报亨杰尔说:“歌珊的哈卑路贱民确实疯狂而又残酷,他们‘都’疯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前脚刚离开,倪叛后脚就命人把城墙上的尸体撤了下来。“都恶心了我好几天啦!”她叫道。
是的,这是她故意安排的,因为波番提事先已经发出了通知。当然,后来他又很及时的发来密函,赶在亨杰尔之前把他的最终决定告诉倪叛——派人跟歌珊暴民谈判,若愿按岁纳贡,准其自治。
“不用谈。他要钱,我们就给他。”倪叛笑眯眯的说,“换来休养生息的时间,早晚一天我叫他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自治,而是替他治理整个埃及。”
歌珊,就这样保住了。
在没有确定这一点之前,倪叛想到的众多发展计划都只能藏在肚子里,可是现在,是时候把它们提上日程了……不要急,慢慢来。她对自己说:一切都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你在为一个帝国大厦打地基,而不是搭建一个积木房屋。
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莎草纸的生意从亨杰尔手中抢过来。
“我们需要钱。”她这样对锡安说,“听过那句话么?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那就万事不能!”
于是这天一大早,米亚就带着五百名战士赶往最近的两条大河,从河边采摘回大量的太阳草,然后在倪叛的授意下,分成几组进行流水作业。
第一组人专门负责将太阳草的茎——那层硬质绿色外皮削去。第二组人负责把浅色的内茎切成长条,第三组人则把长条切成一片片的薄片。
接下来,就是整个莎草纸制作中的最为关键的步骤了:所有切下的内茎薄片,都必须在水中浸泡六天以上,以去除所含之糖分。
为防止制作工艺泄密,这一部分的工作全部交由锡安亲自挑出来的十个最可靠的人来完成。但倪叛还是不放心,又把堆满了浸泡着薄片的大水缸的院落封上了顶棚,并派重兵把守,俨然一副军机重地的模样。
在整个莎草纸的制作过程中,这道工序就像一个开关阀门,只要拧死了它,任何人都别想获得完整的制作程序。
当然,在等待薄片浸泡完毕的六天里,倪叛也没有让米亚他们闲着——加固城墙,挖凿沟渠,引水护城……要做的事太多,正如她先前跟扫罗所说,而人手也愈显不够。
“为什么不让我征集城民?”到了第六天晚上,倪叛忍不住埋怨起锡安,“明天薄片就要出水了,米亚那五百人得重新回到莎草纸生产线上,而护城河才挖了一小半,还有城墙……哦,锡安,别固执了,让我招募城民吧!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
锡安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该死的,又是这句话!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到第一个主动站出来参与我们的人出现。”
“什么!”倪叛瞪着他,瞪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好吧,你是对的。”
人心向背,至关重要。
歌珊的城民刚刚才从法老的压迫下解脱出来,他们不能这么快就把更重的负荷加诸在他们身上。这里是他们的大本营,他们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失了民心。
必须承认,虽然她比他多积累了五千年的社科知识,但在审时度势、把握全局上,她远不如他。
这男人是天生的领袖,如果说他即将建造、必定会建造起来的帝国是一棵擎天大树,那她所做的事就是使之枝繁叶茂,但它的根基和主心骨,却是他,无人可替。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有些事必须要经过等待。”锡安握住她的手,沉吟片刻道:“如果人手缺得紧,不如把扫罗他们调回来……”
倪叛立刻否决:“不行,扫罗那五百人绝对不能停工!”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瞟着他拖长嗓音道:“哦,我明白了……锡安,你好奇了是不是?”
锡安微微一扬眉,笑道:“确实有点。”
“有点?”倪叛似笑非笑。
“好吧,我非常好奇,满意了么?”锡安两手搭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说,“瞧,你派了五百人去南郊,让他们又是盖房又是伐木、又是宰牛又是捕鱼,活像是要在那过日子似的,我实在猜不到你到底要让他们做什么。”
“那就别猜了。”倪叛在他手掌间悠然转了个圈,背靠向他的胸膛,目中笑意浓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锡安,我要送你一份大礼,一份天大的礼。”
“哦?”锡安埋首于她细腻的耳根,“那我什么时候能收到这份大礼?”
“早着呢!”倪叛怕痒的在他怀里扭皮糖似的扭着,笑嘻嘻的说:“既然是天大的礼,准备时间自然也不会太短,是不是,我的基安王?”
“好吧,”锡安侧脸寻找着她的唇,喃喃的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就算你叫我等上一辈子,我也会等。”
“要不了一辈子……唔……两年,就差不多了……”她的声音渐渐收细,最终消失在他的口腔内。
第三节
从第七天起,米亚带领的人重新接管莎草纸的制作工作。
在倪叛的指示下,他们将浸泡过的薄片并排放成一层,然后在上面覆上另一层,两层薄片要互相垂直。然后把这些薄片平摊在两层亚麻布中间,用木槌捶打,将两层薄片压成一片并挤去水分,再用石头等重物压着,等到完全干燥后,再用圆石磨光——莎草纸,就这样诞生了。
看着第一批莎草纸成品,米亚等人简直欣喜若狂。
“我们成功了!成功了!我们造出了莎草纸!这是埃及的镇国之宝,是软黄金啊!”
倪叛和锡安接到通知,在第一时间赶到。
她施施然走过去,伸手一摸,立刻撇了撇嘴,不屑的说:“什么破玩意,又薄又粗糙还会渗墨,而且一看就知道很容易发霉的,真不知道你们干吗都把它当宝!莎草纸,莎草纸……哼,这东西也能叫纸,真是活见了鬼!”
锡安愕然道:“能写字,可不就是纸么?”
“错!”倪叛狠狠瞪他一眼,“一千多年后,在一个叫做中国的非常伟大、伟大非常的国家里,有个叫蔡伦的人用树皮、碎布、肉屑发明出一种纸,洁白光滑、纤维匀细、质地坚韧,那才叫纸呢!”
大约在公元21世纪初,某些无聊的国人,翻阅了部分资料,便摆出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嘴脸,在一种曾于那个时代风靡网络的、叫做论坛的地方大放厥词,以莎草纸为证,说埃及人发明的纸比中国早了近两千年,所以把造纸算入中国的四大发明是错误的,是自欺欺人……倪叛这个气啊,心里直说:对对!几千年来全部炎黄子孙都在自欺欺人,就等你们这些人来揭穿这是个大谎言!
结果又怎样?
——国际造纸历史协会第20届代表大会一致认定:蔡伦是造纸术的伟大发明家,中国是造纸术的发明国。
哼,本来就是!能写字的东西就叫纸啦?那甲骨文写在龟壳上,龟壳为什么不叫纸?
那些家伙,竟然哗众取宠到了连自己祖国最骄傲的发明都去抹煞的地步,其心可诛!
倪叛一提起这事就恨得咬牙切齿,偏偏锡安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然给不了他好脸,又瞪了他一眼,道:“你给我搞清楚了,锡安,真正的纸是中国人发明的!中国人!”
锡安摸摸鼻子,苦笑不已。他连中国在哪都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却命令他“搞清楚”,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幸好就在这时,米亚领着一票人冲了过来,指着倪叛高喊:“这就是为我们带来软黄金的第一功臣——依希丝!她可不是埃及人的那位守护神,她是我们歌珊的女神!”
人们欢呼着涌向倪叛,又笑又叫,过度兴奋的结果就是当晚所有人都没少喝酒,倪叛这个“第一功臣”,当然更是逃脱不了被大家轮番灌酒的命运。
古埃及是世界上最早开始酿造啤酒的国家,无论男女老少都嗜啤酒如命。
哈卑路人在埃及生活了几百年,虽然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一直与埃及人格格不入,但是在喝啤酒这一点上,却学了个十足十。
他们用埃及人的方法酿造出一种浅色的啤酒,和现代啤酒有很大区别,没有那么多的泡沫,口味更甜,富有营养,而且度数也很低,不容易喝醉。最有趣的是,因为酿造设备简陋,这种啤酒里面含有不少杂质,因此喝的时候需要用特殊的木制吸管来吸……倪叛一下就喜欢上了这种喝法,就算没人敬酒时,都含着吸管吸个不停,权当可乐喝了。
只要喝酒,总是会醉的,酒量再好的人都不例外,更何况倪叛本就不胜酒力。
所以,她醉了,醉得还不浅。
有的人喝醉了喜欢大哭大闹,有的人却喜欢不停的笑;有的人喝醉了喜欢睡觉,有的人却喜欢说话……倪叛就属于那种喝多了喜欢说话的人。
更妙的是,她自己也知道话说得太多,还一定要别人不要笑话她——这个别人,当然就是坐在她身边的锡安了。
然而,尽管锡安已经一再表示不会笑话她,她还是很不满意,眼睛发直的瞪着他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太多了?是不是觉得话多的女人很麻烦?”
锡安立刻表示自己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摇头?”倪叛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你这不是不耐烦是什么?”
锡安苦笑着看了眼旁边的米亚,米亚马上很公正的说:“不是他在摇头,其实一直在摇头的人是你,依希丝。”
倪叛似乎很诧异,转而盯着米亚:“我?”见米亚点头,她马上笑了:“明明米亚你也在摇头,还非说是我……我知道了,你们都喝醉了,还不好意思承认,就要赖到我头上去!是不是?”
大家的脸上立刻露出“这也被你看出来啦”的表情。
——谁都知道千万不要和醉鬼争辩的道理。
倪叛觉得很满意,便又举起杯子,一个“干”字刚出口,锡安已经劈手夺下了她的酒杯,打横抱起她,对众人道:“我送她回屋。”走了两步,又转过头,阴着脸道:“下次,不许再灌她酒!”
倪叛本来还挣扎了两下,可没一会,便觉得他的怀抱真是舒服得不得了,就乖乖的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昏昏沉沉的任他抱着自己回了屋。
被放到床上的一瞬,坚硬的床板立刻使她发出不满的呢喃。
“怎么了?”锡安俯首拂开她凌乱的发丝,“想喝水?”
“唔……”她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他倒了杯水,转手递给她,却发现她根本已经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依希丝,”他伸手推了推她,“喝水了。”
她微微皱眉,目光迷茫的看过来,然后朝他伸出手。
“躺着喝?那会把水喝进鼻子里去的。”他轻笑着扶起她,她浑身酥软无力,软绵绵的窝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一点点的啜着杯子里的水。
屋内一灯如豆,她俯首在他掌心,低眉顺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温柔的剪影,而透过睫毛的缝隙,可见她半开半阖的双眸里,时隐时现的清晖。不知是灯光还是醉酒,她的脸颊呈现出异样的红晕,薄薄的沾染在细致的皮肤上,就像日出时分天边飘着的半透明的朝霞,那颜色,并不耀眼,亦不夺目,却就是让人见了便挪不开眼睛。
他的喉咙开始发紧,身体开始紧绷,呼吸开始急促,而她这时已喝好了,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似是蒙着一层薄雾,双唇经过水的滋润,惊人的亮泽……
喃喃的,她说:“锡安,我喜欢你抱着我……我要睡在你怀里,你的胸膛比床舒服多了……”
他的呼吸停顿了两秒,目中腾然升起了一团火焰,声音变得嘶哑:“如果这是邀请,我接受。”挑起她的下颌,他含住了她的唇瓣。
眩晕突如其来,她不由攀紧了他结实的肩膀。
“锡安,”她轻声喊他,“锡安。”
“我在这,”他低声应她,“我在这。”
她的眼波如水,朦朦胧胧的望着他,精灵般纯真,孩子般无辜,掺杂在一起,却又成了花妖般的诱惑:“我该怎么做?告诉我,教我……”
“嘘。”他一边吻着她一边把她放倒在枕上,“这是男人的事……”
他以轻柔得不可思议的手法褪下她的衣衫,身无寸缕的她,美得夺人心魄,每一道起伏的曲线都在撩拨他的欲望。
他浑身都在蒸发着喧腾的热量,衣服成了必须解除的束缚和障碍,他渴望与她肌肤相亲。
于是,他牵引着她的手,隔着衣裤按向他早已昂扬的分身。
她震惊的张开眼,本能的想缩回手,他却不许:“试着感觉它,不然一会我脱了衣服,你会被吓住的。”
她犹豫着,红晕一层又一层染上面颊……
“别害羞,这并不可耻。”他用炽热的吻化解她的抗拒,“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
她终于主动的去碰触,它在她指尖跳跃、颤动,虽然隔着衣裤,却还是传递给她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生命力,仿佛那是蕴藏在他体内的另外一条生命。她惊讶不已,开始细细的去抚摸……
他把牙咬了又咬,对男人而言,这不是享受,而是一种酷刑。他忍的浑身都痛。
拎着衣领,他从下往上将上衣一把扯掉,接着除去了裤子,然后,完全覆上她的身体。
肌肤与肌肤贴合的瞬间,超出想象的柔软和细腻令他顿时深深吸了口气,这诱惑几可致命,他无从抵御,从她的脖子开始铺设细密的吻,一路延伸到光滑平坦的小腹,他的唇热度惊人,他的舌尖却水般冰凉,双重的刺激,她不禁吟哦出声,颤抖很快传遍全身,夹杂着一阵阵酥麻感,她有些不知所措,奇异的热力从小腹蔓延开去,她空虚的无法承受,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如此空虚。
意识到这份空虚只能由他来填充与弥补,她开始轻唤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她,两只手握住她的腰,略略抬起,开始进入她。生怕伤到她分毫,他挺进的极慢,汗水却很快在额前集聚,呼吸也越来越重,终于,遇上障碍,他停了下来,深深的凝视着身下的她,声音黯哑的仿佛凝聚了全部的夜色:“放松,依希丝,放松。”
这男人比她还紧张呢!她朝他微笑:“吻我,锡安。”
他俯首,同时,猛的一挺身……
“啊!”她小声叫起来。
他顿时僵硬住,一动也不敢动:“很痛?”
她皱眉不语,他屏息等待。
半晌,她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得意洋洋的说:“骗你的!一点都不痛!啊,搞了半天那些电影啊书里啊都是骗人的,什么痛的死去活来,太夸张了……”
“你!”他难以置信的瞪着她,气得差点“疲软”,磨了半天牙,忽然把她两手捉到一起,锁在头顶上方,整个人泰山压顶般朝她压下,毫不怜惜的把全身重量都集于腰下那个部位,开始猛烈而又迅速的抽插。
“锡安……啊……轻点……嗯……”她娇喘连连,这却是装也装不出的。
他闻若未闻,继续驰骋、肆虐。
“喂!”她对他的态度深表不满,“我……唔……我叫你轻点……你聋了……啊!”
张狂的代价就是被他大力顶了一下,继而是一轮更疯狂的冲撞。
她先是惊讶,接着是诅咒,继而威胁,然后是求饶……如果这是一个战场,很明显,它属于男人。在这个战场上,上帝赐予男人与身俱来的绝对优势,使之成为绝对的主宰。
可惜,等她明白时,她已经只剩下呻吟的力气了。
在这欲望的国度里,时间变得不可理喻,在他一次次的撞击为她带来的快感里,她觉得亿万年也不过是一瞬,可是当最后最深最极至的快感降临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等待了这么久、这么久……
强烈的电流在她身体深处呈放射形四散,迅速抵达每一根末梢神经的终端,她的身子狠狠一震,眼前一片空白,世界分崩离析,宇宙在头顶爆炸,亿万星辰陨落,五千年的时光抛诸脑后,所有的她的期待都有了结果,寻觅有了归宿,疑虑有了答案……
她知道她的人生圆满了。
终于,圆满了。 第一节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就像灰尘到了阳光下,再也瞒不过众人的眼睛。而彼此间,更是仿佛在心灵深处埋下一股神秘而又敏感的激流,哪怕只是渺小如一个眼神,也能引爆欲望的狂潮。
战士们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的首领总是下意识的用目光追随那个言行奇特、与女神依希丝同名、却比她更神奇的亚洲女子的身影,而如果他和她的目光偶尔在空气中有了交集,那么过不了多久,准会发生一件事——他们,一起失踪了。
这种失踪事件好像在任何场合都会发生:和众人欢聚一堂时、顶着烈日捋袖工作时……而每当发现他们失踪后,米亚都会哈哈大笑着唱起一首歌谣:“妹妹,无可比拟的美人,我愿去做她的奴隶,整日跟随,因目睹她的容颜而无比幸运……”
然后,所有听见的人,包括已经主动参与进他们的工作的歌珊百姓,都会齐声唱和道:“哥哥,我的哥哥,哈托尔已将我许给你,请你到我的内室,让爱一览无遗……”
善意的戏谑,欢腾的笑语,飘荡在歌珊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而在城中某个僻静的所在,一对交颈合欢、抵死缠绵的男女则用呻吟和喘息谱奏出另外一种叫人听了耳热心跳的乐章。
这边是如胶似漆、鸾凤和鸣,只羡鸳不羡仙,那边是大兴土木、改辕易辙,革故鼎新忙不休,而外面的世界,却是风云变幻、剑拔弩张,山雨欲来风满楼。
“歌珊发生五十万人暴动”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快就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全国。长久以来饱受暴政压迫的人们,纷纷对此作出反应:塔尼斯的奴隶反了,赫勒万的奴隶反了,美杜穆的奴隶反了……然后,赫里奥坡里的奴隶,也反了。
赫里奥坡里是尼罗河三角洲南边的一座大城市,位于尼罗河分入下埃及的七条支流的交叉点,孟菲斯则在它的南边。历来,富庶的三角洲向孟菲斯进贡的全部物资都要在那里中转。它的失陷,对十三王朝的打击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更多的城市揭竿而起,渐渐的,竟连农民、手工业者、城市贫民都加入了奴隶们的起义队伍,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的起义浪潮,锋芒直接指向以法老为代表的奴隶主贵族统治集团。
十三王朝四面楚歌、摇摇欲坠,亨杰尔四处派兵围剿起义队伍,忙得焦头烂额却收效甚微,而三角洲西部沼泽地的一个较强大的家族竟趁机从中央分裂了,建立了第十四王朝。
就这样,下埃及同时出现两个王朝,而在上埃及的底比斯,另外一个强大的家族也蠢蠢欲动,打算脱离中央的统治,自立王朝。
“上下埃及,尽毁于此。”
如果说先前倪叛对锡安的话还持有保留意见,那么现在,她知道:他说对了。
埃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时局动荡不安,正是改朝换代、江山易主的前奏。
就在这样混乱的形势之下,歌珊却因远离起义风暴的中心,而迎来了两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稳定发展期。
城墙加固了,护城河修好了,在轻松击退了几拨意图在动乱时期大发横财的游牧民族的进攻后,越来越多的歌珊城民开始信任和配合锡安以及他的战士们。
一个又一个母亲拉着孩子的手找到锡安,希望他收下他们,把他们历练成“真正的男子汉”。而会写字的男人们则纷纷写信给他们的哈卑路亲戚,让他们从比东、兰塞等城迁居到歌珊这个“无比安全而又不会受到任何压迫的天国”。
歌珊人口爆增,锡安的队伍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壮大,倪叛敏锐的意识到在不久的将来,物资供应将成为大问题。而这其中,又以粮食供给为重中之重。
乱世中的百姓,所求不外两点,一是保住命,二是吃饱饭。
现在她确保了第一点,但如果她不能保证第二点,那么眼前这番看似鲜花着锦的繁盛,很快就会四散如风。
她立刻组织人手有计划的蓄养河里的鱼、鸭、鹅等动物,以及沼泽和芦苇丛中的鸟类,并且开始在城外大面积开垦荒地和梯田。
由于古埃及没有流通的货币,谷物不仅是食物,还是经济上的等价交换物。每年,谷物出口都会为埃及国库增加不少收入。正因为谷物是如此的有价值,所以种子就被严格的控制了。每当收割期一过,书吏会把各种农作物的种子收回,并仔细记录备案,来年再分给农民,数量则根据他所耕种的土地的种植面积来计算。
所以,当新旧耕地面积全部统计出来、再由锡安出面向提拉购买足够的农作物种子后,倪叛的这一“自给自足”计划,才算真正开始。
因为如期把一千担莎草纸交到了提拉手中,他们与迦南商会的愉快合作重又建立起来,即使在这样动荡的时期,提拉还是很快就派人把大量农作物的种子送到了歌珊……当然,这需要一大笔金银,但对拥有莎草纸制作技术的他们而言,钱已经不算什么。
对任何时代任何地域的任何统治阶层而言,想发展称霸,无外乎三点:府库充盈,百姓安居,器杖精良。
我已为你打下了前两者的基础,倪叛在心里对锡安说:至于第三点,最重要也是见效最慢的第三点,我也在为你准备。我的基安王,现在,已无人可以阻挡你走上历史舞台的步伐。
第二节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次年仲夏。
声势浩大的起义浪潮因为缺乏将才和经验,被镇压下去了,只有一些散兵游勇尚在顽强坚持,而十三、十四王朝在赫里奥坡里的所有权问题上的争端却日益尖锐,大战,一触即发。
“打吧,打的越厉害越好。”倪叛背靠着城墙粗糙而又巨大的石块,笑嘻嘻对锡安道,“我最喜欢坐山观虎斗了。”
锡安还未说话,旁边的米亚已抢着道:“亨杰尔和赛门克卡霍也算两只虎?我看他们现在充其量也不过是两条虫而已!”
“就算是虫,也是两条百足之虫。”
“什么意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米亚一怔,随即翘起大拇指:“说的好,依希丝!真是至理名言!”
“这算什么。”倪叛甚是得意,“在我家乡,人人都这么说话……哎!没办法,这就叫地灵人杰!哈哈……”
笑声未绝,就听旁边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慢吞吞的道:“你家乡真有这么好?”
呃?她笑声陡停,转动眼珠瞧过去,他也正好在瞧她,四目相对,一个心虚胆颤,一个似笑非笑……气氛顿时变得诡异万分。
片刻,锡安淡然道:“今天的巡视就到这了。米亚,去告诉守城的,可以关城门了。”
“是。”
“我跟米亚一起去!”倪叛拔腿就想跑,但是锡安一句话就叫她顿住身形。
“你回屋等我也行,”他好整以暇的抱臂看着她道,“倒更省事。”
倪叛沮丧之极,是啊,她总得回屋睡觉的,能躲他到什么时候?可是……她为什么要躲他?她为什么要怕他?她又没做错什么!是他自己神经兮兮,听不得她说家乡一个好字。他什么事都能由着她,惟独不许她提过去,在这一点上,他执拗得近乎死心眼。昨晚,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好无聊啊,要是在家的话,至少还有电视看”,他就……就……就折腾她到半夜。
“免得你觉得无聊。”他说。
她的脸忽然红到了脖根,挨着城墙站住,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忽听城墙外马蹄得得,探头一看,却见暮色中一骑飞驰而来,不消片刻便已到了城下。
“什么人?”守城的士兵喝问。
那骑士高声喊话道:“喜克索斯王座下信史,有要事求见歌珊城主,快开城门。”
古埃及人对驯养牲畜向来不在行,连骆驼都是在漫长的法老时期结束以后,才从阿拉伯人处学会使用的,更别说马这种极难驯服控制的家畜了。所以倪叛一见那人骑马而来,已猜到是喜克索斯人,便对锡安说:“这么晚了还赶来,恐怕真是有急事。”
锡安点头说:“我看看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瞧着她道:“你在这等着,我们还有笔帐没算呢。”
倪叛朝他耸耸鼻子,瞪眼道:“你叫我等我就等啊?我偏不!”
“你要是想明天下不了床,”锡安笑了笑,“就试试。”
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脸部,倪叛再一次闹了个大红脸。而他,却径自拧身下了城头。
这家伙!这家伙!倪叛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心里直说:远古人就是远古人,蛮夷就是蛮夷,这种话也是能在光天化日下说的么?附耳过来悄悄说给她听就好了嘛,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说这么露骨的话了……
这样一想,难免又想到他曾于枕边耳畔说过的那些“露骨的话”,脸上更是发烫,又是骂自己不知羞,又是骂锡安脸皮厚,就这样七想八想的,身子软的几乎站不住脚,紧紧贴着城墙滑到地上,抱着膝盖还是要去想,脸上表情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甜蜜羞赧,若叫别人见了,非以为她得了怪病不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出现一双软靴,抬头,却是锡安回来了。
一见他的脸色,她就知道必是出事了,站起来正色问道:“怎么了?”
锡安沉默片刻,答道:“我继父病重,可能捱不了几天了。”
倪叛足足愣了三秒钟才道:“那,你要去阿瓦里斯?”
“嗯。”锡安的目光有些闪烁不明,“一会就走。”
倪叛呆呆的“哦”了一声,眼睛发直的瞪着脚下,一颗心犹如在滚油里煎熬着,好不难受……快一年了,她来古埃及已快一年,还从未与他分开过一天呢,此刻离别突然降临,实在是叫她有些难以承受。
呆了一会,她抬眼看向他,期期艾艾的说:“我……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似是早知她会有此一议,几乎是她话音刚落,锡安就拒绝了。
倪叛一怔。他……竟然说……不好?
“你……”她怔忡的望着他俊逸的眉眼,“你不想让我见见你的家人么?
“不想。”锡安别开脸生硬的说。
倪叛又是一怔,睫毛不住闪动,忽把手往他腕上一搭,逼上前紧盯着他的眼道:“好,我不去,我替你守着歌珊。但是锡安,如果你不跟我解释,我会以为你不让我去,只是因为这个,我会以为你把歌珊看的比我还重……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下,换锡安发怔了,怔了半晌,忽然摇摇头,轻叹道:“你真是聪明的叫人无可奈何。为什么别的女人通常会有的反应,在你身上从来都没出现过呢?”
“见鬼,锡安!”倪叛抬手就去捶他,“你以为我会怎样?因为屁点大的事就伤心难过,以为你不爱我了,然后跺跺脚哭着跑开?哦得了,我才没那么无聊呢!爱的基础是信任,我信任你,所以你最好快点把真话告诉我,别辜负了我的信任。”
锡安低低的笑了起来,“遵命,我的依希丝女神。”他笑着说,“不过我可不相信你真的需要我来解释,你已经猜到的,不是么?”
倪叛咬着唇道:“是的,我猜到了,但我希望我是错的。你……”她顿了顿,小声道:“你就非要去和他们争么?你已经有了歌珊,你还有我,这还抵不上喜克索斯那几万人马么?你继父的位子,他爱留给谁就留给谁呗。”
“你真这样想?”锡安深深的凝望她。
“我……”倪叛犹豫起来,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有时候我真不希望自己这么清醒……是的,你要去,一定得去。”
如今天下大乱,法老王朝眼见得一天天虚弱,这大好河山,最后必是强者得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哈卑路和喜克索斯结了盟,但事关江山谁主,谁肯拱手相让?因此,锡安必须去阿瓦里斯,必须争得王位,否则那几万人马早晚一天会成为他们的大敌。
但是,那些喜克索斯王子们素来嫉妒他的才能,把他视为眼中钉,倘使他此去未能得手,使王位旁落,他怕是连活着走出阿瓦里斯城都不能够了。
这也是他宁肯让她误会也不让她随行的原因。
此刻的阿瓦里斯,毫无疑问已成为权利争斗的旋涡中心。权利之争,历来是不见硝烟,兵不血刃的,厮杀却远比真正的战场更残酷无情、惊心动魄,他当然不能让她涉险。
倪叛垂头想了想,又道:“我承认,耍弄权术我不在行,所以你不让我去阿瓦里斯,我也不坚持,眼下这情形,我留在歌珊或许更能帮上忙。”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锡安微笑。
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倪叛心头阵阵紧抽,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嚷道:“我要你小心再小心,无论吃饭睡觉都得注意,不许大意!我要你见机行事,实在不能得手,就及时抽身,不许逞强!我要你每天都给我写信,不许只报喜不报忧,不许瞒我!”
“好……好……好……”她每说一句,锡安便柔声答一句。
“不许只说好!”倪叛蛮不讲理的命令。
锡安沉默一会,说:“好。”
话音刚落,她已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和风拂面,晚星闪烁,清冷的月光铺洒了一地白霜,地上两条人影紧紧贴合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已溶为一体,永难分离……
第三节
十日后,喜克索斯王晏驾。
倪叛捏着锡安的手书,双肩不住颤抖。放眼四顾,歌珊城内人头攒动,屯街塞巷,城外良田千里,连阡累陌,宛然一幅通都大邑、膏腴之地的景象。可是,她知道,在百里之外的阿瓦里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争斗已经展开,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泼天大祸、灭顶之灾。
有那么一瞬,倪叛真恨不得插翅飞抵锡安的身边告诉他,什么盛衰荣辱、雄霸天下,都不要管它了,不如一起归隐山林,过那不问尘世、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逍遥日子去!
然而很快,她就逼自己把这一想法远远的丢到再也碰触不到的角落。
不要想,不能想,有些念头就像可怕的旋涡,稍加放纵便会使人沉沦下去,再也挣脱不开。
倪叛迈开大步,走出议事厅,头也不回的说:“米亚,刚才跟你说的三种阵法,一周之内教那些新兵练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锡安的信一封封地来:继父生前指定三王子为继承人,但遗诏竟然莫名丢失;几位王子谁也不服谁,差点兵戎相见;按喜克索斯规矩,继承人将由五位长老决定;王子们各自奔走活动,阿瓦里斯外静里乱;三王子、四王子、七王子相继暴毙,预计不久阿瓦里斯就将全城戒严……
来信至此嘎然而止,倪叛连等三天,望穿秋水,却还是鸿雁不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锡安究竟出什么事了?
派探子去阿瓦里斯,却都被挡在了城外,唯一一个还算机灵的,趁夜潜进城中,却被发现,被斩下首级高悬城门之上。
哈卑路和喜克索斯是盟友,对方明知其人是歌珊派出的,却连知会都没知会一声便斩了,这分明是针对锡安啊!
消息传回,歌珊上下群情激动,尤其是多年跟随锡安的两千子弟兵,更是自发聚集于城中心的议事厅前请求倪叛出兵,呼声震天撼地。
他们本担心倪叛出于大局考虑不愿出兵,却不知她比他们还心急、还疯狂——当即连夜点兵,派出连米亚在内的六员大将,各带三千人马开赴阿瓦里斯,另有十架她亲自监督建造的新型投石车——竟是全部兵力倾城而出!
几名在城中具有相当身份地位的商会成员唯恐歌珊有什么闪失,刚说了一句“如此似乎不妥”,就见倪叛抬手射出光子戒,一棵大树应声而倒……“锡安是歌珊的灵魂,倘若灵魂不保,要肉身何用?”她的声音冷得仿若呵气成霜,“谁若再敢多言,我必叫他如同此树!”
是的,是的,什么大局,什么歌珊,她统统不管不顾了!
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人是锡安,她的锡安!此刻她只恨不能变出三头六臂、冲进阿瓦里斯把那些该死的喜克索斯人杀得一个不留!
可是,她不能去,大战在即,后方运筹、粮草供应至关重要,她走了,谁来管这些?
直到大部队即将开拔,一直呆在南郊的扫罗才闻风而至,要求带着下属参战,却被倪叛饬斥回去。
“我要你做的事有多重要,别人不知,你一直在做还不知么?快给我回去赶工,若真和喜克索斯人开仗,那东西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扫罗怏怏的回去了,她转脸淡然嘱咐米亚:“动身吧,把他接回来。喜克索斯人只要敢废话一个字,用投石车砸烂他们的城门。”
“如果……”
“如果他死了?”倪叛面无表情的截口,“那就攻城、屠城、烧城。”
大张挞伐、残暴不仁,千古骂名她亦认了,如果他真已死……
荼毒生灵、万里朱殷,遗臭万年她不在乎,如果他真已死……
米亚长叹一声,这女子的平静远比疯狂更骇人,淡漠远比痛哭更绝望,叫人见了竟是忍不住的痛彻心扉,可这世间唯一能给她安慰,令她展颜的那个人,现在何处?
他扬起马鞭,身后的战士立刻挥舞旌旗,一时间战鼓催发,战车轰隆,人声鼎沸……
倪叛木然立于一旁,任大军如流自身边穿过,静默如湍急大河中的一块礁石,仿佛身边一切都与己无关,又仿佛已魂飞九天,红尘万事已不存于心。
便在这最不经意的一刻,全世界的声音忽然间都消失了,鼓声、人声、马蹄声,全都一起消失了!
前一刻还嘈杂喧嚣的城门,下一秒已鸦雀无声,静谧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就在这样的静默中,倪叛的脑中却仿佛刮起了一阵狂风,吹断了所有神经,使得她无法思考,惟听那狂啸的风声,尖锐而又激烈,从脑中传到耳朵里,再像利剑一般直插到心头。
她茫然而又似有所悟、有所悟而又不敢全信的抬起头、抬起眼——长龙般的队伍,整齐的队列,正在不约而同的朝两边挤拢,就像一双无形的手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分开了海潮,露出一条通往海底神秘世界的隧道,隧道尽头,一人一骑,迎风驰来,马身漆黑,人衣胜雪,缀以金黄的豹皮,极至的华贵,极至的尊荣……
他在她前方几米处停下了,他下了马,他走向她。
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自己没有倒下,是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眸一瞬不瞬的凝视,还是那坚定的仿佛可以穿越几千几万个世纪的步伐,她不知道。这一霎,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只有一个他。
“登位大典一结束我就走了,信史没我快。”他的笑意淡若春风,目光却深邃如海,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将一顶饰以各种色彩斑斓的宝石的黄金王冠轻轻戴于她的头顶,歪着头打量一番,笑,“真难看。”
她呆呆的看着他,一味的呆看着他……他就由着她看,默默的由着她看……直到,她的眼眶骤然变红,他猛然间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我回来了,回来了。”他紧紧的拥着她,好像要将她揉碎了,用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战栗之声,在她耳边道:“喊我的名字,依希丝,我的天使,我要听你喊我。”
她没有吱声,做梦般的举起手,轻抚上他消瘦的脸颊,从额头、眉眼、鼻子,一路抚至他的双唇。她紧紧的贴着他,以至于必须尽力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缀满宝石的金冠从头上跌落在地,她和他谁也没去看上一眼,但那“叮”的一声却仿佛惊醒了她,她猛然间喘出一口气,将满是泪珠的脸整个埋入他宽阔的胸膛,一迭声的轻喊:“锡安锡安锡安……”
“是我是我是我……”他一声声的应着她,“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
无数火把燃亮夜色,然而在这一刻,全世界唯一的亮色却仿佛就是那一双在千军万马前深情相拥的男女……
“真美,是不是?”米亚微笑着问身边的一名战士。
“是啊,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米亚唇边的笑意更深,喃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四节
登上喜克索斯王位对锡安成就霸业的意义非同一般。
首先:他的兵力得以扩充至四万。在人口远不像现代那样密集的古埃及,这样的兵力已相当惊人。
其次:喜克索斯人崇拜古埃及的拉神以及赛特神,在宗教信仰几乎重于一切的埃及,这使他们远比哈卑路人更容易溶入当地人的生活圈。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喜克索斯早就独立了。也就是说,它是不属于埃及法老的统治而独立存在于埃及的小王国。
因此,在锡安成为喜克索斯王的一个月多后,不仅歌珊,连比东和兰塞两城都名正言顺的脱离了埃及的统治。
其时,埃及的十三、十四王朝正因赫里奥坡里的所有权而打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尼罗河三角洲北部的异常变化。锡安的领地,由一个歌珊城,变成包括阿瓦里斯在内的四大城。
这四个下埃及最富庶的城市,源源不绝的为锡安提供资源、金银和人口,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队伍不断壮大再壮大,统治也不断稳固更稳固。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树叶回黄转绿,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倪叛遵守承诺,为锡安奉上一份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大礼——天大的礼。
那天的阳光十分明媚,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当锡安接到倪叛派人传来的口讯,赶到校场时,他并没意识对他而言,这是具有多么重要的带有决定性意义的一天。
校场里除了倪叛外,还有一个扫罗。
看见他,锡安已隐隐有些明白,算算时间,果然已到倪叛所说的两年之期,便拥住她笑道:“可是给我的那份‘天大的礼物’准备好了?”
“嗯嗯!”倪叛大大的点头,“你好不好奇?”
“你说呢?”锡安眨眨眼,“这一年半来,你连一步都不准我踏进南郊,我怎么能不好奇?”
天下间送人礼物者,无不爱听这句话的,倪叛自然也不例外。闻言立刻眉开眼笑,晃着他的手笑道:“本来嘛,送礼最大的乐趣就是保持神秘,早早的被你知道了,就没意思啦!”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锡安微笑。他怎会不知她的心思,何用她说?否则贵为一国之主,有什么地方是他想进却进不去的?这一年半来,他拼命按捺住好奇,为的,不过就是她此刻的笑容罢了。
宠溺的敲敲她的头,他说:“好了,吊我胃口也吊了这么久了,还不快把礼物拿出来!”
倪叛一阵风似的跑到旁边,拿过一个长长的用布裹着的包裹,递给他道:“打开来看看。”
声音里已经满带着紧张和不安。
这傻丫头,明明是她送他礼,却好像比他还期待。锡安朝她笑了笑,一层层打开包裹,心道就算这礼物再普通,也要装出一副惊呆了的模样,绝不能让她失望……
然后,他就惊呆了。
绝非伪装,真的就那样生生惊得无法言语。
在他手中,一把金黄色的弓在深色裹布的衬托下,于阳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辉。
他从未、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弓。
它的弓臂是双曲的,内侧贴着光可鉴人的牛角薄片,外侧似是也贴有某种极具韧性的东西,被漆覆盖住了,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它的整体长度比他以前用的弓都要长,也厚得多,一层木材绝对达不到这样的厚度,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多层木片叠和而成的弓。
这就意味着,它将远比他所见过用过的任何弓都要结实。
单此一点,已足够令任何一个弓箭手欣喜若狂!天知道,他们早已受够了那种动不动就会折断的单体弓。
“扫罗!”他大声喊道,“设靶,我要试弓!”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扫罗笑道,“那不是么?”
锡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草靶立在远处,距离竟比他们平素练习几乎远了一半!
虽略感惊讶,但是他没有迟疑,将裹布扔在一边,正欲拉弓,倪叛却喊住了他。
“戴在大拇指上。”她递给他一个比戒指粗很多的玉石圆圈,淡然道:“你们以前使用的单体弓弹性太差,所以你们总是习惯用多个手指去拉弦,而这种复合弓根本就不需要。从现在开始你得改一下你的拉弦习惯,用你的大拇指……是的,给你扳指就是为了保护它,这是使用复合弓的标志……用大拇指拉弦,食指和中指压住它……对,就是这样……啊!对了,给你,试试这种箭……”
她说着递来一支箭,却见箭头加装了三棱锥状的镞,箭尾则多了羽翼。
毕竟是行家,锡安一眼便瞧出这种箭的穿透力和稳定性都比以前他所使用高很多,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搭上弦,略一用力,长弓顿时圆如满月,从未体验过的弹性和韧性立刻充盈他的双臂,他压制住心头窜起的惊喜,定定神,瞄准草靶,手指一松,“嗖”——箭如闪电般射出,速度之快,肉眼根本不可视。
“天哪……”他不禁发出一声呢喃。
那边,扫罗早已拔腿飞奔向草靶,片刻后又回来了,手上拿着那支箭,似笑非笑的看着锡安道:“知道我在哪找到它的?在草靶后面——你射穿了草靶,锡安!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还能保持这么强的穿透力,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锡安一时间似乎还有些反应不及,怔怔的瞧了他一会,转向倪叛道:“你刚才说,这种弓叫什么?”
“复合弓。”
“怎么做的?”
“大致说来,它是由六大部分组成的:干、角、筋、胶、丝、漆。”倪叛解释道,“干,就是木材,用以制作弓臂的主体,这一部分决定整张弓的射距。角,就是牛角,贴于弓臂内侧,增加弓的弹力,使箭射得更快。筋,就是动物的肌腱,贴在弓臂外侧,能让箭射出后,中物更深。胶,这不用我说了吧?用来粘合干材和角筋嘛。把兽皮和动物的肌腔放在水里煮沸,加少量石灰碱,然后过滤、蒸浓就行了。哦,就制弓而言,还是用鱼皮和鱼膘制得的鱼胶最好。至于丝,埃及没有丝,只好用亚麻代替,层层紧缚于弓臂上,使弓更牢固。最后,上漆,可以防止霜露湿气的侵蚀……大致就是这样了。”
“怪不得你叫他们住到河边,伐木、宰牛、捕鱼。”锡安恍然,想了想又道:“虽然这种弓制作起来比较麻烦,但何至于要一年之久?”
“因为这六道工序都得分季进行。”倪叛说,“在冬天剖析弓干,木理才能平滑细密;春天时治角,润泽和柔;夏天治筋,自然不会纠结;秋天合拢诸材,严实紧密;冬天上胶、漆,完全干固以后才能修治外表。再等来年春天装上弦,这才能用。因此,至少两年。”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我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批量生产,扫罗他们进行的是流水作业,各项工作都在交错进行,每年都会有成批的成品,所以你不用担心数量问题。”
锡安沉默。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们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战士,弓箭对他们的意义,犹如水对于鱼。这种复合弓,无论是穿透力、射程还是准确性,都不知比单体弓强上多少倍……她为了他,可谓煞费苦心!
如今才知,主把她赐给他,竟远不止让他心灵有归宿,情感有依托这么简单的;
如今才知,得她一人,竟然远胜于得到千军万马!
他深深的瞧着她,目光灼热的似乎要把一生中所有激情和悸动都传递给她,仿佛她是他在雪意深寒的冷冬里唯一的温暖,是他在窅黑幽暗的深夜里唯一的光明,珍贵、宝贵、珍惜、溺爱,太多复杂的情感的流露,使他这一刻看上去竟如大孩子般纯真、热烈。
扫罗,便是在这时离开了校场。
我实在不该来凑这热闹的。他边走边在心里嘀咕:原想看看我们伟大的王会有什么欣喜的表现,谁知道他就只会对着自己的女人发呆!是的,我不该来,不该……他使劲抱怨着,可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依希丝……”校场里,锡安刚喊了倪叛一声便被她打断了。
“先别说!”她朝她眨眨眼,“礼物还没送完呢,如果你想谢我,等会再说!”
锡安一怔:“还有?”
“嗯,等着!”倪叛飞也似的跑了。
好吧,锡安下意识的摸摸心脏,一个复合弓带来的震撼已经够强烈,竟还有别的礼物!他实在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承受的住。
就在这时,倪叛回来了。身边多了一匹马。
第五节
第一眼,锡安甚至没认出那是他的马。
因为,那马的头被一个仅露出双眼的皮革罩子罩住了,背上还顶着个奇形怪状——对他而言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是一个类似于枕头的皮革制品,两头翘起,两侧各垂下一条带子,带子底端接有圆环,而圆环又被一块木柄分为两部分……好吧,必须承认,他猜不出来这玩意的用途,当然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马身上。
“何不试试呢?”对于他的疑问,倪叛的回答就是这句话。
锡安只好骑上马去。
他以前用的那个纯布制成的马鞍被倪叛撤了,老实说,他很怀念它的柔软,因为现在这个玩意实在太硬了。
“皮革里面包着什么?”他挑着眉问,“木头?”
“嗯。”
锡安苦笑:“马鞍的作用不就是避免骑士的身体直接跟马接触,从而减少不适么?你居然还往里面加木头……”
“最初的马鞍确实只能起到这种功效。”倪叛淡然打断他道,“因为,最早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大都属于游牧民族,他们通常都出没于稀树草原和沙漠,缺乏木材,只能用布、皮带来制作马鞍,这就是高桥马鞍那么晚才问世的原因……”
“高桥马鞍?”锡安看了看身下两头翘起的东西,“倒是满形象的。不过,和我以前用的马鞍有什么不同?”
“何不试试呢?”倪叛又说了一遍,上前指导他把两脚放进圆环。
因为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短位置都正好,圆环里的那块木柄刚好压在他的脚背上。她满意的点点头,说:“好了。去跑一圈,锡安,多做几个急转和急停。快去!”
锡安低喝着打马而去,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已消失在远处的梯田后。
倪叛唇边缓缓浮起一抹笑,悠然坐到草地上,衔了根草静静等待。
锡安试骑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久很多,这说明他已经体会到妙处了。她微笑着想。并不意外,他本就是骑马的行家,优与鄙,好与坏,一试便知,此刻只怕是在熟悉新事物呢。
真真是新事物啊,再也没有比这更新的了!按历史记载,高桥马鞍和马镫,都要在公元三、四世纪才出现呢!为了他,为了早日成就他的霸业,她竟让它们提前出现了近两千年……上帝啊,但愿她不会因此而遭天谴!
这样想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由僵硬了一下,勉强挥却心头那份不安,耳中已经传来锡安的呼喊:“依希丝!”
抬眼,阳光下他飞冲下一片山坡,仿佛一瞬间就到了她面前,然后一勒缰绳,马儿倏地停下,前蹄竖起,长嘶一声。
要是换做以前,这样的急停必会将人摔下,骑术精湛如他,也不会例外。
可是现在,他却稳稳的坐于马背之上,待马前蹄落地,才翻身下马,二话不说一把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双臂灌力,高高的抛起,然后接住,大笑道:“我的女神!难道你真是天神化身?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奇妙的马具!太妙了,真的,依希丝,这太妙了!”
“又发疯了你!”被他的快乐感染,倪叛也笑了起来。什么天谴!管它呢!能让他如此喜悦,她就是被雷轰也认了!“快放我下来啦,跟我说说,对这份大礼还满意么?”
“满意,当然满意!”锡安目不转睛的瞧着她,“这真是一份比天还大的大礼!谢谢你,我的天使……我一直期望能拥有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骑兵部队,可惜能把骑术练好的战士太少了,毕竟马是那么的难控制。可现在,你使这一切有了可能!”
他走到马边,抚摸着马鞍两头翘起的部分,赞叹道:“真没想到,仅仅是从平坦转为翘起,就起到了这么好的稳定作用……”
“因为这种马鞍能限制骑手身体的前后滑动趋势嘛。”倪叛说着撇了撇嘴,想起上次和库什人大战,她被这马被摔得那叫一个惨,还差点被踏死,若当时用的是这种马鞍,就不会了。
“不错!”锡安表示赞同,转瞬又指着垂于马腹下方的圆环道,“但是,作用最大最明显的还是这种新的马脚扣……”
“马镫。”倪叛纠正道,“马脚扣只有一边有,就像你们以前用的那种。马镫是一对,区别很大哦!”
准确的说,区别简直是大得惊人。
在马镫出现以前,骑手们只在马的一侧准备一个简单的、状如绳索的布圈或是皮带圈,以辅助上马。很多人以为这就是马镫,但事实上它不是,它是马脚扣。
在马脚扣时代,骑手得靠抓住缰绳、用腿夹紧马腹使自己在马匹飞驰时不致摔落。这种方法无疑是很糟糕的,骑手不仅会因为长时间骑马而觉得疲劳,而且在奔跑的马背上也很难有效的使用弓箭。
因此在那时,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是侧翼包抄、骚扰遮断、偷袭追击,并不能成为作战主力。即使到了亚历山大时代,赫赫有名的马其顿骑兵,也是在到达目的地后,下马作为步兵投入战场。
后来,高桥马鞍投入使用了。骑手们在纵向移动上得到了稳定,可以在飞驰时向前方射箭,但由于横向没有支撑,朝左右方向,以及转身射箭时,仍然很容易跌落……可是,马镫的发明弥补了这一不足。
马镫和马脚扣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不仅能辅助骑手上马,而且还能通过固定双脚的方式为骑手提供横向的稳定性。它和高桥马鞍的配合使用,使骑兵在纵向、横向上拥有了双重稳定、平衡,不仅能准确的在马上射箭,还能在近战中随心所欲的使用兵器,而不用担心劈砍刺杀,以及双方兵刃的撞击会使骑手从马上跌落。
听完倪叛的解释,锡安的目中陡然射出炽热的光芒,沉默半晌才一字字道:“若我没料错,这两样东西,使整个世界都为之改变了,是不是?”
倪叛闻言立刻赞赏的一扬眉。
鞍和镫的发明在军事发展史上意义非凡,它们使骑兵在战争中代替了传统步兵的地位,从而改写了世界战争史……这男人毕竟是战士出身,对与战争有关的事物仿佛有着天生的敏感,竟被他预测到了历史的进程!
“你猜得准极了!”她笑着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样发明如此重要,构造却都很简单,构造如此简单,问世时间却都很晚……”
真的很晚。据记载,中国直到西汉时,还未出现马鞍和马镫。西方则更晚。
英国科技史家怀特就曾指出过:“很少有发明像马镫那样简单,而且很少有发明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意义。”
“简单?”锡安淡然一笑道,“有时候,这个词是很难定义的。”
倪叛想了想,喃喃道:“倒也是……筷子的构造再简单不过了,为什么远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拿手抓食物呢?”
这个问题就像一加一为什么会等于二一样难搞,她立刻决定放弃。抬眼,却见他又去研究手上那把弓了,细细观摩一番,忽问:“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刻在弓背上的四个造型奇特、外形很像方块的符号。
“哦,这个啊……”倪叛瞥了一眼,“这是我的民族使用的文字。”
“写的是什么?”
“天封地禅。”倪叛淡然道。
知他听不懂,因又解释说:“在我的祖国,曾有一位古往今来最年轻、战功最显赫的年轻将军,和你一样,十七岁率兵,和你一样,精于骑射。他率骑兵五万——瞧,又和你现在的兵力一样——远赴大漠,北进两千里,越山渡河,与敌军接战,歼敌七万,俘虏敌军首领及将军、相国等八十三人……”
锡安不禁一颔首道:“好手段!”
倪叛笑了笑,接着说:“后来,他乘胜追敌,到了一座名叫‘狼居胥’的山,在那里举行了祭天封礼,又在‘姑衍山’举行了祭地禅礼,将他的赫赫战功宣告天地——此一战,终成就了他的不朽战功、千古英名。”
这番话说完,周遭陷入了一片静谧。
良久良久,不知是他,还是她,先转过脸来,也可能是灵犀一点、不约而同吧,总之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相遇了,胶着了,胶着了,微笑了……便是在那微笑的瞬间,他们俱都对彼此心中所想透彻明了、洞悉无遗。
为你囤粮积草,助你厉兵秣马,赠你无双利器,惟等你……
惟等我,振臂一呼,改姓河山,反倒乾坤——
天!封!地!禅!
尾声
公元前1680年,占据尼罗河三角洲东北部多年的喜克索斯人挥军南下,以五万雄兵一举攻占都城孟菲斯,古埃及中王国时期最后一个法老政权第十三王朝土崩瓦解,法老亨杰尔在避难底比斯的途中被倒戈的士兵所杀。
喜克索斯人装备精良、军纪严明、骁勇善战,仅耗时两月便占领了整个下埃及,虚弱的十四王朝主动向其称臣纳贡,以求偏安一隅。埃及历史,进入喜克索斯时代。
这一时代的开创者、英明伟大的喜克索斯王基安,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法老,也是将新的战争技术如复合弓、马、战车引入埃及的法老。此人文韬武略、卓绝千古,登位后定都孟菲斯、以阿瓦里斯为夏宫,秉以仁政治国,兴利除弊,轻徭薄赋,恢复在战乱中被严重破坏的尼罗河流域灌溉经济发展,修复各条商业通道,上下埃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至岁末,基安王迎娶其心爱的女子依希丝为后,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值此大喜之际,大将米亚提议建造一座方尖碑,以铭刻他们伟大的埃及—喜克索斯—哈卑路三族之王基安,和他那豁达善良、足智多谋、化朽为奇的王后依希丝鼎力同创的不朽功绩。
此议一出,众多将士及百姓纷纷响应,自发筹资措款,集聚大量人力物力,未动国库分毫金银,于三个月内在孟菲斯郊外的神庙入口处,建造起一座重达112吨的方尖碑。
此碑以整块花岗岩雕成,三面均刻有象形文字,一面雕刻着喜克索斯人崇拜的赛特神,一面雕刻哈卑路人崇拜的天主;正面则雕刻着以基安王和依希丝王后为原型的人物雕像:如鹰的男子,如莲的女子,侧身而立,双手相握,目光胶着,身后隐隐似有千军万马……阳刚和阴柔,桀骜和宁静,不羁和素雅,完全完满完美的结合在一起,那样的姿势,那样的神情,一眼望去,竟似看见了天荒地老。
为表示对王后的尊重,在雕刻位于雕像下方的名讳时,工匠们特意请王后以本族的文字描下小样,再由他们镌刻到方尖碑上……
一份本该在五千年后得到的无双荣耀与不朽功名,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在五千年前降临。然而,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提前了五千年,还是……
晚了三年。
* * * * * *
公元3320年,欧亚大陆联盟直属管辖的B3空军基地里欢呼声响成一片。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总指挥官倪双阳都喜形于色、笑颜逐开。
超级立方体的研究工作终于彻底被完善了!在经过了漫长的三年等待之后。
——因为惧怕丑闻,军方再也不愿提供任何试验者,艾林博士只好自己做了试验。
如果是上次试验,他在这么做之前或许会想一想,可这次,问题已被上一个倒霉的试验者找出来了,而他已经把它们修缮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所以,当科研小组的成员闪烁其辞的劝他是不是留下点遗言什么的时,他根本不屑一顾。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而他们是杞人忧天!
他现在站在这儿,在这儿接受大家的欢呼和祝贺,而不是迷失在某个时空找不着北……哈哈!
活体试验完满成功的消息传来,倪双阳觉得这三年来一切焦灼的等待都变得物有所值,每一分每一秒都物有所值。
因为,美洲内华达那边,至今还没有任何试验成功的迹象。
而他们,却已经成功,已经!
他们终于还是把这一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创举抓牢在手,在他们差点失去它之后。
失而复得的滋味,只有品尝过的人才知道那有多美妙。
对艾林博士而言,失而复得的是一座诺贝尔奖。
究竟是物理奖还是数学奖呢,抑或是两者兼得?他一边敷衍着不断来和他庆祝碰杯的同事们,一边想:无论怎么样,我该去准备一下获奖感言了。一千多年前,伟大的爱因斯坦没能凭着相对论而获得诺贝尔,但那里面的历史因素太多了,我不会那么倒霉,当然不会。另外,如果那个倒霉的年轻女孩已经死在她非要去的、见鬼的古埃及,又或是还活着,却找不到她人了,那我就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成时空穿梭的人了……啊,我的成就将比爱因斯坦还高,最少也能与他齐名。上帝,这是多么宝贵的荣誉!
对实验室另一角的倪双阳来说,失而复得的就不仅仅是荣誉了,还有他的女儿,他唯一仅有的女儿。
在我无从选择的时候,我的女儿,我放弃了你。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会把你救回来。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一向是那么会照顾自己。他一边想着,一边用冷冷的目光打量那边的艾林博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把我的女儿当成试验品的混蛋!你休想把属于我女儿的荣誉据为己有!我是欧亚大陆联盟的总指挥官,就算要把埃及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回我的女儿……等着爸爸来救你,女儿,一定要等!无上的荣誉在等着你,你不能放弃,也无权放弃,那是属于我们整个倪氏家族的荣誉!
他遥遥的朝艾林博士举起杯,露出一个长官应有的、和煦的微笑,然后咽下杯中酒,悄悄的走到一扇门后,接通了无线电话:
“温斯,听着:你立刻去准备,十天之内,我要得到叛儿的确切消息。若她死了,我要见尸,如果她还活着……”他轻抚着冰凉的金属门框,用和它一样冰冷的语气说:“带她回来——不惜任何代价。”
(全书终)
后记
在一本书里,作者总是要说点废话的。
——曾有一个也是写小说的朋友这样说。
我深表赞同。
这种废话,若写在正文前,就叫前言,若写在文后,就叫后记。
我从不写前言,因为觉得没人会看。至少我自己就不看。
我看书,通常都是从正文看起。我有个朋友更绝,她连楔子都不看,哪里标着第一章,就从哪里开始翻。
但是后记就不一样了。我看后记,如果这本书的内容吸引我的话。
所以,正在看这篇后记的朋友们,谢谢你们。你们愿意翻开这最后一页,已是对此书、对我的支持。
如果诸位平时有时间上上网,绝对不难发现,近年来在各大原创文学网站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穿越时空”这四个字。
玄幻、武侠、言情,帝王、侠客、平民,各式各样的小说,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家都在穿梭时空,以千奇百怪的方式:飞机失事、被魔法召唤、被车撞、被水淹,甚至:从梯子上掉下来……真真是乱花迷眼、泛滥成灾。
小说怕撞题,明星怕撞衫,惟独这穿梭时空,热潮不退、热情难灭。
不解,十分不解……
恰在此时,编辑大人要稿,小企鹅嘀嘀作响,点开一看,两行大字——
穿越时空。
古埃及。
顿时倒地不起!
在我看来,唯一比写一个正在泛滥的题材更难的事,就是在这个题材上再加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国度为背景。
生平第一次,我对自己不看漫画而感到惋惜,据说《尼罗河女儿》和《天是红河岸》都是很出色的埃及题材的漫画……如果我有看过,至少能为我那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大脑洒点清新剂。
但,我没看过……于是,就像个呀呀学语的孩子第一天被送进幼稚园,我钻进网络和图书馆,翻阅资料、做笔记,一切从头开始。
然后,我就发觉:我实在很难喜欢上这个国家。
它的历史乱得叫我心烦,无数次的内战,无数次的多个王朝并立,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几乎所有动物、喜欢剃光头戴假发的古埃及人……奇怪的习俗,奇怪的语言,奇怪的人名,一切都让我难以忍受。
而作为作者,如果连我都不喜欢这个小说的背景,我怎么能写好它?
就在这时,基安王的名字跳入眼帘——在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法老名字里,这两个简单之极的字不可避免的让我好感顿生,然后一看,哈,竟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之王!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就是他了!
接着开始查找有关基安王的详细资料……泪,真是少的可怜,而且各个学派说法不一,因为小气巴巴的埃及人把这段初次被异族人统治的历史视为奇耻大辱,在喜克索斯王朝垮台后的大半个世纪里,他们还在消灭喜克索斯人的痕迹,直接导致喜克索斯时代的文物传世极少,后世历史学家很难从中推断确切可信的信息。
至此,我更加讨厌起了埃及,也更加坚定了以受压迫民族的领袖为主角的决心。而在古埃及,恐怕没有第二个民族像希伯来人那样惨遭埃及人的荼毒了。
于是,基安,就成了身负民族血海深仇的锡安。
可能很多读者都会对锡安这个名字感到耳熟,没错,就是黑客帝国里的那个仅存的人类地下城的名字。在《旧约圣经》里,锡安是圣城耶路撒冷的别名,象征着它的神绩。
我觉得以此为基安的希伯来名字,很合适。并无它意。如果有信奉犹太教或基督教的朋友看见此书,请不要因此责难我。
另外,还有几个问题必须要说明一下,以免部分读者疑惑。
第一:希伯来人所信奉的犹太教,直到摩西带领族人出埃及后才有了教义,也就是《旧约圣经》。倪叛抵达古埃及时,摩西还要等100多年才诞生,所以锡安他们是不知道圣经的,当然也不知道“耶和华”这个名字,所以他们称神为主。
第二:喜克索斯人的祖先,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是闪族,但也有持不同意见的。本文出于情节进展等方面的考虑,还是把他们算做闪族人了。
第三:埃及法老杀灭希伯来男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史上没有确切的记载,只知道在摩西时代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本文中所写十三王朝法老亨杰尔下达的杀灭命令,纯属笔者杜撰,至少,历史上并未有记载。
第四:有关莎草纸是不是纸、中国是否为造纸术发明国的问题,文中所言纯属笔者个人观点,有不认同者,欢迎讨论。
第五:本文中所写的关于复合弓的制作细节,全部取材于我国先秦时期的手工艺专著《考工记》,在此对佚名千年的老祖宗作者表示感谢。绝非玩笑。
第六:关于结局。其实,这真已是最好的结局。乐观的读者尽可以想象倪双阳派去古埃及的人,会在倪叛和锡安手中吃多少苦头、最终铩羽而归。悲观主义的读者也可以认为那些人就是存在于倪叛和锡安之间的一颗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也不知爆炸的结果将是如何……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总比把一切都写死了强一些,不是么?
好了,就这样罢,赘言多时,也该止了。
最后,愿此书为每一个读到它的朋友带去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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